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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在倫敦海德公園,九曲湖畔線條井然的花牀裏,早春鬱金香成行簇擁着,含苞待放。比利·普萊爾左瞧右看,看準其中一縱列,然後鬆開女伴的手,舉起一支無中生有的機關槍,把一整列的頭轟得落花流水。

麥拉看得目瞪口呆。「你這壞蛋,腦袋不正常。」

他感傷地搖搖頭。「去年在瘋人院蹲過五個月。」

「該走了。」

她當然不信。普萊爾面帶微笑,走回來,伸出手臂讓她挽着。兩人已沿湖漫步一小時,此刻下午近尾聲,斜射草地的紅銅光比較像秋陽,反而不像春日,將帶刺的玫瑰花莖映照成通電的電線,在暮色裏閃現微微紅光。

普萊爾一向在意旁人對他的觀感,現在意識到他與麥拉所經之處,遊人無不投以稱許的眼光。他猜,我倆在一起,大概景緻浪漫動人吧。女孩青春嬌豔,依偎着身穿制服的軍人,而且軍人的長大衣髒破得不堪入目,顯然見證過不少戰事。確實,這件長大衣親臨的盛事很多,而且將來能體驗的盛事更多,只要普萊爾勸得動這個傻賤妞,叫她躺在長大衣上。

「怕你冷,」他語帶柔情,解開長大衣的扣子,「伸手進來吧。樹下能避風,比較暖和,我們過去吧。」

她猶豫着,因爲湖邊的天色仍亮,而普萊爾指着的林蔭小徑瀰漫着晦暗。「好吧。」她久久之後說。

兩人踏過草地,細長的黑影落在前方,比他們早幾步抵達林蔭小徑,而且開始爬樹。在黝黯中,他們靠在樹幹上,開始熱吻。不久後,她嬌喘起來,大腿鬆弛了,普萊爾將她的背部壓向斑駁迸裂的樹皮,展開長大衣,包圍兩人。她的雙手溜進制服裏面,握住男臀,使勁把他拉過來。她想解開普萊爾的腰帶與褲釦,普萊爾幫她忙,讓她能騰出雙手,盡情把玩陽具與陰囊。他的兩手自下而上,緩緩探入裙底,已摸至粗糙褲襪與平滑肌膚的接觸點。「我們躺下吧?」

她舉起雙手,以形成障礙。「什麼?在這裏?」

「你不會着涼的。」

「什麼鬼話?我現在就覺得冷颼颼了。」爲了強調,她把雙手插進自己的胳肢窩,搖晃身子。

「好吧,」他的語氣轉爲強硬,「我們回公寓去。」普萊爾想避免回公寓,因爲他知道房東太太在家,怕被她監視。

她不正眼看普萊爾。「不要,我最好還是回家算了。」

「我送你一程。」

「不要,我寧願在這裏說再見,希望你別介意。我婆家和我家只間隔五戶。」

「你那天晚上卻積極得很。」

麥拉以微笑息怒。「是這樣的,那天有個女人過來東張西望的。不就是義警嘛。她們想進誰家,連問都不必問,直接就進去,想翻什麼東西都行。而且啊,這一個是一頭老母牛。我在戰前就認識她了。她最支持女權了。我問她:‘那我的權利呢?難道我不是婦女?’可是,跟她們爭破嘴也沒用。她們有終止津貼的權力。更何況,艾迪在前線,做這種事不太對吧?」

普萊爾以明快、權威的口吻說:「上星期五晚上,他不也在前線?」他聽見自以爲是的調調,也看見自己慌忙扣好褲子,以維護中產階級的道德心。這像什麼話?他寧可不上這妞,也不願被中產道德糾纏。「走吧,」他說,「我陪你散步去車站。」

