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查爾斯·曼寧離開軍需部,比平常提前兩小時下班回家,因爲他約了建築師傅過來檢查房子,看看能否整修被炸彈波及的損害。下午才過半,以春季而言,這天出奇的溼熱,皮膚黏膩。烏雲朵朵來,太陽難得露臉,日光照耀樹梢時,嫩葉閃耀出鮮明的色澤,幾近慘綠。
他心不在焉,路過炮災戶,砂石踩得嗶啵響,連帶焦磚的氣味,令他駐足,從圍牆的空隙往內窺視。被炸燬的民宅在兩旁殘留輪廓,猶如視覺暫留現象。他看見受災戶臥室的壁紙,花樣有螺旋狀,也有柵格狀,原本唯有住戶與僕役看得見,如今暴露於風雨之中,路人想看就看得見。在災區的荒原裏,萬物靜止不動,但在視野之外的某處,塵埃正從無法止血的傷口持續滲漏。
倏然間出現一隻貓,一隻皮包骨的貓,是在廣場附近流浪的喪家寵物之一。它開始在廢墟里小心走,皮毛烏亮光滑,線條既棱角分明又曲折。貓停下來。曼寧察覺,含有惡意的貓眼轉向他,中分的粉紅鼻朝天細究着空氣。接着,貓繼續走,腳底的軟肉在亮晶晶的碎玻璃之間找空隙落腳,曼寧看着它走出視線。這時候,他想到,不能再逗留了,把僵硬的一腿蕩上家門的臺階,將鑰匙插進鎖孔,這次記得拉而不是推,不禁淡淡一笑。
郵箱裏有一封信,他取出來,帶至大客廳,瞳孔逐漸適應昏暗。濃濃的煤灰味。肯定又垮了一塊:掃除煙囪的工作,同樣也找不到工人。他低頭看信封。打的字。八成是商家寄來的信。他投宿在俱樂部,這是家人與好友全知道的事實。他把信放在罩住沙發的防塵布上,走向大客廳的另一邊,打開窗板,讓黃奄奄的日光灌進來。
他走過去看看門上的裂縫。這面牆壁是承重牆嗎?建築師傅問過。曼寧握拳敲敲打打,聲音不顯得空洞,也不覺得脆弱,但話說回來,這些房子的結構本來就十分紮實。他走向前方的牆壁,再握拳敲擊,這次聲音隱約有些不同。只不過,差別不大。他回到門上的裂縫,留意到整座門框都有鬆動的現象,他愈仔細檢查,愈覺得情況嚴重。記得普萊爾曾說,看起來很危險。他不禁微微一笑。怪男一個。春宵的往事迴流,曼寧自覺慾望蠢蠢欲動,即使在這當兒,理智仍努力分門別類着。起初,他聽見普萊爾的元音平緩,當時心想,啊,一個臨場紳士。這種綽號既缺德又瞧不起人,但人人都這樣稱呼他們,只不過,如果臨場紳士是與自己投合的朋友,大家顯然會盡量改口。但令人訝異的是,人的階級意識多麼難改啊。幾乎在任何狀況下,理智似乎都能細分階級,加以評判。他憶起索姆河戰役,記得諾森伯蘭團與達拉謨團誤中機槍掃射,一排排士兵整齊躺平,宛如被收割的小麥。當天深夜,曼寧在戰壕裏跌跌撞撞,伸手不見五指,拼命想辨別他負責的正面戰線的終點在哪裏,這時撞見一位諾森伯蘭團的軍官。這位軍官的士兵死傷慘重,明顯大受震撼。誰能怪他大驚失色呢?陣亡的士兵有多少,只有天知道。曼寧對他表達同情之意,儘量穩定他的心情,自知自己的抗壓力尚未接受考驗,但他居然有閒情留意到,這位諾森伯蘭軍官的「h」音全省略了,土腔畢露。曼寧感到震驚。他被自己的反應嚇到,卻也持續震驚。怪事是,曼寧知道,假使對方是基層兵,他的震驚度必定大減,不至於失態。
隨着春宵夜深,「臨場紳士」的用語愈來愈不合宜,因爲「臨場紳士」指的是那種低級人——確實高級不到哪裏啊——專門模仿比較高尚的族羣,急着把一言一行做「正確」,結果在裝模作樣的過程中,愈學愈缺乏血色,道德失血,徹底令人作嘔。普萊爾不至於淪爲那一型,並非因爲他不模仿——他確有模仿之舉——而是因爲他的態度並不急躁。有一兩次,曼寧幾乎隱約偵測出一抹得意的笑顏。甚至可說是以模仿爲樂。總而言之,基本的事實是,普萊爾是徹頭徹尾不倫不類。社會階級格格不入。性事方面當然也是。只不過,曼寧反省到性事時,心情比較不自在。他說他有個女友,住在北方,但這種話大家都掛在嘴上。曼寧當時提議兩人應該再聚一聚,普萊爾也認同,但普萊爾答應的態度客套,熱情不多。或許普萊爾不會再來,或許不來反而比較好。他在軍需部上班,讓整件事變得太接近……唉,總之就是太接近了。
