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軍需部位於大都會飯店,櫃檯由持槍警察站崗。在被政府徵收之前,櫃檯由嘴上無毛的青年坐鎮,即使連續五對夫妻以「史密斯」之姓登記住宿,第六對又自稱史密斯,訓練有素的他們也不能露出詫異的神情。假如客人表面上是有頭有臉的紳士,想款待的是身份落差奇大的外甥,要求投宿雙人房,櫃檯年輕人也不能大驚小怪。普萊爾走過前廳時心想,現在沒人玩得出這些花樣了。世風低落成這種地步,令人感嘆啊。
來到四樓,他敲敲洛德少校的門。少校正在閱讀一份檔案,見普萊爾進門,輕輕撫弄着八字鬍的尖角。大剌剌的八字鬍呈金紅色,散發絲質光澤,每當少校碰到新狀況,總會摸摸鬍子。普萊爾一反生物學的觀點,將這道八字鬍視爲女性化的裝飾品,原因或許是:鬍子需要的保護似乎太多了。
「過程怎樣?」少校問。
「相當順利吧,我想。她……一開始敵意很強,不過我認爲,後來她開始放鬆戒心。」
「你提過麥克道爾嗎?」
「隨口提一提而已。我的考慮是,最好不要……把焦點放在他身上。」
「嗯,對,很有道理。接下來呢?」
「我想見見赫蒂·羅珀。她的小女兒。她曾經和麥克道爾走得很近,少校記得吧?」
洛德微笑。「走得很近?對。我只是在想,這種說法多古怪啊。咦,交往不是結束了嗎?赫蒂是這樣告訴警方的。」
「我不相信。他們走得太近了。」
「對,好吧,你盡力看看。很好。」
普萊爾告辭,輕輕帶上門,同時心想,媽的,你趕快煙燻消毒辦公室吧。「這種說法多古怪。」嫌我措辭低級。普萊爾對着關好的門說,我可以買你,也可以賣你。洛德不懂狀況。洛德成年以後——童年也一樣——天天穿制服,過着制式化、紀律化、層級分明的生活,實在無法想象別人另有一套言行的情境。對少校而言,天下如同一大片棋盤,林林總總的雜牌軍包含了貴格會、社會主義分子、無政府主義分子、婦女參政權分子、工團主義者、基督復臨安息日會教友,另外還有什麼,只有天知道。少校認爲,這些人只不過是精心編織的僞裝,背後潛伏着真正的反戰運動,組織綿密,機密嚴守,辦事高效率,一心一意致力推翻政府,而洛德少校誓言維護政府。在棋盤的另一邊,叛軍的首腦是黑王,行蹤飄忽,百折不撓,生性兇險,全名是帕特里克·麥克道爾。這當然不完全是無中生有。麥克絕對比多數反戰派的行動更立竿見影,只因他對於苦難缺乏浪漫情懷。可憐的麥克,他十歲不到,苦難就嘗得夠多了。
普萊爾順着同一道走廊,來到自己的房間,面積與少校的房間沒得比,幾乎不比碗櫥寬敞多少。照這種格局判斷,在戰前,這一間專門開給只花得起小錢做見不得人的事的人。他感到骯髒,灰頭土臉的髒,因爲他搭長途火車回來。他望着洗手檯上方的小玻璃窗,看見臉上佈滿髒污。他在不脫衣的前提下儘可能清洗,然後開始翻找檔案櫃,記下包含萊昂內爾·斯普拉格報告的檔名,不一會兒便檢索完畢,把相關檔案丟到桌上。在斯普拉格進來之前,他可溫習檔案一小時。斯普拉格起初抵死不肯來軍需部,提議應該到軍需部外面,找個小酒館之類的地方面晤,但普萊爾希望初次會談在他的地盤進行。
這些報告他已經讀過幾次,因此現在只需溫故知新。他讀到貝蒂的檔案,讀到斯普拉格針對羅珀事件的報告,然後細讀斯普拉格的證詞。讀了一陣子,他擡頭,感到困惑,覺得房間裏多了一個陌生的事物。他四下張望,看不出哪裏起了變化,接着領悟到,變的是他的心境。他讀到現在,怒火纔開始高漲。