他邁步走向蘭開斯特門,不顧麥拉是否跟上。她匆匆來至身邊,上氣不接下氣。「朋友總還做得成吧,我們?」

他感覺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不能嗎?」

他停下來,轉身面對。「麥拉,像你這種女孩,最容易被褲襪勒住脖子,被丟進排水溝。」

普萊爾放慢步伐,走了幾步,她悄悄伸手挽着他的手臂,他猶豫片刻後任其逗留。

「你有女朋友嗎?」她說。

內心掙扎幾秒。「有。」

她點點頭,神態滿足。「我就知道。愛騙人的小混球一個。星期五晚上,你才說過你沒有。」

「星期五晚上,你和我都講了一大堆。」

來到地鐵站,他替麥拉買車票,麥拉引頸吻他的臉頰,裝得若無其事。他心想,哼,的確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走進柵欄後,麥拉轉身,看似有幾分惋惜,也許惋惜的是今晚事與願違,但她舉手輕揮一揮,踏上自動扶梯,被徐徐帶走。

出站時他遲疑着。漫漫長夜在眼前,他爲找不到事情可做犯愁。他考慮去喝一杯,想想便作罷。入夜纔不久,而且以這種心情去喝酒,肯定灌到醉,他恐怕礙到正事;明天他要去監獄一趟,頭腦非清醒不可。他漫無目標遊走着。

市街正漸漸熱鬧起來,人們快步進餐館、酒吧,盡力忘卻物資短缺、縮衣節食、灰土土的麪包。整個冬季下來,普萊爾覺得,一陣愈來愈狂熱的風氣滲入倫敦人的生活。理由當然不難解釋。軍人放假返鄉,不盡興玩一玩,那怎麼行?怎能讓軍人想到收假之後的現實?而這理由給了大家一個堂皇的藉口,索性把戰爭的事拋向九霄雲外。

不巧的是,這星期不想起戰事也難。陸軍元帥黑格於四月十三日頒佈動員令(Order of the Day),全文披露於各家報紙。普萊爾熟悉到能默背。大家都能。





我軍已別無他法,唯有殊死戰一途,每一據點必須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不容輕言撤退。在背水一戰之時,我軍深信此戰之正當性,全體士官兵必須奮戰至最後一刻。





撇開對陸軍士氣的影響不談,這份軍令倒是爲老百姓製造普遍的恐慌。據說,有些婦女正認真計劃着,在德軍壓境之際,帶小孩一同尋短。開戰最初幾個月傳來的慘絕人寰事蹟已深入人心。太深入了。修女的乳房遭切除。修士被倒吊在鍾裏當成鍾錘來敲鐘。慘絕人寰的事實並非沒有,雖然受害人總以戰俘爲主,但罪行涉及人羣比新聞界推測的更加平均。

有些時候——例如今夜——普萊爾一見到、聽到、嗅到老百姓,就感到反胃。他想起一種氣味:整營弟兄從前線行軍回來,散發着一股強烈的懦夫惡臭,而那種臭氣比這裏的氣息宜人多了。他知道他非遠離塵囂不可,遠離嘰嘰喳喳的人羣,避開女人路過時刺鼻的香水味。

回到公園裏,他走在樹下,心情開始鬆懈。也許是知覺受到需求的渲染吧,他覺得春夜的公園裏肉慾澎湃。在夕陽的烘托下,一名軍人與女友正在散步,兩人卿卿我我,靠得很緊,假使其中一人走掉,另一人肯定跌倒。此景令他想起自己與薩拉同遊蘇格蘭海濱的那天,於是他猛然掉頭走開。沒必要想那件事。至少再過六星期,他纔有希望與薩拉重逢。再往前走向大理石拱門,人影變得孤單,軍靴踐踏搓磨着步道,靴底在最黑的陰影裏激盪火花。

他在長椅上坐下,點菸,仍在考慮如何度過今晚剩餘的時光。他需要性愛,需求孔急。打手槍沒用,因爲……因爲沒用。妓女也不行,因爲他不想靠付錢。記得在克雷格洛卡戰時醫院——去年他在這間「瘋人院」度過五個月——他曾告訴主治醫生瑞弗斯,法國亞眠有間妓院,基層兵排隊等着進去,人龍排到人行道上,每人限時兩分鐘。瑞弗斯當時問:「軍官能玩多久?」普萊爾回答:「我不知道。不止兩分鐘。」接着,普萊爾以鄙夷的口吻說:「要付錢,我不玩。」瑞弗斯無疑認爲此言傻氣相當重,是小夥子自詡爲情聖的荒唐傲氣,自信有能力免費「上」。但事實並非如此。普萊爾不肯付錢尋歡,是因爲幾年前他一度是收錢的對象,而他完全清楚付錢者的那副嘴臉。

