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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讚美詩三七三。」

教堂響起沙沙翻書聲,醬紫色書皮的讚美詩書冊綻放白花。信衆紛紛起立,前排的兒童由主日學教師盯着,其餘是中年老年男人,以及婦女。風琴咻咻響了一陣,才飄出音符:





上帝之道何其奧祕

神力無邊……





自從發生索姆河戰役後,這首讚美詩在全英炙手可熱,瑞弗斯不知聽過多少次。他的視線移至掛着國旗的祭壇,然後移往東窗。一幅耶穌被釘死於十字架的圖畫。聖母與聖約翰恭候兩旁,聖靈降世,天父以慈愛的眼神向下看。下面小許多的是亞伯拉罕殺子獻神圖。亞伯拉罕背後畫着一隻公羊,羊角被雜樹林纏住,急着脫身,這幅是整面窗戶最棒的一幅,其他作品望塵莫及。恐懼之情流露無遺。反觀亞伯拉罕,就算他犧牲兒子時心中有所悔恨,他也掩飾得不錯,而被綁在應急祭壇上的以撒居然在假笑。

東窗上畫的這些聖像是明顯的抉擇,刻畫着兩種血腥交易,呈現的是西方文明號稱的根基。瑞弗斯望着亞伯拉罕父子,心想,這一個交易纔是核心。父權社會奉行的圭臬正是這一個交易。年輕力壯的你,若遵循老弱的我指示,甚至恭敬到隨時肯貢獻生命的程度,時機來臨之日,你必能和平繼承,必能獲得子孫同等恭敬之服從。只可惜,瑞弗斯心想,這場交易正被我們破壞。在此時此刻,在法國北方各地的戰壕、掩蔽坑、積水的炸彈坑,繼承人不是一個接一個死,而是全都命在旦夕,而老男人以及各年齡層的婦女共聚一堂,高唱讚美詩。





盲目不信者必紕繆,

罔視神蹟者必徒勞;

祂乃祂之專屬傳譯,

旨意聖言易明瞭,阿門。





這羣信衆已摒棄理性,神情更爲快樂,坐下來等牧師講道。查爾斯靠向兄長瑞弗斯,低語:「他通常不會講太久。」

此言喚回童年週日上午的情景;兄弟倆坐着短腿馬拉的小馬車,牧師在臺上講道,兄弟倆翻着《聖經·舊約》,尋找有色的片段。同樣的章節已被無數前人翻過,髒指紋遍佈,不太難找。瑞弗斯記得米甲的彩禮:一百個非利士人的包皮。身爲人類學者,他至今仍覺得那一段耐人尋味。他記得跪墊的氣息,把視線固定在懸掛國旗的祭壇。那段時光一去不回流。

牧師走上講壇階梯的頂端,在胸前比劃十字,這時鏡片的反光微微閃一下。「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





胞弟查爾斯忙着爲母雞擴大居所。母雞原本養在穀倉裏,在凌亂的乾草堆裏生活,查爾斯在兩畝原新建幾座雞舍,正與瑞弗斯一同爲它們搬家。入夜之初是遷居的最佳時刻,因爲母雞昏昏欲睡,較無抗拒之力。兩兄弟先在客廳喝茶閒扯,然後進院子,踏過溼軟、陰暗的黑泥地,走向低矮的大谷倉。瑞弗斯穿着舊燈芯絨長褲,向弟弟借皮帶繫着,顯見弟媳柏莎的苛責並非無理。柏莎總嫌他瘦太多了。每逢午晚餐,「你本來就瘦,」柏莎一面唸叨着,一面在他的餐盤上造山,「再瘦下去還得了?」查爾斯聽了必說:「沒關係,柏莎,別一直囉唆他。」但查爾斯說破嘴皮也沒用。每次飯後,瑞弗斯蹣跚離開餐桌,總有一種被強迫灌食的感覺。

