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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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艾達·倫布搭乘的火車於上午九時進站。薩拉去車站接她,隨後母女逛街至中午。確切的說法是,逛街的人是薩拉,母親忙着對她施壓、哄騙、質問、臆測、瞎猜,再利用突如其來的沉默表達怨恨,最後逼問出薩拉與比利·普萊爾交往的全貌。正午十二點,母女坐進一家餐飲店靠窗的雙人桌,薩拉慶幸兩腿得以休息,耳根總算也能清靜。她點一盤火腿加薯條。她本想吃牛排加腰子餡餅,但艾達不準。「怎麼能信任包餡的東西?」她說,「廚師找什麼東西塞進去,只有上帝曉得。不信,你去肉店看看,啥也沒有。」

薩拉沒有上當。她心知,女服務員一脫離聽力的範圍,母親勢必針對更重大的事務苦口婆心。水汽凝結在窗戶上,被薩拉擦拭出一個洞,見到窗外往來的人影,雨滴在普林希斯街的人行道上跳躍,匯聚成小溪。「來得正是時候。」她說。

「我猜,你讓他進去了吧?」

「什麼?」

「薩拉,不能講‘什麼’,應該說‘抱歉’。」

「什麼?」

「我說,我猜你讓他進去了,對不對?」

「媽,這不是我的私事嗎?」

「你有後果得承擔,那就不算私事。」

「哪來什麼後果。」

「你別以爲自己什麼都知道。好,我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不曉得的事。在每一間工廠裏面,有個工頭帶着別針,在每十人裏面挑一個,送一支別針。」

「工作賣命的,纔拿得到。」

「比拉拔小孩長大更容易。」艾達叉起一根薯條。「重點是,你應該給自己附加一點價值。你不給自己加值,別人看不上你。你不學着併攏雙膝,永遠休想訂婚。笑什麼?儘管笑。男人不會珍惜免費送的東西。男人或許不應該有那種心態,也許每個男人都不太一樣。不過,男人確實都有那種心態,你休想改變他們。」

服務員過來收拾盤子。「還想來點什麼嗎,夫人?」

艾達改以中上階級的語調說:「是的,我們想參考菜單一下,麻煩你。」她等着服務員走開,然後彎腰向前,祭出致命一擊。「沒有男人喜歡戳進去跟野男人留下的東西攪和。」

薩拉嘻嘻笑得直不起身子。「媽。」

「素的,好,你儘管笑。」她環視店內,然後低頭看着桌面,以褐斑遍佈的雙手撫平白桌布。「很高級,對不對?」

薩拉停止嘻笑。「對,媽,是很高級。」

「我但願你能在這種地方上班。」

「媽,這種地方的薪水太低了。那女的假如不跟爸媽同住,保證會餓死。」

「她沒被薰成黃臉婆吧?」

「我覺得她的腦袋也好不到哪裏。我覺得她像貧血。」

「可是,在這種地方上班,你有機會認識不錯的人,薩拉。我曉得你的女同事是哪些人,而我不是說她們不是好人——有些人的確不太好——不過,薩拉,你不得不承認吧,她們出身低。」

