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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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這座航空站有兩條跑道,在空地一角有一排間隔不一的矮樓。

瑞弗斯與丹達思下車,站着仰望天空:遠遠的天際有一大團黑雲,除此之外一片晴朗。

「反正很適合飛行。」丹達思說。

看得出他在害怕。瑞弗斯之所以看得出來,只因他已密切觀察丹達思數週之久。丹達思的症狀是飛行時出現異常反應,在健康飛行員毫無異常感覺的狀況下,丹達思會報告說他覺得頭被壓縮進體內,或者雙腳無法移動。他也有反胃的症狀。更嚴重的是,他不止一次體驗到暈眩的初步症狀。他接受過各種身體檢查,查不出生理上的疾病,因此轉診心理科,由瑞弗斯主治觀察。遺憾的是,瑞弗斯也一籌莫展。在皇家飛行軍團醫院,瑞弗斯碰到的青年多半是快活、親和、稍微不負責任的一型,丹達思似乎與這些人沒兩樣。除了飛行之外,他的主要興趣是業餘話劇、音樂與女生,喜歡的順序不盡然如上。表面上看來,他其實完全正常,坐進飛機,纔會出現異狀。而瑞弗斯與他來航空站,目的正是進一步觀察。

「我們好像來得有點太早,」丹達思說,「你要不要喝杯茶?」

食堂裏的人不多,只有一羣年輕飛行員,在遠遠的角落圍坐一桌,多數人二十幾歲,薑黃色頭髮的一位明顯比其他人年輕。丹達思去端茶水,瑞弗斯找了一桌坐下,整個桌面是一圈又一圈重疊的杯底環漬。年輕飛行員們正在閱報,瞎扯着時事:德軍大舉進攻、莫德·艾倫告彭伯頓·比林毀謗、陰蒂崇拜會。一位黑髮青年舉起莫德·艾倫的相片。「如果她喜歡大一點的,隨時歡迎她來敲我的門。」

「找上你,她可感覺不出差別在哪裏。」有人說。

打打鬧鬧一陣。接着,另一人出聲:「阿爾比馬爾伯爵講過一句話,你們聽過沒?有天他走進牛津的塔夫小酒館,說……」他改用蒼老貴族的尖嗓,「‘老在報上讀到一個名叫陰蒂的希臘傢伙。有人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嗎?’」所有人哈哈大笑,最年輕的一個的尖笑聲中隱含苦悶,令人一聽即知他至少與阿爾比馬爾伯爵同樣懵懂。

丹達思端茶回來,也端來兩個非常油膩的甜甜圈。

「我不吃,謝謝你,」瑞弗斯說着拍拍肚子。「不當心不行。」

丹達思點頭不解。顯然,他的經驗與十二指腸潰瘍、謹慎飲食相差十萬八千里。兩個甜甜圈下肚,他吃得津津有味。瑞弗斯小口喝着茶,儘量不去想一件事:如果丹達思的病歷可靠(天啊,不可靠還得了!),下肚的甜甜圈很快會從嘴裏吐出來。

兩人聊得不起勁。丹達思太緊張了,而瑞弗斯尊重他沉默的需要。喝完茶,他們一同走向飛機庫。丹達思走進第一間飛機庫,之後帶回兩套飛行安全帽、夾克與臂套。瑞弗斯穿上夾克,跟隨丹達思走向飛機。

「就是這一架,」丹達思拍一拍機身說,「老得不像樣。搞不懂他們爲什麼把這架派給我。」

因爲摔這一架的代價最輕,瑞弗斯心想。他本想說出這句話,當成兩人心照不宣的笑談,想想之後卻發現自己與內心的恐懼打了一個照面。

「好了,」丹達思說,「跳進去吧。」

瑞弗斯爬進觀察座,繫好安全帶。丹達思彎腰檢查他的扣環,淡淡一笑,表示他體會到兩人的角色互換,現在換他關懷醫生。「好了嗎?」他說。

「可以了。」

「你坐過很多次飛機了吧?」

「不見得‘很多’。是坐過幾次。」

「你嘗過繞圈圈、上沖下洗之類的動作吧?」

「對。」

丹達思微笑。「那就好。」

丹達思的微笑夾帶某種意義,令瑞弗斯不禁留意。瑞弗斯突然敢確定,丹達思保留了某件事不談,甚至有可能刻意隱瞞。不是裝病。與裝病正好相反。瑞弗斯想到,丹達思自述症狀時,可能儘量輕描淡寫。在緊要關頭領悟這一點,滋味並不好受。