查爾斯一手各抓一隻母雞,挾在腋下,動作輕鬆。瑞弗斯不夠熟練,抓起兩隻,跟在他背後走,手指伸進軟乎乎的細毛,戳到硬得出奇的雞毛梗,觸及溼冷的雞皮。血紅色的雞冠隨着他的腳步震動,琥珀色的雞眼向上望,眼神炯亮而空虛。他以肘試着扳開庭院門,其中一隻的翅膀掙脫開來,狂拍一陣,幸好又被他制住。天啊,我好恨母雞,他暗罵。

養雞場是他出的主意。查爾斯罹患瘧疾,從東方回來後,瑞弗斯建議他從事戶外工作,多呼吸新鮮空氣。如今,瑞弗斯正爲自己出的餿主意付出代價。脫離避風的籬笆之後,他往兩畝原前進,這時一陣「新鮮空氣」形成的狂風颳得他差點雙腳離地。農場經營至今,收支仍只勉強打平,瑞弗斯爲此自責不已。農場不賺錢,最主要的因素是戰爭,飼料稀有昂貴,男丁難尋,而最後一位女農工沒待多久,纔剛懂得最鄰近的小鎮怎麼走,卻因家有急事,被家人緊急召回。然而,即使無戰事作梗,經營農場或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雞有一種奇異的本事,總是不乖乖長大,容易罹患的疾病有一長串,而且照着一長串的疾病從頭生到尾,似乎能從中獲得變態的喜悅。

天色已接近全黑了,幾顆微星刺穿無雲的夜空而出。有一隻母雞比較弱小,正被同伴攆着跑,雞胸的羽毛已被啄光,皮膚也破了。

「我待會兒去抓那隻出來,擰斷它的脖子。」查爾斯說。

「隔離不就好了?隔離幾天再放回去。」

「不行。一開始啄,就不可能停止。」

兄弟倆轉身,走回穀倉。本戶之貓麥克塔維什在院子角落迎接他們,帶他們走過院子。麥克塔維什是皮毛亂糟糟的黑貓,神態特別憂鬱,瑞弗斯認爲主因是它日夜被(對它而言是)禁忌的雞羣團團包圍。他喜歡這隻貓,常趁弟媳不注意時,偷偷拿盤中飧餵食。

爲母雞搬家一小時,進度遲緩,內容單調,夜深了,他們纔回到屋裏。柏莎正在烤麪包,鍋子旁有整個一陶碗的麪糰,火光照亮全廚房,洋溢着酵母被烤熱的香味。「你不成問題吧?」弟媳說着拿起帽針,悉心別進帽子裏,然後照照鏡子,確定不歪不斜。她與查爾斯請瑞弗斯代爲照顧母雞,鮮少偷閒的夫妻倆今晚想外出。

「別小題大做,柏莎。」查爾斯說。

「烤箱裏面有兩條麪包,八點十分出爐,拿出來,拍一拍底部,如果聲音聽起來空空的,表示已經烤好了。你辦得到嗎?」

「柏莎,他又不是大白癡。」查爾斯從大廳高喊。

柏莎面有疑色。「好吧,就這樣。我們要出發了。」

查爾斯進來穿外套、戴帽子。

瑞弗斯說:「查爾斯,我會去翻翻看賬冊,看今晚能不能整理完。」

「但願你能。」柏莎經過時喃喃說。

兩人出門之後,瑞弗斯坐在爐火旁的搖椅上,集中精神避免打盹兒。晚餐時,他難違弟媳勸食的好意,暴飲暴食再加上火光的效應,他的眼皮沉重如鉛。他今年春天來過,當時幾箱子雛雞放在火爐邊取暖,廚房裏滿是小嘴咚咚啄、小腳沙沙刮的聲響。他記得小雞破殼而出的模樣,看起來多麼疲憊,好像落湯雞,卻出奇地強有力,宛如一羣想撐起全世界的巨神阿特拉斯[28]。如今,小雞已長大,在雞舍裏奔跑,羽毛散亂而邋遢,廚房只剩火焰熊熊的聲音。

