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瑞弗斯預訂在十一月十四日離開克雷格洛卡,臨走前不負布萊斯之託,帶新指揮官熟悉環境。他離開醫院時,集全院榮光於一身,但他自認是大家過獎了。威勒德終於「痊癒」能走路了,女義工、勤務員、祕書、伙房人員一致認爲是醫學上的一大偉績,瑞弗斯還能理解,但他發現,即使是資深護士似乎也點頭稱是,他不免有點氣餒。
威勒德本人也惹人惱火。瑞弗斯極力對他灌輸症狀的剖析結果,讓他明瞭坐輪椅的原因,也告知他將來如何避免再坐輪椅,他則一概茫然凝視着瑞弗斯,尊敬得直髮抖。每次瑞弗斯一出現,威勒德簡直是跳起來敬禮。威勒德自知脊椎斷過,自知脊椎被瑞弗斯接合起來。不消說,其他醫官認爲沒什麼。有一次,瑞弗斯又受到特別慎重的肅然起敬,布羅克旁觀到後,旁人聽見他喃喃說:「且看我使出下一招:水上行走。」
臨行前的最後一次夜巡,瑞弗斯與病患都覺得依依不捨。他把薩鬆留到最後才巡視,走進薩鬆的房間時,他想起薩鬆今天曾與奧特琳·莫瑞爾夫人相會,想必接觸到了高劑量的和平主義教條。
薩鬆坐在地板上,雙手握膝,凝視着爐火。
「奧特琳·莫瑞爾夫人如何?」瑞弗斯說着,在唯一的椅子坐下。「聲嘶力竭嗎?」
「不盡然。幾乎沒提到戰爭。」
「喔?」
「對,我們的話題以卡彭特爲主。同性戀。嚴格說,是我講她聽。」
可憐的奧特琳·莫瑞爾夫人。「戰爭的話題一字未提嗎?」
「今天沒有。昨晚提過。我想我們兩人都知道,今天沒必要再提。她問我一句話,你知道是什麼嗎?她問我知不知道,歸建等同於殺德軍?」他強壓怒火。「和平主義分子有時殘忍得令人稱奇。」
自從薩鬆面臨醫評會時不告而別之後,情緒始終藏在心底,這一陣短暫的怒火是他至今表達的唯一情緒。他有時顯得幾乎對週遭事物渾然不覺,彷彿只要隔絕週遭事物,他就能安度兩次醫評會之間的時光。然而,他的寫作並未中斷,而且他似乎自認文筆相當順暢。如今所有的怒火與哀慟全被寫進詩裏。他已經不再對影響世事懷抱任何希望。或者,他也許是根本斷絕任何希望。瑞弗斯腦海深處有一份恐懼,唯恐本院打垮了索姆河與阿拉斯戰役打不垮的薩鬆。果真如此的話,瑞弗斯難辭其咎。
薩鬆強打起精神。「你一早就走,對吧?」
「對。六點的車。」
「所以,現在道再見?」
「兩星期之後再見。我還會回來開醫評會。在這期間……」他站起來。「儘量不要強出頭,好嗎?」
瑞弗斯在海德夫婦家借住一夜,然後搬進霍爾福德路的租屋,徒步幾分鐘即可到皇家飛行軍團醫院。他的樓下住着一家子比利時難民,顯然無視糧食配給制度,聲聲要求改善伙食,大大惹惱了房東歐文太太。房東太太常常在樓梯攔下瑞弗斯訴苦,久久不放他走。其他房客顯然比較容易滿足,她無從抱怨。
倫敦夜裏常有空襲警報干擾,只不過德軍的攻擊不多,比較常聽到的反而是公園裏的砰砰槍聲,聽起來宛如炸彈落地。空襲警報一來,大家躲進地下室,包括比利時難民、房東太太、在醫院上班的未婚女兒以及其他房客,另外是住閣樓的兩位少女,整棟房子的工作由她們負責。就瑞弗斯所知,躲空襲時,大家不是圍桌坐,就是躲進桌底,偶爾冒險進廚房泡可可,一杯接一杯喝。大家邀請他參加,但他總是婉拒,推說他不太怕空襲,何況他需要好好睡一覺。