萊昂內爾·阿瑟·莫蒂默·斯普拉格
宣誓證詞如下:
1917年2月2日。我目前受僱於軍需部。我在1916年7月1日進入軍需部,最近針對幾個組織進行調查,包括獨立工黨與反徵兵會,直屬長官是洛德少校。對我下命令的長官主要是他。
在1916年10月至12月之間,我奉令前去利物浦,調查帕特里克·麥克道爾。謝菲爾德曾發生軍需部工廠罷工事件,麥克道爾是帶頭策動的首腦。我告訴麥克道爾,我想去曼徹斯特一帶,麥克道爾託我帶一封信給貝蒂·羅珀夫人。在12月23日前後,我在晚間抵達羅珀夫人位於索爾福德市泰特街十一號的商店,將信面交給她。羅珀夫人讀完信後留宿我,我倆握手言歡。她坐在桌子的一邊,我坐她身旁。當時她家另有一男子住宿,經她介紹是湯米·布聯肯索,是一員逃兵。他後來才下樓。羅珀夫人詢問我的事。我告訴她,我基於道德因素反戰,沒獲得免役,9月逃兵至今。我告訴她,我曾經被關進拘留所,好像也告訴她,我在拘留所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她聽了說:「就跟我家的威廉一樣。」她站起來,從抽屜櫃上面取來一張小相片,是她兒子威廉·羅珀的相片。她出示相片給我看,告訴我,在戰前,她積極推動婦女參政,曾經縱火焚燬一間教堂。我想她當時確切的說法是:「你知道聖米迦勒教堂的事嗎?我們差點被逮到,不過我們還是得逞了。」她笑笑又說:「我們做過的不只這樣。」她告訴我,她曾經與人共謀殺害首相勞合·喬治,計劃以鐵釘沾箭毒,從靴底刺進去,他踩到之後,腳皮被刺穿,預計立刻產生倦怠感,隨後痙攣。他們原本計劃在首相前往懷特島過夜時暗殺他。在首相投宿的旅館裏,有一位侍應同情婦女參政權運動。我問她,計劃爲何沒成功。她回答:「那個該死可惡的混賬王八蛋溜去法國啦,不是嗎?」羅珀夫人的用詞多數時候相當文雅,但她一提起首相就髒字連連。我接着悉心調查羅珀夫人看待首相的態度。她數度表達首相應死的意見。我接着詢問她,除了勞合·喬治先生之外,還有誰應該死,她回答說:「有,另外那個喬治,皇宮裏的那個老皮條客,死了也不會有人懷念。」
我接着問她,她是說說而已,或者已有策劃。她回答:「我信得過你嗎?」我想我說的大約是,假如她信不過我,她的麻煩可大了。她接着說,她知道哪裏可以弄到箭毒,也知道沃爾頓希思高爾夫球場很適合以氣槍制伏首相。她說,她認識三個倫敦的好青年,可以找他們辦事。她接着問我想不想加入,我當時認爲,基於職責所在,爲了取得進一步信息,我必須首肯。那一夜,我在羅珀夫人家中過夜,隔天早上以密語回報給洛德少校的單位。
斯普拉格是個相貌英俊、紅光滿面、高大的壯漢,眉毛濃密,眼珠藍綠逼人,眼角向下彎,脖子與下巴頸肉發達,頭頸同樣粗,肩膀雄壯,毛髮從耳朵、鼻孔、袖口冒出來,精力旺盛如公山羊,旁人一看即知。普萊爾心想,貝蒂肯定會看上他。普萊爾這時起身去握手。他懷疑自己怎麼知道這一點,爲何如此在意。
斯普拉格在他的椅子坐下之後,普萊爾說:「勞駕你來這一趟,是因爲本單位想再借重你。」他看着對方燃起希望之火。仔細再看斯普拉格,他發現斯普拉格給人的第一印象太好,細看才知道他的西裝有些磨損,襯衫袖口也脫了線。「軍火製造業當時發生不少動亂,你從報紙就能得知。尤其是你在北方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對不對?1916年?」