「我的出身也低啊。」

「如果你堅持的話,你可以當上貴婦人的女傭。你最讓我生氣的就是,你表演起來,演技比任何人都好,可惜你卻懶得努力。」

服務員送上菜單。

「我吃不下了,媽。」

艾達面露失望。「哎喲,別這樣嘛,老媽不太有機會寵你。」

「好吧。麻煩來一份木薯點心。」

薩拉靜靜坐了一會兒,知道母親正在觀察她。最後,她說:「問題是,媽,親骨肉喜歡走自己的路,你看了不高興。」

艾達搖搖頭。你不承認,也照樣是事實,薩拉心想。母親個性頑強、意志堅決、不擇手段,獨自撫養兩個女兒,但她教育女兒時,卻鼓勵女兒培養相反的特質,教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個性要乖順——至少表面要乖順——要想盡辦法取悅男人。這纔是女人的求生之道,艾達從小對女兒灌輸這觀念。小時候,同一條街的街尾有間錫皮屋頂的小教堂,辛西婭與薩拉常去做禮拜。後來,兩女初長成,上衣遮不住曲線,艾達把她們叫過來,宣佈全家改信英國國教高教會派(Anglo-Catholicism)。聖埃德蒙堂的教區位於高級住宅區。進這教堂做禮拜時,聽話的辛西婭朝着唱詩班的好青年送秋波,薩拉徹底搞錯換教堂的本意,愛上的是聖母瑪利亞。艾達的雄心是看女兒一身純白,步入禮堂,由收入穩定的好青年挽着手。如果後來女兒提早守寡,丈夫走了,留下收入,那纔是真正有福氣。艾達是不是寡婦呢?薩拉不清楚。母親從不說明父親究竟是離開人世或是遠赴外地或者只是離婚而已。艾達的服飾絕對是以黑色寡婦裝爲主,而寡婦裝的邦巴辛毛葛價格低廉,更能以最小的代價讓旁人見而產生敬畏心。薩拉心想,以這種方式來教養女兒,太令人沮喪了吧。艾達教導她們,女人在世的唯一目標是婚姻,自己卻否認男女之間存在真愛。艾達矢口否認。在她的世界裏,男人愛女人就像狐狸愛野兔。而女人愛男人,就像絛蟲愛腸肚。而這種人生觀也不會使其對其他女人產生太多同情心。艾達鄙視野兔,瞧不起「中標」的野兔。如果有女孩哭哭啼啼進她的店,她或許會推銷勞森醫生良方(Dr.Lawson’s Cure)——號稱能疏通婦女腑臟的萬靈丹(一瓶九便士,完全無效),但她的同情心僅此而已。她畢生的事業是撙節維生,娛樂是閱讀愛情小說,一口氣啃三四本,坐在爐火邊的搖椅上,吸吮着薄荷糖,笑到肋骨發疼爲止。

