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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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在艾爾斯伯裏監獄,普萊爾坐在來賓等候室,右腳翹在左膝上,雙手抱踝,四下凝望着。監獄建築的正面宛如滲血繃帶,嚴酷但令人動容,而等候室的裝潢寒磣,裏外形成強烈的對比,但寒磣本身的用意也是恫嚇來人。等候室裏的一切,從磨損至無色的地板、斑駁的綠色油漆到被牢牢釘在地板上的椅子,無一不暗示着,探監者十之八九也是罪犯。牆上有一份告示,告知探監者在何種情況下會被搜身。

普萊爾低頭看自己身上這件長大衣,撣掉一粒假想的灰塵。這件不破不髒,不是麥拉傻到拒絕躺在上面的那件,而是整體而言更高級的一件,足足花了他兩個月的薪水。在這類場合穿出來是每一分錢花在刀口上。

門打開,一名女獄卒進來。普萊爾起立,謙恭的態度帶有微乎其微的誇張。男人想讓女人乖順聽話,最有效的方式莫過於對她故作殷勤,這種情形令人扼腕,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好了,好像一切就緒了。」她說。

他點頭。「好。」

「麻煩您往這裏走。」

他搶先來到門口,爲女士開門。獄卒是中年婦女,皮膚白胖如麪糰,他可不願在她身上浪費同情心。畢竟,她有她自己的權力,普萊爾握的權力跟她沒得比。假如她現在有受辱的感覺,待會兒某個性病纏身的老娼妓必定遭殃。

他跟着女獄卒在走廊前進,然後出門進放風場。

「女囚區在那邊。」她指着說。

一棟陰鬱、龐大的樓房,有六排小窗戶,靠得很近,近似仔豬的小眼珠。普萊爾望着放風場。「女囚運動的時候,男犯人不可能看不見吧?」

「看不見,」她說,「窗戶太高了,男囚想看也看不見。」

他問一兩個問題,想認識監獄的運作,想了解輪班制,也想知道獄方是否提供員工交通車。剛纔他忽然想到,他戰勝女獄卒,待會兒付出代價的人可能不是某個不知名的妓女,而是他來探望的女囚。他急於避免這種後果。「輪班一定很辛苦吧,」他關心說,「對女人來說尤其辛苦。」

他與女獄卒站在寒冷的放風場裏,聽她訴說母親臥病的辛酸。接着,來到女囚區的門口,他再度爲女士開門,這次她非但不動怒,還臉紅起來,因爲此舉的心態不同於前——她自認不同。

又進入一道走廊。「男人單獨探望女犯人,我知道是一件極爲不尋常的事,」他說,「不過你應該能諒解吧?事關安全……」

「喔,當然,當然。我剛質疑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堅持她在牢房裏會客。安全的措施,我們最清楚了。本獄有一個女囚犯是愛爾蘭叛亂分子的首腦。」內心掙扎片刻後,她才脫口而出,「她本來是伯爵夫人。」

說到這裏,她極盡英國勞工階級之能事,在臉上堆滿敬畏的神情。不得了啊。

「貝蒂·羅珀的出身就天南地北囉,」她繼續說,「土得跟泥巴沒兩樣。」

再穿越幾道門,女獄卒帶他進入一間寬廣的門廳。進這裏之前,普萊爾原以爲又是一條走廊,又是另一廳,沒想到,他走進了一個看似坑底的地方,四周的高牆環繞着三層鐵平臺,點綴着鐵門,三層之間有鐵梯串聯着。大坑中間坐着一位女獄卒,一擡頭,就能將每一道門盡收眼底。帶普萊爾過來的女獄卒走過去與同事交談。

普萊爾東張西望,臆測着什麼樣的女犯人會被關進這種監牢。娼妓、盜賊、睡夢中「不慎壓死」嬰兒的小媽媽、以鉤針戳器官求墮胎的婦女——這些女人,真的非關進這裏不可嗎?鈴聲響了,他背後的牢門打開,十幾名女囚拖着腳步前進,來到樓梯第一層平臺,分成兩行。女囚穿着式樣劃一的灰色罩袍,從脖子罩到腳踝,與平臺的鐵灰色一般灰,因此女囚看似長了腳的金屬廊柱。顯然獄方禁止她們講話,全場只有靴底踩踏樓梯的聲響,以及此起彼落的咳嗽聲。

