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普萊爾製造的印象不佳。醫評會想從他嘴裏問出幾件簡單的事實,宛如拔智齒一般痛苦。起初,瑞弗斯以爲普萊爾只是在鬧彆扭——對普萊爾產生這種意見是十拿九穩的假設——但瑞弗斯隨即注意到他的下頜緊繃,才明瞭他內心的衝突多洶涌。普萊爾曾說,他最大的心願是儘快回法國戰場,擺脫國內兵的「恥辱」,而瑞弗斯不疑他真有這份心願。但是,事實的全貌並不只有如此。瑞弗斯也想救他的命。此外,瑞弗斯咬着氣喘發作一事不放,暗盼普萊爾或許可望因此獲准保住一條命。這樣的心願也許殘酷了點。因此,難怪普萊爾回答問題時惜言如金。最後委員問他是否自認適合上戰場,他不發一語,只凝視着亨特利,既無法自稱有病,也無法否認有病。瑞弗斯望着他,爲他的兩難處境默默致上最深摯的同情。可憐的小笨蛋,瑞弗斯心想。可憐的所有人。
在等候室裏,薩鬆看着手錶。裏面的醫評會已經超時將近一個鐘頭,而下一位接受審覈的病患甚至不是他。下一個是皮歐。皮歐是威爾士人,綠眼醒目,肌肉抽搐的情形是薩鬆見過最嚴重的一例。克雷格洛卡如同抽搐與痙攣的真人博物館,即使在這裏,皮歐也傲視羣倫。皮歐的抽搐以猛然偏頭的動作爲主,緊接着發出介於驚歎與尖叫之間的聲音,而且是每隔大約三十五秒一次。薩鬆與全院其他人類似的是,反射動作全在戰壕作戰時培養而成,因此每當皮歐偏頭躲子彈,薩鬆也幾乎無法不跟着閃躲。歐文對他說過皮歐的遭遇,而皮歐的遭遇正在薩鬆腦海邊緣盤旋。想到了。皮歐好像碰到什麼離奇意外,類似手榴彈掉在鐵絲網上、反彈回來的意外。據說,弟兄屍肉飛濺在皮歐穿的防毒面具斗篷上,他花了一小時才清理乾淨。
薩鬆再看錶。即使醫評會的腦筋正常,一眼即知皮歐不適役,薩鬆仍不可能在六點之前離開醫院。他與桑普森夫婦約四點三十分喝下午茶。就算他現在走,立刻搭上電車,依然會遲到。太可惜了。一心捨身就義的人至少有權不必久候。他再度閉眼。他覺得好累,若非皮歐在身邊,抽動個不停,薩鬆或許能打個盹兒。他昨晚幾乎沒睡。
薩鬆的胸前口袋有一封喬·科特瑞的來信。科特瑞是營軍需官。薩鬆幾乎把信的內容背下來了。科特瑞運送軍糧至波麗崗森林,地面的坑洞多如胡椒罐頂的小孔,放眼所及只見泥巴與樹。前一晚炮火猛烈,幾位弟兄陣亡,軍需官也迷路,只好帶兵躲進炸彈坑過夜,不過軍需官寫道,軍糧最後還是送到目的地。讀到這裏,薩鬆恨不得飛回法國,但信的結尾寫着:收拾行李出院,快去國會。他們應該無法強迫你住下去吧?問題是,薩鬆邊嘆氣邊看錶,心想,信上的「他們」指的是瑞弗斯。
索普來了。一會兒之後,他問:「知——知——不——不——不——知——知的——的道——道——爲——爲——什——什什麼——折——這——這——麼——幾——久——久——還——還——還——沒——幾——幾——結——結束——束嗎?」
薩鬆搖搖頭。皮歐也搖頭,但皮歐的動作是否代表否定,難以判斷。忽然間,薩鬆再也無法忍受。「你們想不想等,我無所謂,我可不想留下來等答案。」
他似乎瞥見在場兩人目瞪口呆,旋即他大步離開等候室,進走廊,穿越對開門離開。
「下一個是皮歐,對吧?」布萊斯說。