「茶房的生意怎樣,媽?」薩拉問,推開餐盤。

「還好。現在一星期開張三天。」

艾達開始做賣茶的生意,對象是軍人。她家附近有一座公園,新兵在公園受訓六星期,然後才上法國戰場。在戰前,艾達經營的茶房原本賣的是公園湖船票,由她改爲餐飲店。

「每杯收多少?」

「五便士。」

「我的天啊。」

艾達聳聳肩。「沒人競爭嘛。」

「媽,你這是靠戰爭圖利啊。小利。」

「假如我弄得到一些錢,哪會賺這麼少?有本錢,可以兼賣各種口味的濃湯,尤其是冬天快來了,一定很好賣。有錢才賺得到大錢,這是老掉牙的道理。」

艾達付完賬,以乾癟的小手數着銅板。薩拉每見那雙手就心痛。

「你認識比利嗎?」薩拉忽然問。

「不認識,薩拉。你不介紹,我哪有福氣認識。」

「你仔細聽我講,不就算認識了?如果他這次出院,他可以放幾天假,我們考慮去……我們考慮去看你。」

「真的嗎?」

「你的反應只有這句?」

「不然,你要我怎麼反應?喂,薩拉,人家是軍官啊。你以爲人家看上你哪一點?」

「我哪曉得?氣質清新吧。」

「氣質清新到可以颳大風囉。」

「我如果帶他回家,你會不會善待他?」

「如果他善待我,我就善待他。」艾達把一便士塞進茶碟底下。「不過啊,你是個傻丫頭。」

「爲什麼傻?」

「你自己曉得。下一次他再掏出那話兒,你想一想那支嘉獎別針。」





薩鬆遲到,進酒吧發現格雷夫斯獨自坐着。「對不起,我來晚了。」

「沒關係。有歐文陪我,我不至於無聊,不過,有人來修印刷機了,他先走一步。」

「喔,對,我倒是忘了。」

「球打得過癮嗎?」

「還不賴。」薩鬆察覺到——或者自以爲察覺到——微微一陣寒意。「唯有打高爾夫,我的神經纔不會錯亂。」

「上次你寫信,不是抱怨陪瘋子打球不好玩?」

「噓!小聲一點。其中一個坐在你背後。」

格雷夫斯轉頭。「看起來挺正常的嘛。」

「安德森還好。只是眼看快輸半克朗時,會發一頓脾氣而已。」

「你自己不也會那樣?」

「只有在你拿九號鐵桿亂打時,我纔會。」他舉手招呼服務員。「你有時間讀菜單嗎?」

「何止有?都背起來了,西格弗裏德。」

坐進餐桌時,格雷夫斯說:「你和歐文有什麼話題可聊?他說他不打高爾夫,我也看不出他是喜歡打獵的人。」

「羅伯特,你的社交鼻子滿敏銳的嘛。對,我猜他進陸軍之前,從沒騎過馬。主要是談詩。」

「喔,他常寫寫東西,是嗎?」

「沒必要損人吧。他的文筆挺好的。咦,我身上正好有一首。」他拍拍胸前口袋。「午餐吃完再給你看。」

「我覺得他有點不太穩。」

「是嗎?我倒不認爲。」

「我只是說說個人印象而已。」

「他的螺絲不可能太鬆吧?醫院月底要趕他走了。敢情是他又認識一位詩人作家,敬畏過頭了。」

短暫遲疑。

「醫評會不也快審覈到你?」

「月底。」

「你決定將來做什麼?」

「我告訴瑞弗斯說,我想歸建,條件是,戰爭部書面保證送我回法國。」

「以你的處境,不太能討價還價吧。」

「瑞弗斯好像自認能操作到。他的用語當然不是‘操作’。」

「所以說,風波就此落幕囉?謝天謝地。」

「我告訴他,我不會撤回任何言論。我也告訴他,非法國不可。我豈能隨便讓上級指派文書工作,豈能坐辦公桌坐到停戰爲止。」

「對,有道理。」

「問題是,我不信任上級。我連瑞弗斯也信不過。我的意思是,一方面來說,他說我沒病,上級會覈准我去海外戰場——上級只有這一條路可走。結果呢,他語氣一轉,又告訴我,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反戰情結’。我連情結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意思,可以告訴你。意思是,你太執迷了。你知道嗎,你再也不提未來的規劃了?對,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哪有空思考未來呢?薩,在法國的時候,我們坐在小山上,聊着將來的事。我們規劃過未來。在索姆河戰役的前一夜,我們規劃過。你現在沒辦法思考未來。被幾顆炸彈轟到,被幾具屍體嚇到,你就失去自信了。」

「幾具屍體?」

「重點在於……」

「重點在於十萬兩千具,而且只算上個月。你說的對,我是太執迷了。我一秒也忘不了,你也不應該忘記。羅伯特,假如你有真勇氣,就不會容許自己這樣。」

羅伯特·格雷夫斯氣得臉紅。「很遺憾你有那種想法。想到自己是懦夫,我會很排斥的。我認爲信守承諾是美德。西格弗裏德,當初立志從軍的人是你自己。沒人要求你改變意見,甚至沒人叫你不要發表意見,不過,你當初確實立志從軍。你想影響的那羣人是警察和小兵——如果你希望獲得他們的尊敬,你一定不能讓他們認爲你沒有說話算話。打仗打到一半,你回心轉意說:‘對不起,我改變主意了。’他們一定不能諒解。對他們來說,言而無信是缺德的事。他們會嫌你的行爲不像紳士——而這是他們罵人最難聽的一句話。」

「拜託,羅伯特,主戰派人士才顧不得‘警察’和‘小兵’,也不會讓‘紳士行爲’礙到他們中飽私囊的做法。」他比劃出絕望的手勢。「至於‘缺德’和‘紳士行爲’——自絕生路的蠢事。」

喝咖啡時,話題轉向。

「有件事,我六月時沒告訴你,」格雷夫斯說,「你記得彼得嗎?」

「我沒見過他。」

「對,我是問,你記不記得他?你記得他的事吧?他嘛,被逮捕了。在當地軍營外面勾搭。其實,那地方離母校不遠。」

「唉,羅伯特,真遺憾。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怎麼告訴你?以你當時的心境,你哪想得到別人?」