曼寧看錶。建築師傅再過十分鐘纔到。他走向鋼琴,掀開防塵布,取出簡與兩兒的合照。去年夏天拍的。那時候,羅伯特多麼胖嘟嘟啊。現在仍是小胖子。羅伯特出生至今,一直是臉頰圓滾滾、五官無特色的小孩。相片裏的他抱着小船,好像擔心被搶走。詹姆斯無疑正有此意。曼寧看着羅伯特,心想,他就像我。曼寧對長子的父愛之深,幾乎深到心痛,有時候他覺得對大兒子講話的口氣太嚴苛了,只因他常在兒子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他知道兒子的弱點,他因此惶恐,因爲到最後,爲人父母者也無法保護子女。所有人——也許連羅伯特也包括在內,最令人沉痛——都認定他偏心詹姆斯。其實不然。他對詹姆斯的愛,整體而言,屬於一種比較開朗親切、比較不復雜的感情。詹姆斯帶給他的樂趣比較多,因爲他看得出詹姆斯有韌性。詹姆斯遺傳了母親線條分明的黑眉毛,遺傳到她的頰骨、下頜,以及似笑非笑的坦率表情。這張相片沒能忠實地呈現她,日光把她臉上的堅強全漂白了。或許正因如此,相片裏的女子變得更美,卻也大失簡的本色。「嫌它很醜。」簡指的是被他扔向牆壁的花瓶。「你姨媽多羅西婭不也一樣?同理推想下去,那還得了?」這纔是典型的簡。口氣聽來雖無情,其實不然。不盡然。面對任何外在威脅,她能絲毫不畏縮,但心靈的陰霾令她畏懼。
曼寧朝壁爐走去,中途看見沙發上的信,拿起來,再一次猜測是誰寄來這地址。家裏沒有待繳的賬單。大家都知道他投宿在俱樂部。他一面拆信,一面考慮着,待會兒建築師傅上門,或許應該叫他修補花瓶撞壞的凹洞。信封裏,照理應該是信紙,他看見的卻是一張剪報。他翻過來閱讀:
陰蒂崇拜會
莫德·埃倫[43]即將在王爾德之《莎樂美》擔綱演出,不對外公開,欲參與者需去信向瓦列塔小姐申請,地址是威斯敏斯特市阿德爾菲區杜克街九號。倘若蘇格蘭警場取得會員名單,本人認定警方必能掌握首批四萬七千人當中的數千姓名。
曼寧讀過這一段。這則文章最初刊登在彭伯頓·比林[44]的爛雜誌《義警隊》(Vigilante)裏,後經多家小報的轉載,通常省略標題。原文甚至連莫德·艾倫(Maud Allan)的姓都拼錯了。莫德·艾倫正以毀謗罪名控告彭伯頓·比林。依曼寧看來,告上法庭是大錯特錯,因爲彭伯頓·比林一旦站進證人席,可以仗着免責權,恣意指控任何人,完全不怕遭起訴。而遭他指名道姓的人可就逃不過法網了。當然,從莫德·艾倫的觀點來看,假如她不訴諸法庭,她肯定會身敗名裂。反正告或不告,她十之八九是毀了。
問題是,這張剪報爲何寄給他?是誰寄的?從郵戳看不出端倪。信封裏沒有附上簡介信。曼寧把剪報放在沙發上,隨後又拾起,以拇指與食指掐着薄弱、泛黃的報紙,以手背擦拭上脣,接着轉身想照鏡子,彷彿想請教自己。這時候,由於大客廳的門沒關,他看見的是一連串無止境的自己。他在那份名單上。他打算去欣賞《莎樂美》,不只是以普通會員的身份出席,而是伴隨羅伯特·羅斯前往。羅斯是王爾德的文學遺產執行人。允許演出的人正是羅斯。
他立即自問有無光明正大的退路,但他緊接着心想,不行,沒有用。事到如今才退出,根本是向向向……向監視他的人自曝恐懼心。顯然有人正在監視他。有人握住他的底細,所以才寄剪報到他家。
普萊爾在情報處上班,長官是洛德少校。或許這事和他脫不了關係?曼寧不清楚。最糟糕的正是,他完全不清楚。
門鈴響起。剪報仍在手裏,曼寧前去開門。站在門階上的是一位頭髮灰白、朝氣蓬勃的瘦男,藍眼水潤,一副「大清早打擾您,抱歉」的表情。