「借個火吧?」

普萊爾一聽,反射動作是拍拍口袋。起初,他幾乎沒意識到講話者的存在,只覺得思緒受干擾而不悅,但在他取出火柴的當兒,他不覺然意識到對方的語調緊張,所以他擡頭看。他原本想整盒借他,現在卻改變主意,取出一根,替對方點火。火柴「沙」的一聲冒火,非常響亮,普萊爾以雙手包圍火苗伸過去,對方則彎腰湊近。對方戴着軍官大檐帽,眼珠深褐色,嘴脣四周有一圈薄薄髭鬚,臉孔呈圓形,但人並不肥胖。普萊爾確定自己認識他,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香菸點燃後,對方沒有馬上走,抽回身子之後移坐長椅另一端,四面八方隨眼看看,相當突出的喉結在喉嚨裏抽動。這人的左腿伸向前,角度彆扭,大致解釋了他衣袖上的戰傷勳帶。

普萊爾看得出問題癥結。這一區雖在交界處,卻不盡然適合,而普萊爾自己的舉止固然耐人尋味,卻也缺乏明確的誘人之意。他本想吊吊對方的胃口,但他反而挪過去說:「你有地方可以去嗎?」

「有。」男子擡頭。「離這裏不遠。」





廣場上有幾幢高而窄的民房,裏面無燈火,中庭是一片有圍牆的草坪,上面種了幾株頭大腳細的樹,草坪與周圍的花牀雜草叢生。再往前走幾步,右邊是炮彈肆虐過的災區,三棟全毀,一棟半毀,在民房之中形成一大空格。兩男走過去,話不多,來到災區,人行道上的砂石變多,鞋底踩出沙沙聲,被炸燬的房舍大撒粉塵,撒得遍地慘白,災區圍牆建得再仔細,粉塵似乎也有辦法隨地散落。普萊爾一面走,一面留意到一股牽引力從側面襲來,將他拉向受災戶。以前途經其他災區,普萊爾也曾有相同的感受。這種側向牽引力究竟是他個人獨特的感受,或者別人也有同感,他並不清楚,只知一遇到傳統秩序慘遭摧殘的地方,他就想親近。

他們停在二十七號的民宅前。窗戶全被封死了。地下室階梯上有一隻貓,拱背豎毛,對着它發現的東西低吼。

普萊爾剛剛認識的男子想開鎖,卻一直打不開。「被波及了。」男子回頭說,擺出苦瓜臉,然後以肩膀頂門,握住門把往外拉。「用拉的,才拉得開,我老是忘記。」

「希望你不太常忘記纔好。」普萊爾說。

男子轉頭微笑,兩人之間的情慾引力霎時再揚升。男子摘下帽子,脫掉長大衣,伸出另一隻手接過普萊爾的衣帽。「家人下鄉了。我在俱樂部過夜。」男子遲疑片刻。「我最好自我介紹一下。我名叫查爾斯·曼寧。」

「比利·普萊爾。」

兩人在暗地裏打量對方。曼寧的頭形非常圓,濃密油亮的黑髮向後梳,不分邊,使得圓頭更加渾圓。他的眼神警覺,近似某種野生動物,普萊爾心想,大概像水獺吧。曼寧眼中的普萊爾是金髮瘦男,二十三四歲,鼻子粗短,頰骨凸出,整體給人一種輕手躡足度過人生順逆的印象。曼寧推開左邊的一道門,一股死氣飄進走廊。「你先進去吧。我待會兒就來。」

普萊爾進門。高窗的窗板緊閉,傢俱全以白布覆蓋,閒置的壁爐散發濃厚的煤灰味。唯一不被防塵布遮住的傢俱是門內的一面長鏡子,與走廊的鏡子相互映照。普萊爾不知不覺凝視着鏡子裏的無盡長廊,看見無數個普萊爾,有幾個背對着他,各個顯得虛虛實實。他脫離鏡子的範圍。

