第八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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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父親哈利·普萊爾正準備出門。晾衣架上有一件乾淨的襯衫,放在壁爐前烘乾,客廳因而變暗變涼。比利·普萊爾與母親坐在桌前,她穿着圍裙,他穿着襯衫與吊帶褲,兩人既無法延續被打斷的話題,也無法改與哈利交談。哈利對着洗手檯彎腰洗臉,漱漱口,噴噴水,食指戳進耳朵挖着。洗掉肥皂之後,他以食指連接按住左右鼻孔,對着洗手檯擤出兩大團青色的鼻涕。

比利·普萊爾的手肘碰觸到母親的腰,感覺她發抖的動作太講究了。他十指交握着一杯熱茶,舉杯就口,短鼻探進杯中,動作細膩。這種緊繃而沒必要的場面,兒時的他見過無數次了。母親怕打雷,他也怕打雷;母親嫌惡這種場面,他也有同感。如今,比利·普萊爾已長大成人,坐在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客廳,瓷磚已被他的腳踏平,桌面已被他的手肘磨光,他自認比較能持平看待父母之間的衝突。發抖要連續講究二十八年,侵略心不夠重的人做不出來。

他現在想到,他能體認母親煽風點火的作用。他看得出來,她蹙眉敏感的反應反而助長這場殘酷的表演。他回憶着,他早被父親顛簸的腳步聲驚醒後,母親溫柔、文雅、怨聲、責備的話語持續着,她依然絮叨着。他記得,他坐在樓梯上,拼命豎耳聽,肌肉緊繃到痠痛,等着母親說出父親無法忍受的一句話。接着是匆忙奔跑聲,壓抑的哭叫聲,他會下樓到一半,聆聽是否只響一巴掌,是否父親以手背摔她耳光,打得她跌去撞牆。或者是,這次是比較嚴重的一次。她向來不懂閉嘴的真諦。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她或許反而值得稱讚,他心想着,以杯緣遮臉。她向來不懦弱,有話直說,無懼後果。在「持平而論」的前提下,論點非常容易滑向另一個極端,不把家暴歸因於父親的獸性,反而把過錯推給她,怪她對獸性束手無策。

普萊爾記得,小時候碰到這種狀況,他會一手握拳,猛捶另一隻手的掌心,反覆重擊,每捶一下,嘴裏會罵着豬、豬、豬、豬。現在長大了,他想了解父母的婚姻之道,能以比較成熟的態度去分析,總比只罵豬、豬、豬、豬來得穩重、知性、敏感、有洞見,想得到的形容詞幾乎全適用。但他並不因此滿足,因爲這種做法也是謊言一個:自稱「此役不干我事」。怎可能不干他的事呢?他是此役的結晶。父親與母親是兩股自然力,他個人的特性幾乎付之闕如,兩人在他的每一個細胞裏死纏爛打,直至他氣絕之日方休。「他們戰了又戰,在我心之進行曲伴奏下,永不停息。」他心想。而我受夠了這股鳥氣。

父親已穿上外套,戴好帽子,起身準備外出,望向母子倆,面帶一種無情、挖苦、皮笑肉不笑的微笑,而母子兩人等着他出門。「回頭見了。」他說。

以多數家庭而言,父子一同外出買醉,什麼問題也不必問。

「你什麼時候回家?」母親習慣性問。

「大概十一點。別等我。」

她總是熬夜等。她總會推說,她在等爐火熄滅,在準備明天用的餌,在擺餐具,在替燒水壺添水,樣樣是可以提早做完的家事。普萊爾再一次低頭望着茶杯,儘量不要自問:假如母親聽話,該上牀就上牀別等他,暴力的場面能避免幾次?幾百次吧?或者一次也躲不過?別看哈利現在語氣多柔和、多體貼,十幾大杯下肚後,從小酒館搖搖晃晃走回家,照樣可能把她攆下牀,叫她伺候大爺。

算了吧,他告訴自己。別插手管。





父親走後,普萊爾與母親繼續對坐桌前,把茶喝完。她絕口不提法國戰場或克雷格洛卡的事。她似乎想漠視兒子離家後發生的所有事,令普萊爾既心煩又覺得輕鬆。他問候老同學的近況。一個死了,一個受傷,艾迪·威爾森逃兵。記得艾迪吧?報紙每星期公佈逃兵名單,她說。艾迪躲進母親家的煤窖,被警察揪出來,警察領到五先令的獎賞。