他伸展雙腿,看着放在廚房桌子邊緣的賬冊。有幾封急信正等着他寫,最急的一封是寄給戴維·布恩斯的信。布恩斯休假回家,住在薩福克郡海邊的度假別墅,假期剩最後幾天,邀請瑞弗斯前去共度。瑞弗斯從字裏行間得知,布恩斯的父母想找他討論兒子的前景。由於瑞弗斯難以想象布恩斯的未來能光明到哪裏,他應邀前往的心意並不特別積極,但他想到,應該盡一盡醫生的義務,所以接受邀約。另一封待寫的信寫了一半,對象是薩鬆,但賬冊的事應該先解決。八點十分了。他從烤箱取出麪包,翻過來,拍拍底部。由於他缺乏烘焙麪包的經驗,拍出的這種聲響是否是「空空的」,他無從判斷。他想通了,麪包看樣子是烤好了,於是放在托盤上冷卻。然後,他取出查爾斯保存收據的鞋盒,逐一整理收支數字,計算的空當中,他不時擡頭望。一天下來,陣風不斷,現在風勢已漸漸平息。兩畝原的另一側有一片雜樹林,傳來貓頭鷹的咕咕聲,音質冷得令人打抖,他慶幸自己守在爐邊,麪包熱氣撲鼻。

賬冊整理完畢後,他提油燈走向前廳,有意再接再厲,把給薩鬆的信寫完。他在書桌上放下油燈。厚重的大傢俱靠牆擺設,件件各有間隔,有自己的影子。多數是童年老家的傢俱,他仍有印象。老家名爲諾斯邦克宅。這些傢俱太龐大,放不進兩個妹妹住的小屋,而他也用不着,因此全部由查爾斯與柏莎繼承。傢俱易地擺設,與牆壁形成的夾角也不同,相對位置也異動,令他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迴歸一個失焦版的童年。

閒置的前廳冷颼颼。養雞場的文書作業全在廚房處理。他決定把信帶去廚房寫完,卻又躊躇起來,撫摸着桌面皮革,看着掛在空壁爐上方的一幅畫。在老家,這幅畫也掛在壁爐的正上方,在父親的書房裏。父親身兼牧師與語言治療師雙職,掛這幅畫至爲貼切。畫裏描繪着聖靈降臨節的衆使徒,剛接受聖靈恩賜的語言能力,現在坐着,每位使徒頭上各有一朵火焰,人人在瞬間變得語言流利、能言善道,不僅會講母語,更能懂得普天下古今所有語言。瑞弗斯記得,有一年聖靈降臨節,主教佈道時解釋,使徒獲得的語言能力很特別,完全不是鐵皮屋頂的小教堂每週日賜予三教九流文盲的那一種。聖靈降臨節的天賜讓衆使徒通曉古今所有語言。瑞弗斯看着這幅畫,忍不住心想,這些使徒竟然滿臉洋洋自得,大大悖離基督徒的本性。

當年他與其他男生坐在一起,全是父親的學生,這幅畫高高掛着,大家苦練英語的輔音,不忘壓低舌根,吐氣均勻等等。有時候,父親會叫他來回走,因爲父親相信規律的踱步有助於呼吸均勻。瑞弗斯不是正音班的優等生,差得太遠了。儘管——或礙於——父親全天候盯着他,他的進步反而比同學小。整個家充滿口吃的男生,十到十九歲不等,至少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他記得,好處另有一種。男生來上正音班時,查爾斯·道奇森牧師就拒絕登門。道奇森牧師不喜歡男孩。每逢聖誕節或放暑假,道奇森牧師每天晚飯後會過來受教。瑞弗斯長年與語言障礙者爲伍,與口吃者對話幾句,就能歸納對方發音困難的癥結,診斷的速度幾乎與父親一樣快。道奇森的困難在於m音,p音與其他字音相連時,尤其是在單字中間,他也有困難,但小瑞弗斯的剋星是k音。

