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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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終站是奧爾德堡[29],火車彷彿不願接受事實,在瑞弗斯下車踏上站臺之際,吐出一團大得驚人的蒸汽。瑞弗斯站着左看右看,火車的嘶嘶聲減弱爲哼喝聲,蒸汽完全散去。布恩斯答應來車站接人,但他的記性不佳。瑞弗斯面對空曠的站臺,慶幸身上帶着布恩斯的住址,正想自己去找,布恩斯現身了。高瘦不成人形的布恩斯穿着硬邦邦的斜紋花呢大衣,衣襬幾乎觸地。他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現在氣喘如牛。「哈囉。」他說。瑞弗斯想判斷布恩斯的狀況是好轉或惡化。很難說。在油燈的照耀下,他的臉與風吹日曬過的青銅一樣硬邦邦。「你好嗎?」兩人同時問候對方,然後呵呵笑。

瑞弗斯想通了,答話的人應該是自己。「好多了,謝謝。」

「那就好。」布恩斯說。「不遠,走路就可以到,」他回頭說,已開始邁步前進,「不必叫出租車。」

出站以後,他們開始走下坡,穿越僻靜而寒冷的市區邊緣,路過教堂,走在密集民房之間的街道上,脫離民房區之後,來到空曠的臨海區。

海面平靜,幾近無聲,看似一張無牙的大嘴,在黑暗中喃喃吐着鵝卵石。布恩斯不走步道,反而走在鵝卵石灘上,瑞弗斯跟着走,走向退潮時裸露的一道窄沙灘,踩得石子互相摩擦擠壓,石聲淹沒了其他聲響。瑞弗斯轉頭,看見月光凸顯布恩斯的臉骨。海灘上有一道帶刺鐵絲網,只留兩處窄道供漁船與救生艇進出,瑞弗斯問他有何想法,但布恩斯似乎對鐵絲網視而不見。

兩人並肩站在水邊,兩條黑影倒映在淺灰色的鵝卵石上,小浪在腳邊沙沙起白沫。接着,月亮從一團烏雲後面露臉,漁夫寮、鐵絲網後面兩小列船隻、堆積的漁網拋出影子,輪廓幾乎與白天一般鮮明。

重回步道後,他們開始沿着一行比一行高的民房前進,民房之間偶有空格。許多民房被大木板封死,前門堆着沙袋。「海神造訪過幾次,」布恩斯循着瑞弗斯的視線說,「有一次淹水,我正好在這裏。」顯然沙袋沒有勾起其他往事。

「到了。」他幾分鐘之後說,停在一棟極窄的高房子前面。在前灘的這一端,海水更接近民房,在黑暗中翻攪着。瑞弗斯望着海,瞥見些許白色。「海上有什麼東西?」

「沼澤區。很多鵝卵石。我明天帶你去參觀。」

他們摸索着進門,然後小心關上,布恩斯這纔開燈。燈泡無罩,在布恩斯臉上照出深影。他看着瑞弗斯,神色焦慮。「你應該想上樓吧,」他說,「我想,我給過一條毛巾了……」他看似小孩,絞盡腦汁回想大人對剛上門的賓客說什麼話。此外,他也首度露出精神異常狀。

樓梯很窄,瑞弗斯跟着他上樓,進入一間小臥室。布恩斯明指浴室給他看,然後下樓。瑞弗斯放下行李,坐坐牀鋪,測試彈簧的軟硬度,然後四處看看。壁紙的圖樣含混且紊亂,底色褪成舊瘀傷的黃色。到處是海水味,彷彿傢俱全泡過海水,令他聯想起到布萊頓[30]度假的孩提往事。他在洗手檯放水洗臉,然後熄燈,打開窗板。這間臥室面海。海風漸起,鐵絲網彷彿生物隨風抽搐。

沒有布恩斯雙親的跡象。由於布恩斯信上經常提及父母憂心他的未來,瑞弗斯誤以爲此行將與他的雙親認識。看樣子不會。這間大概是他們的臥房。這間房子很窄,每一層樓可能只容得下一房,頂多兩個小房間。





這一晚過得還算愜意。不提布恩斯的病,不提戰爭。這兩個話題顯然是禁忌,但他們另有廣泛的話題可聊。排除戰爭對布恩斯造成的其他影響不談,從軍之後,他的愛國心更加熱烈。薩福克郡的花鳥、教堂,他如數家珍。最近,他對鄉村工藝的傳承感興趣,提及老克雷格答應傳授「火石打火術」,言下之意非常期待。老克雷格想必是本地人。大戰之前,布恩斯就熱愛鄉野活動,與西格弗裏德·薩鬆不無相似之處,但他缺乏西格弗裏德對狩獵的熱情。

