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普萊爾沒有闖空門的經驗。他不盡然是想闖這一間,他提醒自己,他卻有闖空門的感覺。他站在後院,冷得直髮抖,躲在看似儲煤屋與茅坑之間的隱蔽處裏。他把大衣拉得更緊一些,伸長脖子望天。一朵薄雲,沒有月亮,星光刺破夜空,霜氣冷冽。
薩拉說過,她會在窗口提燈打暗號,但普萊爾苦等許久等不到。他的體內有一種無關氣溫的寒意。四處漆黑,心情緊張,反覆咽口水……他重回法國了,等着出去巡邏。
他記得兩軍之間無人地帶的感受。那片廣袤無垠、無法想象的空間,白天以潛望鏡望去,大地瞬間縮水成坑洞遍佈、鐵絲纏卷的小土地,兩者的差異令人難以調適。而差異性正是大地觸發想象力的妙招之一。這種差別好比看見口腔潰瘍與伸舌戳一戳的差別。他告訴自己,永遠不會回戰場了,自由了,但「自由」兩字聽來空泛。他暗暗催着,薩拉,快一點啊。
他開始懷疑,薩拉該不會在樓梯撞見房東太太?這時,窗口冒出一盞燈。他立即攀上生鏽的洗衣機,踏上炊具存放室的斜頂,攀登起來毫不困難,唯一的危險在於年久失修的屋瓦。他放輕手腳,儘量不要製造太大的聲響,如果被人聽見了,大概會以爲是貓。
薩拉的房間在二樓。他來到最大一面牆壁時,站起來,指尖勾進磚塊之間的空隙。薩拉的窗戶大約三呎遠,幸好有一條排水管,方便他踩。他甩出左腳,腳趾踏在排水管上——所幸水管的狀況比屋瓦好——然後朝黑洞跳躍,安全降落,可惜聲響不小,與薩拉撞個正着,因爲薩拉等了好久,想探頭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兩人怔住,傾聽動靜。聽不出動靜時,他們才彼此互看,微笑起來。
薩拉提着油燈,放在牀邊的桌上,然後去關窗簾。夜色被關在外面,他暗暗竊喜,不必再回首可怕的往事,不必再聽着急的尖兵講悄悄話。她轉身走回來。
兩人對看着,無言以對。薩拉睡的雖然是單人牀,卻顯得非常大。即將袒裎相見,這種想法飄過兩人的腦海,不禁害臊。幾星期以來做愛不知幾回,但兩人仍無赤裸的機會。薩拉舉止羞怯,令普萊爾感動,但他對自己的羞怯感到有點可恥。
他故作不在乎,放眼望整個房間。除了單人牀之外,房內有一個牀頭櫃、一把椅子、一座抽屜櫃以及塞進窗邊角落的一個洗手檯。一件短袖襯衣掛在椅背上,旁邊的地上是一件束腹。薩拉見到他凝視的方向,趕緊把束腹踹進椅子底下。
「沒關係,」他說,「我也不愛乾淨。」
普萊爾的講話聲化解了兩人的緊張。普萊爾在牀鋪坐下,拍拍身邊,要她坐過來。
「我們最好不要講太多話,」她說,「我告訴她們說,我會很晚回來,被她們聽見聲音的話,她們會衝進來。」
反正他也無法講太多話,他連喘氣都有困難了。兩人相互凝望着。他舉手解開薩拉的頭髮,甩一甩,全攏向一邊,然後兩人一同躺下,依然四目相接。由於距離太近,她的眼睛聚成一隻,睫毛宛如史前植物,中間是一池神祕而幾乎不像人眼的水塘。就這樣,兩人面對面側躺了十到十五分鐘,彼此都不想催促對方,爲眼前的時光之充裕暗暗驚喜。
頃刻之後,普萊爾翻身仰躺,看着牀頭櫃上的相片,提燈過來照個清楚。是婚禮的團體照。他猜是姐姐辛西婭的婚禮,新郎是個白臉胖軍人,站在中間,笑得心虛,想必已經戰死。團體照裏的人不是一副白癡狀,就是看起來像瘋子,臉孔僵着,等候閃光燈一閃。薩拉的母親不然。即使在昏黃的相片裏,她的雙眼照樣噴射火光。而且,那副下頜。假如是男人,有那種下頜,一定很醒目。「你母親看起來像我的醫生,」他說,他再看相片一眼,「她不常微笑,對吧?」
「追思儀式的時候,她笑得可開心呢。」她看着相片。「我愛她,你知道。」
「當……」他及時住口。憑什麼說「當然」?他又不愛自己的父親。
「你不必歸建,我很高興。」
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普萊爾又看見鏟子、沙袋、撒在地上的石灰粉。掌心裏的眼球。「對。」他說。
她永遠不會知道,因爲普萊爾永遠不告訴她。假如最慘痛的幾幕被她知道了,普萊爾再也無法把她當成心靈避風港。他摸索着他不太能掌握的一個概念。弟兄說,他們不想對女人說戰場的事,是因爲不願害女人操心。其實原因不止這一個。唯有她無知,普萊爾纔可躲避事實。然而,在此同時,他也想知道事實,更希望對方儘可能深入瞭解他。而這兩種慾望無法兼容。
「你媽會喜歡我嗎?」
兩人事先規劃過,準備共度假期的幾天。
「假如你歸建,她會更喜歡。」
「告訴她,我的肺不好。她聽了心情一定會好轉。」他覺得自己已經認識艾達了。
薩拉翻身過去,開始脫他的衣服,他半推半就,被她硬是推倒在牀上。薩拉想解開他的綁腿布,愈解愈紛亂,他躺着,笑得直髮抖。最後,她放棄了,頭靠在他的膝蓋上,嘻嘻笑着。「跟束腹一樣難纏。」