「對,我——」
「和麥克道爾一起。他那時候剛從拘留所出來,我相信是吧?」「對,他是逃兵。良心逃兵。他的個頭多高大,哇,壯得像頭牛,卻不肯當兵,眼睜睜讓瘦巴巴的小兔崽子被送去法國。」斯普拉格的神態明顯緊張。「我大概沒辦法再接近他了。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是從羅珀案得知的,對不對?」
「在那之前。」
「不過,你或許能提供高見。當然,你以前活動過的那幾區,我們會盡量避免再派你回去。」
斯普拉格一副如釋重負狀。
「你在1916年夏天認識麥克道爾,對不對?在謝菲爾德?」
「對,我那時在調查工會代表運動(shop stewards’movement)事件。」
普萊爾故作參考筆記的姿態。「你借住在愛德華·卡彭特家?」
「是的。」斯普拉格向前傾身,紅潤的臉汗光晶瑩,壓低嗓子,以邪惡的語調說,「卡彭特具有同性相近的傾向。」
「據我相信是。」又是這句用語。難怪會深深嵌入貝蒂的腦海。顯而易見的是,斯普拉格直覺上的用語應該是「欠乾的死兔子」。喜歡講「同性相近的傾向」的人是洛德少校。有一次,偏偏是在皇家咖啡廳大飯店,洛德告訴普萊爾:「英國快被擊垮了。對手不是德國,」——說到這裏,他捶桌強調,震得餐盤與刀叉騰空——「對手不是德國,而是一羣烏合之衆,社會主義分子、雞姦犯、工會代表組成的雜牌軍。」普萊爾當時一聽,覺得自己不夠資格發表意見,畢竟他不曾擔任工會代表。「卡彭特的傾向有關係嗎?」
「對我來說,關係可大了。他給我的房間沒鎖。」
「他不是已經八十歲了?」普萊爾說。
斯普拉格的身體在西裝裏面動搖着。「生龍活虎的八十歲。」
「隔天,你不是去參加一場聚會嗎?主持人是卡彭特。」
「我跟卡彭特一起去。」
「在他演說的過程中,他引述幾首……呃,應該怎麼稱呼來着?歌謠?詩?讚美同性之戀。」
「對。公開讚美。」
「是啊,那場聚會是公開的場合,不是嗎?會後,你們進入比較小的一間廳室,他把你介紹給幾個人,其中一位是歌謠的作者?」
「對。」
「惠特曼。」
「對。」
「惠特曼是美國詩人。」普萊爾等候斯普拉格張嘴。「已故的美國詩人。」
「他當時氣色不太好。」
「1819年生,1892年逝。」
斯普拉格猛然擺頭。「唉,是嘛,要怪就怪錢吧。」
「是嗎?」
「一定是。照約定,週薪是兩英鎊十先令。他說,情資一定要好,一定要源源不絕。」斯普拉格往後坐,哼一聲,繼續說,「管它情資多好,我一直沒拿到兩英鎊十先令,沒有定時領到手。獎金倒是有。不過像那樣的小錢,東一分,西一文的,有什麼用?我是個顧家的男人啊。」
「不是有獎金可拿嗎?」
「偶爾有。」
「挖出特別的情資,纔有獎金吧?」
斯普拉格遲疑一陣。「對。」
「貝蒂·羅珀的案子,你領到的獎金多高?」
斯普拉格再度遲疑,之後,顯然是認定講白了也不礙事,於是說:「不夠高。」
「不過,你照樣領到了?」
「對。」
「一次領齊?」
「收押時領一半,定罪再領剩下的一半。」
「她被定罪了,你有獎金可領?」