在白天,道奇森常帶瑞弗斯與他的三個弟妹去河上划船。瑞弗斯的妹妹一位叫伊莎,另一位是道奇森最疼的凱瑟琳。瑞弗斯不太喜歡和道奇森去划船,認爲弟弟查爾斯也覺得彆扭,但主因或許是兄弟倆發現牧師偏心女生,心頭不是滋味。夏夜的太陽似乎遲遲不下山,划船上岸後,牧師與瑞弗斯的父親在草坪上打槌球,小孩觀戰。書桌上擺着一幅相片,正是此景的寫照:兄弟倆靠在花園滾輪上,白襯衫想必沾染了草漬,兩個妹妹在山毛櫸樹下乘涼。如果他盡力回想,能隱約回憶肩膀壓着滾輪的感受,能體會日照頸背的燒灼。

他記得道奇森的另一件事。某夜,父親書房的窗戶沒關,他潛行過去,背靠牆壁坐下,偷聽上課過程。爲何偷聽別人上課?他不記得了,只知當時不覺得是在竊聽,因爲他知道課堂上不可能談私事。也許,瑞弗斯只想聽聽道奇森苦練的方式與小男生有何差別。也許,瑞弗斯想偷看他被修理的模樣。竊聽之初,道奇森正開始朗讀謹慎之貓想捉老鼠的故事,以磨鍊k音。貓捉老鼠的故事夠單純了,在道奇森的口舌宰割之下卻冗長如史詩。瑞弗斯偷聽着父親的建議,基本上是他聽過的同一套建議,但這時少了對他的那種焦躁、耐着性子的口氣。瑞弗斯突然想到,豈有此理。記得壓低舌頭,沒用。注意呼吸均勻,也沒用。想着想着,十二歲的他只花一分鐘,就把父親畢生的志業一筆勾銷。他小心翼翼擡起頭,探至窗框之上,看見父親背對窗戶坐着,父親用的桌子正是這一張。他見到父親穿着白襯衫,乾淨的白領半掩乾淨的粉紅脖子,寬闊的肩膀撐起外套。他凝視着父親的頸背,注視着他剛在心中扼殺的這個男人,既不傷心,也絲毫沒有愧疚感。他覺得高興。

那年暑假後來,在正音班上,瑞弗斯對同學練習演講,題目是猴子(monkey)。道奇森講k音的難度與他的m音差不多,但他對猴子有興趣,對達爾文進化論的興趣更濃。在當年,部分階層的人士已能接受進化論,瑞弗斯家不然。父親很生氣,並非因爲瑞弗斯每講m音必結巴,而是因爲他竟敢暗示,《聖經·舊約·創世記》充其量是青銅器時代古人的迷思。當晚的晚餐氣氛緊繃。父親發脾氣,母親情緒凝重,弟弟暗中同情他,兩個妹妹則瞪大眼睛看好戲。瑞弗斯自己外表收斂,內心則耀武揚威。活了十二年,他今天首度逼父親聽他言語的內涵,而非只聽他的發音咬字。

瑞弗斯撫摸着破損的桌面皮革,遙想着當年,感嘆父子關係從不單純,也從不結束。死亡絕對不會終止父子關係。過去這一年,父親比童年更常拜訪他的思緒。直到最近,他纔想到,如果某個十二歲男童躲在克雷格洛卡的辦公室外偷看,男童會看見辦公桌前坐着一個男人,背對窗戶,聽着病人講話,而病人的口吃比道奇森更嚴重幾倍,聽着病人屢試卻無法講完整句。不同之處只是,偷看的男童不可能是他兒子。