接着,一位比較年輕的女子轉頭,注意到他。轉瞬之間,興奮之情傳開來,兩行女囚個個精神抖擻,猶如狗的背脊毛整排豎起。大家紛紛脫隊,擠向欄杆,針對她們看得見的東西發表感想,針對她們看不見的東西猜測尺寸。有人向他提議,乾脆掏出來給大夥兒瞧瞧,以平息衆議。接着,一位方頭的矮女人推擠向前,把罩袍掀到肩膀,顯露英王的德澤並未恩及公家配發的底褲。她猛指着自己那團漸稀的陰毛,反覆指着。後來,有人吹哨子,幾位女獄卒奔向前,女囚全被趕回隊伍裏,踏步聲再起,不久後,平臺寂靜無人,只聞關門聲與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響。事件從頭到尾不到三分鐘。

護送普萊爾的獄卒回來了。「幸好,」他說,「不然我以爲自己快成了饑民爭食的一塊豬排。」

此言碰了釘子。「羅珀在最上層。」她說。

兩人的靴子踩得鐵樓梯鏗鏘作響。上樓後,普萊爾回頭一望無人的平臺,頓時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時之間感到困惑。旋即,他想起來了。這裏就像戰壕,如同潛望鏡裏的無人地帶,地表看似空無一物,其實潛伏着成千上萬的士兵。那種空曠的錯覺總令他毛骨悚然。即使是現在,他踏着三樓平臺前進之際,他仍覺得頸背的毛髮森森聳立。

女獄卒停在三十九號門口,先彎腰湊向窺視孔看了一下,然後纔開鎖。「就是這一間。」她說。「抱歉,照規定,要連你一塊兒鎖住。你想出來的話,敲敲門,我就在走廊盡頭等。記得,要敲用力一點。」她遲疑一陣。「她正在絕食抗議。你見到她,會覺得她身子很虛。」

他跟隨獄卒進入牢房。裏面非常暗,但牢房深處的牆上有一小道鐵窗,高高在上,一道光線照進來,將鐵條的黑影畫在地上。一片雲飄來,遮住太陽,影子突然淡去。瞳孔漸漸能適應黑暗了,他纔看見一個穿着灰囚衣的身影蜷縮在木板牀上,以枯瘦的手臂遮臉。除了牀以外,僅有的傢俱是一個水桶,飄散着濃烈的屎尿臭。

「羅珀?」

牀上的人不動也不出聲。

「這位是普萊爾少尉。他想找你講講話。」

仍無迴應。普萊爾一時以爲她死了,以爲自己遲來了一步。他說:「我是軍需部派來的。」

女囚依然遮着臉。「那你乾脆滾回去算了,少煩老孃。」

獄卒咂嘴。「由你看着辦吧。」她說完,對着空蕩蕩的牢房望一眼。「你想不想找椅子坐下?」

「不用了,我可以應付。」

「他馬上就走,不必找椅子坐了。」

牢門砰然關上。普萊爾聆聽着漸行漸遠的足音,走向牀邊。「你知道吧,如果你肯配合,還是有機會獲得赦免。」

不語。

「只要你提供我們需要的信息。」

女囚依然閉着眼睛。「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這個油嘴滑舌、愛拍馬屁的小混賬,給我滾回倫敦去。」