丹達思戴上安全帽,坐進駕駛座,與機師互相吶喊揮手一陣,引擎嘟嘟啓動,開始呼嘯,然後從飛機庫滑行而出。

瑞弗斯左顧右盼,見到花朵怒放的樹籬笆、漫天亂飛的雲雀。接着,他戴好護目鏡,繽紛的色彩頓時收縮成一攤泥塘。

他現在是真正害怕了。這種狀況幾乎可算是一個小實驗,受測者是他自己。正常人面對恐懼時,正常的反應是做某種自欺的活動,以迴避或中和危險。如果當事人能從事這種活動,當事人應該意識不到恐懼感。可惜,瑞弗斯無福從事這一類的活動。他與坐在觀察座上的任何人一樣,命運全握在機長的手裏。而這位機長不是普通的機長。長久以來,瑞弗斯相信,觀察員與戰壕軍人之所以最常罹患戰時神經官能症,其原因追根究底,正是這兩種職務的本質特別被動、依賴他人、無法移動。一般而言,科學人在腦皮層構思出的假設不會透過胃腸來體現,但瑞弗斯的胃腸現在似乎正盡其所能,極力激盪着,以證實大腦的假設。他咬脣控制胃痛,拼命專心瞪着丹達思安全帽的後面,看着從安全帽下鑽出來的幾撮金紅色頭髮、粉紅色的頸背、白圍巾的邊緣、舊痕新傷遍佈的褐色飛行皮夾克。

「準備好了嗎?」丹達思大喊。

飛機滑行至起飛位置。引擎高速運轉。座位震動着,瑞弗斯感覺被人用力推向椅背。機頭擡升,震動幾下,再一次拉起,接着陡升,告別簇擁成羣的建築。

他從一邊向下望,遮嘴避風。鄉間田野在底下綿延擴展,穿插着灰色的巷道、一座波光粼粼的池塘、成排盛開的金鍊花樹、一行開滿白花的樹籬、一縷燒垃圾的藍煙飄過綠麥田。

丹達思正在比手勢,把瑞弗斯的思緒引回當前的要務。丹達思以手比劃着繞圈的動作。引擎穩速運轉的轟轟聲結巴起來,變成討人嫌的蚊蚋聲,飛機這時兜着圈子。丹達思定睛注視着儀表。瑞弗斯看着太陽以大圓形環繞着下墜的飛機。倏然間,太陽不見了,綠麥田對準他們直衝而來。丹達思猛拉操縱桿,某種儀器卻失靈了。地平線傾斜。瑞弗斯靠向前,平舉一手左傾。慢慢地,地平線打直。

丹達思已經失去水平感。才起飛不久。

「剛纔怎麼了?」瑞弗斯高喊。

丹達思揮揮手,表示不解,然後一手壓在頭頂,反覆向下壓,意味着剛纔覺得頭被壓進身體。他又比劃着繞圈的手勢。瑞弗斯搖搖頭,比着折返的手勢。遲疑幾秒後,丹達思豎起拇指。

飛機陡然傾斜,丹達思轉彎飛向倫敦。原定行程裏沒有這一項,瑞弗斯猜想,丹達思是想盡量延長飛行的時間。不久後,他看見硫黃煙霾籠罩的倫敦。德軍飛行員在進行月夜空襲戰的時候,循着泰晤士河形成的銀線條前進,數着橋樑,尋找河道在犬島的曲折處,見到的也是瑞弗斯眼前的景物。

瑞弗斯拍拍丹達思的肩膀。丹達思轉過頭來,點了點頭,他的臉孔大多被護目鏡遮住,無法解讀他的表情。瑞弗斯往後坐,再次專心觀察自己的感覺。繞到第五圈時,他開始覺得排便快失禁了。前幾次搭飛機時,他也有過類似的反應,知道這是健康的乘客常有的現象,但並非人人皆然。航向恢復直線之後,一翼又向下偏斜。丹達思倚向機身,幹惡一陣,並沒有嘔吐。瑞弗斯以拇指往下猛比,但丹達思不理會。