「喂,我知道你幹嗎問這個。你想說我做僞證。哼,我纔沒有。爲了區區五十英鎊,我幹嗎冒險——會被判五年吧?廢話,我當然不肯。腦筋有問題才肯冒那種險。」
「或者是欠人太多錢。」
斯普拉格愣得直眨眼。「只因爲我拿惠特曼的事撒謊,並不表示我的每句話都是假話。那一份報告是我的第一份,我急着塞東西進去。」
「你從沒向羅珀夫人提起狗的事?」
斯普拉格比出不耐煩的手勢。「什麼狗?媽的,哪來的臭狗?拘留所裏面根本不用狗。你或許不知道,不過她很清楚。從英國大大小小拘留所出來的男人,她全問過了,知道裏面根本沒有狗。」他凝視着普萊爾。「你找她瞭解過了嗎?」
「我訪問過她,是的。」
斯普拉格再哼一聲。「我只能說啊,那個賤婆娘把你騙得團團轉。」
「我沒說我相信她。」
「她被定罪了。你相信她,也無關緊要。」
「以你就業的前途而言,關係可重大了。」普萊爾讓這句話沉澱。「羅珀夫人女婿寄給她的箭毒包裹裏附有一封信。」他把檔案遞給斯普拉格。「‘如果你夠接近那些壞東西的話,保證它們二十秒之內死翹翹,我可憐它們。’」
「那也只能證明女婿以爲是毒狗用的。她總要對女婿講個藉口嘛。」
「你仍然堅持說她計劃暗殺首相?」
「對。」
「暗殺的說法是她主動提起,而不是你?」
「對。她纔不需要慫恿!」
「連細節也是她主動提起的?她甚至建議,沃爾頓希思高爾夫球場很適合動手?」
「沒錯。」
「她怎麼懂得球場?她一輩子住在索爾福德的小巷子裏,哪曉得首相去什麼球場打高爾夫?」
斯普拉格聳聳肩。「看報紙讀到的吧?又不是國家機密。」他傾身向前。「告訴你,你最好當心一點。如果你暗指我是煽動陰謀的密探,這難道不就是你想說的嗎?那麼,你等於也暗示洛德少校僱用密探。假如少校知情,少校就是一個壞分子。假如少校不知情,表示少校是個傻瓜。不管他知不知情,對他的前途都沒有好處,對不對?你當心一點。到最後,你可能會發現,死得難看的人是你自己。」
普萊爾攤開雙手。「誰提到死得難看了?我是在約談新的僱員——我沒有合作過的僱員。而我也表明過——至少我希望我說得夠明白了——只要是有一點異想天開,例如惠特曼死而復活的說法,我絕對追查到底。如果不是想象力太豐富,那……你用不着擔心。」普萊爾改以終於講到此次約談真正目的的語氣,再遞給他一份檔案。「你對麥克道爾的認識多深,告訴我。」
榨取完斯普拉格的情資之後,普萊爾放他回家靜候召喚。其實斯普拉格供出的言語,普萊爾早已完全知悉。普萊爾靜靜坐一會兒,沒有動作,雙手撐着下巴。
「箭毒是用來毒狗的。」
「媽的,哪來的臭狗?你或許不知道,不過她很清楚。」
貝蒂蝸居泰特街角小店裏,是否曾想掙脫小圈子,企圖刺殺首相?在戰前,他所知的貝蒂不可能做這種事,但話說回來,貝蒂當時深居小團體裏。沒錯,是有人認爲她言行怪異——泰特街上的婦女如果參加爭取投票權的運動,無不被視爲怪人,但當年的她並沒有被孤立。被孤立是戰爭爆發之後的事。
戰爭開打不久,老小姐伯頓的迷你狗失蹤了。伯頓勤上教堂,嗜好是插花,熱心籌辦舊貨拍賣會,希望渺茫地暗戀牧師——至於希望多麼渺茫,或許只有普萊爾清楚。小狗失蹤時,普萊爾在家等候軍團召集令。他出門去爲她找狗,最後在鐵路圍牆邊尋獲,狗被鐵絲綁在圍牆上,黑蒼蠅羣聚飛舞,被開腸破肚了。它是一條德國臘腸狗。屬於敵方。