「等一等,老弟,」亨特利說,「先讓我去放點兒水。」
亨特利少校隨手帶上門。布萊斯說:「他滿口水手俚語,是哪裏學來的?」見無人回答,他轉向瑞弗斯。
「剛纔那一個爲什麼問了一整個鐘頭,我永遠無法理解。」
「普萊爾不太肯幫自己的忙,對吧?」
瑞弗斯不迴應。
「至少你得到你要的結果。最後。」
少校回來了,邊走邊扣褲襠。「好了,好了,」他說,口氣像他們讓他久等,「繼續開會吧。」
皮歐的審覈快速而令人心痛。由於勤務員已經去吃晚餐,瑞弗斯親自去等候室叫薩鬆進來。等候室裏,索普獨坐着。「你剛見到薩鬆了嗎?」
「他……」索普的口吃症又發作了。「滋——滋——滋——滋——滋——走——走——走——了。」
「滋——滋——滋……」深呼吸。「他去哪裏了?」
索普節省口水,以聳肩代答。瑞弗斯走進病患休息室,尋找薩鬆,只看見普萊爾坐在鋼琴前,胡亂敲着鍵盤。普萊爾擡頭望。瑞弗斯心想,離裁決正式宣佈還有一段時間,他豎起拇指向上指,微笑着。
回到等候室,他說:「來吧,索普。輪到你了。」
審覈索普完畢後,瑞弗斯仍不見薩鬆蹤影。達菲護士在走廊徘徊,想通報普萊爾的近況。「哭得眼珠子快掉出來了,」護士說,「他不是弄到終身國內兵了嗎?」
「對。」
瑞弗斯上樓至普萊爾的房間,發現他坐在牀上,已經不哭了,但兩眼仍相當浮腫。
「你以爲我會很感激?」
「沒有。」
「那就好。因爲我纔不感激。」
瑞弗斯盡力壓抑笑容。
「我明明告訴你,我不要就是不要。」
「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吧?問題在於你適不適役。」
「我本來就很健康啊。其他人能做的事情,我能儘量做,健康問題攔不了我。」
「這話不太對吧?你親口告訴過我,室內毒氣演習時,有一次你硬想上場,結果暈倒了,所以長官後來準你觀摩,你受到的訓練僅止於課堂上的聽講。不是嗎?」
無反應。
「營金絲雀的綽號拿來開開玩笑就好,實際上戰場呢?低濃度的毒氣一飄來,多數人挺得過,倒地的人只有你一個,危險性非常大。而且威脅到的人不只是你。」
普萊爾轉頭。
瑞弗斯嘆氣。「被裁定終身國內兵的那個人今晚要開慶祝會,你知道嗎?」
「他開心就好。我希望慶祝會辦得熱熱鬧鬧。」
「你爲何這麼排斥國內兵?」
沉默。片刻之後,普萊爾說:「從現在起,我不算是你的病人了吧?」
「對。」
「所以不必再忍受這種事了吧?」
瑞弗斯差點脫口而出的是,你輕鬆,我更輕鬆,但他望着普萊爾浮腫的雙眼,硬把這句話吞回去。「你不必再忍受什麼事?」
「空白的牆壁。無言的沉默。虛情假意。」
「聽着。你現在恨我,是因爲我幫你爭取到你想要卻又覺得可恥的東西。你恨我,我無能爲力,不過,我認爲你應該正視‘可恥’的心態。想活下去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值得可恥的?不想活下去的話,你是奇珍異獸一頭。」
普萊爾搖搖頭。「你不懂。」
「教教我。」
「我永遠也不會了解自己……了吧?」
「你怎會不瞭解自己?你本來是個完全稱職的軍官,只是後來——」
「後來被壓力壓垮了,再也不稱職了。現在呢,我算哪根蔥?」
「光明的前途等着你開創,其他挑戰等着你去面對。」