「上星期報紙刊登一封信,」她說,「是麥肯齊神父寫的。」

她找出舊報紙,遞給兒子。普萊爾先是默讀,隨後朗誦,模仿神父做禮拜時的尖嗓,傳神而不懷好意。「‘你們當中,或許有些人太任性而該責備,無視生理髮育法則,不適合從軍,但是——’唉,拜託啊!」普萊爾重重放下報紙,恢復自我。「有些人太任性而該責備,乃至於罹患軟骨病。他生理髮育很健全,是因爲他母親買得起營養食品,每天照四次塞滿他的嘴。」神父的確是發育太健全了,普萊爾記得看過他穿着襪子的大腳。

「他只是以爲很多人想逃避兵役,比利。你總該承認,他講的不是沒道理。」

「專收矮兵的萬丹團,你知道他們規定的低標嗎?五呎。我們這一帶的男生不合格的有多少人,你知道嗎?」

「比利,有時候你的口氣好像你爸爸。」

他拿起報紙,假裝看報。

「在軍火工廠,好多人在談罷工的事。你爸爸舉雙手贊成。他呀,當然贊成啊,不是嗎?」

「爲什麼想罷工?」

「不知道。」她思索着一個不熟悉的單字。「勞動稀釋[47]?」

「對。」

「唉,你爸的個性,你不是不知道。‘小妞居然賺得比我多。’他會說,‘記住我今天講的話:戰爭結束以後,他們會引進基層勞工,婦女會全去上班,男人會坐在家裏帶小娃兒。工匠的末日到了。這場戰爭是一匹特洛伊木馬,不同的是,他們太蠢了,瞎眼沒看見。’」

父親講這話很正常,普萊爾心想。儘管父親再怎麼決心提升整體勞動階級的地位,他更強的決心是維護男女工的差異性。

「還有啊,他不喜歡假牙,」母親繼續說。「索普太太裝了假牙,你知道嗎?你爸嫌她‘老羊裝嫩’,罵得好難聽啊,讓人以爲,他該不會被她咬到了吧?另外,萊利太太的垃圾桶,裏面有龍蝦罐頭啊,你能相信嗎?被他罵:‘在戰前,如果有一點麪包和剩菜可吃,他們就萬幸了。’」

「他的社會主義概念挺怪的。」

她聳聳肩。「我哪知道。像女權之類的東西,他從來都不贊成。」

「對。」

「我記得他常爲這事罵貝蒂·羅珀。」

停頓片刻。「我去看過貝蒂。」

她一臉震驚。「去探監?」

「對。」

「你沒必要去䠀渾水。」

面對突如其來的怒火,普萊爾說:「我不去不行。職責在身。」

「喔。」她點頭,半信半疑。

「赫蒂最近怎樣?」

母親愣住。「我哪知道。我從沒見過她。」

在普萊爾十七歲那年,他與赫蒂·羅珀曾經「走得很近」。洛德少校認爲是「古怪」的說法,套用在這一對身上,卻是貼切得令人心痛。兩人的交往確實僅止於「走」——散散步、聊聊天,熱烈討論社會主義、女權、唯心論、愛德華·卡彭特對於男人同袍情誼的見解、世上能否容許自由戀愛。他記得有一天,在福姆比海灘上,兩小坐在沙丘上,天色漸漸暗,太陽低垂海面上。一整天以來,他好想摸摸她,一直不敢動手。夕陽在海面上逗留片刻,熾熱而浮腫,最後栽進海水。「走吧,」他說着拿起夾克,「該回去了。」

那天晚上,母親一如往常,又熬夜等他,大腿上擺放一本打開着的書,卻忘了開煤氣燈佯裝閱讀。問題立刻一個接一個來。他立時明白,母親討厭赫蒂。他當時不明白爲什麼。

「她還開店嗎?」他問。

「開了也沒客人上門,乾脆不開。」

「她有沒有工作?」

「就我所知沒有。」

「她靠什麼過活?」

聳聳肩。「她還有配糧。」

「我想過去看看她。」

無言。

普萊爾提醒自己,已經不是十七歲了,於是站起來,把茶杯放到餐具架上瀝乾。「我不會太晚回家的。」





在戰前,如果黃昏暑氣不散,女人會坐在門階上乘涼到入夜,儘量拖延上牀的時刻,不想面對那亂咬人的牀蝨,盡情享受不會遭人非議的唯一社交活動。女人如果白天沒事和人瞎扯,被鄰居瞧見了,會立刻感受到議論的重擔。「哎喲,看看人家索普太太,生了十一個小孩咧,怎麼閒成這樣?找不到事做嗎?」現在,普萊爾望着整條街,只見荒涼的門階。戶外不是看不到女人,但女人出門必定不是隨便走走,而會表現得像忙着去哪裏。