話題轉向其他方面時,布恩斯極像反應靈敏的六年級學童,理想性高,容忍度低,思想天真,常誤信以偏概全的想法爲事實,觀點如小學童一般新穎,令人聽了耳目一新。瑞弗斯心想,常言道,戰爭「催熟」這一代的青年。以他接觸的病患而言並非如此,以布恩斯而言更絕非事實。布恩斯的心裏似乎同時存在兩個人,一個是早熟的老人,另一個是古稀的學童,給人一種猜不透他年齡的異樣感受,絕不會讓人覺得他「成熟」。儘管如此,他比住院期間的氣色好。他曾告訴瑞弗斯,他堅信只要能回薩福克郡,忘掉戰爭,一切就會恢復正常。如今看來,事後證實他的信念是正確的。但話說回來,找我來這裏,用意何在?瑞弗斯思忖着。儘管布恩斯絕口不提病情,瑞弗斯不信布恩斯找他來只想討論教堂建築學。然而,操之過急也不好。無論他有何心事,傾吐的時機應由他決定。





翌晨,瑞弗斯醒來,發現海灘籠罩在霧裏。他靠在窗臺上,看着漁船回來。海灘上的鵝卵石潮溼,不是被雨水或海水打溼,而是被霧氣附着,宛如被霧罩出一身汗。空氣有鐵味。萬物很寧靜。一隻海鷗從海面飛來,通過正上方,近到他聽得見振翅聲。

布恩斯已經起牀了,瑞弗斯依聲音分析,他應該在廚房,但瑞弗斯不認爲他正在準備早餐。昨晚,瑞弗斯沒見到近似晚餐或正餐的東西出現,因此當時猶豫是否應進廚房搜刮食物。他懷疑,止飢之道大概只有這一條。

盥洗、着裝、刮鬍之後,瑞弗斯下樓。這時海霧已開始稀薄,但這種季節天氣冷,他路過二樓客廳時看見爐火,心生暖意。他再下一樓,進廚房,發現布恩斯泡了一壺茶,坐在廚房桌前。

「有一些早餐谷片。」他指着谷片說。

他又變得害羞了。昨晚聊到後來,他愈聊愈起勁,暢所欲言,瑞弗斯聽着他講話,壁爐火在左耳呼呼燃燒,濤聲在右耳嘩嘩沖刷,漸漸開始打盹兒。「昨晚那麼早上牀,抱歉了。」瑞弗斯說,伸手拿小包裝的谷片。

「沒關係。」他明顯想起自己接下來應該問什麼。「你昨晚睡得好嗎?」

「還好。」瑞弗斯理應也關心對方,但他咬牙避問。布恩斯睡得怎樣,瑞弗斯昨晚全聽見了。顯然,布恩斯再怎麼努力拋開戰爭往事,夢魘照樣尾隨而至。

門鈴響起,布恩斯起身去應門。「今天是波瑞爾太太過來打掃的日子。」他說。

波瑞爾太太出奇地寡言,但她不需言語,便能設法表明這兩人在家是累贅。

布恩斯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霧淡了,但仍未全散,徐徐冷洌,一陣陣飄向沼澤。沼澤區的排水溝與污水坑映照着鋼鐵色澤的天光。蘆葦沙沙低吟,宛如雙手摩擦揉出的聲響。呼吸困難,連動作都有困難,開口時,他們壓低嗓子對話。

一條加高的窄道穿越河與沼澤之間,他們在上面走着。小遊艇下錨停泊,微風的強度只夠震動船索,聲響雖不大,卻持續不間斷,相當擾人,猶如心律不齊。此地其他事物無一能擾人。河口平坦而祥和,上空的銀色太陽小小的,萬物靜止,蘆葦例外,直到一羣野鴨咻然飛過。

瑞弗斯漸漸明瞭這地方多麼值得參觀。一條狹長的土地隔離河口與北海,最窄時不過一百碼寬,走在這上面,遠離市區塵囂,深入白卵石的遠方,能意識到兩種不同的聲響,一種是浪打鵝卵石的吼聲與吸吮聲,另一種是河水淘洗蘆葦的聲音。往左走,靴底欺壓鵝卵石的聲音切破輕緩的河聲。往右走,船索的啪啪聲與水聲稱霸,但仍能聽見海水湊熱鬧。

他們轉頭望向民房密集的市區。「你知道嗎,我愛這個地方,」布恩斯說,「我不希望你以爲我離開倫敦是躲空襲。其實我怕的不是空襲,是正餐的時刻,也就是,大家坐成一桌用餐,等着食物被端到眼前。父親會高談戰爭的事。我父親是個大主戰派。」