「曼寧上尉嗎?」他脫帽。「長官,我是歐布萊恩。我來商量修理的事。」
曼寧察覺自己目瞪口呆,趕緊咽一下口水,把剪報放進制服口袋,說着:「對,當然。進來吧。」
他帶歐布萊恩去看牆上的裂縫,被剪報驚嚇到幾乎聽不懂師傅說什麼。他逼自己專心。這堵牆確實是承重牆。
「你估計多久能修好?」
歐布萊恩噘噘嘴。「三天。正常而言。問題是這樣的,長官,最近招不到小夥子。現在是威廉斯。」歐布萊恩傷心地搖搖頭。「年輕時工作起來很帶勁。小孩子嘛。態度積極。以他這年齡還不算冒失。塞繆爾斯。」歐布萊恩拍拍胸脯。「他的肺累積太多粉塵。」
「得花多久時間?」
「兩個星期吧?三個星期?」
「哪一天能開工?」
「隨時都行,長官。星期一可以嗎?」
在此必須說明,歐布萊恩是個令對方瞬間覺得靠不住的人。曼寧邊送他走,一邊心想,但願我沒下錯決定。送走師傅之後,他回去再看裂縫一遍。師傅在探索承重牆的過程中,敲下了不少石膏,曼寧看着地上的灰色粉塵,開始懷疑歐布萊恩的真本事也許在於拆房子。唉,管他的,他心想。他的手指夾住剪報,再拿出來看。他記得兩三個月前,黑皮書與四萬七千人名單的報道首度披露後,羅斯就收過同樣的剪報。匿名信。不附簡介。他走至窗前,望向花園。這種黃光瀰漫一股異樣的張力,彷彿天空可能即將雷聲隆隆。花園裏的灌木叢多年未曾修剪,全都亂生一通,此時靜悄悄,唯有枝葉最末端顫巍巍的,恍若貓尾巴。幾滴雨開始落地,灑在塵土遍地的臺地上。一件往事正奮力浮上腦海。他坐在某處的塵土地上,開始下雨,雨珠打在他的手和臉上,他哭了起來,哭得遲疑,不太確定這種反應是否正確。接着,一位育兒室的女傭跑來抱走他。
他決定,今晚問問羅斯,看羅斯是否也收到剪報,是否知道有誰也收過。問了也不見得能求心安。認識羅斯這樣的人很危險,隨着彭伯頓·比林案引發的歇斯底里氛圍逐日高升,危險性勢必與日俱增。謹慎的做法是與羅斯一刀兩斷。不知爲何,終於釐清了這一點,對心情有極大的舒緩作用。他當然不會和羅斯絕交。他當然會去欣賞《莎樂美》。總歸一句話,問題的癥結在於勇氣。
爲什麼寄來他家?熟識他的人若知他名列訂戶名單,必定也知道他投宿俱樂部一事。但話說回來,也許這些熟識者也知道他時常回家走走,檢查房子是否一切安好,也做……其他事情。
切忌高估對手的所知。此刻的他窮着急,是誤中對方的詭計。
在自宅裏如此拆信,從某些角度來看,比在俱樂部拆信的感覺更難受。這棟受災屋流露妻小的回憶,也流露着戰前的他,與現在被榨乾的他相形之下,往事更顯鮮活。他在白布蒙罩的傢俱之間走動,更覺得自己像幽靈。
像這樣生悶氣,也不是辦法。他檢查看看脫落的石膏是否被防塵布接住。如果掉到地上,被踩進地毯更麻煩。他關閉窗板,把相片放回防塵布底下,開門外出。
正在下雨。他離開廣場,開始在貝斯沃特路上疾行,建築物與人影倒映在人行道表面,影像朦朧,宛如另有一座城市受困在雨水與油漬底下。他低着頭前進,考慮今晚應該去見羅斯,同時也記得下星期是回去看瑞弗斯的日子。來到蘭開斯特門地鐵站,暖氣迎面而來,他繼續前進。
來到牛津街,一匹馬跌倒,卡在貨車輪軸之間,無力地掙扎一陣,想重新站起來,旁邊照常聚集了圍觀民衆。不會有事的。不會……
霎然之間,自家遭人侵犯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他瑟縮在牛津街的人行道上,彷彿遇到連續七十小時的疲勞轟炸。他假裝瀏覽着櫥窗,卻看不見任何商品。症狀發作了,感覺異常,比現在更嚴重的情形沒幾次。一如赤身裸體,高居某地的巖架上,毫無蔽蔭,底下只有起鬨的人聲與數以百萬計的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