「假如換成你,你是這裏的病人,你難道不覺得可恥?」
「大概會。因爲我從小受到的薰陶和大家一樣。不過,我希望我有判斷力——什麼用語比較好呢?——智慧,能認清現狀多麼不合理。」
普萊爾邊聽邊搖着頭。「不可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只要開口質疑,你就失敗了。只要長官不再對你下命令,你就失敗了。」
「我不認同你的看法。如果口令不再來,你也莫可奈何。你並沒有強求終身國內兵,而是被賦予,根據的是伊格爾沙姆對你的評估報告,不是我的報告。以你的心理狀況而言,你沒有理由不能歸建。」
普萊爾不迴應。瑞弗斯輕聲說:「倖存者心存歉疚是很正常的事。別讓歉疚感妨礙到你。」
「不是。呃,是有一點。主要是,我從小就不讓氣喘病妨礙我。毒氣室演習時,長官不準我實地演習,而我躍躍欲試。即使在我小時候,我也下定決心不讓氣喘病阻礙我。其他小孩能做的事,我樣樣都行,而且不止,我還能贏過其他小孩。我不是說,我是個特例。我——我認爲,多數氣喘病人都有類似的觀念。我母親老想跟我作對,一直把我關在家裏。我母親好可憐,我不想批評她,她大概救了我一命,不過她的確常常利用氣喘的事作爲藉口。她不想看我被那些低級野孩子帶壞。後來呢,你蹦出來……」他舉起雙手,「也做同樣的事。」他望着瑞弗斯,目光冷淡、略帶笑意、略帶嘲諷、略帶親情、極具智慧的凝視。「所以我纔不想把你想象成爸爸。我把你想象成更低賤的人。」
瑞弗斯回憶起乳羊頂母羊的情景,會心一笑。他慶幸普萊爾無法進出他的思想世界。
「謝謝你容忍我。」
此言說得毫無風度,瑞弗斯不確定耳朵是否聽錯。
「我的態度簡直像豬。」
「哪裏的話。」
普萊爾遲疑着,然後說:「戰爭結束以後,我去找你,你會介意嗎?」
「介意?高興都來不及了。只不過,何必等到戰爭結束?想聯絡,可以直接寫信給我。如果——如果我調走了,院方會轉寄給我。」
「謝謝。我會寫信的。」
來到門口,瑞弗斯轉頭。「你走前,如果我沒再碰見你的話,我在此祝你好運。」
晚餐交談是件苦差事,一方面是瑞弗斯自己累了,另一方面是薩鬆的位子空着。目前得知的事實是薩鬆故意逃避審覈。他在六點告別桑普森夫婦,至今仍未回醫院。他可能去俱樂部吃晚餐了,以延遲面對瑞弗斯的時刻,但他的個性夠魯莽,或許也夠心急,說不定會搭火車去倫敦,再異想天開,另外想出一套反戰的伎倆。假如薩鬆果真做逃兵,再度公開抗議戰爭,瑞弗斯自知將面對什麼樣的困境。上級會要求瑞弗斯將薩鬆列爲精神病患,絕不會軍法審判薩鬆。現在不是時候。陣亡名單太慘烈了,不宜開啓續戰與否的全民辯論會。
瑞弗斯爲自己打氣,纔好加入晚餐的討論行列。亨特利少校又在長篇論述他的大道理了,這次的主題是種族退化現象。出生率逐年下降。國家有必要增進他所謂的「英雄的來源」。他問瑞弗斯知不知道,平均而言,兵比軍官矮五吋?此外,決定少生幾胎的女人通常是素質較佳的族羣,反而是隨心所欲的同胞亂生一通,拖垮大英帝國。瑞弗斯儘可能洗耳恭聽少校的理論,聽他闡述英國婦女應如何重拾民族義務心。晚餐結束時,瑞弗斯鬆了一口氣,借加班的託詞逃回自己的房間。