「他們來不來薩福克郡?」

「應該不會。他們在倫敦非常忙。」兩人回過頭來,繼續走。「暫時最好不要太常跟他們見面。兩眼疲憊的人不適合看我。」

一棟矮胖的圓形建築開始從霧中浮現,看似一棟馬爾泰洛式圓形碉堡[31],瑞弗斯心想,但他以爲北方不會蓋這種碉堡。

「這個是全國最北的一座。」布恩斯說,蛇行而下至海邊。瑞弗斯跟着踏過鵝卵石灘,向下走進潮溼深陷的護城河。在淺水區,所有水聲驟然停息,嘶嘶浪聲與嘩嘩水聲皆然。護城河的高牆長着羊齒植物,碉堡的瞭望臺已風化傾頹,雖然牽牛花蔓生,整體卻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印象。

漲潮時,這道護城河想必會被淹沒,因爲各式各樣的垃圾被沖刷到這裏,有浮木、海鷗的斷翼、藍色與綠色玻璃碎片。小孩一定很喜歡來這裏尋寶。

「我們以前常來這裏玩,」布恩斯說。「互相比膽量,看誰敢爬到最上面。」

碉堡有一道門,但被木板釘死。瑞弗斯從隙縫向內瞧,看見通往地下的石階。

「嚴禁入內。大人老是擔心我們被困在地窖。」

「漲潮的時候,我想這裏會淹水吧?」

「會,而且有千奇百怪的傳說。聽說有人被鏈住,丟進裏面,讓潮水淹死。小時候的我們應該挺喜歡這種故事的。我們常坐在那邊,假想看得見鬼魂。」

「這地方的確有一種死過人的感覺。我是說,慘死。」

「你感覺到了,對不對?沒錯。我們以前喜歡這裏,我猜原因就是這一個。小男生啊,全是嗜血小妖魔。」

離開時,瑞弗斯沒有依依不捨之情。他們爬回鵝卵石灘,站在海邊,重返漸漸轉強的日光中。

「想不想散步到比較遠的地方?」布恩斯問。

「好。」

「我們可以走那條小路。」

兩人朝內陸方向步行四五里,進入一片樹林,樹幹上有大朵的金色菌類,枯葉形成的堆肥被踩得吱吱叫。令瑞弗斯相當意外的是,回程的路上,布恩斯帶他進一間小酒館,可惜該店不供應食品。布恩斯顯然可以喝酒,黃湯下肚之後臉紅起來,話也變多了,但他不提自己的病情。

回到屋內時,已經近黃昏,兩人渾身的骨肉痠疼。波瑞爾太太臨走前燒好了爐火,餘燼尚存,仍有挽回的機會。瑞弗斯跪在壁爐前,將谷片包裝紙捲成小棍子,伸進柵欄,吹着氣,總算起火。「你有報紙嗎?」

「沒有。」布恩斯說。

瑞弗斯暗罵自己,廢話,問什麼蠢問題。火勢穩定後,瑞弗斯出去買糕餅,回來之後在壁爐前喝茶獨享,不去查看布恩斯是否也要吃。他坐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吃糕餅,被風凍紅的雙臂摟膝,火光在臉上嬉鬧。

幾個盤子收走後,瑞弗斯說他想利用兩個小時寫寫論文,徵求布恩斯同意。論文的題目是《戰時經驗的壓抑》,預計十二月對英國醫藥協會發表。他知道,回克雷格洛卡後,他肯定挪不出時間寫論文。他在靠窗的桌子坐下,背對着室內,先溫習至今完成的部分:病患壓抑戰時回憶而導致的惡果。接下來,他即將動筆,這時忽然想到,共處一室的另一人正有相同的體驗。

他心想,我爲何配合他壓抑?一種回答是——最簡單的回答——他不再是布恩斯的主治醫生了。接下來如何控制病情,全由布恩斯個人決定。然而,在克雷格洛卡,他也鼓勵壓抑。同樣的壓抑療法,他應用在其他病患身上,多數治療成功,但每當他想鼓勵布恩斯壓抑往事,自己的神經就不勝負荷。他告訴自己,原因在於布恩斯的親身經歷太慘痛,毫無一絲光明面,心智因而無法承受,無從正視全套的驚魂。然而,布恩斯的經歷果真比其他士官兵更慘痛嗎?詹肯斯的好友被碎屍萬段,他還不得不趴在地上,在碎片之間撿拾遺物以送還家屬,難道布恩斯的遭遇比他更可怕?比普萊爾的遭遇更可怕?叫我怎麼處理這顆堵嘴丸?