以索普太太爲例,是因爲從前比她更常遭議論的婦女沒幾個。她的酥胸白皙如豬油,大如足球,小喬、阿爾福或博比總是猛瞧,偶爾低頭抽一口菸屁股。以她爲例的另一個原因或許是,在潛意識之中,他遠遠就認出索普太太了。果然,她走過來,身上不再是常見的披肩,腳下不再是木鞋,現在不只穿着外套、戴着帽子,還穿了一件肉色褲襪以及女鞋。她身旁有個姿色動人的女子,幾乎不可能是萊利太太,但如果不是萊利,他不知道會是誰。

她們見到普萊爾,樂得高叫,摟他親他,接着向後退一步,大展不敢置信的笑顏。這一帶有句俗語:每生一娃,必掉一牙。所言不假。在戰前,索普與萊利太太每次一張口,無異於炫耀自己的生殖力多強。現在,嘴巴一打開,缺牙殘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皓白的兩排。「老祖母,你的牙齒好白啊。」他說。

「才咬得動你嘛,」萊利夫人說,「哎,怎麼能亂喊老祖母?」

索普太太問:「你放假幾天?」他來不及回答。她緊接着又問:「哎喲,我們真是的,老問人家這句話。」

「兩天。」

「好好把握喲。只是,別碰我們不做的事。」

他微笑。「範圍縮得太小了吧?」

「這些日子啊,這樣才公平。」萊利太太說。

他一時間想起,他曾吸吮過這兩人的奶。他出生之後,母親大病兩個月,父親去轉角的商店買煉乳罐頭喂他。成年人以同樣的煉乳泡奶茶。附近的嬰兒以這種煉乳爲主食。以這種煉乳爲主食的嬰兒陸續夭折。索普太太與萊利太太及時現身了。普萊爾猜想,當時兩人是活力充沛的少女,各自剛生完第一胎,正值哺乳期,所以順便輪流喂他,或許因而挽救了他的小命。這件事實,他從小就知道,但以前索普與萊利太太裹着披肩,不見曲線,他看見她們也不曾意識到哺育之恩。現在,不容易窘迫的他竟然自覺開始臉紅。

「看看他,」萊利太太說,「他進入求愛期了,我一看就知道。」

「是真的嗎?」索普太太問。

「對。她名叫薩拉。薩拉·倫布。」

「結實的好名字。」萊利太太說。

「她是個結實的好女孩。」

「不結實怎麼行呢?」萊利太太說着上下打量他,臆測着。「要不要去喝一杯?」

「我很想,可惜我急着去看一個人。」

「好吧,如果你改變心意,可以去瑰冠找我們。」

她們說完離去,咯咯笑得好開心,兩個女人相約去喝酒。鮮事一樁。而且光顧的還是他父親開的小酒館。難怪老混賬認定世界末日到了。

普萊爾繼續走,四處發現景氣復甦的新芽。肉品或許稀少,麪包或許不夠白,這一帶卻仍欣欣向榮。他在內心深處有點欣喜,甚至興高采烈。「小妞居然賺得比我多」?很好啊。萊利太太家的垃圾桶出現龍蝦罐頭?很好啊。他願犧牲一切,換取單純的、不含糊的、明確無誤的欣喜。但他路過的民房當中,有太多窗內擺着黑框紙板,寫在上面的姓名各個是他認得出長相的舊識。他覺得,馬路上到處是幽靈,灰暗的、飢餓的、不肯歸陰的幽靈,在人行道上推擠,在民房外等候,等着進入他們離家之後繁榮起來的民房。他想象房子失火的模樣,玻璃在窗框裏震動着,一道門向一旁滑開,接着有人露臉說:「風勢轉強了。你有沒有覺得陣風颼颼吹?」旋即迅速關門。