接下來丹達思會表演什麼飛行動作,瑞弗斯不得而知,只好乖乖坐着,儘量放輕鬆,看着飛機爬升。大片藍霾籠罩的倫敦漸漸從左翼末端遠離。愈來愈高,愈來愈冷。朵朵薄雲遮蔽太陽;一束束的雲影飛掠。瑞弗斯忽然覺得內心祥和。比墜機更慘的死法多的是,多數他都親眼見識過。

引擎又開始打盹,漸漸慢成蚊蚋聲,飛機隨之開始降落。兜圈完畢後,丹達思臉色蒼白,頭暈目眩,意識混淆,顯然難以集中注意力在儀器上。瑞弗斯看得出他茫然凝視着儀表,於是高喊,「降落!」手指往地面猛比劃。丹達思探頭至機身外嘔吐。

降落時顛簸不順,但瑞弗斯碰過許多更顛簸的降落方式。飛機滑行停止之後,丹達思待在座位上,幾秒鐘之後才跳出駕駛座,有點重心不穩,趕緊抓住機翼。瑞弗斯下飛機,立刻走向他。

「我沒事。」丹達思說,放開機翼。

兩名機師走向飛機,丹達思轉向他們,對他們講幾句話,說明剛纔飛行的情形,三人聚在一起討論着,瑞弗斯站向一旁。丹達思談笑風生,但話說回來,丹達思的演技精湛。

討論完畢,他走向瑞弗斯,說:「剛纔抱歉了。」

「要不要去坐一下?」

丹達思望向食堂,搖搖頭。「我想盡快回去,希望你別介意。」

兩人走回停車處,瑞弗斯的雙腿直打抖。他氣自己成了這樣——憤怒、羞慚。剛纔明明嚇破膽,現在卻假裝自己沒有那麼膽小。他觀察着自己的反應,心想,以現在的倦意與病徵,很適合焦慮官能症形成,而且他目前的言行也最容易促成病發。叫病人別做的事,自己偏偏做:壓抑恐懼感。

開車回醫院的途中,丹達思詳細反省個人反應。在兜第一圈的過程中,他除了覺得頭被壓進身體,也覺得想吐。「不盡然是想吐,比較像喉嚨鯁着一團東西。後來,在翻筋斗的期間,我才覺得真正想吐。而且頭暈。天空變暗了。」