在戰壕裏,屍首隨處都有,有的被用來強化胸牆,有的用來支撐壕溝門口,用來填補鋪道板之間的空檔。以瑞弗斯的病患而言,踩過屍體的人多數會被屍體排氣的現象驚嚇到。布恩斯的體驗是大家共同的經驗,只不過他碰到的例子出奇噁心。而我卻任他——瑞弗斯心想,不對,不公平,完全不公平——我卻任我自己把那件體驗變成……某種迷思。這一點無可原諒。他醫治的病患不是《聖經》裏被鯨魚吞噬的約拿,更不是入土的基督,而是戴維·布恩斯——一位一頭栽進德軍腐屍腹部、事後接受輔導,以面對那段往事的軍人。

他轉頭看布恩斯。布恩斯仍坐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但現在找來一本書讀着,舌尖從上下齒之間微吐。他察覺瑞弗斯的目光看過來,擡頭向瑞弗斯微笑。二十二。這年齡的他應擔心學位考試[32],應鼓足勇氣邀請女孩參加五月舞會[33]。然而,甚至是現在,瑞弗斯也唯恐提起病情的事。住院期間,布恩斯的本能反應是重回這棟房子,忘掉一切。而此種生活秩序確實有助於改善病情,至少就白天而言,但夜半的病情顯然不見改善。瑞弗斯心想,布恩斯若想談,他會主動提起。他繼續寫論文。

當晚,頗令瑞弗斯訝異的是,布恩斯帶他去小酒館。他訝異是因爲他以爲布恩斯在本地是外人,但顯然這裏的人全認識他。布恩斯家每年夏天前來此地度假,本地人全看着他長大。戰爭爆發時,布恩斯家正好在這裏,多數本地少年從軍,布恩斯也跟着去。大家記得他在頭幾天、頭幾星期穿着制服的模樣,也許這一點非常重要。布恩斯說,在倫敦,他放假第一次穿平民裝出去玩,結果有人送他兩支象徵懦夫的白羽毛。

布恩斯帶他進酒吧。他們一推開門,立刻有幾人向他打招呼,特別是老克雷格。克雷格的藍眼流着黏液,在鬢角乾涸結塊。他剩三顆褐色但非常堅固的牙齒。他的腹部有幾處不明液體染成的污漬,再往下的其他污漬從何而來,可想而知。他的言談飽含薩福克郡的鄉土俗語,瑞弗斯懷疑他刻意自嘲,或者是尋別人開心。他一發現瑞弗斯對民間傳說感興趣,立刻滔滔不絕,瑞弗斯聽了一夜的薩福克鄉間傳奇,直呼過癮,到了酒吧即將打烊時,他深信克雷格可能是他遇過最不可靠的受訪者。單純以憑空想象的能力而言,美拉尼西亞民族再厲害,也不敵克雷格。離開時,瑞弗斯說:「那傢伙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但布恩斯持反對意見。「他不是騙子,他是個無賴。反正只要他教我火石打火術,我什麼也不在乎。」





隔天早上變天了。黎明時分,天邊有窄窄一道晴空,逐漸轉黃,但天色迅速變黑,上午過半時,雲朵壯大起來,呈肝色,海水黑如鐵。夜裏已開始颳風,攆走殘存的幾縷霧。起初,風小陣小陣地來,掀起門廳裏的薄地毯,颳得灰塵在角落打轉,隨後風勢變強,在河口的水面製造浪花,晃搖遊艇,吹得船索嘎嘎狂叫。在海灘上,巨浪如大野獸身上的肌肉鼓起,整條浪的頂端浪花奔騰,轟隆崩落時激起大片浪花。

瑞弗斯整個上午忙着寫論文,時而擡頭望窗,只見雨水濛濛。布恩斯昨晚又睡不好,驚叫連連,因此早上賴牀,正午前纔出現,紅着眼睛,肌肉抽抖着,說他想去白馬酒吧找克雷格約時間學習火石打火術。克雷格的行蹤飄忽。

「把他逼進金雀花叢唄,」瑞弗斯模仿克雷格的口音說,還算逼真。「他就不會退縮啦。」

「瑞弗斯,那是接吻季節對付女孩的手段。」

「是嗎?算了,我纔不想親克雷格呢。教我火石打火術也不值得。」

布恩斯出門前,瑞弗斯再度埋首寫論文。

一小時後,布恩斯回家了,滿臉是自得的神態。「星期四。」

「很好。」

「要不要出去散步?」

瑞弗斯望着遍佈雨珠的窗玻璃。

「雨勢小了一些。」布恩斯說,說服力不是那麼高。

「好吧,休息一下也好。」

海浪撲打岸上的氣勢兇猛,漁夫寮內無人,小船全被拉上岸,拖至最後一片鵝卵石灘,漁網在後面堆成黑黑幾座小山。瑞弗斯沒看見漁夫回來,心想他們今天若非不出海,就是提前收網上岸。連海鳥也看似無法起飛,躲在漁船的背風處,琥珀色眼珠望着市區,眼皮不眨一下。