在那種氛圍中,貝蒂鼓起勇氣反戰。顧客不再光顧她的小店。若非實施配給制度,她的全家人勢必餓肚子。磚頭不斷破窗而入,補不勝補,乾脆以木板爲窗。屢次從遞信孔掉進地毯的是人屎與狗屎。在那種孤立的環境中,在那種半黑暗的世界裏,貝蒂藏匿逃兵,而在政府通過徵兵法之後,基於良知而反戰者不得免役,她也收容這一類的青年。直到有一天,斯普拉格帶着麥克的信,敲她的家門,才揭穿暗殺首相的陰謀——根據斯普拉格的說法是如此。
她有可能策劃刺殺首相的陰謀嗎?無權勢階級厭倦了任人擺佈的生活,有可能幻想自己哪天變得神力無邊,普萊爾自認能體會那種心情。毛刷與烹飪鍋原本是苦日子的象徵,搖身一變,成了飛天帚與神藥燉鍋,而且不僅僅是迫害者纔有的想法。起初,幻想只凝聚成狂言妄語,預言首相即將慘死,接着,斯普拉格出現了,從旁慫恿着——因爲,無論貝蒂涉案多深,斯普拉格難辭其咎——貝蒂驟下決心,化想象爲行動,誓言殲滅首相,因爲她把延長戰事、斷送數百萬條生命的罪過推到首相身上。
斯普拉格的說法,洛德少校很容易照單全收。毒殺陰謀的種種特徵完全吻合他對反戰運動的成見。普萊爾認爲,這兩人辦案的態度都不太依據現實。他從前以爲,政治是利益衝突的互動,但從貝蒂案的角度觀之,本案與利益衝突比較無關,而是一場幻想錯綜交織成的災難。
他開始收拾檔案。在這種情況下,可確定的事實不多,能把握就把握,而他確定的是,斯普拉格出庭做僞證。既然斯普拉格是唯一證人,這表示罪名並不可靠。
他鎖好檔案櫃與辦公室的門,走到走廊盡頭。電梯滯留在五樓,不上不下。他決定不等了,乾脆跑步下樓。來到夾層平臺駐足,一如慣例俯瞰前廳。他喜歡想象這間大飯店在戰前的情景,一掃黑色與卡其色的單調。
他被某人的頭形吸引過去。是查爾斯·曼寧,正在等電梯,身邊人居然是丘吉爾與愛德華·馬什。普萊爾旁觀着。曼寧的階級等級儘管低,在兩位高官之間卻顯得絲毫不侷促,角色絕非隨從,因爲三人彼此有說有笑。此外,在他們進電梯之際,馬什一隻手放在曼寧肩膀上片刻。深藏不露,普萊爾邊想邊繼續下樓。「不愧是‘關係’!」
普萊爾住在貝斯沃特區一間寒酸的地下室公寓。以他的薪水,他住得起高級一點的房子,但他寧可把錢花在量身精製的制服上,而特製制服並不便宜。他的臥房有兩道落地窗,外面是小院子,以高牆隔絕外界,也阻絕日光,因此他從來不想去院子坐坐,婉拒房東太太的好意邀約。圍牆高約十呎,塗着乳白色油漆,式樣繁多的容器裏種着幾種奄奄一息的乾瘦植物。
他的房間很小,呈L形,較長的一邊擺牀,正對窗戶,牀尾擺一張書桌和一把硬椅子。L形較短的一邊擺着衣櫥,櫥門嵌着一面橢圓形鏡子。除此之外,別無空間擺設傢俱。
浴廁在隔壁。他泡了一個半冷不熱的澡,然後披上晨衣,躺在牀上抽菸,累得無法構思正事,腦子卻持續呼呼運轉着。這種心境最容易導致失眠,他因無計可施而心煩,幾乎煩到快落淚。
他想起牢房裏的貝蒂。從斯普拉格敲她的門那天起,時光已過一年半。十八個月前,普萊爾在法國。十八個月前,威廉·羅珀在旺茲沃思拘留所。威廉的影像逐漸在普萊爾的腦海成形,細小卻強烈,宛如福音書開頭的大寫字母。牢房裏的威廉一絲不掛,隨時有人從門中眼監視他,身邊的巖地上放着他拒穿的軍服。高高的小鐵窗亮着雪景反射進來的微藍光輝。