「兜最後一圈的時候呢?」

「好恐怖。我完全不懂狀況。」

瑞弗斯在醫院門廳告別他,然後回自己辦公室,把帽子與手杖丟向椅子。不久,亨利·海德來了。「他的情況怎樣?」

「很差。」

「吐了嗎?」

「而且頭暈。」

「你不要緊吧?」

「沒事,只是罹患強顏鎮定症的末期。我不是常勸病人不要壓抑恐懼嗎?結果自己呢?」他攤一攤雙手。

「是貴族學校的因子在作祟,老瑞。我們全被調教得太乖了。」

「作祟的是蠢老笨蛋因子。整天和太多年輕人相處。」

海德微笑。「唉,我能體會你的心情。誰願意露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呢?」

「上飛機前,我突然覺得,丹達思對我有所隱瞞,所以更——」

「他確實是。」

瑞弗斯面露驚色。

「他在置物櫃裏藏了一瓶邦氏淋菌性尿道炎良方。」

「真的?」

「被米契爾護士發現的。梅毒不會害他頭暈吧。」

「爲梅毒失眠煩惱纔會。」瑞弗斯坐着不語,片刻之後開口,「這麼一來,不得不稍微調整調查的方向吧?」

「變得簡單太多了。」他改以士官長的低音說。「‘小子,露鳥吧。’你要來我們家吃晚餐嗎?」

「好,不過飯後我有事急着走。八點約了人。」





瑞弗斯住在漢普斯特德荒野公園附近一棟大房子的頂樓,大炮臺近在不到一百碼,距離之近引發的憂愁不時呈現在他的皺紋裏。

普萊爾準時前來,一分不差,正要按鈴,看見瑞弗斯匆忙走上坡來。

「你按鈴了嗎?」瑞弗斯邊掏鑰匙邊問。

「沒有,我剛看見你走過來。」

瑞弗斯開門,靠邊讓普萊爾先進去。房東太太歐文夫人在走廊徘徊,想找人訴苦。三樓住着一對比利時難民,不體諒糧食短缺之苦,害她日子難過,她常找瑞弗斯發牢騷。這話題枯竭之後,又有空襲的話題可訴苦。吵得市民整晚睡不着,隔天《泰晤士報》卻一字不提,豈有此理嘛?接着是談她女兒的事。女兒旅居法國,回國據說是照顧母親養病,其實是母親手下的女傭出走,忙不過來,所以召回女兒。她僱的女傭一個接一個走,藉口是軍火工廠的薪水是幫傭的五倍。她說,現代的女孩呀,難以捉摸。而且呀,弗朗西絲的情緒喜怒無常啊。

最後,有人叫走歐文太太,想必是弗朗西絲,總之是一位扎辮子的小姑娘,在關上大客廳的門之前,對着瑞弗斯投以冷淡一笑,以示同情。

「希望她免費讓你住這裏。」普萊爾說。

瑞弗斯帶他上樓,在三樓駐足片刻,俯瞰花園說,金鍊花開得特別棒。瑞弗斯怎會突然對園藝感興趣?普萊爾不相信。駐足的用意是讓普萊爾多歇幾口氣。與上次見面比較起來,這次普萊爾的胸腔更緊,醫生無疑留意到了。可惡的瑞弗斯,他暗罵,卻也明瞭,這種反應太不公道了。每次他需要瑞弗斯幫忙,卻對瑞弗斯一肚子火,通常憤怒到無法啓齒談心事的地步。普萊爾今晚不肯讓相同的現象發生。

通常,普萊爾會先顧左右而言他,久久才帶入正題,但今晚他一坐進椅子,立刻敘述探監的經過。記憶最鮮活的一幕是門中眼。普萊爾反覆追憶這一幕,提及門中眼畫得多麼細緻,連虹膜裏的脈絡都清晰可見。他也提到,排泄桶放在窺視孔看得見的範圍之內,牢房裏的人辨不清門中眼的另一邊有無人眼。從普萊爾的表情,從他整體的儀態,明顯可見的是,他談論門中眼的同時,門中眼歷歷在目。別人提及鮮明的視覺感應時,瑞弗斯總豎耳聆聽其中的現象,因爲他個人特別欠缺視覺感應的能力,總覺得以前視覺感應易如反掌,如今卻非常複雜。他把注意力轉回普萊爾,堅定不移,幾度詢問他與貝蒂·羅珀從前的關係,然後凝神聽他敘述夢魘。普萊爾講完後,他問:「那顆眼珠是誰的?」

普萊爾聳聳肩。「不知道。我哪知道?」

「夢是你做的。」

普萊爾深吸一口氣,不願深究那一件至今仍令他胃腸翻攪的往事。「最明顯的關聯應該是塔伍斯。」

「你一直回想那件事嗎?」

「我去探監時,在牢房裏想起那件事。我……我是真的看見那一幕出現在眼前。後來,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我常去貝蒂的店面買堵嘴丸。」他停頓一下。「不知你記不記得,我把塔伍斯的眼球撿起來的時候,曾經說:‘叫我怎麼處理這顆堵嘴丸?’」

「我記得。」

沉默良久。

瑞弗斯慢吞吞說:「一顆眼睛讓你想起另一顆,純粹是因爲兩顆同樣是眼球嗎?」

普萊爾又擺出誇張的聳肩動作。「大概是吧。」

沉默。

「我不知道。當時是在牢房裏,不過後來……我不知道。我當時知道,今晚肯定睡不好。那那那種感覺可以直接體會到。我那時爲貝蒂難過。接着,我開始想到威廉的處境——貝蒂的兒子。我想到威廉光着身體在牢房裏,石地板,外面在下雪……」他搖搖頭。「那種感覺……相當強烈,而我……我好像很憎恨那種感覺。我憎恨自己的同情心被操縱。因爲,裸體睡地板,有啥了不起的?」怒火突起。「我有三個弟兄被凍瘡害死了啊。所以,我開始想到那裏,想到那些弟兄……好像以這種心態說着:‘好啦,威廉,屁股被凍麻痹了,算你倒黴。’只不過,這兩種事當然不相干。」他挖苦地笑笑。「又不是比賽誰吃的苦比較多。」