有幾次空襲,他沒被警報聲吵醒,但沒有空襲時,他常被砰砰槍聲吵得睡不着。他的狀況不是特別好,但他不想再請病假,而且能放的帶薪假也已經用罄。有空時,他常與海德夫婦共度。有天晚上,海德夫婦上門找他,拖着他去歌劇院欣賞俄羅斯芭蕾舞。步出歌劇院時,旋轉彩燈仍在三人的眼前繚繞,不巧又遇到空襲。他們走到萊斯特廣場停下,擡頭望天空,看見一艘齊柏林飛船飄浮空中,猶如一條銀色怪魚。根據謠傳,這艘飛船由女性飛行員駕駛,瑞弗斯則認爲信以爲真的人未免太荒唐,但他不久後發現,多數人都相信。房東太太則是堅信不疑。
他去醫院報到後,立刻忙起正事,而且一如海德的預測,皇家空軍的病例果然激起他濃厚的興趣。皇家空軍各單位的精神崩潰病例互異,瑞弗斯對病例嚴重度的差別感到着迷。飛行員精神崩潰的病例雖然時有所聞,但發病數不如觀測氣球飛行員,病情通常也比觀測氣球飛行員輕。觀測氣球飛行員高掛在戰場上空,無依無靠,無法閃躲槍炮,也無法有效自我防禦,精神崩潰的比例高居各軍種之冠,就連步兵軍官也瞠乎其後。這種現象強化了瑞弗斯的觀念:導致精神不勝負荷的主因是持續的壓力、行動限制、無助感,而不是突受驚嚇或碰到離奇驚魂的事件——病患自己常認定崩潰的主因是後者。照這樣解釋,不難理解承平時期女性的精神病。在戰前,女人比男人更常罹患焦慮神經官能症與歇斯底里,原因是婦女的生活範圍受限,面對壓力時,積極調適的機會較少。因此,想解釋戰時神經官能症,必須先考慮到一點:作戰艱辛危險,表面上是雄赳赳的生活,其實讓男人產生的心理病症無異於平時女性的精神病。
由此可見,值得瑞弗斯探討的層面很多。他研究幾天後,就發現他今後不愁沒事可做。許多在克雷格洛卡接受他診治的病患現居倫敦或英國南部,已經紛紛來信問他可否登門拜訪。光是這些邀約,他就有得忙了。
他預計在十一月二十五日返回克雷格洛卡。二十四日當天,他接受去女王廣場的邀約。同樣的邀約,他已接到數次,每次都藉故婉拒,但如今他是倫敦少數醫治戰時心理——神經官能症的醫生之一,應將邀約視爲公事而非玩樂,不能再推卻,於是,在十一月二十四日九點半,他走上國家醫院的臺階。昨夜的槍聲比平常更吵,因此這天他的身體明顯不適。假使他能在不失禮的情況下不出席,他絕對會取消或延後。他向女接待員報上姓名。接待員對他說,耶蘭醫生正在等您。請上樓。
瑞弗斯搭乘電梯至四樓,推開對開門,進入一道明亮而空曠的長廊,他愈走愈覺得走廊似乎一直延長。他開始擔憂自己是真的生病了。他知道這間醫院人滿爲患,怎會出現這條荒涼的走廊?他心裏毛毛的。詭異。病患告訴過他,兩軍之間的無人地帶看似空無人蹤,其實擠滿了百萬大軍,而那種感覺近似瑞弗斯現在的心境。
走廊盡頭的對開門一打開,瑞弗斯很高興,以爲護士或女義工會出門熱情迎接,沒想到,迎面爬出來的卻是一隻幾乎不成人形的生物。這人佝僂嚴重,明顯畸形,前進的動作卻出奇迅捷,頭歪向一邊,而且向上仰,脊椎彎曲到胸部與雙腿平行,而雙腿僵成半蹲姿勢,左臂外張,前臂收縮,右手掌握着欄杆,不是順着欄杆向前滑,而是每走一步拍一下,在木欄杆上反覆拍出聲響。