有頭無尾的信放在桌上,行筆只論及近來的氣象便戛然停止。與西格弗裏德交談時多麼自在,總是溫和地誘導西格弗裏德,卻也時時避免施壓,但場景轉移至紙筆,他顯然無計可施。或許只是累壞了吧。他告訴自己,給西格弗裏德的信可以明早再寫。

他拎起油燈,撥開厚重的深紅色窗簾,打開窗戶。一隻糊塗大蛾飛進來,淺色翅膀中間是平坦多毛的身體,朝着天花板亂撞。他將頭探出窗口,嗅到只聞花香、不見花影的玫瑰。現在風已停息,爲環境製造一種屏息的靜肅感。黝黯的籬笆外,星光下的原野上,隱約傳來一陣陣輕柔的砰砰槍聲。抵達弟弟家之初,他飽受一般身心症狀之苦——頭疼、口乾舌燥、心悸——聽見這種聲響,誤以爲是腦血管脈動的聲音。後來有天夜裏,他在牀上睡不着,聽見碗裏的水罐子隨聲響而震動,才發現確有其聲。西格弗裏德六月返家養傷時,一定也聽過。

也許今晚提筆寫信比較好吧。他關窗,在書桌前坐下。呆蛾的大影子在牆壁與天花板上撲閃,時而遮蔽紙面。他把寫字板拿過來,撕掉最上面一頁,從頭來過。我親愛的西格弗裏德……





「這篇重寫過幾次?」

「數不清了,」歐文說,「你不是叫我做到搜腸刮肚嗎?」

「有嗎?措辭太不文雅了。‘何等喪鐘,爲如牛喪生者敲響?’哇,扯到屠宰場了。」薩鬆讀遍整首詩,讀完後不立即評論。

「比較好了,對不對?」

「豈止比較好?改頭換面。」他再讀一次。「只不過,重點如果擺在意義上……改寫以後,你完全是自相矛盾了,你知道嗎?一開始你說沒有慰藉,後來又說有。」

「不是慰藉,是犧牲的光榮。」

「那不就是慰藉?」

「是的話,也說得通。限度在於——」

「我不懂。」

「‘無意義’也有限度,不能強求。即使勇氣被濫用了,仍然是……」

歐文一躍而起,走向洗手檯的抽屜,取出薩鬆借他的打字稿,開始翻找,快速而謹慎。薩鬆邊看邊想,他進步了,不再結巴,動作明快而果斷,反駁偶像時的辯才深具自信。是獲得這首詩的啓發。

歐文找到他想找的一首,說:「你看,你自己不也寫同樣的東西。」





喔,我那英勇的褐衫袍澤

當你的靈魂幽幽飄散,

當無眼死者羞辱山崗戰之野獸,

死神將佇立戰場哀悼

因不屈不撓之軍力已用磬

一營接一營之殘軍

將陸續通過明月般的英烈祠;

不歸軍是青春;

是化爲塵土的苦難大軍。





「壯烈犧牲了,不覺得光榮,還能有什麼感受?」

「哀慟?好了,我接受。我只是不喜歡……淡化恐怖的實境。」他低頭看着歐文的詩。「我認爲你應該發表。」

「你是說,登在《九頭蛇》上?」

「不對,我指的是《國家》(Nation)雜誌。好好抄一份給我,我替你想想辦法。只不過,標題最好改一改。‘青春頌……’」他思索片刻,刪掉一個字,改換另一個字。「好了,」他微笑說,把詩交還給歐文。「‘青春輓歌’(Anthem for Doomed Youth)。」





醫院的大走廊從正門一路延伸至後門,走廊兩側各開着幾間大病房,其中一間飄出一種臭味,瑪吉說是壞疽,但薩拉認爲她不懂裝懂。十四號病房擠了太多病人,牀位的間隔很窄,男病患見到兩位小妞在門口躊躇,紛紛坐起身來,瞪得津津有味。多數病患外表還算安康愉快。問題是,大家都理小平頭,都穿醫院藍制服,分辨不出長相。