「接着,你想到塔伍斯?」

「對。不過,和……和和其他弟兄不一樣。我是說,我沒有聚焦在那件事的慘狀。而是……我不知道。」他對瑞弗斯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一種護身符。你懂我的意思嗎?如果你也碰到那種事……」手開始顫抖。「效忠哪一邊就毫無疑問了。」

普萊爾看着自己抖動的手,似乎首度意識到手在顫抖。他咽咽口水。「抱歉,我馬上回來。」

他衝出辦公室,門外傳來連續開門關門的聲響,是他急着尋找廁所的聲音。瑞弗斯起身想幫忙,這時聽見嘔吐聲,緊接而來的是嘩嘩水聲,隨後又是一陣嘔吐。普萊爾不想被人看見狼狽狀。瑞弗斯坐回位子。

看樣子,今天看病的主題是看人嘔吐。

他握着雙手,抵住下巴等候。當初他在克雷格洛卡,費了兩個月的苦心,才誘導普萊爾回想拾獲眼珠一事,而且是靠催眠術纔有的進展。瑞弗斯總到無計可施時才考慮動用催眠。普萊爾住院之初無法言語,態度叛逆,可能是瑞弗斯治療過最不肯合作的一個病人。而且,普萊爾非常顯著的一種傾向是刺探醫生的隱私。堅持雙向交流的關係。他罵瑞弗斯充其量是「能感同身受的壁紙」,而且問瑞弗斯,壁紙有屁用。後來,此事成了兩人之間的笑話,但普萊爾的刺探從不間斷,態度是譏諷式的打情罵俏,出奇地難以招架。

普萊爾的夢魘做得驚心動魄。他總是堅稱噩夢做過即忘,顯然是搪塞之詞。最後,他以自嫌的語氣冷冰冰地說,他夢見屠殺與碎屍時,也會出現遺精的現象。

吐完後,普萊爾回到辦公室。「不好意思。」他隨口說,坐回剛纔的椅子。

他剛纔沒能及時衝進廁所,制服上衣的正面溼了一大片,留下海綿擦洗過的痕跡。他發現瑞弗斯注意到溼痕,臉皮緊繃起來。瑞弗斯猜,出醜被我看見,他一定會逼我付出代價。這其中的邏輯何在,沒必要去質疑。普萊爾就是這種人。「要不要休息一下?」瑞弗斯問,想紓解緊張的氣息。

普萊爾點頭。

「我們去壁爐旁邊坐吧。」

兩人離開辦公桌,在扶手椅坐下,瑞弗斯摘下眼鏡,一手抹過眼睛。

「累了嗎?」

「稍微。套一句房東太太的說法,我們昨晚發生了‘自家空襲警報’。據說有人突然恐慌,到處亂開槍。」

兩人凝望着爐火,沉默片刻。普萊爾說:「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碰見你的一個病人。查爾斯·曼寧。」

瑞弗斯開始清理鏡片。「我呃——」

「不能談論其他病人的事。對,你當然不能。不過,他倒是談得很起勁。你知道嗎,他提起你的大名,我第一個反應是‘戰時神經官能症’——沒錯吧,他的確偶爾有抽搐的現象。可是後來我判斷,顯然不是神經官能症。他碰到一個英俊的軍人。警察的髒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轉眼之間,他需要治療了。那個醫生,叫什麼名字來着?對了,亨利·海德。‘亨利·海德能治好雞姦欲。’所以他去找海德,被告知:‘對不起,我是很想幫忙,可惜被壓得喘不過氣。’敢情是被雞姦犯壓垮了。令人難以置信啊,對吧?‘建議你去瑞弗斯那裏試試看。’」普萊爾等着。見瑞弗斯沒反應,他繼續說:「曼寧提到自己的小癖好,倒是挺坦白的。據說他喜歡腳丫多汗的蘇格蘭步兵團員。有些人對蘇格蘭高地團培養出真情,真讓人感動,不是嗎?我在想,瑞弗斯……」普萊爾抿抿脣,發出一點嘖嘖聲,看似教授在思索一道特別深奧的難題。「有人如果專愛腳丫容易冒汗的蘇格蘭兵,你會怎麼去‘治療’?」