「是七月,對嗎?」

「我接到你的宣言的同一天接到的。」格雷夫斯微笑。「那天早上過得多彩多姿。」

「我能想象。」

格雷夫斯遲疑着。「我有義務告訴你……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我的七情六慾改以比較正常的管道疏導了。我最近常和一個女孩通信,她名叫南希·尼可森。我真的認爲你會喜歡她。她非常風趣。我……我提這事,原因只有一個……我不願你產生誤解。對我產生誤解。我不樂見你認爲我連思想也有同性戀的傾向。確實也僅止於思想。」

薩鬆覺得難以搭腔。「我非常爲你高興,羅伯特。我是指尼可森小姐的事。」

「那就好,沒事了。」

「彼得後來怎樣?」

「說給你聽,你一定不信。他快被送去給瑞弗斯了。」

這份驚奇轟動而下流,超出薩鬆所能負荷的程度。「爲什麼?」

「‘爲什麼’是什麼意思?當然是送去矯正治療囉。」

薩鬆無力微笑着。「對。那當然。」





夜班的軍火工廠好像地獄,薩拉心想。她走在泥濘的巷道里,拖着腳步朝工廠前進,看見悶燒的紅火光映在低矮的雲層上,宛如人造夕陽。走到大門口,她加入其他女孩前進的方向,所有人的神態低調,面目呆滯閉塞,有如剛輪到夜班、尚未適應過來的人。

在衣物間,三四十位女工換穿及踝的綠色連身工作服,戴好帽子,吸最後一口香菸。衣物間裏瀰漫汗臭、鈴蘭香水、捲髮劑的氣味。過了一陣子,話匣子掀開了,大家顯得比較正常了,甚至一度顯得歡樂,不料監工出現在門口,一指戳着時鐘。

「你媽趕上車了吧?」莉齊問。她與薩拉一同下樓至地下室的工作間。

「趕上七點的那班,半夜之前應該會到家,所以還不賴。」

「結果呢?」

薩拉的臉垮下來。「還好。我發誓過,絕對不跟她提比利的事,結果呢,全被她拷問出來了。」

「她終究是你媽呀,肯定會操心的。」

「嗯。她的感想只有一個:‘人家是看上你的哪一點?’對自己女兒講這種話,夠貼心了吧?我說嘛,‘氣質清新。’就我所知,他們在戰場上,全找自己人鑽屁眼。」

「只要是鑽自己人就好。」莉齊說。

「不一定全是那樣。」薩拉說。

「絕大多數都是。」瑪吉說。「戰前,我在一個地方做工,那裏的男人全像那樣。老婆發現了,哭天喊地呀。她氣得直跺腳,一直慘叫啊,喊得吊燈搖來搖去,我還怕被砸到咧。可是啊,告訴你,他家沒姊妹,所以他從沒碰過那樣子的妞。讀小學中學,沒妞。上大學——沒妞。等到他終於看到本姑娘,就已經太遲了,不是嗎?性向早就定型了。即使不是那樣的男人,他們只看夫人一眼,摸摸鼻子就往俱樂部閃。」瑪吉在地下室走廊闊步走,一指封住鼻孔,憋氣模仿貴族學校的口音:「‘親愛的,我今夜想去俱樂部用餐,你想睡先睡,別等我。’然後呢,半夜兩點才顛三倒四回家,趴倒在更衣室睡着。這種男人怎麼繁殖?別問我。」

其他女工紛紛進工作間,在長椅上坐下,旁聽到這段話,譁然爆笑。監工是個圓臉女人,戴着眼鏡,頂着平頭,穿着樸實的訂製套裝,衝着她們攻過來。「你們這些女孩子,有沒有打算開始工作呀?」

女工看着她走開。「噁心,希望沒有男人敢戳她的‘煙道’,」莉齊說。「對躲在裏面的蛾太殘忍了。」

薩拉把第一條子彈帶拉過來,開始做工。這種活兒又不需要專心,沒理由不準交談嘛。這步驟的工作本來就算休息,相形之下,雷管的製作就非常費事,另外也有幾件需要專心的工作,規定要戴口罩。相當不合臉的口罩。不止一次,薩拉工作到一半,不得不摘下口罩,倒掉累積在裏面的黃塵。她記得母親嚴詞批評她的外表,也記得母親大剌剌暗示她辭職回家幫忙照料茶房的生意。薩拉心想,可是,我喜歡這裏。但她旋即自我修正。因爲這裏有比利,所以現在你才喜歡。只要他一走,你就不會這麼勤奮。