「我一定認不出他。」瑪吉低聲說,語氣急躁。

「走吧。」薩拉說着推她一把。

兩人開始穿越病房。瑪吉的視線隨牀位流轉,目光呆滯。薩拉心想,照這樣找下去,瑪吉真有可能認不出未婚夫。幸好,有人高呼:「瑪吉!」一位頭髮深褐的男病人,蓄着姜紅色的小鬍子,正要坐起來,對着她揮手,滿臉歡欣。瑪吉謹慎上前,見到左臂的繃帶,確定牀單隆起的長寬符合正常人的雙腿。他的氣色正常。他對準瑪吉的嘴脣大親一口,薩拉尷尬之餘轉移視線,卻發現自己成了病房各處矚目的焦點。

「哎,看,我帶這些給你,」瑪吉說,「你好嗎?」

「我沒事。貫穿過去而已,」他說,「在這邊。」他指向二頭肌。「沒有壞疽,沒大礙。」

「你好幸運。」

「對呀。醫生說,要住院兩星期,歸建之前可以放假幾天。」

「這位是薩拉。」瑪吉說。

「很高興認識你。」

兩人握握手。瑪吉在牀緣坐下,謹慎地開始沐浴在復原未婚夫的愛慕中,規劃着放假的事。頃刻之後,薩拉明顯覺得嫉妒又毛躁。「我想去院子散散步,」她說,「這裏面有點熱。」

「喔,好。」瑪吉說。

「待會兒在正門會合吧。半小時以後?」

小兩口幾乎沒注意到她離開。這些軍人沒有一個受過重傷,她經過的時候,有幾人對着她吹口哨、咂舌頭。整間病房的氣氛歡樂快活,主要是逃過一劫的如釋重負感,但她猜想,重病的病房一定有。

進走廊後,她左顧右盼,不知出口在哪個方向,周圍到處是指引藥房、病理化驗室、X光部門的告示,唯獨看不到出口的招牌。她試試左邊,卻碰到大字寫着:劇院。閒雜人等止步。她改走右邊,不久來到一條好像有印象的走廊,走着走着,眼熟的感覺迅速消失。這間醫院好大,似乎毫無規劃,毫無結構可言。此外,多數招牌指的是戰前民間醫院的功能,更爲本院添一份虛幻感。她看見一間產婦室,結果門一開,她見到裏面病牀上全躺着最不可能臨盆的人。

看樣子她應該停下來問路,但大家幾乎全有急事,而且臉色陰沉沉的。最後,她找到一道門,可通往醫院後院,看見一座焚化爐的高聳煙囪懶懶地吐出棕黃煙。這裏有一座大帳篷,權充病房。她往內一瞧,看見日光將裏面照耀成金黃色,但裏面的氣氛封閉,悶得難以呼吸。繃帶產生的笨拙,皮膚癒合產生的癢,醞釀成一股蠢蠢欲動的黑暗,肯定讓病人幾乎受不了。

護士與勤務員在帳篷與醫院本部之間川流不息,薩拉覺得自己擋到路,四下尋找臨時歇腳處,以免礙到別人。有一座溫室蓋在醫院側面,坐西朝東,因此目前全面迎接太陽的暖意,依稀可見裏面坐着人。門開着,於是她想進裏面坐坐。

一踏進門檻,她立即意識到一份安靜,是因她擅入而導致的肅靜。外頭的豔陽炫目,裏面相對晦暗,因此她連眨幾次眼才漸漸適應,看見一整行的人坐在輪椅上,但這些人的尺寸與形狀已不再是成年男人,有的褲管被縫短,有的空袖子被固定在外衣上。其中一人喪失四肢,面無血色,蒼白到似乎一身的血也留在法國,醫院的藍制服在他身上顯得俗豔。這些人被推來溫室曬太陽,不是直接推到戶外。假如推他們到醫院前面,人來人往,隨眼可見他們缺手斷腿。這些傷兵盯着她,態度不像剛纔對她微笑、想吸引她眼神的傷兵。這些人的目光空泛,如果硬說他們的眼神含有什麼意味,就只有恐懼。唯恐她注視空褲管。唯恐她不正眼看人。她呆呆站在原地,無法向前走,在關鍵時刻也無法退回。最後,一位護士匆匆上前來,問她:「你想找哪一位?」