面對這片怒海,陸地顯得不堪一擊。確實是不堪一擊。北邊的懸崖正受到正面沖刷,南邊的布告牌被埋進鵝卵石,只露出頂端。原本矗立鎮中央的小議事堂,如今已置身海濱。

布恩斯與瑞弗斯一路散步到索普尼斯村,然後折返,話不多,因爲嘴巴被強風封住。海浪覆蓋住細長的沙灘,他們只好走上陡峭的鵝卵石架,重心難穩,走得腳痛,腰也吃不消。

來回程共走了兩小時,瑞弗斯渴望面對爐火——如果辦得到的話——也想要幾塊烤制的茶點。早午晚三餐,他可有可無,但下午茶非喝不可。他的靴子踩到軟滑的東西,低頭髮現地上有鱈魚頭,共有大約三十個,血淋淋的鰓與死魚眼滿地都是,心頭的戰慄不能說不輕。顯然漁夫在此清理漁獲,就地拋棄不值錢的器官。但布恩斯完全止步不前,凝視着魚頭,嘴巴動着。瑞弗斯望着他之際,他猛然仰頭,動作一如他初抵克雷格洛卡時常見的反應。

瑞弗斯轉身走向他時,他說:「不要緊。」然而,事態顯然比不要緊還嚴重幾倍。

回到屋內,瑞弗斯泡茶,但布恩斯一口也吃不下。

下午茶後,他們出去堆沙袋擋門,冒着肆虐的大雨,抱着沉甸甸的沙袋,然後再冒雨關閉防風窗板。空氣瀰漫着浪花與水沫。

「我們早就該準備了。」布恩斯說着擦掉臉上的雨水,在火光中直眨眼。他非常刻意地維持一切正常的表象。他坐在他最愛坐的地方,坐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狂風對着屋子拳打腳踢。他談着他與克雷格把酒言歡的事,提及幾件本地八卦,但話題以跳躍式呈現。他以爲話題之間的關聯很明顯,其實大部分不相干。他剛纔受到鱈魚頭衝擊,心情回覆之後,情緒近乎欣快高昂。他不止一次說,他喜愛暴風雨。他有時側耳傾聽,似乎聽着狂風與怒海之外的某種聲響。

瑞弗斯閉上眼睛,能想象全鎮屈服於風雨的淫威,在暗夜浪潮之中載浮載沉,猶如聖誕節樹上的空殼飾品,無力自保也毫無屏障。布恩斯的言語變得愈來愈不連貫,猛擺頭的動作也更加顯著。先是堆沙袋,隨後面臨最近似炮彈轟炸的大自然現象,這種體驗不是瑞弗斯心目中的良方。如果布恩斯想熬夜,瑞弗斯準備陪他熬夜,但布恩斯比平常更早提到就寢的事。也許他服用了溴化鉀鎮定劑。由於布恩斯服用鎮定劑依然噩夢連連,瑞弗斯本想勸他停用,但他已打定主意讓布恩斯先提起病情。

就寢前,布恩斯依然不提病字。瑞弗斯在暗處脫了衣褲上牀,聆聽狂風怒吼,想象布恩斯也在樓上房間聽風聲。瑞弗斯閱讀片刻,心想自己情緒太緊繃,可能睡不着,但在海灘迎風散步走得辛苦,氣力已用盡,不一會兒,眼瞼開始下垂。他熄燈。整棟房子吱嘎呻吟着,像一艘順着暴風而行的輪船,但他喜歡這種滋味。在陸地上,睡蟲經常躲着他,但在船上,他總是得以熟睡。





他被一陣巨響驚醒,直覺以爲是炸彈落地。不到一分鐘後,他仍摸索着電燈開關之際,再傳一聲巨響,這一次他辨別出是船難警報。無疑是救生艇。他想下牀去開窗戶,卻又想到最好別開窗板,因爲從呼呼風聲與抽鞭似的雨聲判斷,風雨仍未停歇。他的心臟怦怦亂跳,不合情理,因爲他沒必要害怕。他猜,原因是他直接從倫敦過來,而空襲是倫敦居民的熱門話題,所以他才直覺以爲船難聲是炮彈聲。