最後他聽見下樓聲。「坐了牢,還改不掉滿口粗話的老毛病嘛,貝蒂。」

她睜開眼睛。普萊爾站到窗外日光能直射到臉的地方。

「比利?」

他再靠近一步。貝蒂上上下下看他,甚至摸摸他的衣袖,萬般情愫爭相涌上心頭,搶着佔據她的臉。她挑選最單純的一種情緒。對軍服的憎恨。「你爸地下有知,一定氣壞了。」

「假如他在地下,哼,我猜他一定會生氣,可惜他還活着,活蹦亂跳的,專踹我母親。」貝蒂不喜歡他提父親虐待母親的事。但這話起了作用,將兩人帶回泰特街,送進商店後面的房間裏,燉牛肉與餃子在爐子上慢慢滾,赫蒂照着壁爐架上的鏡子,想把鬈髮垂定在額頭上。普萊爾把握這句話引發的親近感,在牀尾坐下,她稍微移動身子讓位。「我剛纔看見什麼,說給你聽,保證你不相信。」他以同樣閒話家常的語調說,做出掀罩袍到頭上的動作。

貝蒂被逗得神采飛揚。「瘋婆瑪莉,」她說,「哎喲,她的那東西,她逢人就現,哪怕對方是牧師或是總督。我跟她說:‘收起來吧,瑪莉,毛都快掉光了。’她哪肯聽道理啊。她呀,腦袋不知道飛去哪座森林了。腦筋不正常的女犯人可多着呢。被關進這裏的女人,有些根本不應該坐牢,應該住院纔對。對了,我們有個牢友以前是伯爵夫人,她是愛爾蘭叛亂分子,我在放風場碰過她。她說:‘想暗殺勞合·喬治的女人就是你呀。我想跟你握握手。’我說:‘我心領了,小姐,可惜我不是刺客。’」

「不是嗎?」

「廢話,我當然不是。」她瞪着普萊爾。「我企圖以含毒的吹箭戳勞合·喬治的屁股嗎?我。才。沒。有。如果你問我:‘假設,你有吹箭,箭頭含劇毒,而勞合·喬治的屁股正好在這裏,你會不會戳他?’廢話,我當然會,因爲只要那個王八蛋掌權,世界就沒有和平的一天。」

普萊爾搖搖頭。「不能把這種事全賴在一個人身上吧。」

「你不能嗎?我能。」

「從馬克思主義分子的角度來分析,就能演繹出這種道理?我覺得不至於。」

「去你的馬克思主義分析,我恨混賬勞合·喬治。」

他等着。「恨到想要他的命?」

「對,恨到想要他的命!而且,我也不會有罪惡感。他害死了好幾百萬個小夥子,不也沒有罪惡感?」她躺回牀上,嘴巴一直動。「我纔不是信念不堅定、當衆匍匐祈禱顯示忠誠的那種反戰分子。」

「如果開庭時,你不講這些話,對你自己可能比較好。」

「我在法庭上講的是實話。事實,完整的事實,唯事實不談。」她哈哈笑一笑。「結果成了致命傷,可惡。你知道嗎,比利,想當年,我年輕時,想騙誰,誰不相信?現在呢,別人問我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我稀里嘩啦地,實話全吐出來了。」她搖搖頭。「可惡的貴格會教徒,我跟他們走太近了,所以纔講不出假話。跟善良基督徒相處,毀了我一生。」

「所以說,你沒有暗殺他的預謀?」

「箭毒是用來毒狗的。」

她從牀上撐起身體,頭靠着牆。從這姿勢,普萊爾看得出她有多麼消瘦,皮膚多麼缺乏血色。上次見面時,她的頭髮是褐色,如今近乎全白,在後腦紮成一包,幾絲沒紮緊,散落在脖子上。他正要開口,卻被貝蒂打斷。「你來這裏幹什麼,比利?」