兩人交會時,佝僂男盡最大限度轉頭,向上凝望着瑞弗斯。住院的日子枯燥,醫生一現身病房,病患總會好奇凝視着,佝僂男或許正有此意,但瑞弗斯覺得,他的表情既嚴肅又懷有惡意。瑞弗斯費了一點力氣才抽離視線。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女義工從一側的病房走出來,以女義工慣用的那種歡樂洋溢的語調,對佝僂男說:「快十點了。我來幫你上牀吧。」
晨間巡視。瑞弗斯懷疑此行是否將配合晨巡。
果然。耶蘭走出辦公室,左右各一位新進醫生,匆匆與瑞弗斯握手說,他認爲全盤介紹的最佳方式或許是巡視病房一圈。
巡視隊伍包括耶蘭、兩名新進的見習醫生、一位不講話也沒人請她發表意見的護士長,另外有兩位勤務員,在背後徘徊不去,需要他們搬重物時可隨傳隨到。耶蘭的儀表醒目。與人對話時,他不僅僅扣住對方的視線,更凝神注目着,熱切到對方覺得腦殼被他看穿了。他的言語極爲精確,字字傳達權威感,毫不寬待,瑞弗斯聽了很想笑,但他也認爲,假如自己是新進醫生或病患,聽了一定笑不出來。
先巡視的是後處理(post-treatment)病房。絕大部分是耶蘭與新進醫生之間的交談,偶爾會轉頭向瑞弗斯說幾句。與病患的接觸侷限於匆促、愉悅、權威性的招呼,不問病患的心理狀態。瑞弗斯認爲,許多病患顯露憂鬱症狀,但耶蘭介紹病例時,總把消除生理病徵描述爲痊癒。這病房的多數病患一星期之內可出院,耶蘭說。瑞弗斯問複發率、自殺率多高,得到他預期的答覆:沒人知道。
接下來巡視住院病房。這間病房極長,白牀單病牀的間隔很窄,兩旁的窗戶從地板延伸至天花板,室內充滿北國冷光。許多病患的手腳異常扭曲,形狀怪異,能坐的病患全在病牀上坐直,動作力求近似立正。瑞弗斯在走廊遇見的佝僂男趴在接近門口的牀上,臀部朝天,據推測這是他唯一能維持的姿勢。他破壞了整齊劃一的美感,但護士已經盡力了。巡視小組來到他的牀邊停下腳步。
在剛纔那間病房,耶蘭的表演以敷衍爲重。瑞弗斯懷疑,一旦耶蘭對病患施展完神奇醫術,耶蘭就對病患失去興趣。在這一間病房,他轉頭對瑞弗斯說話,興致高昂。「這個病患相當典型。」他說,然後向薑黃色頭髮的醫生點頭示意。
一顆炮彈在他附近爆炸,將他埋進土堆,只有頭頸露出地面,周圍的炮火持續猛烈,他動彈不得,維持同一姿勢好一陣子才被挖掘出土。恢復自由之後的兩三天,他神情恍惚,但仍隱約記得炮擊一事。六星期之後,他被後送英國,住進伊斯特本[39]的一間醫院,接受肢體復建治療,脊椎異常彎曲的現象變得更加嚴重。
被單被拉開。醫生邊說邊示範,病患無法被動彎曲軀幹。病患無法就桌進餐,也無法在牀上躺平。病患主訴頭疼得厲害,晚上更嚴重,醒來時眼前彩光紛飛。右側有些許痛覺缺乏的現象。第六節脊椎至腰椎區之間有一壓即痛的觸感。腳掌有流汗的現象,但不是汗流不止。畫在腳底的記號久久不消失,頗不尋常。
「另外呢?」耶蘭說。
小醫生一臉惶恐,瑞弗斯對這種恐懼記憶猶新。他及時想到漏掉什麼事實。「不見器官病變。」他說,結束時洋洋自得。
「好。所以,至少這個病患是送對醫院了,值得我們欣慰。」
「是的,長官。」