瑞弗斯冷言:「我會用石炭酸皁去治腳。」

「真的嗎?超前弗洛伊德醫生一大截啊。」

瑞弗斯向前傾身。「住嘴。海德醫生‘喘不過氣’,是因爲忙着照顧頭腦被炸掉大半邊的年輕人。在理性的社會裏,像海德那樣白天照顧病患的醫生,下班以後,在自己的空閒時間裏,碰到完全可以獨立過生活的人,一定不肯陪他們瞎耗時間。我肯在晚上抽空看診,是對海德表達敬意。」

「他是你的朋友?」

「對。」

「他可以拒絕接受病人吧?」普萊爾問。

「不能。別忘了,兩年苦役刑。」

短暫沉默一陣。「對不起。」

瑞弗斯攤攤手。

但普萊爾不肯就此罷休。「再怎麼說,有些時候,病人總有必要談到另一個病人的事。我是說,像蘇格蘭兵那樣的話題,明顯只在牀上纔可能提到,對吧?」

「我不是沒想到過。」

「假如我想談這檔子事呢?假如罪惡感折磨得我受不了呢?」

「真的嗎?」

「重點是——」普萊爾倏然死心,「沒有。在性的方面,我好像沒有罪惡感。一點也沒有,真的。什麼事都不會。」

騙人,瑞弗斯心想。夢魘導致遺精,確實在普萊爾心中產生莫大的罪惡感,自慚於一種非自主的行爲。

「我以前有。」普萊爾說。

「什麼時候?」

「十二歲那年。我們家附近有個年輕人,坐在手推車裏,常被人推着走。他是哪裏出了毛病,我不清楚,大概是脊椎結核病之類的,大概是什麼重病。總之,手推車吱嘎響,車還沒出現,我們大老遠就聽得見。大人常以他爲例子,警惕我們不要沉溺於自瀆,以免跟他一樣。」

「是誰說的?」

「童子軍團長。黑爾斯先生。他居然說,射出來的東西是脊椎液,每個人的庫存量有限,而我的庫存耗損得很快。我那時常躺在牀上,儘量不要自摸,越想越害怕。可惜,頭腦想排除恐懼,只有一個辦法。所以我又自摸了。每次自摸,手推車的吱嘎聲就越走越近。據說,病倒的初期症狀是臉色蒼白,眼袋深重。所以我早上起牀,第一件事就是去照鏡子,結果看見什麼?哇,臉色蒼白。眼袋深重。」普萊爾笑了起來。「現在覺得滑稽,不過那時候,我有一次竟然動了自我了斷的念頭。」

「你怎麼排除自殺的念頭?」

普萊爾微笑。「不是我,是一個名叫帕特里克·麥克道爾的人。」

「策動謝菲爾德罷工事件的那個人?」

普萊爾笑容更燦爛了。「對,後來是。在我們那時候,他忙不過來。我們的說法是,他忙着‘打主教’。麥克褲襠裏的主教比其他小孩更常捱打。他常常一時興起,差不多是當着大家的面,掏出來打。而他卻長得比大家還高還壯,所以我們開始對大人的說法產生疑心。後來呢,童子軍團長說,想維持純潔之身,可以在牀邊準備一杯冷水,誘惑攻心的時候,可以把‘腫脹的器官’——他老是用這種代名詞——浸在水裏。我把他的說法講給麥克聽。麥克是粗人,不參加童軍團。結果麥克說:‘都硬起來了,怎麼伸進水杯裏?水不會灑一地嗎?’我突然想象到,可憐的團長拿着杯子站着,把軟趴趴的‘器官’浸在水杯裏。團長肯定是睜眼說瞎話。可憐的老混賬,一定是忘了勃起的陰莖長什麼樣子。總之,從那時候開始,我完全沒有罪惡感了。終身庫存量被我在六個月之內消耗完畢。」