「要不要來一杯?」曼寧在門口問。

「好,麻煩你。」

「威士忌可以嗎?」

「行。」

他走後,普萊爾走向平臺式鋼琴,掀開防塵布一隅,看見一幀相片,相片裏是一位女子帶着兩個小男童,其中一人把小帆船摟在胸前。

曼寧回來了,端着一瓶威士忌、一壺水、兩隻酒杯,普萊爾注視着門上方的一道裂縫。「看起來有點危險。」他說。

「是啊。說實在話,我不太知道該怎麼辦。現在想找工人也找不到,我只好每隔幾天過來看一看。」他舉起水壺。「要不要加水?」

「一點點就好。」

兩人走向壁爐旁的椅子,曼寧扯掉防塵布,普萊爾坐下,背靠着僵硬的錦緞。錦緞非但絲毫不塌垮,還將他的背撐得挺直。兩人開始對話,宛如剛在軍隊食堂結識。普萊爾仔細看着曼寧,留意到十字勳章飾帶、戰傷勳帶、抽動的肌肉、緊張的跡象、間歇出現的口吃。曼寧的心情不甚安定,但旁人難以判斷緊張的成分有多少,能確定的是他把場面搞得有點僵。照這樣下去,即使殺完整瓶威士忌,聊到半夜,仍只能觸及刻板地閒聊。閒聊也無妨,普萊爾心想,但不符合我來這裏的目的。他注意到曼寧的視線雖然四處流轉,最後總飄回普萊爾衣袖上的小星星。他在心裏嘀咕:哼,你明明知道我是軍官。有一種人碰到同一社會階層的對象時,在房事方面就放不開——實在放不開。他漸漸懷疑曼寧屬於這一型。普萊爾嘆氣站起來。「我想脫制服,你不介意吧?」他說。「我覺得挺熱的。」

他其實不熱。套用他剛學到的生詞,他覺得冷颼颼,快冷死了。再冷也不管。他解開領帶,脫掉制服與襯衫,扔向椅背掛着。曼寧不語,只是觀望着。普萊爾伸手抹着自己的平頭,抹到頭髮沖天直豎。他點菸抽着,以獨特的方式叼在下脣,微笑着,蛻變爲曼寧心目中適合打炮用的勞工階級男孩。變成一種接精液用的痰盂。果然應驗了。曼寧的瞳孔擴張,眼神黯沉,普萊爾彎腰,一手伸向他的大腿之間,頓時心中一陣刺痛。他心想,一輩子大概從未體驗過更精純的階級敵對感。他以粗獷的口音說:「要嗎?」

「好。我們上樓去。」

普萊爾跟着走。來到二樓,有一道門沒關,裏面是寬廣的臥房,擺着一張雙人牀。曼寧過去把門關好。普萊爾淡淡笑着,以土腔暗罵着,這一張是他用來讓新娘落紅的牀,他纔不肯讓你躺上去,所以一直走,一直走,媽的,走個不停。最後來到的地方明顯是僕役專用區。曼寧在走廊盡頭推開一道門,把油燈遞給普萊爾,說:「我馬上回來。」

普萊爾入內。小小的房間裏擺着一張雙人牀,黃銅牀架,幾乎佔據整間的樓板。他坐在牀緣,試試彈性。有可能是他碰過最嘈雜的一張牀。謝天謝地,屋內沒有旁人。除了這張牀之外,房間另有一座洗手檯,擺着一壺與一盆。有一張擺着鏡子的小桌,一個掛着布幕的衣櫥。他起身拉開布幕,裏面掛着兩套女傭制服,袖子與帽子的擺設之整齊,簡直像女傭本人站在衣櫥裏。衣櫥飄出一股氣味,混合着薰衣草香與汗酸,是一種令人感傷的味道。普萊爾的母親早年幫傭,服務的民房正像這一間。他環視這間冰冷如小箱子的臥房,窗外可見鄰居屋頂,這時一股衝動突如其來,他取出一套制服,把臉埋進胳肢窩,猛嗅汗味。這股衝動無關性事,卻也源起於同樣深層的心性。曼寧回房時,普萊爾正好擡頭,見普萊爾抱着女傭服,曼寧明顯有喪氣的神態。普萊爾微笑,把制服掛回衣鉤。

