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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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當天晚餐之後,瑞弗斯想趕一趕論文。這篇論文即將發表於十二月的皇家醫藥學會。他閱讀着已完成的部分,逐漸意識到,眼前有一些幻影揮之不去。醫院裏的佝僂男,耶蘭的雙手,卡倫張開的嘴巴,醫生與病患來回走動、在電池的光圈裏進進出出。幻影鮮少出現在瑞弗斯眼前,如今幻影不僅有,而且幕幕逼真,但話說回來,電療室的體驗,從開始至結束,確實有某種……幻覺的元素存在。

瑞弗斯離開打字機,走向壁爐邊的扶手椅坐下。丟下論文,不再盡力專心寫,他立刻明白自己病了。他正在冒汗,心跳如鼓,渾身的血脈噗噗流動,再次體會到血流吃力的奇特感受。他自認可能有輕微發燒的現象,但他原則上禁止自己量體溫或脈搏。神經質適可而止,他不願自己沉耽於神經質的深淵。

他與耶蘭對峙一整天累垮了。無論兩人再怎麼相敬如賓,今天的情形確實是一場對峙。瑞弗斯累得無法繼續寫論文,但他知道,以這種狀況上牀,即使公園不傳槍炮聲,他也肯定睡不着。他決定去漢普特斯西斯公園散步。他從掛衣鉤取下大衣,悄悄下樓。房東太太待人還算和氣,但她的生活非常寂寞,總喜歡抱怨比利時難民要求過高的事。瑞弗斯走完樓梯,傾聽一陣,然後輕輕開門外出。

他在黝黯的街上摸索前進。緊閉的窗戶猶如瞎眼,從左右兩側觀望着。這種暗夜是新鮮事,漆黑如鄉間那種深邃難測的黑暗。即使進了公園,平日雖看得見倫敦的燈海,今晚卻只見漆黑,除了黑之外還是黑。星光漂浮池面,悶悶發着金屬似的微光。看不見其他東西。他開始繞池走,儘量一掃電療室的情景,但一幕幕依然像光點飄浮眼前。一次又一次,他看見卡倫的臉,聽見他反覆說着幾個簡單的字,宛如揣摩着亞當爲萬物命名的過程,模仿得拙劣。他覺得有人在追趕他。耶蘭與病患在他的腦袋裏來回走。不請自來。如果習慣在腦海想象情境的人有這種體驗,他只能說他不舒服到極點。

他停下腳步,望着池塘。他察覺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拖着腳步走來,一頭撞上他,喃喃說些什麼,但瑞弗斯連忙走開。等到他回住處時,感覺已舒服多了,好到能在走廊向房東太太打招呼,恭維她今天晚餐煮得特別好。

回自己房間後,他直接上牀。覺得被單冷,冷到他再度懷疑是否發燒,但至少脈搏噗噗響、呼吸不順的症狀消失了。他想着,飛船與槍聲都不來的話,他或許能設法睡着,結果,他熄燈未久已沉沉入睡。

他走在耶蘭的醫院走廊上,漫漫長廊,愈走愈長,猶如一條被拉至極限的橡皮帶。走廊盡頭的對開門開開合合,呼呼拍動着,動作持久而不尋常,看似猛禽的翅膀。佝僂男靠着欄杆,望着他走來,眼珠隨着他前進的身影流轉,嘴巴張開,吐出以下的句子:本人謹此違抗軍威,因爲本人相信,有權停戰的主事者刻意拖長這場戰爭。

我是現役軍人,深信此舉是代表全體士官兵發聲。

整句在白走廊裏迴盪着。倏然間,夢境變了。他置身電療室,一手握着咽喉電極,前面有人張着嘴,他看見溼潤的粉紅色口腔,見到微微顫抖的懸雍垂,見到微黃而有顆粒的舌面,看見靛色蛋狀的扁桃體。他拿着壓舌板伸進口腔,試圖將電極伸進喉嚨,但不知爲何,電極進不去。他強行插入,對方掙紮起來,在他身下頂撞,這時他低頭一看,發現手裏拿着馬銜。他已造成不少傷害,對方的嘴角磨破皮,沾着血與唾沫,但他不顧一切,想把馬銜塞進嘴裏,病患大叫一聲,才把他震出夢鄉。他坐起來,心臟怦怦跳,這才發現自己剛纔驚叫失聲。一時之間,夢境逼真到他醒來仍看見椅子、電池、備受折磨的口腔,旋即消失。漸漸地,他的心跳恢復正常,但他下牀,走向窗前坐下,幾個小動作竟讓心臟再度怦怦跳。

今夜無空襲。在如此平靜的夜裏,他反而被噩夢驚醒,感覺好諷刺。如同所有的噩夢一樣,夢裏的恐懼持續不去。他仍有自責之意。他領悟到,在這場夢裏,「自責」是最顯著的一種情緒。起初,他傾向從性暗示的角度詮釋夢境,因爲這場夢不僅正確呈現耶蘭的療法,更像強制口交,令人不舒服。然而,他不認爲潛在的衝突與性暗示有關。