「來幫你。」

她微笑。「你不是扯到什麼信息嗎?」

「我不得不說的,講給獄卒聽。」

「不過,你確實是軍需部的人?」

「我當然是。不然我怎麼進得來?又不表示我的來意是刺探信息吧?」他彎腰向前。「貝蒂,你想想看,你能有什麼樣的信息?」

她生氣了。「說給你聽,你會吃驚的。囚犯進進出出的。」接着,她拉長臉。「說真格的,這裏關的政治犯不多。這裏的人老講自己的心事,聽久了會煩。」

「我希望你能說出事情的經過。」

「你是說,你不知道?」

「我沒有拿到法庭的聽寫稿。」

「沒有嗎?你讓我真意外。你幹嗎不去跟斯普拉格商量看看?」

「我會的。我想先聽你的說法,因爲我還沒聽過。」他等着。「貝蒂,不管你受到的傷害多深,傷害已經在法庭上造成了,無法挽救了。我又不是叫你透露你沒在法庭供出的人名。」

她沉思片刻。「湯米·布聯肯索死了,你知道嗎?」

「湯米——」

「我留宿的那個逃兵。那陣子,赫蒂在米德爾頓教書,搬出去了。家裏空出一個房間,所以就開給湯米去住。唉,可憐的小湯米,小孩十一個。表面上看他,倒看不出他這麼有種咧。他對我說:‘貝蒂,告訴你好了,我從軍其實只想圖個清靜。’可憐的年輕人。總之,有天晚上,湯米和我坐在壁爐前,突然有人敲門。我對湯米說:‘你上樓去吧。’我去應門,發現是……」她嘆息,望穿牆壁。「斯普拉格。被雨淋成落湯雞,那晚的雨下得好大啊。他說,他收到麥克的信,帶在身上,我當然請他進來坐。事情發生到現在,我常回想,發現他想對付的人其實是麥克。麥克纔是他想撈的大魚,我們只是不巧掉進漁網。那封信夠逼真了,麥克被他騙了,我也同樣被唬得一愣一愣,所以說,他的說服力夠強,沒錯吧?言歸正傳。他解釋說,他想去利物浦,他說:‘可以留我過一夜嗎?’我說:‘呃,不行,不太方便。’我接着一想,嗯,好——吧。我說:‘要看你介不介意合睡一張牀。’我把湯米借住的事情告訴他。他問:‘湯米有沒有同性相近的傾向?’我嘛,就這樣看着他。我說:‘沒有,應該不會吧,人家生了十一個小孩呢。喂,睡不睡隨便你。’所以呢,他決定借住了。我們坐一桌,坐了一會兒,他注意到我們家威廉的相片,擺在壁爐架上。威廉的事,他熟不熟,我倒不清楚,我猜他應該知道吧,因爲他一直把話題扯過去,稱讚他是一個多麼正直的小孩。你知道嗎,我爲了威廉的事,着急得快生病了,因爲我知道狀況怎樣。結果呢,他設法偷渡一封信出來。」

「什麼狀況?」

「唉。是這樣的,威廉沒有獲得免役。他……一部分原因是他運氣不好,栽在醫評會上。不過你應該知道,有些人基於道德因素反戰,醫評會看他們不順眼。如果反戰的理由是信教,不管你信的是什麼天花亂墜的宗教,就可以推說,你信的聖靈躲在壁爐架上的果醬罐裏,醫評會就相信,你就能免服兵役。假如你說:‘我認爲,把青年送上戰場互相廝殺,是不道德的事。’那我願上帝保佑你。醫評會主席居然對我們家威廉說:‘你不信上帝,所以不能基於良知而反戰。不信上帝的人沒有良知。’差不多就是這樣講。總之,如果醫評會拒絕給你免役,你會馬上被移交軍隊。憲兵來了,把你押進軍營,給你下的第一道命令通常是:‘剝光衣服,把制服穿上。’反戰青年當然不服,結果被送進拘留所。我們家威廉被送去旺茲沃思,苦啊。他被脫光衣服,關進一間石地的牢房,窗戶沒玻璃——而且是一月啊。然後呢,他說,他們把一套軍服放在旁邊,等着看你能撐多久。我當然擔心得快生病了,怕威廉得肺炎啊,不過,他說,他怕的不是冷,而是全天候被人監視。門中眼。」她笑了笑。「我本來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她望向普萊爾的背後,普萊爾轉頭,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看見門上畫着一幅畫工繁複的眼珠畫,以窺視孔爲瞳孔,周圍則被人苦心畫上脈絡精細的虹膜、白眼球、眼睫毛、眼皮。眼睛畫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令普萊爾深感不安,霎時覺得自己重回法國戰壕,注視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是一顆托爾斯的眼珠。他眨眨眼,把那幅慘狀眨跑。「好可怕。」他說着轉頭面對貝蒂。

