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午餐完，他們直接進電療室。瑞弗斯坐在角落的硬椅子上，準備視需要久留此地。全室僅有的其他傢俱分別是一張病人椅、一張小辦公桌以及電池。辦公桌在高窗底下，桌面堆有一疊暗黃色的檔案。病人椅相當像牙醫椅，不同的是這一張的手腳各有束帶。耶蘭爲了長期治療，先去小便，進來時搓揉着雙手，愉悅地向瑞弗斯點頭但不說話。接着，令瑞弗斯相當訝異的是，他開始拉下窗簾。戰時用的窗簾厚而有效，拉上之後，十一月的溼冷日光一絲也鑽不進來。瑞弗斯以爲他會打開天花板的電燈，但他不開燈，只留下電池周圍的一小圈燈光，光線打在他的白袍上，反射在他的臉上。

卡倫被帶進來。他的神色漠不關心，或叛逆，但他一坐進椅子，眼珠不停左移右轉，恐懼之情表露無遺。

「我準備鎖門了。」耶蘭說。他鎖門後回來，站在病患面前，招搖地把鑰匙放進上衣口袋。「不講話，不準走。」

不準病人走也好，瑞弗斯心想。只不過，耶蘭也把他自己與病患鎖在一起了。耶蘭無路可退。

耶蘭將電極片固定在腰椎上，開始使用咽喉電極。「除非你恢復正常講話能力，」他說，「否則不准你走。一分鐘也休想提早走。」

束帶沒綁上手腳。耶蘭將壓舌板伸入病患口中。卡倫不合作也不抗拒，只是坐着，張大嘴巴，頭向後仰。電極伸進喉嚨深處了。卡倫被電得向後猛震，力道之強，連電池的引線也被扯掉。耶蘭收回電極。「我認爲你是英雄，你應該符合我的期望，記住這一點，」耶蘭說，「身經百戰的男人，自制力應該更強纔對。」他束緊卡倫的雙手與雙腳。「要記住，你不講話，就不准你走。」

卡倫面色蒼白，渾身顫抖，但旁人難以分辨疼痛程度，因爲他既然不能言語，更不會驚叫。耶蘭再施以電極，這次持續不放，但電流顯然較弱，因爲卡倫沒有向後震。「準備講話，就對我點頭。」

進行了一小時。在這期間，瑞弗斯幾乎沒動作，對病患感同身受，因此他全身保持靜止，畢竟卡倫也無法動彈，只一度伸展手指。最後，卡倫點頭了。耶蘭立即移除電極。卡倫費盡力氣，總算擠出「啊」，有點像是充滿氣音的低語。

耶蘭說：「已經有改善了，你瞭解嗎？努力已經有成果了，你能體會嗎？儘管你覺得成果微不足道，如果你能理性思考一下，只要我告訴你，你不久就能講話，你一聽就相信。」

電極再入口。耶蘭開始順着字母順序誘導：啊、吧、咔、噠……，鼓勵卡倫跟着他複誦，但卡倫只講得出「啊」。每次卡倫聽話說出「啊」，耶蘭會暫時移除電極。每次他以「啊」音替代其他音，他會再次觸電。

進電療室已有一個半小時了。卡倫明顯筋疲力盡。儘管不斷被施予電流，他居然開始打盹兒。耶蘭意識到病患注意力不集中，爲他鬆綁。「來回走走。」他說。

卡倫照指示走動，耶蘭陪在他身旁，鼓勵他複誦，可惜卡倫只說得出「啊」，而且說得沙啞低沉，聲音從喉嚨深處冒出來。卡倫的步伐不穩，耶蘭攙扶着他。就這樣，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在電池周圍的光圈裏外進出進出。

終於叛變了。卡倫掙脫耶蘭的掌握，朝門衝刺，顯然是忘了門已上鎖，如今一時想起，轉身面對耶蘭。

耶蘭說：「現在想走，太荒謬了。不准你離開這裏。門鎖住了，鑰匙在我口袋裏。等你痊癒了，你才能走，記住，我不會提前放人。你很累，而且很氣餒，我不懷疑，不過，錯不在我。原因是，你對病情的瞭解不如我透徹，而且，和我準備治你的時間比較起來，剛纔的時間不算什麼。瞭解嗎？」

卡倫望着耶蘭。一時之間，卡倫想打人的態度很明顯，但他旋即露出認輸的表情。他指向電池，然後指着自己的嘴巴，意思是：繼續吧。

「不行，」耶蘭說，「繼續電療的時機還沒到。時機到了，我自然會給你，不勞你提示。等到電療的時機到了，你想要或不要，由不得你。」他停頓一下，然後加強語氣：「你非講話不可，不過內容是什麼，我一概不聽。」