這幅影像的威力強大,對他強索憐憫,令他不禁憎惡。他刻意進入牢房,然後讓自己飄出鐵窗,飄進款款落下的雪。現在他置身法國,與弟兄同在,四方不設防。戰壕已被夷爲平地,無處可躲避冰風,無望可救回傷兵。也無水可飲,因爲水壺裏的水全結凍了。一隻老鷹一度飛越,黑影掠過雪地,成了死寂如月球表面上唯一的動作,唯一的生命。一小時又一小時的寂靜,雪花紛飛。隨即是桑德森扭曲的臉,驚叫失聲,大家正在切除他的綁腿布,因爲他的腿已經形成凍瘡。
睡不着。普萊爾坐起身子,開始閱讀《泰晤士報》,但文字模糊不清,貝蒂的臉孔取而代之,白髮散落在頸子四周。他閉眼。他推開泰特街店面時,鈴鐺響起。那年幾歲?四歲?五歲?一股貓尿臭。角落有幾捆柴薪,以瀝青繩綁着。貝蒂的貓總耐不住誘惑,喜歡在柴薪上留香。索普太太正在結賬,把小阿爾福放在櫃檯上。小阿爾福穿着堅固耐穿的靴子,蕩着短短的腿,才三歲大,拿着菸屁股吞雲吐霧,在抽菸的空檔吸吮母親的乳房,吐煙、吸奶交替進行,從白色曲線的另一邊偷瞄普萊爾,因爲普萊爾是個大孩子,因而受他關注,挑起他的疑心。時間已近黃昏,索普太太早已醉茫茫。上等的苦啤酒是她的最愛,不時搭配幾小口藥水。她把藥水放在小壺裏,以自制的鬆緊襪帶束在大腿上,威士忌能強心,白蘭地能健肺,琴酒能保膀胱。小阿爾福大口吸吮着母乳,面露幸福狀。他當然樂陶陶了,因爲酒精含量少說也有七十度[45]。
往昔是一張可反覆塗寫的羊皮紙,普萊爾心想。早年往事總被日後累積的知識遮蔽。他強迫自己再走向櫃檯,這一次只記得當時的情景,小手將汗溼的硬幣放上涼涼的大理石櫃臺,推過去,問:「半分錢能買什麼?」
貝蒂圍着白圍裙,兩個口袋裏面被硬幣染成黑色。每當她把銅板倒在桌上數錢,總散發非常濃烈的氣味,一種陰溼、沉重的味道。
「半分錢能買什麼?」
貝蒂回答過一百萬次了,這時耐着性子,逐項朗誦出來:洋茴香糖果、冰沙果汁糖、甘草糖棍、一包一千零一糖,最後是他最喜歡的——因爲久含不化——堵嘴丸。
塔伍斯的眼珠在他的掌心裏。「叫我怎麼處理這顆堵嘴丸?」最後羅根伸出手,握住普萊爾顫巍巍的手腕,傾斜他的手掌,讓眼珠滾進沙包。
別想那件事,普萊爾督促自己。時辰太晚了,想那件事的後果不堪設想。
他不記得貝蒂的臉。貝蒂在當時是一件物體,是一座高山,是房屋的一邊,體積龐大,令人見久成自然,不會把她當成一個適用形容詞的人。但他現在能輕易想出許多形容詞:活潑、有主見、充滿智識、教育程度低、口出穢言、衝動、慷慨、易怒、親切。普萊爾的母親個性溫柔,更不容忽視的特質是溫文儒雅,她討厭貝蒂。然而,母親病倒時,疑似感染肺結核病,卻偏偏把他送去貝蒂家託養,想必是父親的決定。
在普萊爾五六歲的時候,他在貝蒂家住了將近一年,與貝蒂的兩個女兒一同玩耍。大女兒溫妮如今在利茲監獄服刑,次女赫蒂則因串謀殺人而遭起訴,最後獲得無罪開釋。她們過家家時,普萊爾扮演嬰孩;她們玩商店遊戲時,他扮演顧客;她們玩上學遊戲時,他扮演學童;她們玩護士遊戲時,他扮演病患。這些角色全都極爲枯燥,例外的是,有時候扮演病人有點好玩。
三個小孩常躲在廚房大桌底下玩,因爲桌布邊緣垂掛着綠流蘇,爲他們創造一片與世隔絕的天地。尤其是在大掃除的日子,全屋被蘇打、藍娃娃牌(Dolly Blue)洗衣粉、溼羊毛布的氣味入侵,強風把院子裏的砂石刮進來,這時桌底世界成了他們的避難所。他們從綠流蘇之間向外望,看見成年人的靴子來來去去,權力感油然而生,欣然自得。