「眼睛待在門上就沒事。」她點一點自己腦袋的側面。「怕就怕它鑽進這裏。」

「不管了,言歸正傳。斯普拉格不是談起威廉的事嗎?」

「對,他一直把話題轉到威廉,而我當然擔心囉,稀里嘩啦講個沒完。讓我心疼的不只是我們家威廉,而是所有人。」

「所有的良心逃兵?」

「別用那個字眼嘛。」

對,他心想。有些人每聽見士兵陣亡的消息就心酸,貝蒂是其中之一,早餐看報紙,讀到傷亡名單,成天耿耿於懷,不像絕大多數老百姓,讀完即忘,然後開心過日子,習慣成自然。假使她也能習慣成自然,或許不會淪落至此。「繼續說吧。」他說。

「他看得出我在難過,所以他說:‘我們喝一杯吧?’唉,你知道,我那陣子要負擔湯米的伙食,手頭有點緊,不過他說:‘別擔心,我請客。’他去炊具存放室,帶回好大好大的兩壺,開始倒酒。哇,好特別的酒。唉,比利,你懂我的個性,我連灌了兩杯之後,就把他當成失散多年的哥哥了。我照他的意思講開了,嘴皮動個不停,咒罵勞合·喬治,咒罵英王,所有的混賬全被我罵遍了。比利,你要體諒我,我那陣子好寂寞啊。幾個月下來,能談心的對象只有湯米,而湯米的神經那麼衰弱,可憐的小混蛋,跟他聊,能聊到什麼東西?後來呢,審判的時候,我對斯普拉格講的話當然全被扭曲了。他說我一直暗示說,勞合·喬治的死期快到了。我清楚記得我講的話是:‘那個該死的混賬王八蛋勞合·喬治,豬腦袋簡直像用四十先令買來的尿壺,不過,我今天講的話,你要牢牢記住:他遲早會後悔的。’就這樣。我只這樣講而已。這樣講就算揚言刺殺。」她搖搖頭。「根本沒那回事兒。後來呢,我們把第二壺喝完一半——喝的人是我。結果他說:‘你說的話可以信嗎?’我說:‘你不信的話,你就倒大黴了。’接着,他開始告訴我,有一間拘留所的管教多嚴格。比旺茲沃思更苦。結果你知道嗎,他告訴我的東西,全是我剛剛說給他聽的東西,說什麼在牢房裏脫光衣服之類的。那時候我腦筋不清楚,沒聽出不對勁的地方。後來他說,他和幾個朋友想出一個辦法,可以救反戰青年出來。他們在拘留所裏面有內應,是一個警衛。他說,不過,麻煩的是拘留所養了一堆狗,用來巡邏圍牆。我說:‘下毒不就好了。’他說,嗯,對,可是,下毒也有麻煩。因爲有內應,所以下毒應該佈置得像外人下的毒手,不然拘留所會猜出是他。所以我說:‘南美箭毒。’」

「用吹箭,從圍牆空隙發射?」

「對。」

「對着狗發射?」

「對。」

「當然,」普萊爾說,「你應該知道吧,箭毒這東西,不是人人聽過。」

她首度露出不安的神色。「知道。我嘛,是在一本介紹南美洲的書裏讀到的。有一天,我碰巧跟阿爾福——我們家溫妮的丈夫——提起箭毒,他說:‘喔,我們的實驗室也有。’所以我才知道哪裏有箭毒。」

「以前沒考慮過刺殺首相的事嗎?審判期間,檢方說你以前搞婦女投票權運動時,就策劃暗算他。」

「婦女投票運動從來不威脅人命。威脅物業,不威脅人命,這纔是婦女參政運動值得榮耀的一點。由此可見斯普拉格的見識多麼淺。說謊不打草稿,信服力太低了。」

「陪審團好像相信他的說法。」

「法庭上的情形怎樣,你跟我一樣清楚。如果證人是該吊死而沒死的大壞蛋,而被告是一個和平主義分子——哪怕是耶穌基督本人——你認爲陪審團信哪一個?」

「你提到箭毒時,他怎麼迴應?」

「他說,可以,不過,哪裏弄得到箭毒呢?我說,我知道哪裏弄得到,不過風險太高了。他聽了說,如果我能幫他找箭毒,他可以幫我把湯米偷渡到愛爾蘭。我當下就答應了,因爲啊,湯米那陣子愈來愈怪。我老實說好了,我那時以爲,再不把湯米送走,可能會被瘋子賴着甩不掉,就像莉莉·佈雷斯衛特的老公。他回家以後是怎麼一個模樣,你知道嗎?」