剛纔巧遇索普與萊利太太,相談甚歡的餘韻已消散一空。他鑽進馬什街與格拉德斯通巷之間的夾道,走向貝蒂在泰特街開的商店。同一條路,從幼年、青春期到成年,他走過不下千萬遍,但現在他靜悄悄地走,踏着圓石路面,感覺近乎隱形人。重返陽世的陰魂無法進入這片活人世界,普萊爾也同樣格格不入。

鑽出夾道,他來到希望街的坡頂,開始走下坡路。希望街與運河平行,綽號可想而知是「無望街」,因爲居民的心境從希望轉爲絕望的速度飛快。至少戰前如此。現在,自殺事件很少了。一場戰爭打下來,打得人心振奮。

下坡路走完一半,在希望街與泰特街的交會口就是貝蒂的商店,窗戶全被木板封死。他用力敲門。

「不會有人應門的。」路過的女人說。他等到對方轉彎走開,屈膝下跪,從郵件投遞孔向內窺視。櫃檯上的物品全被收走了,地板也打掃得乾淨。他喊:「赫蒂,是我,比利。」通往小客廳的門開着。他察覺赫蒂正在聽。「赫蒂,是我。」

她終於走出來,跪在門內,查看門外是否有旁人,接着是門閂與鎖鏈鏗鏘巨響,她站在門口,細瘦、黝黑、剛強,比他的印象老。美貌不再。

「比利。」

「我去探望過你母親了。」

「對。她來信提過。」

遲疑許久,瞬間解答普萊爾心中的問題。他脫帽,向前跨一步,赫蒂幾乎同步讓開,說:「進來吧。」

客廳裏很空曠,有兩道門,一道通往炊具存放室,另一道通往樓梯,全關着。他環視客廳,不急不躁。壁爐燃燒着柴火,旁邊的壁爐擱架上擺着燒水壺。鋪着綠桌布的桌子仍佔據客廳的大半空間,六張空椅整整齊齊圍着桌子擺放。赫蒂循着他的視線望去,他看得出原本赫蒂已適應的變局——空椅——轉眼又變得陌生了。透過他的眼睛看待變局,更讓她難以忍受。「唉,比利。」赫蒂說着投入他的懷抱,哭了起來。

他擁抱赫蒂,讓她雙腳離地,輕輕左右搖擺着她,等到啜泣聲消退,他才鬆手,任她落地。她打開雙手,手指碰觸到皮帶、釦環、鈕釦、領章、星星,是她痛恨的全套裝束。他趕緊說:「你還留着提布斯啊。」

一隻虎皮肥公貓蜷縮在小地毯上,露出下巴底下的白毛。幽幽從店面飄來的是貓尿臭與雜酚油味。

「是的,」她邊嗅邊笑說,「現在是見東西就撒尿。」

她的笑聲承認了兩人共通的往事仍未耗盡。謝天謝地,普萊爾心想,拉開椅子坐下。

她端茶壺出來泡茶。「我媽情況怎樣?她自稱還好。」

「好瘦。不過她肯吃東西了。她已經結束絕食抗議。」

「嗯。絕食多久?我叫她不要絕食,她卻說:‘不絕食,我怎麼叫他們相信?’」

「你去探監過嗎?」

「我下星期去。我猜,我們應該謝謝你吧。」

「我求情過。」

她倒着茶。「你怎麼有權求情?」

「在軍需部上班嘛,就這麼簡單。我有氣喘病,軍方不肯讓我歸建。」

「你上什麼班?」

他笑笑。「和我戰前上的班沒兩樣。文書作業。不過,我透過檔案部門的一個小姐,設法調出你媽的檔案,然後想說,去看看她也好。」

「結果你唬一唬人,就過關了?」

「不盡然是。我帶了印着軍需部徽章的筆記簿,到哪裏都沒人敢攔。」

「哼!但願我們也有就好了。」

她聽信普萊爾的說法。正如她母親聽信斯普拉格的說法一樣。她坐在桌頭,坐的是母親的位子,無疑是避免母親的椅子空着太刺眼。而普萊爾幾乎敢確定,他坐的位子與斯普拉格是同一個。他望向抽屜櫃,上面果然擺着威廉的相片。