他躺回牀上,幾分鐘之後聽見啪啪腳步聲經過臥房門外。看樣子,布恩斯也被吵醒了,大概是下樓泡茶喝,也許甚至打算不睡了。

瑞弗斯想到布恩斯獨守廚房,愈想愈覺得自己也應該起牀。現在,風雨聲之外更有奔跑聲,想睡也不太可能成眠。

廚房無人,而且似乎昨晚就寢後就沒有人動過。他告訴自己,剛纔一定聽錯了,現在布恩斯仍在牀上。此時的瑞弗斯已相當焦躁,或許到了不合情理的程度。他上樓,探頭進布恩斯的臥房,見到被單已掀開,牀鋪空着。

他不知該怎麼辦。他知道,布恩斯睡得特別不安穩時,習慣在午夜出去散步——嚴格說來是凌晨三點夜遊,但天氣如此惡劣,布恩斯怎可能外出?瑞弗斯聽見喊叫聲,隨之又是奔跑的腳步聲,顯然其他人也出門了。他趕緊回自己的房間,穿上靴子、襪子與大衣,冒着風雨出門。

一小羣人影聚集在救生艇周圍,三人提着防風燈,重疊的光圈照在黃色油布雨衣上,水光閃閃,幾個男人奮力清除木板上的鵝卵石,以利救生艇下海。銀色的雨滴斜下,打進燈火照亮的區域,燈火外圍的灰色鵝卵石堆則隱沒在夜色裏。

一羣旁觀民衆聚集在漁夫寮邊,與忙着推船的男丁分開站,瑞弗斯認定布恩斯在旁觀人羣之中,於是跑過去,視線從一張臉孔移向另一張臉孔,仍不見布恩斯的人影。他瞧見一位似曾相識的婦人,一時不記得她的名字。婦人指向市區南邊的溼地。

他轉身,急忙走向沼澤區,這時隱約意識到救生艇下海了,浪花拍打着船身。瑞弗斯走過最後一棟民房,再也找不到風雨的屏障。狂風呼嘯而過,吹得他幾乎失足。他脫離步道向下走,沿着河邊向前,儘量走稍可避風的路線,但風勢仍猛烈,遊艇索具如琴絃亂彈,發出他從未聽過的聲音。多數時候,他的視線相當清晰,月亮一度掙脫破碎的烏雲,將自己的身影與碉堡的影子投射在水光粼粼的泥地上。

瑞弗斯望着碉堡,再次想到,碉堡造得多麼矮胖不起眼,卻也多麼威風凜凜。之前,他第一眼看見這片景緻,隱隱覺得心煩,似乎覺得這裏太像某地,此時同樣的感覺涌上心頭,感受更加強烈。這片泥濘荒地,這些污水坑,倒映着天上微光,甚至連碉堡也有倒影,不正像法國,不正像戰場?在夜裏,神似之處比白晝更明顯,或許是因爲白天看得見植物,而法國戰場一毛不生。

——大人老是擔心我們被困在地窖。

——漲潮的時候,我想這裏會淹水吧?

瑞弗斯登上步道,儘量辨識潮水在哪裏,想辨別目前是漲潮或退潮,但他只聽得見浪擊岸邊的聲響,只感覺到絲絲水沫拍打着臉。儘管靴子黏滿泥濘,顧不得大腿痠痛,他拔腿奔跑,接近碉堡時,一股更強的陣風將他刮離小徑,他在泥地上連滾帶爬,呼喚着戴維·布恩斯的名字,無奈聲音被風從嘴巴奪走,被刮進咻咻響的暗夜。

他向下滑到海邊,一陣後退的海水臨走前吸着鵝卵石,但護城河牆的入口通行無阻。他躊躇不前一會兒,凝望着漆黑的前方,唯恐被突來的巨浪困在裏面。他呼喚着「戴維」,但他自知沒人聽得見。想找到布恩斯,他非往下走進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

他摸索着進入護城河,倚着牆,以穩定腳步,到處溼黏黏又冰冷,邪氣嗆人,他認爲潮水或許已漲過頭,目前正逐漸退潮。起初,他看不見東西,幸好月亮從雲後面露臉,他看見布恩斯縮在護城河牆腳處。瑞弗斯喊着「戴維」,這才發現沒必要大喊。有城牆的遮蔽,放肆的風雨比較收斂了。他摸摸布恩斯的手臂,布恩斯不動也不眨眼,兩眼仰望着碉堡。月光下的碉堡散發白光,猶如骷髏。