「我只是在等一個朋友。沒關係,我去外面等。」

她退出溫室,在日光下走開,感覺傷兵的眼光逗留在她身上,心裏想着,假如有心理準備的話,剛纔可以強擠笑容,可以表現平常心,場面或許比較好看。但她想想之後卻認定,無論她如何表現,也無法改善那種場面。身爲一個無關緊要、無限強大的物種,身爲一個美女,只要置身該地,她就使得場面惡化。她爲那羣傷兵被藏起來而憤怒,也自覺在無惡意的情形下被迫扮演蛇髮女妖,因而感到無助,飽受這兩種心情的煎熬。如果國家要求國民付出代價,國家就應該準備正視要求的結果。她頂着大太陽闊步離去,顧不得往哪裏走,爲自己生氣,氣這場戰爭……氣一切。





普萊爾脫掉衣服,穿上醫院的白袍,坐在病牀上等候醫生。這是他第二次就診。第一次的會診醫生是伊格爾沙姆,是個虎背熊腰、頭髮灰白、和藹的男人,話不多,卻能立即取得普萊爾的信任。普萊爾對着機器吹氣,機器名稱不知是肺活量器或什麼的,總之伊格爾沙姆揚揚眉,不說明想法,而普萊爾也不想問。但今天不會是伊格爾沙姆,而是一個年輕好幾歲的醫生,膚色灰黃,深色的頭髮油光閃亮,正在其他隔間進進出出。普萊爾低頭看自己細瘦的白腿。何必脫光呢?他不懂。難道是爲了未知的急症而預做準備嗎?例如他的肺掉進骨盆?這種袍子的束帶綁在背後,他不喜歡。如果他喜歡對方,而且時機也對,他不介意展示自己的本錢,但他確實喜歡這種自願脫衣的假象。他聽得見醫生在隔壁講話,而隔壁的病患每次開口便咳個不停。終於,屏風拉開,醫生進來,背後跟進一名護士。護士手捧一份檔案在胸前。普萊爾脫掉袍子,起立受檢。

「普萊爾少尉。」

他本想更正是「先生」。他說:「是的。」

「我明白,你是否能歸建的問題仍在。我是指,除了你的神經狀況之外。」

普萊爾一聲不吭。

醫生等着。「嗯,檢查看看。」

他以聽診器聽遍普萊爾胸膛,按壓的力道很強,表皮多處被按出重疊的紅圓圈,隨即恢復白色。他認爲我想做逃兵,所以心才發狠,普萊爾心想。

「你的神經最近如何?」醫生問。

「比較好了。」

「是被炸到了,對吧?」

「不盡然。」

他對瑞弗斯吐露的事,一個字也不會重複給這人聽。

「你自己認爲夠不夠健全?」

「我不是醫生。」

醫生微笑着,普萊爾覺得他的笑帶着輕蔑之意。「急着歸建,沒錯吧?」

普萊爾閉眼。他冥想自己以膝蓋頂撞醫生的下體,影像鮮活,令他霎然考慮照着做,但隨後他睜開眼睛,見到灰黃色的臉,依然帶笑。他凝視着醫生。

醫生點點頭,幾乎當成普萊爾已經回答,然後醫生慢慢地轉身,避免對方誤解他有退讓之意,在檔案裏寫下一兩個字。全是在唬人,普萊爾心想。伊格爾沙姆說的纔算數。

把制服穿回身上時,苦悶的他心算着成功的機率,也鄙視自己心算機率的舉動。他不感謝瑞弗斯做這些事。他心想,我沒騙任何人。我沒把小事誇大。他纏好綁腿布,站起來。護士拿着一張卡回來。「麻煩你去掛號處告訴他們,三星期。」