曼寧把一小罐物品放在牀頭桌上,玻璃罐碰觸木桌的聲響拉近兩人的距離,讓兩人的關係緊繃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普萊爾脫光衣服,上牀躺下。曼寧的腿傷很嚴重。非常嚴重。普萊爾靠過去檢查他的膝蓋,剎那間兩人宛如操場上的孩童,相互查看對方的傷疤。

「看樣子,你回不了戰場了。」

「大概吧。原因是肌腱縮短了。醫生認爲,我的動作最多隻能這樣。話說回來,誰知道呢?這場仗照這樣再打下去,有誰能免役呢?」

普萊爾打直身體,不疾不徐,頭低下去,逗弄許久。曼寧的大腿繃緊。一陣子後,他伸過一隻手來,撫摸普萊爾的平頭,拇指按摩着普萊爾的頸背。普萊爾擡頭,看見曼寧一副緊張樣。緊張有理,因爲在這種狀況下,最容易觸發暴力的正是溫柔的舉動。而憑曼寧的身體狀況,曼寧無法招架暴力。普萊爾繼續施力,雙手握住曼寧的臀部,急上急下。曼寧輕輕將他推開,躺上牀,兩人並肩仰躺片刻,普萊爾翻身,以手肘支撐上身,另一隻手開始愛撫曼寧的胸膛、腹部、大腿,思忖着,想以「某某人把什麼東西塞進哪裏」來概述性愛,是多麼不可能的一件事啊。他這隻手的動作包含肉慾,包含憎恨——恨曼寧專挑這間臥房來辦事,也包含他對戰傷的同情,更包含嫉妒——因爲曼寧光光榮榮脫離戰場……普萊爾也逐漸意識到,在他望着曼寧的同時,曼寧也一直望着他。普萊爾的神態剛硬起來。他心想,哼,至少我抽搐的情況沒你那麼嚴重。愛撫的一隻手停在曼寧的腰,想將曼寧翻身,卻受到曼寧抗拒。「不要,」他說,「這樣躺就好。」

混賬,真有力氣。普萊爾旋開罐蓋,挖凡士林,塗抹雙方。他將曼寧的雙腿提至胸部,動作萬分小心,以免扭到膝蓋。普萊爾太急躁了,而這體位難以控制,掙扎片刻才插進一寸,這時曼寧哎喲一聲,試圖抽身。普萊爾開始撤退,接着突然領悟到,曼寧不痛不過癮。「別動。」他說,繼續抽插。這是一場危險遊戲。普萊爾做得出真正殘虐的舉動,他自己也知道,而傷膝近在一寸以外。他的高潮來得快,酣哼聲從心底抖出來,感覺像身心被人從喉嚨里拉扯。他謹慎放下曼寧的腿,以口結束曼寧。曼寧猴急得很,幾乎是在普萊爾開始動作之前,就猛抓住普萊爾的頭喘氣。「來得正是時候,」他結束之後說,「我正需要大幹一場。」

你們都一樣需要,普萊爾心想。曼寧進浴室。普萊爾伸手將鏡子轉過來。每天清晨五點半,不分冬夏,傭人照着這面鏡子打呵欠,睡眼惺忪,檢查帽子是否戴正,頭髮是否服帖。他記得母親曾說,在她幫傭的人家裏,如果女傭在走廊碰到主人家任何一人,照規定要面壁。

曼寧帶着威士忌酒瓶與酒杯回來。他跛得厲害。儘管普萊爾謹慎行事,剛纔的體位對傷膝必定有害無益。

「在哪裏受的傷?」普萊爾問。

「帕斯尚爾[42]。」

「喔,對。你們當時想進攻山脊嗎?」

「沒錯。」曼寧斟完酒,在牀尾坐下,背靠着牀架,伸出左腿。「打得很盡興。」

普萊爾說:「我剛見過醫評會。」他不願提及自己的病況,但他也無法扔下這話題不談。碰到這種情況,曼寧應順勢發問卻不吭聲,令普萊爾的慍火漸旺。

「他們怎麼說?」曼寧問。

「還沒裁決。終身國內兵吧,我猜。不過,照目前的情況來看……」

曼寧遲疑一會兒才問:「應該是神經衰弱症,不是嗎?」

普萊爾想說,錯,應該是莽撞廝殺躁狂症,遇到膝蓋受傷的勢利眼時,特別渴望殺人分屍。「不對,是氣喘症,」他說,「我本來有神經衰弱症,不過後來住院,氣喘發作兩次,所以有點混淆。」