「所以你答應去找箭毒?」

「對,他給我一個地址,叫我弄到箭毒以後寫信通知他。我寫信給女婿阿爾福,女婿的回信提到毒狗的事,不過檢方不提用這封信當證物,我猜是掉進人行道的裂縫了。我女婿回信說,他可以幫我取得。他在一間規模不小的醫學化驗所上班,要簽名纔拿得到毒藥。不過他不擔心,因爲被毒死的狗離他那裏太遠了,沒人會聯想到他。假如他曉得箭毒是用來毒死首相的,哪肯輕易簽名?」

「後來呢?」

「後來我一直等。等了好久好久,郵差怎麼遲遲不來?原來啊,所有的信件都被人拆開檢查了,我和我女婿不曉得。毒藥的郵包被打開過。後來,郵包終於寄來我家,才過幾分鐘,警察就找上門了,我被依串通謀殺勞合·喬治的罪名起訴,罪名不止這一個。警察賴給我的不只是暗殺首相的罪名,還扯說,我策劃謀殺的人有好幾百個。結果呢,我當然只能喊:‘毒藥是用來毒狗的。’可惜我沒辦法證明,因爲當時只有我和斯普拉格在場,而他是軍需部派來的人。對了,審判庭。你知道嗎,他出庭的時候,把所有的信朗讀給大家聽。」

「你指的是史密斯?」

「對,就是首席檢察官史密斯。哇,所有大人物都出動了,我好光榮。史密斯在庭上朗讀我寫的信,裏面提到溫妮的月經來遲了之類的東西。可惡啊,他照我寫的拼音朗讀。我的拼音從小就差勁,他是想消遣我。哼,假如他八歲就失學,我看他的拼音能棒到什麼程度。」

「他不應該做那種事。」

「大家倒不覺得有什麼不應該。他最在意的是我寫的粗話,把我當成一個可怕、粗俗、低賤、野蠻、下流的女人,髒字連篇,沒有一個是他親愛的嬌妻認得的字眼。他的心態鐵定是這樣。」

普萊爾向後挪坐,靠着牆壁。門中眼令他覺得難以適應。正面對着它難以忍受,因爲無從判斷窺視孔裏是否正好有人眼。背對着它更難受,因爲最令人心驚肉跳的莫過於背後有人監視。如果改成側坐,他又覺得有人一直想吸引他的注意,隱隱令他心煩。怎麼坐,心裏都有疙瘩,疲於應付。他才坐不到一小時就覺得疲憊,貝蒂呢?她一蹲就是一年多,怎能忍受?他注意到,屎尿桶擺在門外看得見的地方。「爲什麼把桶子放在那裏?」

「因爲有個可憐的笨母牛溺死在自己的尿裏。」

「我的天。」普萊爾凝視着她。「你的狀況沒有那麼差吧?」

「沒有,我硬撐着。麻煩是,絕食抗議的處罰是不能會客。我好久沒見我們家赫蒂了……唉,大概兩個月了吧。」

「我替你想想辦法。」

「那天斯普拉格也講同樣一句話。我跟他說,我沒法子把湯米偷渡去愛爾蘭,他的說法就是:‘我替你想想辦法。’」

「差別在於,我不求回報。」

她碰碰普萊爾的衣袖。「比利,我們以前情同母子,我把你當成親生兒子。」她等着。「我不打算問你的立場屬於哪一邊,因爲你可能不肯對我講實話。就算你講實話,我也不相信。不過,簡單回答我這句話:你站在哪一邊,你自己知道嗎?」

他望着貝蒂微笑,不予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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