耶蘭走向牀頭。「你將在今天下午接受治療,」他說。「第一步驟是將你的背扳直,做法是對脊椎與背部施予電擊。你有力氣擡頭,甚至能拉長脖子。我相信你瞭解頭痛的原因來自身體的姿勢,肌肉被拉得太緊,毫無紓解,即使你休息也維持同樣的姿勢。電壓或許會高一點,但有助於恢復你的力量——伸直腰桿的力量。」
不得了。耶蘭在前一間病房已經權威性十足,在這裏的口氣更是近乎上帝。佝僂男心驚的表情顯著。「會痛嗎?」他問。
耶蘭說:「我瞭解你不是有意問這問題,所以我想忽略不答。我相信,你瞭解治療的原則是……」他暫停一下,彷彿等待病患回答,「首重集中注意力,口舌最不重要,絕不發問。下午見。」
繼續巡視下去,來到最後一牀,耶蘭停下來,有些得意揚揚。「這個病例很有趣。」
打從一進這間病房,瑞弗斯立刻注意到這位病患。他在牀上坐得直挺挺,目光跟隨着巡視小組移動,神態是默然敵對。
「卡倫,」耶蘭說。「蒙斯、馬恩河、埃納河、第一和第二次伊普爾、六十號高地、新沙佩勒、盧斯、阿爾芒蒂耶爾、索姆河、阿拉斯。」他看着卡倫,「我有沒有漏掉什麼?」
卡倫明明聽見了卻不迴應,目光從耶蘭跳至瑞弗斯,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瑞弗斯。耶蘭湊向瑞弗斯,喃喃說:「非常消極的態度。」他向小醫生點頭示意。
卡倫於四月精神崩潰,當時在後方擔任運輸官,或許精神狀態已引人關切。有一天,他餵馬時,突然暈倒,連續五小時昏迷不醒。恢復意識之後,他渾身顫抖不止,無法言語,從此成啞巴至今。他將失語的症狀歸因於中暑。
「療法呢?」耶蘭問。
病患被綁在椅子上二十分鐘,朝頸部與喉嚨施予非常強的電流,反覆在喉嚨深處施予熱板,以燃燒中的菸頭燙舌。
「抱歉……」瑞弗斯說。「你剛說什麼?」
「以燃燒中的菸頭燙舌,長官。」
「偶一爲之,」耶蘭說,「此舉是療法的下下策,因爲電流已經試過,他知道——或者是自認知道——電療沒效。」他走向牀頭。「你想不想痊癒?想,點頭。」
卡倫微笑。
「就我看來,你對自身的病況漫不經心,但目前的環境不容許這種態度。罹患類似病症的例子我見過太多了,其中不乏症狀持續更久的病例。以我的經驗而言,這些病人可分爲兩大類,一類想康復,另一類不想康復。我徹底瞭解了你的病情,你屬於哪一類,對我毫無差別。你務必立刻恢復語言能力。」
離開病房之際,耶蘭將瑞弗斯拉至一旁。「你有時間參觀一次治療過程嗎?」
「有。樂意之至。」排除其他事物不談,瑞弗斯最有興趣見識的是所謂的電流有多「強」。論文發表時,通常會在這方面語帶保留。「方便我觀摩最後那位病患嗎?」
「可以。只不過,他的療程不短。而且,療程一開始,我無法中斷。」
「沒關係。我今天下午沒有安排病患。我想觀摩他,是因爲先前的治療無效。」
「喔,原來如此。他是最有趣的一個,其他病人只是家常便飯。」
兩人走向醫官餐廳吃午餐。
「你只治療一次?」瑞弗斯問。
「對。病患必須知道,進電療室只准完全康復,否則不準出去。」耶蘭遲疑着。「我通常一對一治療。」
「我儘量不干擾。」
耶蘭點頭。「那就好。對付這種病患,最忌諱的是觀衆投以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