這場夢源於耶蘭的醫院,實景忠實轉移至夢境。毋庸置疑的是,此行充滿了衝突的機會。從一開始,他便覺得兩醫生之間劍拔弩張,一方面他同情病患,質疑治療質量,另一方面他礙於社交禮儀與職業道德,表現得還算禮貌。衝突的氣氛絕對是與日俱增。午餐期間,耶蘭告訴他,有位軍官病患口吃嚴重,但他照樣一次就治好。讓瑞弗斯又氣又好笑的是,聽完耶蘭的敘述之後,自己居然嚴重結巴起來,而且每次吞吞吐吐,他就意識到耶蘭思忖着電壓應調多高。當然全是無稽之談。碰到午餐期間的口吃狀況,瑞弗斯最主要的感想是覺得好笑,但儘管如此,口吃復發確實表示潛在衝突的存在,而潛在衝突極可能在夢中發泄。

佝僂男似乎代表薩鬆,因爲他在夢裏引用宣言,問題是,薩鬆挺拔的體態與佝僂男有如天壤之別,落差之大令人難以想象。至於敵意——完全不符合薩鬆在真實世界對他的態度。但話說回來,夢裏的態度不一定符合真正的態度。夢境是做夢者創造的產物。這場夢的心情——強烈到他至今仍無法擺脫——是至爲痛苦的一種自我控訴。佝僂男的神情只需反映做夢者的感想:薩鬆也許不無仇視的緣由。

在夢中,他沒能看清第二個病患的臉,憑直覺也無法辨別其身份。最有可能的人是卡倫,因爲他親眼觀摩到卡倫接受電療的過程。此外,卡倫失語症發作時正在餵馬,或許能解釋爲何夢到馬銜。然而他相當篤定,夢中病患不是卡倫。

巡視病房期間,他發現卡倫與普萊爾的長相略有一點相似,不免心驚,而普萊爾初抵醫院時同樣無法言語。瑞弗斯記得,普萊爾住院不久後,他曾拿湯匙碰觸喉嚨深處,希望觸發反射作用,恢復語言能力。這種土法有時確實能奏效。不止一次,他見到病患因此能再開口講話。但是,當時他被普萊爾的態度激怒了,戳喉的舉動引來瑞弗斯心底一陣欣然滿足感,微乎其微,卻仍足以在事後令他對個人行爲不滿。失語症病患的確能讓醫生氣得直跳腳,特別是普萊爾與卡倫這兩個病例,他們成了啞巴還難掩得意的神態。或許,夢中病患是兼具卡倫與普萊爾特點的合成人,因爲他以湯匙戳普萊爾的喉嚨,耶蘭以電極戳卡倫。

然而,兩者產生的痛苦不能相提並論。表面上,瑞弗斯似乎慶幸自己比耶蘭更近人情,但話說回來,他爲何自責?在夢裏,他替代耶蘭的角色。這場夢似乎以夢語訴說着,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兩種方式毫無差異可言。

馬銜。不是電極,不是湯匙。而是馬銜。是一種控制器具。顯然,他與耶蘭同樣從事一種控制人的行業,兩人都負責恢復青年戰士的角色,而這些青年——無意之間,程度不一——抵制軍人的角色。有一兩次,他不知不覺納悶,恢復病患的心理健康與自己的本職有何關聯。一般而言,病患痊癒後,表示病患不會再有自毀之舉,但在現今的環境下,復原意味着病患不只自毀,而且無異於自我了斷。但話說回來,戰爭期間,人人身不由己。他與耶蘭同樣被死鎖,意志不比病患更自由。

馬銜。中世紀人以馬勒硬塞潑婦的嘴,逼她們住口。近代美國黑奴也有類似的遭遇。然而,在病房裏,瑞弗斯聽着見習醫生背誦卡倫參與的戰役,當時覺得,卡倫能說的話即使再擲地有聲,威力也不敵緘默。後來在電療室裏,卡倫開始慢慢反覆發音,跟着耶蘭來回走動,在光圈裏進進出出,瑞弗斯當時覺得,他目睹到的是封嘴的過程。的確,耶蘭自己也差點說出來。「你非講話不可,不過內容是什麼,我一概不聽。」

從封嘴的角度來探討,他取代耶蘭的角色,椅子裏的病患身份不明。他仍有脫罪的可能,可以假裝夢裏的指控泛指一般人。面對病患無意識的抗議,耶蘭消除病患的麻痹症、失聰症、盲眼症、失語症,排除重返戰場的障礙,以這種方式來封口,瑞弗斯自己不也以類似的手段封緊病患的嘴?差別只在於瑞弗斯的手法比耶蘭輕緩無限倍,因爲軍官的口吃、夢魘、震顫、失憶,種種症狀均爲無意間的抗議,無異於這些病患更重的病症。

但他不認爲這是一竿子打倒一票人的指控。他不信這場夢的含義。夢是詳細的、具體的、明確的:原始痛覺終於有機會發聲了,因爲位階更高的腦神經一區接一區停擺。而他也明瞭,椅子上的病患是哪一位。不是卡倫,不是普萊爾。依夢境來判斷,被封嘴的人只有一個。瑞弗斯告訴自己,如此自責不盡公平。放棄抗議是薩鬆個人的決定,與他無關。但如此解釋無效。他自知他對薩鬆的影響多深遠。

他繼續坐在窗前,看着曙光逐漸籠罩公園,心裏覺得,已被判有罪的他必須上訴,而在法庭攻防戰裏,他身兼法官與陪審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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