她轉身,動作謹慎,以免引來監工的目光。她四下看看。女工坐在小桌前,每一桌的上空有一顆低垂的燈泡,自成一環光圈,除了工作桌面之外,遼闊的工作間內光線昏暗,最遠的一邊全被陰影吞噬。所有女工的皮膚都被薰黃,無論頭髮的原色是什麼,綠帽底下總會冒出毛躁的薑黃髮絲。薩拉心想,我們看起來不像人類。她不知是該惶恐,還是覺得好笑。大家看起來都像機器,單一的功能是製造其他機器。

薩拉的視線落在鄰桌。幾個女工的位子比較接近,她認得出她們是誰。過了一會兒,她顯得困惑,彎腰靠過去,低聲問莉齊。「貝蒂哪裏去了?」

「最好問一問。」莉齊說。她吸吸鼻子,然後保持緘默,暗享權力在握的滋味。

「我不是在問你嗎?」

莉齊匆匆向四周瞥一眼。「她的那個四個月沒來了,你知道嗎?」

所有女孩點點頭。

「能試的,全試過了,」莉齊說,「把勞森醫生良方當檸檬水猛喝。」

「是檸檬水沒錯。」薩拉說。

「她呀,一定是急昏頭了,糊塗到拿東西進去勾。有一種衣架是鐵絲做的,你知道嗎?」

大家點點頭。

「她拿一支,把彎的地方扳直,然後——」

「我們想想就知道了。」薩拉說。

「比你想的還慘啊。那頭糊塗小母牛戳破自己的膀胱了。」

「呀。好慘。」瑪吉轉頭,彷彿想吐。

「她痛得不得了。而且告訴你喔,她苦苦哀求,叫她們不要送她去醫院,因爲她有自知之明,身體不妙了。不過呢,後來,和她租同一間房的室友急壞了,跑去叫房東太太來。結果,房東太太看一眼,差不多是說,‘抱歉了,小姐,不准你死在這裏。’說完帶她去醫院。最諷刺的是,胎兒還在肚子裏。她現在的氣色糟透了。」

「你是說,你去醫院看過她了?」薩拉問。

「素的。昨晚去的。告訴你喔,她的臉全變得……」莉齊向下扳自己的臉頰。「對了,她說,醫生對她不留情呢。她哭得眼珠快掉出來了,可憐的妞,醫生竟然罵她,‘你應該覺得可恥纔對,’醫生說,‘你肚子裏的東西不單純是個礙事的玩意兒,’他說,‘是有血有肉的人類啊。’」

薩拉與瑪吉想追問,可惜監工察覺莉齊的進度停擺,正邁步向前來,走到這幾桌時卻發現全面靜悄悄,只見女工埋首賣力,手指飛快,機關槍子彈一顆顆被裝進亮閃閃的子彈帶。





醫評會召開的前一夜,瑞弗斯巡視的時間比平常久,因爲他明白,即將接受審覈的病患特別緊張。他擔心的是皮歐。儘管瑞弗斯再三保證,皮歐仍然篤定自己會被送回法國戰場。

瑞弗斯把薩鬆留到最後纔去查看。他發現薩鬆躺在新房間的牀上,裹着英國暖大衣。加蓋一件大衣確實有必要。這一間在塔樓的正下方,極其寒冷,尤其在冬夜,噩夢連連的病患冒冷汗,醒來會發現被單結了一層霜。但西格弗裏德似乎喜歡這一間,至少現在有隱私,方便他創作。瑞弗斯取來唯一的一張空椅坐下,對着空壁爐伸腿。「明天快到了,你的心情如何?」