「你和麥克道爾的友誼密不密切?」

「你指的是,我們有沒有——」

「不是,我——」

「對,是很密切沒錯。那個年紀大概是。」

普萊爾的神情鬆懈多了。「你想不想繼續談?」瑞弗斯問。

微微遲疑。「不想,不過我認爲繼續比較好。」他無言片刻,接着,他以雙手指尖撐成尖頂,斟酌着說法。他說:「人之所以做夢,是試圖化解衝突,對吧?我倒看不出這個夢的衝突在哪裏。」

「你猛戳別人的眼珠?」

「瑞弗斯,我戳的是門。」

「那顆眼睛是活的?」

「對。」

「那你爲什麼說沒有衝突?」

「因爲我很認同威廉、貝蒂和……不知道。大概是威廉吧,因爲我沒穿衣服。在我看來,他們的處境最慘的一點就是門中眼,他們被它全天候監看,所以我纔出手攻擊它。所以我看不出衝突在哪裏。我是說,在真實生活裏,也許很不湊巧吧,不過在夢中,我站在哪一邊是毋庸置疑的事。我跟他們站同一邊。」

瑞弗斯等着,等到普萊爾明顯不再進一步陳述時,瑞弗斯說:「你說,他們處境最慘的一點就是門中眼?」

「對。」

「全天候被監視?」

「對。」

瑞弗斯輕聲問:「你去貝蒂的牢房探監時,監視她的人是誰?」

「我——」普萊爾扭曲嘴脣,「是我。」

再一次停頓。瑞弗斯從旁催他。「所以呢?」

「所以,」普萊爾以誦經的語調,口氣充滿厭煩,食指猛戳空氣,說,「‘眼’(eye)戳着‘我’(I)。做這種事,傳出去了,那還得了!」

停頓一陣。瑞弗斯問:「你有什麼感想呢?會不會覺得……」

「有可能吧,我想。我恨我做的事情。我想,我八成覺得自己站錯地方。我顯然有站錯地方的感覺。如果沒感覺,那我肯定腦筋有毛病。」

「你幫我做一件事吧,」瑞弗斯說,「我要你把夢寫下來,只要是……跟這個夢一樣恐怖的夢,全寫下來。直接記錄下來就好,不要想去分析,然後寄給我,我們下次見面的日子是這星期——」

「不行,對不起,我沒辦法。下星期才行。你方便嗎?我想去見赫蒂·羅珀。」

「回去索爾福德?你想去哪裏過夜?」

「回老家。」他的臉垮下來。「對,我知道。不然我又能住誰家?」

瑞弗斯點頭。普萊爾的雙親曾去克雷格洛卡軍醫院探病,瑞弗斯記得那天下午的情景。原本普萊爾的病情稍見起色,沒想到父母一來,病情不但退回原點,更誘發氣喘病。「你父親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是說,他知不知道你的工作內容是什麼?」

「天啊,希望他不知道。」普萊爾不安地移動坐姿。「瑞弗斯,這是一場低級的小戰爭。我敢老實說我寧願被送去法國戰場。」

「對。我相信你有這種心願。」

普萊爾以尖銳的神情看他。「你在擔心,對不對?爲什麼?因爲我要回家了?」

「不盡然。」

「喔,原來如此。對,我做的是自殺夢。」表情變了。「你放心吧。碰到這種事情,栽跟頭的人絕對不會是我。」

他突然變了一個模樣,變得熱切、警覺、冷漠、機靈、事不幹己、狡詐、不擇手段。瑞弗斯頓悟了。他見識到普萊爾的面對外界的面具,也許這是頭一遭。在克雷格洛卡,普萊爾充滿侵略性,言行狡詐,但他的處境總是相對地無助。住院期間,他有時令瑞弗斯聯想到幼童,緊抓着父親的袖子不放,用意是想對父親的小腿踹得更用力。如今,驚鴻一瞥之中,普萊爾展現外人眼裏的他,瑞弗斯瞥見洛德、羅珀、斯普拉格的化身,不禁心驚。普萊爾令人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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