「走吧,戴維。」

布恩斯的身體硬如岩石。瑞弗斯握住他,抱住他,哄着他,搖着他的身子。瑞弗斯擡頭望着矮胖、猙獰的碉堡,心想,再堂皇的道理,也說不通這麼殘酷的後果。不通不通不通。在他的懷抱中,布恩斯依然僵直不動。瑞弗斯意識到,假如兩人打起架,他可能打不贏。布恩斯雖然瘦弱不成人形,仍比他年輕三十歲。布恩斯終於投降時,幾乎令他不敢置信。轉瞬間,布恩斯的身體變得軟趴趴,近似新生兒,癱向瑞弗斯,開始顫抖,瑞弗斯得以半牽半推,帶他離開護城河,踏上相對安全的步道。





坐在廚房桌前,裹着毛毯的布恩斯說:「剛纔我好像跳不出夢境。人是醒了,明明知道自己清醒了,可以動作,可是卻……那東西還在。從我的臉上往下一直滴。我嘗得到滋味。」他強擠笑臉。「然後,該死的海難警報響了。」

電燈不亮,想必電線斷了。兩人湊近油燈交談,油燈繾綣飄散臭味,將問號似的黑煙送進空氣。

「現在應該用不着油燈了。」瑞弗斯說,走向窗戶,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與窗板。風雨幾乎已經平息了。微弱的日光滲入室內,落在布恩斯的紅眼與疲憊的臉上。

「你去補個覺吧?你家有熱水袋嗎?我去準備一個給你。」

瑞弗斯看着他躺進牀鋪,然後去大街的肉店。令他意外的是,肉店的存貨竟然充足。他買了培根、香腸、腰子、雞蛋,帶回家煎。正當他舀着熱油脂淋蛋時,他想起昨晚仰望碉堡時的感想:再堂皇的道理,也說不通這麼殘酷的後果。不通不通不通。他慶幸自己不必向西格弗裏德解釋這番言論。

他坐下來,開始享用桌上的熱食。吃到後來,他以吐司一角沾着最後一滴蛋黃,這時波瑞爾太太進門。她看着餐盤。「受不了了,對吧?」卸完了兩袋子東西之後,她才又說,「我就知道你會。」

「船回來了嗎?」

「還沒。我儘量找事忙。」

瑞弗斯上樓去查看布恩斯,發現他仍沉睡着。他的臥房是書香世界,桌椅堆不下,連地上都是,主題是教堂建築、鄉村工藝、鳥類學、植物學,更有神學,最後這項令瑞弗斯微微驚奇。他納悶,讀神學書籍是表達信仰的行爲,或者是追求信仰,或者只因上帝缺席而窮追不捨。

書之所以堆到桌椅上,原因之一是書架裝滿了其他書刊:男童年刊、亨蒂[34]的歷險小說,以及《少年警探》(Scouting for Boys)。書架上也有遊戲:棋盤遊戲魯多(Ludo)以及印度的蛇梯棋(Snakes and Ladders)。有一支沙灘板球的拍子。有他收集的小石頭與貝殼。有一條海邊拾回的墨角藻。所有物品必定是他從家裏帶來這裏的,或者是每年暑假收集累積的東西,長大之後捨不得丟棄,因此這一間成爲類似立體文獻的東西,記載着少年生活。他望着布恩斯熟睡的臉孔,然後踮腳下樓。





救生艇近中午才上岸。瑞弗斯從客廳向外望,看見救生艇停泊在水邊,停在生鏽雜亂的鐵絲網空隙。他出門去看。

男人忙着擺出拖船用的木板,將救生艇慢慢絞回原位。一小羣村民,以救生員家屬爲主,聚集在一起,低聲交談着。海上浪大,卻絲毫沒有昨夜的威脅性。天空開始飄下細雨,在男人的上衣與毛帽表面布上一層水珠。

瑞弗斯回屋內,發現布恩斯正在翻身,但仍未有起牀的意思。

「他們回來了嗎?」

「對,正要把她拉上來。」

布恩斯下牀,走向窗前,毛毛雨已轉爲傾盆大雨。救生艇已上岸一半,被濛濛煙雨遮蔽。

「波瑞爾太太可以放下心上的大石頭了。她有兩個兒子在救生隊裏。」

「對。她說了。」

「你的意思是,她講話了?」

「我們聊了不少東西。我原本不知道救生是全家出動的事。」

「唉,去教堂的紀念碑看看就知道。說實在話,從女人的觀點,全家男丁總動員不是好事。」布恩斯停頓許久,接着才繼續。「軍營也一樣。兄弟結伴從軍很常見。」

瑞弗斯停止所有動作。布恩斯始終不主動提起法國的事,今天是破天荒第一次。即使在克雷格洛卡,他無法完全避免不談,瑞弗斯只差沒動手扳開他嘴巴,才能取得最基本的軍中事蹟。