「還好。戰爭部的信還沒到嗎?」

「抱歉,還沒到。你只能信任我們了。」

「我們?講錯了吧?是‘他們’纔對吧。」

「我會繼續爲你盡我所能,你是知道的。」

「喔,我知道。不過事實是,他們一旦把我弄出這間醫院,可以對我爲所欲爲。博格諾[35]的文書工作等我去報到。」

瑞弗斯遲疑着。「你的口氣挺低落的。」

「纔不。真想羅伯特。不知道爲什麼,我們差點吵架。」

「爲了戰爭的事?」

「不知道爲了什麼事,總之他的心情很奇怪。」薩鬆停下來,接着作勢決定繼續。「他最近接到一點壞消息。」

瑞弗斯意識到,薩鬆對此事欲言又止。薩鬆最近對他明顯語帶保留,特別是昨晚,但瑞弗斯當時歸因於醫評會召開在即,薩鬆太緊張了,而且薩鬆仍未接到戰爭部的來信。「是法國來的消息?」

「不是,性質差很多。我問過他,能不能告訴你,他說無所謂,所以我不算泄密。他有個朋友——一個老同學,兩人挺投合的——純粹是堂堂正正、柏拉圖式的、符合羅伯特作風的情誼,那個朋友勾搭別人,被逮捕了。在軍營外面,而且離他們的母校不太遠。就我所知,羅伯特覺得……」薩鬆欲言又止,「這個嘛。那種感覺,好像走在……走在宜人的鄉間道路上,腳下突然變成懸崖。他的心情就像這樣。被擊垮了。因爲,是這樣的,這……這種可惡的東西一定從小就有,他卻到現在才發現。他急着對我聲明……他本身是沒有那種噁心的傾向。就——是——嘛。」

「所以,你後來覺得……?」

「像在鄉間道路上踩到懸崖。」

「對。」

薩鬆直視瑞弗斯。「聽說,他——那個男生——被送去看某位精神醫生。」

「母校是哪一所?」

「查特豪斯公學(Charterhouse)。」

「啊。」瑞弗斯擡起視線,看見薩鬆凝視着他。

「目標是治療。」短暫停頓一下。「‘治療’是正確用語吧?」

瑞弗斯謹慎地說:「他被送來見這位心理醫生,總比坐牢好吧?」他忍不住微笑起來。「只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可能不認同。」

「他纔不會坐牢!」

「我認爲不無可能。被判監禁的案例有增無減。不信,你去問倫敦的所有心理醫生,問到的答案全一樣。」

薩鬆的神態低迷不振。「我還以爲,情況會愈來愈好。」

「戰前應該是的。稍稍有起色。在戰前,社會的動向是逐漸寬容,但碰到戰爭,鬆綁的趨勢不太可能延續下去吧?畢竟,作戰期間,社會着重強調男人之間的情誼——袍澤之情——而大家都認同。鼓吹袍澤之情,難免心底會產生一絲絲焦慮。這樣去愛,對嗎?想確定這種愛正確與否,方法很多,其中一個就是明定另一種愛的刑罰。」他望着薩鬆。「我慶幸你決定歸建的原因之一是,我不只是擔心警方加強取締,而是當前社會的風氣。有個國會議員名叫彭伯頓·比林,你聽過嗎?」

薩鬆搖搖頭。「好像沒聽過。」

「他在倫敦到處宣稱,他聽說德國有一本黑皮書,裏面記載了四萬七千位私生活異常的知名人士,恐遭敵國脅迫叛國。」

「放輕鬆,瑞弗斯。我又不是名人。」

「對,不過,你是羅伯特·羅斯的朋友,而且公開倡導和平協議。這兩項就夠了!西格弗裏德,你現在的立場脆弱,沒必要硬裝堅強。」

「你要我怎麼辦?乖乖服從,修正個人的意見——」

「不是你個人的意見。你好像告訴過我,羅斯也反戰?私底下。」

「我不會想去批判羅斯。我認爲,我對他的瞭解夠深,知道那幾場審判對他的衝擊多大。不過,你真正想說的是,如果我在某個生活領域無法從衆,那麼,我一定要在其他領域順從多數人。不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而是一切。甚至不惜違背個人良知。哼,那種日子,我過不下去。」他停頓一陣,然後補上一句,「沒有人應該過那種生活。」

「西格弗裏德,你白費在對抗風車的時間太多太多了,對你造成很大的傷害——而我正好關心這一方面的事——你這樣做,對任何人都有害無益。」他猶豫着,然後索性講出來。「你不能再耍孩子氣了,應該開始過一過真實世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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