赫蒂見他看相片,伸手從背後取來。「你大概沒看過這一張吧?」她說着遞過去。

威廉背靠着一堵石牆,雙臂鬆鬆地交叉在胸前,面帶微笑,但笑容變僵了,因爲攝影師操作相機過久。威廉的腿上有騎自行車用的褲管夾。有人以鉛筆在相片背面註明「1913年5月」。普萊爾好像認得出留影的地點,印象中三人曾同遊該地。相片沒拍到石牆的另一邊。石牆背面是一道河堤陡坡,長滿黑莓與蕨類植物,兔子羣居,到處留下光滑的圓屎。

「爲什麼感覺像好久以前的事?」他說,把相片舉得更遠一些。在沒有刻意欺瞞的心態下(但也並非渾然不覺),他儘量以重溫戰前友誼的口吻說話。

她哈哈狂笑一陣,聲音刺耳,不像赫蒂的笑聲。

「是真的,像好久以前的事,你不覺得嗎?」他堅持。「我是說,相片看起來比較久遠。來你家的路上,我想到一個現象,就是……」他深呼吸。「描述某個東西的時候……例如說,描述一個圍住的地方,或是描述鐵路即將鋪設到這裏,不會有人站在那邊說……」他一手伸向額頭,裝模作樣說着:「‘唉呀,現在的社會變化好快呀,我們正在體會中。不會有這種講法吧?’因爲沒人相信有誰……知覺這麼靈敏。可是呢,我們現在確實正歷經這種時代,人人真的感受得到變化。我回家以後,同樣的東西聽過幾百次了。不是人人掛在嘴上,是大家都有的意識。而我在想,該不會有些年代的人確實感受得到變化中的事物,回首先前無知無覺的自我時,會覺得恍如隔世。」

「對,你說的有道理。」她思考片刻。「兩三個月前,我去倫敦找一個朋友。婦女參政運動期間認識的朋友,有少數幾個還肯跟我來往。我去她家坐,不巧遇到空襲,竟然聽見炮彈碎片打在樹上,聽起來和下雨一模一樣,你知道嗎?而她的態度……自以爲是。頭髮剪短,穿長褲,開救護車,全是她做夢都沒想過這輩子會做的事。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說:‘赫蒂,對婦女來說,今天是世界史的元旦。’」

「也是很多男人的末日。」

她的臉陰沉下來。「別打壓我,比利。別忘了,我是和平主義派。」

「至少你爭取到投票權了。」

「我沒有。我還不到三十歲。我媽也沒有,因爲她正在服刑。我姐溫妮也沒有,原因相同。威廉也沒有,因爲他是良心逃兵,投票權被剝奪。所以就票數而言,我們家比戰前還少一票。」

「威廉在哪裏?」普萊爾問,視線重回相片。

「達特穆爾。他接受內政部的規劃。他正在從事‘與戰爭無關之建設性的工作’。」她以鼻子出氣說,「劈岩石。」

「他居然肯接受,我很驚訝。」

「假如你看見他,你就不會驚訝。他現在好瘦,瘦到你認不出人。」

「麥克·賴爾登是我排上的弟兄。你記得他嗎?我也認不出他了。只不過,原因是他整張臉都不見了。」

「比利,比這個做什麼呢?」

「你說得對。」

赫蒂摸摸他的袖子。「但願我們站在同一邊。」

「以你媽的想法,我們確實是同一邊。你該不會以爲我和斯普拉格同一邊吧?」

她的表情變了。「唉,那男人。你知道嗎,我見過他一次,只有兩三分鐘,總覺得他哪個地方不對勁。」

「你不知道毒藥的事?」

「對,我媽瞞着我。要是她告訴我,我會罵她傻,怎麼會相信那種人。還有,那個在中央刑事法庭冷笑的狗雜種。比利,站在那臺上的感覺好恐怖,會有罪惡感,即使自己知道沒做壞事也一樣。事後連續幾個月,我覺得大家都能看穿我似的。」她停下來。「來,喝茶吧。茶快冷了。」