「有時候,寫信給士兵家屬,寫到一半才發現,同樣的姓寫了兩封。」

瑞弗斯謹慎說:「比寫這種信更痛苦的差事沒幾個吧。」

「習慣就好。有一次,我一口氣寫了全連的百分之八十。」

無言半晌。瑞弗斯正以爲他已無話可吐露了,布恩斯卻又說:「那次是索姆河戰役的前一天。他們到了那裏,可惡,有個大大的河堤擋在前面,從戰壕看不見,因爲河堤表面長滿了野莓,而且地圖上沒註明。所有弟兄被擋在河堤旁邊,想爬過去,德軍機關槍手樂翻天了。少數幾個弟兄爬過去了,卻被鐵絲網割得遍體鱗傷。隔天,將軍過來視察,說:‘我的天,我們真的下令弟兄攻過去嗎?’顯然長官打算拿我們當誘敵連,主力往南邊進軍。」

慢慢地,布恩斯開始暢談。他在二十一歲就榮升上尉,升遷令是在索姆河戰役的前幾天發佈的。排除其他的身心壓力不談,布恩斯察覺到,連上許多弟兄暗中對他有意見,認爲他年齡太輕,無法勝任連長之職。然而,以從軍日數而言,他算是資深軍人。

接下來的心路歷程是瑞弗斯聽慣了的東西:原本正常的恐懼麻痹成漠不關心,接着醞釀成終日惶恐而無法自勝,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明白自己即將精神崩潰。布恩斯說:「那時候,我每晚出去巡邏,自己告訴自己,這樣做能爲士兵立下好榜樣之類的鬼話,其實纔不是那麼一回事。講那種話,其實不想讓自己知道,自己多想受傷,因爲軍官不應該有那種想法。我告訴你,上戰場的時候,除了真正動槍炮之外,受點小傷的機率最高的動作就是巡邏。在壕溝裏,不是被碎片擊中,就是頭部受傷。巡邏的時候,運氣好的話,手腳吃個整齊的小彈孔。有幾個弟兄中了這種槍傷,哭出來了,我真的見過。」他笑着說。「喜極而泣啦。可惜呢,我的運氣沒那麼好。子彈碰到我,全轉彎飛走,我敢發誓。」稍稍停頓。「反正遲早都會發生的,對不對?」

「精神崩潰嗎?是啊。你不應該把崩潰歸因於單一事件。」

「事後,我撐了三天。」

「對,我知道。」

兩人對話一個多小時,接近尾聲時,兩人默默對坐了一會兒,布恩斯輕聲說:「基督的死因是什麼,你知道嗎?」

瑞弗斯面露詫異,但他的回答還算從容。「窒息。被釘到最後,那種姿勢使得肺臟不可能繼續擴張。很可怕的死法。」

「所以我才覺得很恐怖。那種死法,肯定是哪個人想象出來的。我是說,不爲了什麼,只爲了發明一種行刑的方法。《聖經》上不是寫了這麼一句嗎?‘人心之想象是自幼以來之邪惡’,你讀過嗎?我以前常納悶,爲什麼別的不提,只批評想象力?不過,《聖經》寫這句話絕對有道理。」

瑞弗斯下樓泡茶,想到對話當中發生的一個怪現象。布恩斯首度能以某種角度詮釋腐屍一事。他仍無法正面提起那件往事,沒錯,但至少那件事如今不至於阻止他談論較可忍受的戰爭體驗。然而,在此同時,瑞弗斯對腐屍事件的惶恐不減反增。他心想,布恩斯碰到的腐屍事件與類似經驗確實不可同日而語,原因不外乎腐屍事件對身心造成徹底瓦解的效應。他非常疼惜布恩斯,但他從布恩斯的性格察覺不出一絲年紀輕輕高升連長的特質。並非醫生會因病人復原而惶恐。在最早期階段,有些病患的症狀生變或痊癒,通常可能以惡化的方式呈現,瑞弗斯最明瞭。切開蟲繭,肯定會發現蛻變中的毛毛蟲,永遠不可能發現半蛹半蝶的那種神話生物。半蛹蝶很適合象徵人類心靈,有些人專找這種象徵來投合自己的心性。其實,蛻變過程幾乎步步是衰敗。布恩斯畢竟還年輕。若說今天真的是寫下新頁,他從今開始願意麪對法國戰場的經歷,果真如此,他的狀況或許能改善。再過幾年,瑞弗斯甚至能預見他重回校園,或許針對神學的興趣深造,只不過瑞弗斯難以將他想象爲大學生。布恩斯已經失去變回平常人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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