「可別告訴戰爭部。會害很多男人窮擔心。」
止笑後,兩人又互看。
「我愛你。」他說。
「哎喲,沒必要講。」
「有,有必要。是真心話。」
她慢慢思索着。最後她吸一口氣,同時說:「那就好。我也愛你。」
在保守俱樂部,歐文與薩鬆坐在交誼廳的一角,全廳除了他倆之外,只有一位會員,埋首閱讀着《蘇格蘭人》(Scotsman)。服務員送來白蘭地,轉身離開,薩鬆才從口袋掏出一本書。「我想朗讀一段給你聽。可以嗎?」
「好,請讀。是我認識的作者嗎?」
「艾爾默·斯特朗(Alymer Strong)。書是作者自己送我的。那天他帶一本瑪格麗特夫人[36]的書送我,然後——呃——正好提到,他也寫寫東西。怪我太傻,還發出鼓勵的聲音。」
「不一定慘兮兮。爲什麼要讀給我聽?」
「聽了就知道。他以一首詩向某人致敬。」
西格弗裏德,令尊歷代討伐
仿和平鴿之鷹派茶隼
歐文面無表情。「什麼意思?」
「你太不懂人間情趣了吧。該不會是準養豬戶的心聲吧?我相信,他在影射迫害猶太人的事。」
「可是,你又不是猶太人。」
「我其實是。確切的說法是,我的‘歷代’是猶太人。」
「我現在才知道。」勃艮第酒爲歐文蒙上一層醉意,他思索這事實。「所以才取名西格弗裏德?」
「不對,取名西格弗裏德是因爲我母親喜歡瓦格納。我和正統猶太教的唯一共通點是,我誠心感謝上帝把我生成男人,而不是女人。假如我是女生,名字會被取成布倫希爾德[37]。」
「今晚是我們的最後一夜,而我卻覺得剛剛纔認識你。」
「我的大事,你全知道了。」
兩人互看着。接着,《蘇格蘭人》的翻頁聲傳來,他們纔將注意力轉回斯特朗的作品。薩鬆開始朗讀摘錄,歐文醉了,也擔心氣氛弄得太嚴肅,笑到喘不過氣。薩鬆一本正經朗誦着,但當他讀到:
敢情我已如
空心大葫蘆?
他噗哧大笑。「哇,我好愛這一段。你可能更喜歡。」
憎世黑袍僧何許人,
和平頌媚俗求榮,
講壇之高,暠如讚美詩之恨
「什麼如讚美詩?」
「‘暠’。」
「哪有這種字。」
「有。是史詩用詞。」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歐文讀這一首詩。「這人反戰。」
「對啊。」薩鬆的嘴脣抽動着。「而且,基督教會對戰爭的立場特別令他心碎。相似之處令人憂心啊,歐文。」
「我也擔心。」他作勢想交還。「不可思議。」
「先別還我。翻開封面。」
歐文看着扉頁,讀到:獻給歐文。致贈者S.S,1917年10月26日於愛丁堡。薩鬆在下面引述原文:
當庫克船長初嗅枝條,
當愛哥倫布隨了亞里士多德。
「太典型了。」歐文說。
「挺能一語訴盡他的風格,對吧?」
「你明知我的意思。能略表心意的動作,你只做過這一次,你卻做得讓人無法認真看待。」
「你認爲今晚認真一點比較好?」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只不過要去斯卡伯勒[38]基地。去法國,你會比我先去。」
「希望如此。」
「戰爭部還沒來信嗎?」
「沒有。瑞弗斯今天早上投下一顆震撼彈。他快離職了。」
「是嗎?」
「克雷格洛卡少了你或他,我都受不了。我在瑞弗斯面前提過你,你知道吧。」
「他怎麼說?」
「他說你是個極爲英勇、富有良知的青年軍官……」
「喔喔。」
「‘喔喔。’一個不需別人傳授職守的青年。不像某某人。而且,他也認爲沒理由再留你住院,多一天也太久。我認爲,要求他否決布羅克的決定,他覺得不是滋味。」
歐文說:「我不意外。你不應該要求他的。我再待一個月,可以完成很多東西。我討厭離開。不過,再待下去,我多佔一個牀位,倒黴的是某個比我更需要住院的傻蛋。」
「我不應該佔牀位的。」
「我沒有這意思。」
「對,不過,你說的是事實。」他看手錶。「我該走了。在新團隊統治之下,逾時夜歸的處罰好像是被釘上十字架示衆。」
在走廊,薩鬆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封信。「裏面是致羅伯特·羅斯的引薦函。信被我封起來,是因爲裏面另有東西,不過這不代表禁止你閱讀。」
歐文想講講話,但不知該說什麼。
「保重。」
「你也一樣。」
薩鬆拍拍他的肩膀,然後離去,連「再見」也沒有。歐文心想,或許這樣比較好。歐文走回交誼廳。至少對西格弗裏德比較好。兩人的空酒杯並立桌上,泡在落地燈照耀的光池裏,但把臉埋進《蘇格蘭人》裏的旁聽者不見了,書好端端地合着,放在門邊的桌子上。
歐文坐下,取出介紹信,沒有立刻打開。交誼廳空曠,時鐘滴答聲非常響亮,他背靠着椅背,閉上眼睛。他害怕測度這份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