「你調適得怎樣?」

「活過來了。你爸不時送一點肉給我。比利,別表現得那麼驚訝嘛。」停頓一下。「誰一直對我好,告訴你好了。萊利太太。每次她烤麪包,都會送一些過來,大概只有五六個吧,不過再少都有幫助。至於其他人,我沒啥好感謝的,她們只對我的窗戶扔磚塊。你知道嗎,我最痛心的是她們以前在路上死整我媽的那招,她們會一直盯着她看。可是啊,她們一碰到麻煩,或是女兒碰到麻煩,就跑來敲我們家後門。我說:‘媽,你太傻了,幹嗎冒坐牢的危險去幫她們?’可是她不聽。她說:‘唉,她上次不手術不行,’或‘可憐的小孩,她才十七歲呢。’結果她替她們冒險,然後受審的時候,事情一件件全在法庭上被公開,例如,懷胎兩月就殺嬰,現在算滔天大罪,不過,等個二十年,再把同一個小孩的腦袋射穿,無罪。」

普萊爾蹙眉頭聽着,心想,這些字句她竟然說得口無遮攔,渾然不知這些內容在他腦海勾起什麼影像,令他覺得奇怪。

「麥克呢?你最近見過他嗎?」

她的臉色變得警覺。「沒有。」

「一次也沒有?」

「比利,你應該最知道。他纔不敢來我家。」

椅子上的普萊爾向後挪。「我知道他捨不得離開你。」他等着。「我剛剛好像聽到人聲。」

赫蒂的視線轉向炊具室的門。

「來回走着。」

「這棟房子不安寧。你別忘了,我媽以前辦過幾場降靈會。就在這間客廳。」

「你不信世上有鬼吧。」

「我知道我媽不是騙子。事情確實發生了,會不會只因爲大家凝聚意志力,所以才顯靈,我不知道,不過,有幾個晚上,這張桌子會搖動,會改變位置。有幾次,晚上我獨自坐在這裏,聽見腳步聲繞桌一直走。」

普萊爾能明晰想見,她孤零零獨守這房子,椅子沒人坐,窗戶被木板封死,日子必然孤寂,聽見腳步聲繞桌,也不足爲奇。

「提到麥克,」他說,這時感覺到赫蒂的身子繃緊。「我想去看看他媽。麥克大概不再去她家了吧?」

「很好啊,比利。我是有去探望她的意願,可是,她大概不會感謝我去看她。會請我進門纔怪。」

「對,莉齊的愛國心很重。」他在心中暗笑着。「告訴你,上次我放假回家,撞見她了。呃。」他大笑。「其實是被她絆倒。瑰冠後面不是有條巷子嗎?她就躺在那裏。她說:‘只是休息一下嘛。’我扶她起來,她一看見我穿軍服就說:‘謝天謝地,終於碰到一個誠實的男人。’接着,噼裏啪啦,全把她的心事說出來。她說,開戰的那天,她免費做了七個男人,以爲他們剛去募兵處志願從軍。他們自己的說法。她說:‘結果呢,一年以後,其中五個還穿着老百姓的服裝走來走去。’她說她去找沃利·史密斯理論。結果沃利說:‘我牙齒不合格,他們不讓我從軍。’莉齊罵他:‘屁話,軍人要牙齒幹嗎?咬敵軍嗎?’」

赫蒂的神色非常窘迫。由於赫蒂一點也不矜持守舊,普萊爾只能臆測,這段莉齊八月四日慷大慨的往事,聽在炊具室裏的人的耳裏,想必聽得如坐鍼氈。普萊爾本想說:「算了吧,麥克,別躲了。」但他不敢冒險。還是先曉之以理,然後讓他們兩人去討論討論。

「赫蒂,我想見一見麥克。」

「我也想,」她動怒,「門都沒有。」

「我是真的有必要見他一面。想替你媽想辦法的話,只有先找他面商才行。他——」

「他當初對這事完全不清楚。」

「對,不過他認識斯普拉格。斯普拉格來你們家的前一晚去找過他。地址是他給斯普拉格的。」

「你以爲他不曉得嗎?斯普拉格騙了好多好多人啊,比利。他弄到信件。」

「我知道。我不是在……我不是在怪罪麥克。我只是想找他講講話。他可能記得一些東西,可能派得上用場。是這樣的,如果我們能證明斯普拉格想暗中煽動別人作案——甚至試圖過——就有助於推翻不利你媽的證據。」

她瞥向炊具室門。「我認識一個人,偶爾會碰到麥克,可以幫你捎個口音。」

「這就夠了。」普萊爾站起來。「我該走了。」

她沒有挽留的意思。普萊爾走到門口,高聲說:「我想去牛欄附近散個步。我想現在就去。」

她望向普萊爾。「晚安,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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