「你住的醫院是哪一所?」

「克雷格洛卡。在北方的——」

「啊,那你一定認識瑞弗斯。」

普萊爾凝視着。「那時候他是我的醫生。現在還是。他……

他目前住倫敦。」

「對,我知道。」

壓着明顯的問題不問的人輪到普萊爾。

「你還在休病假嗎?」曼寧停頓片刻之後問。

「不,我在軍需部上班,被分配到……」他望着曼寧。「難怪我覺得似曾相識。就是在軍需部見過你。」

曼寧微笑,但不悅之情至爲明顯。「幸好我沒自稱‘史密斯’。我倒是考慮過。」

「想報假姓的話,應該先把走廊桌上的信收走。收件人不是‘史密斯’。」普萊爾低頭看着酒杯,不願繼續在內心掙扎。「你怎麼認識瑞弗斯?」

曼寧微笑。「他也是我的醫生。」

「彈震症?」

「不是。不盡然是。我……呃……我被警察帶回警察局。差不多兩個月前的事了。不算是被逮個正着,不過……對方是個小夥子,一到警察局就消失了。就這樣。」

「後來呢?」

「大家就坐着等。沒人做出什麼討厭的舉動。我請人通知我的律師,最後他終於來了,警察才放我走。戰傷有作用。勳章也有作用。」他直直望着普萊爾。「關係也有作用。你可別動不動鄙視我。我不是呆子。後來我回家等消息。根據律師分析,如果鬧上法庭,我會被判兩年,不過礙於我的腿傷,庭上大概不會判我服苦役。」

「很寬容嘛。」

「是啊。後來有人建議我,應該去看心理醫生,接受治療,這這……這樣會有幫助。所以我去找海德醫生,他在這領域的名氣挺大的——有人這樣告訴我,一字不漏:‘亨利·海德能治好雞姦欲。’——結果海德說,他的工作量太重,沒辦法看我,所以推薦瑞弗斯給我。我去找瑞弗斯,他說他可以看我。」

「你想不想被治好?」

「不想。」

「他怎麼治療你?」

「交談法。確切而言是,我講他聽。」

「談性嗎?」

「不是很常談,主要是談戰爭。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地方就在這裏——他纔看我一眼,就診斷我罹患神經衰弱症。我嘛,倒是看得出他的用意何在。我剛出院時,精神狀態很不穩定,比我當時的理解還嚴重許多。有一天,晚餐過後,我拿起一支花瓶,直接扔向牆壁。那頓晚餐的客人很多,大概有十二人,花瓶碎了之後,全廳是一片可怕的……寂靜。我當時無法解釋自己的舉動,只知道那支花瓶很醜。不過後來,內人說:‘你姨媽多羅西婭不也一樣?同理推想下去,那還得了?’」他笑笑。「我沒辦法找別人傾吐,只好跟他談。」

普萊爾一隻手放在曼寧的手臂上。「你以後不會有事吧?我是說,警方會不會再來找你麻煩?」

「我不知道。我在想,假如真要起訴我,應該早就起訴了。」他的嗓音一沉。「‘不料這時,有人砰砰敲起門了……’」

普萊爾思索着。「總之,把你診斷成神經衰弱,挺省事的嘛,對不對?」

「未必。」

「我的意思是,對瑞弗斯而言。他不必觸及……」

「瑞弗斯的想法怎樣,我不清楚。反正,我最需要談的是這一場戰爭。何況,你知道,即使面對他,有些事情我也不便——」

「你遲早會的。」

兩人躺着互看。曼寧說:「你剛剛說到,你在軍需部被分配到哪個單位——」

「對。情報處。」

「長官是洛德少校?」

「對。長官是洛德少校。你呢?」

「我在六樓。」

答案顯然在辦公室的方位。曼寧翻身,一手橫跨普萊爾的胸膛。「想不想交換一下?你該不會不玩這一套吧?」

普萊爾微笑。「我什麼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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