喀爾克先生的靴子。喀爾克是獨立工黨的祕書長,有時會上門,坐在桌子前討論政治,內容太高深,小普萊爾聽不懂也摸不着邊際,但他記得喀爾克先生的一句話,大致上是說,婦女參政運動根本是在利用貝蒂這一類勞動階級的婦女。「高談姐妹齊心大團結,很中聽沒錯,不過她們晚上回家,脫掉底褲,替她們撿底褲的人全是勞動階級。」
或許是提到脫底褲,普萊爾對這句話的印象特別深刻。也可能是提到底褲,喀爾克先生的慾火燃起,因爲不久後,他的靴子在地板上潛行,磨蹭着貝蒂的腳丫。她把腳挪開。男靴跟進,這次伴隨一隻手,落在她的膝蓋上,微微撥開綠流蘇。小普萊爾轉頭,看見赫蒂滿面驚愕。這家子沒父親,所有小孩的護母心重,尤其以赫蒂爲最。普萊爾領會他人的心痛,或許這是今生頭一遭。他偷偷伸手過去,把喀爾克先生的雙腳鞋帶綁在一起。聊完了,喀爾克先生起身告辭,一時沒站穩,整個人栽在地板上。
貝蒂的觀念先進,唯獨一件事例外:管教兒童。她把小普萊爾從桌底拖出來,把他壓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抽他的屁股。他緊緊咬牙,一方面因代赫蒂受苦而感到痛快淋漓,另一方面遺憾這種受苦的方式太丟臉了。
普萊爾應徵這份工作時,洛德少校俯身向桌面,問他:「你應該認識這些人,對吧?」
普萊爾抽最後一口煙,轉向牀緣,在菸灰缸裏捻熄菸頭。對。
他把窗簾合起來,鑽進被單。他害怕睡着,但他從長年的經驗得知,熬夜不睡卻在破曉之前睡着,噩夢最嚴重。他躺着凝望天花板,不眨眼,直到眼瞼如針刺,然後翻身側躺,把雙膝縮至下巴。
他重返冬景,聽見近似颳風的聲音,卻不是風聲,而是空虛的聲音。一隻老鷹飛越,他望着影子掠過雪地。他們正要行軍回戰壕。他的靴子踩破泥巴表面的薄冰,冰面以他的腳爲圓心,濁白的裂紋向外輻射,他等於駐足在冰網的中央。
他被凍醒了,半睡半醒。他發現一腳露在棉被外,把腳縮回來,但現在渾身都冷。他正赤裸躺在巖地上。由於他處於淺眠狀態,他自知正在做夢,也知道必須趕快清醒,以免碰到壞事。他翻身,看見一顆眼珠在監視他,不是畫,而是活生生的一顆眼球,眼白被月光照得發亮。他在法國戰場聽過的空虛聲尾隨他進了牢房。他凝視着眼珠,然後鼓足了意志力,強迫自己坐起來。
他汗流浹背,皮膚溼冷,伸手下去想拿香菸,然後想起睡前把煙留在桌上。他爬起來,摸黑前進,不想開燈,因爲噩夢的效應沉重,他害怕燈一開,恐怕噩夢再現。他站在桌子旁邊,在半暗的環境裏,摸索着桌上的紙張,尋找那包香菸,這時聽見嘿嘿笑聲,趕緊轉身。門中眼正在看他。他縮回桌子旁,雙手向後摸索着裁紙刀。他握住刀柄,衝向門,對準眼珠戳了再戳,血濺他一絲不掛的身體,某種白白的濃液黏在他的肚皮上,不往下流,迅速冷卻。接着,他累得坐下去,躺在地板上,啜泣着,哭聲吵醒自己。
起初,他只是凝視着門。確定門上無眼,他纔開始放輕鬆,審視目前的姿勢有何怪異之處。他以右手指尖點一點冰冷的油布,彷彿這麼一觸碰,就能把油布變成牀墊與牀單。不對,他不在牀上,現在躺在地上。做噩夢了,他想着,深吸一口氣。他開始撐起身子,感覺下體一片溼,這時張開的手指摸到裁紙刀。原來剛纔是真的。一股反感直衝腦門,他甩掉刀子,讓刀子彈跳過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