兩人又開始來回走，卡倫依然重複着「啊」，但發不出其他聲音。「啊」說得用力，幾乎超出人類的能力範圍，頸部肌肉痙攣，連續猛擡頭，就連軀幹與手臂也使出全力，只求把「啊」音推出嘴脣。瑞弗斯不禁想替他發聲，察覺後趕緊住口，全身非常緊繃，所有的口吃往事泉涌腦海。

耶蘭說：「接着進入下一階段的治療，強力電擊將施予頸部外側，電流將傳導至聲帶，你不久將能低聲說出你想說的話。」

卡倫再次坐進椅子，又被束縛住。電極棒放在喉頭部位，連續短促放電，耶蘭每放電一次便重複着「啊、吧、咔、噠……」。重複第三回時，卡倫突然說「吧」。他不接着複誦，只繼續說「吧」，音量不大，語氣卻狠毒。「吧，吧」，然後是斷然的「吧啊啊啊啊！吧啊啊啊啊！吧啊啊啊啊啊啊啊！」

耶蘭居然露出感激的神情，說：「進步這麼大，你不高興嗎？」

卡倫開始哭，房間頓時沒有其他聲響，只聞啜泣聲。接着，他以手背拭淚，比劃着他想喝水。

「你很快就有水喝了。只要你說得出單字。」

卡倫將耶蘭推開，奔向門，猛扯着門把，握拳敲着木門。瑞弗斯看不下去了。他低頭看着交握的雙手。

耶蘭說：「等你能正常講話了，才準你出去。進步這麼大，你一定不希望治療暫停吧。你是個高尚正直的人，想棄我而去的念頭無法表達你的真心。我知道你迫切想痊癒，你也很高興進步如此顯著，現在你累了，無法理性思考，不過你一定要盡全力依循本性去思考，因爲你是蒙斯之戰的英雄。」

耶蘭似乎不知道，但卡倫或許記得，蒙斯之役是一場敗仗。總之，卡倫回到椅子上。

「你非講出一個單字不可，」耶蘭說，「什麼音都行。我一定能訓練你發元音，然後結合字音，最後構成單字和句子，你拭目以待。我一觸碰你的喉嚨，你先深呼吸，然後發音。」

卡倫雖然表面上配合，卻無法制造吐氣的聲音。

耶蘭明顯失去耐心，握緊卡倫的手腕說：「拖延夠久了，別怪我加強電流。我不想傷害你，但逼不得已時，我一定動手。」

耶蘭動怒了，瑞弗斯辨不清怒氣的真僞，但電流的強度無疑放大，卡倫的頸子連續抖顫。然而，這種方式生效了。不久，卡倫能以正常語調重複說「啊」，接着發出其他聲音，最後能說單字。到了這階段，耶蘭停止放電，椅子上的卡倫向前癱軟，假如手腳沒被束縛住，勢必跌出椅子。「繼續念星期。」耶蘭說。

「星——星——期日。星——星——星——星——期一。星——星——星——星——期二……」

最後是星期六。

耶蘭說：「要記得，想走出這一道門，你務必恢復原有的語音。我有一把鑰匙，另一把在你的手上。等你能好好講話，我就開門，讓你回病房。」

就這樣反覆練習，從字母進步到星期，進步到月份，電流有時微弱，有時極強，直到他能正常講話爲止。他的語調一恢復正常，咬字一恢復清晰，左手臂立刻開始痙攣或顫抖——不能說不像震顫麻痹。耶蘭在手臂施予電極輪。左手的顫抖消失，改在右手臂復出，然後換成左腿，最後是右腿，每次顫抖的現象一出現，就以電極治療。最後，耶蘭宣佈治療結束了，允許卡倫站起來。「治好了，你不高興嗎？」耶蘭問。

卡倫微笑着。

「我不喜歡你的笑容，」耶蘭說，「太讓我覺得反感了。坐下。」卡倫坐下。

「一下子就好，」耶蘭說，「微笑。」

卡倫微笑，電極棒伸進口腔側壁。最後耶蘭準他再起立時，他已無笑臉。

「治好了，你不高興嗎？」耶蘭再問。

「高興，長官。」

「高興而已？」

不到一秒的遲疑。卡倫頓時理解，趕緊立正敬禮。「謝謝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