他留言給達菲護士,請她務必在薩鬆回來時立即通知他,時間再晚也無所謂。薩鬆回院時,確實是三更半夜了。他走進瑞弗斯的房間,滿臉懺悔與怯弱。
瑞弗斯說:「坐下。」
薩鬆坐下,雙手握在大腿上,等着。他的神情極像小學班長,認真而心胸大致純正,自知讓校長大失所望,被叫進校長室大概免不了「挨一頓訓斥」,但也預期最後能全身而退。這些表象薩鬆全算計過,用意全在於逼得瑞弗斯怒火中燒。「相信你有完全令人滿意的解釋。」
「桑普森約我喝下午茶,我快遲到了。」
瑞弗斯閉眼。「就這樣?」
「對。」
「難道不能打電話告知桑普森,說你會遲到?」
「總覺得不太……禮貌。而——」
「不告而別,對布萊斯少校的禮貌何在?對亨特利少校呢?你走之前,難道沒想過,至少向他們解釋一聲?」
無言。
「爲什麼,西格弗裏德?」
「我無法面對審覈。」
「聽你這麼一說,我很驚訝。你做出幼稚的言行,我可能不覺得意外,我卻從來不認爲你是懦夫。」
「我提不出藉口。」
「你什麼東西也提不出來。更別提理由。」
「我大概一個理由也說不出來。我只是等得不耐煩。我的想法是,既然我想捐軀,其他人至少應該盡一點心力,儘量準時。原因是……」深吸一口氣,「個性暴躁。」
「所以,你提不出理由?」
「我說過了,沒有理由。」
「我不信。」
「好吧,我會道歉的。你高興的話,我屈膝道歉也行。」
「我沒興趣見你屈膝道歉,比較希望你說實話。」
薩鬆在椅子上蠕動。「好吧。我有一個想法,反覆思考了……呃,五六個星期。我想說,如果我能通過評估,然後去倫敦,可以去看一個人……例如……查爾斯·默西埃。」
「默西埃醫生?」
「對。」
「你想見他的理由何在?」
「換個醫生診斷看看。他的醫術不錯,對吧?」
「是啊,沒錯,比他高明的沒幾個。只是……如果你通過醫評會審覈了——爲什麼還非找默西埃不可?」
「如果我繼續抗議,多了一個醫生診斷的話,可以避免上級推說我病情復發。」
瑞弗斯坐回椅子。「原來如此。」
沉默。
「你已經下定決心了?」
「還沒有下定決心做任何事。如果你想問我不告而別的理由,理由大概就是這個。我坐着等,突然想到,審覈完後,過幾個鐘頭,我非收拾行李不可。可是,我連去哪裏都不知道。那時候,我腦海深處想到,假如我去找默西埃,我就可以……」
瑞弗斯等着。
「背叛你。」
「想另找醫生診斷,隨時都可以。我不知道你有這種想法。人一聽到心理醫生診斷一切正常,通常不會另外找醫生再診斷一次。」
「上級的對策是推說我病情復發,對不對?」
「對。八成是。你下定決心不歸建了,我沒料錯吧?」
「不對,我想歸建。」
瑞弗斯癱在椅子上。「謝天謝地。我無法假裝能理解,不過還是謝天謝地。」一陣子之後,他接着說,「這整件事裏,最諷刺的一點是什麼,你知道嗎?今天早上,我收到戰爭部的信。不盡然是應允保送你歸建,而是……有所進展的曙光。」
「而我卻搞砸了好事,只爲了陪天文學家喝茶。」
「倒不至於。我今晚會回信給戰爭部。」
薩鬆看時鐘。
「我們可不希望亨特利告訴他,對吧?對了,夜雖然深了,我想布萊斯少校還想見你。」
薩鬆聽出言下之意,起立。「你認爲他想怎樣?」
「沒概念。希望他給你點顏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