「好的,謝謝你。」

他接下掛號卡,走進長長的走廊,不太想去預約掛號。最後他還是去了,然後把掛號卡收起來,儘快大步出門,到了醫院的院子。他考慮向門口的攤販買點東西,水果或甜食,以點心犒賞自己,改善心境,減少身心受污染的感受。

普萊爾搶先一步認出她,高呼:「薩拉。」她轉頭微笑。住醫務室期間,普萊爾老想她,回味着海灘上的甜蜜時光。每次生病,一旦病況開始好轉,他總覺得慾火難耐。如今望着那一頭絕色秀髮下的黃臉,他心想,他竟忘記自己多麼喜歡她。

「你怎麼會來這裏?」她難掩欣喜問。

「檢查胸部。」

「不要緊吧?」

「還好——託你的福。你呢?怎麼來這裏?」

「我是陪瑪吉來的。她的未婚夫受傷了。」

「他沒事吧?」

「對,應該沒事。」她的臉色一沉。「我剛看到一些不怎麼樂觀的人。醫院旁邊有個像溫室的地方,裏面坐着好多人,以免被我們看見。」

「很嚴重嗎?」

她點頭。「告訴你,我以前常懷疑,假如約翰尼傷成那樣回來,我的日子不知道該怎麼過。碰到那種情況,人當然會告訴自己,日子不會有什麼變化的。說得倒容易,對不對?」

他意識到怒氣,立即有所體會。就算她對戰事的瞭解僅止於皮毛,她完全能真誠面對她所知道的現實。他欽佩薩拉的這份態度。「對了,你非等瑪吉不可嗎?」他問。「你認爲她想待多久?」

「幾世紀吧,我猜。我走時,她簡直差不多爬上病牀了。」

「呃,你能不能告訴她,說你想走了?她可以自己走回去吧?大白天的。」

她望着普萊爾,考慮着。「好。」她開始走開。「一會兒就回來。」

薩拉走後,普萊爾向門口附近攤販買了兩束菊花,一束是古銅色,另一束是白色。菊花不是他的首選,但他想買點東西送薩拉。他引頸企盼薩拉回來。薩拉出現時,笑容滿面,上氣不接下氣,普萊爾送花給她,然後耐不住突如其來的衝動,傾身親吻她。菊花被兩人夾扁,散發出苦苦的秋香。





瑞弗斯去倫敦拜訪海德夫婦,第二天陪露絲·海德去逛漢普斯特德荒野公園。園內有人在焚燒落葉,煙味飄向步道,下方的倫敦覆蓋着一片藍霾。他們在一座池塘邊駐足,看着一隻白冠雞劃破平靜的水面。「那些民房後面的建築,你看得見嗎?」露絲問。「那是皇家飛行軍團醫院。在那一邊呢,就在凹下去的那裏,是大炮臺。」

「幸好你和亨利不像其他人,每晚進廚房逃難。」

「你能想象亨利縮在廚房桌底下嗎?」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散步。

「其實我喜歡空襲,只是不敢講。」露絲說。

「你的意思是,你挺喜歡躲進桌子底下?」

「纔不呢,正好相反。我喜歡空襲。講這種話,很可怕,對不對?空襲造成的災害很大,炸死好多人。但是,每次空襲警報響起來,我心裏有一種亢奮的感覺,很想跑出去,跟着空襲警報亂跑一通。」她自我貶損地笑一笑。「我當然不敢。不過,我有一種感覺,覺得……所有事物的錶殼都開始裂開了。你不覺得嗎?」

「對。錶殼底下的東西一露出來,我們會不會喜歡,我就不確定了。」

兩人走向西班牙人路。瑞弗斯說:「昨天晚上,我有一種預感,覺得亨利好像在暗中策劃一件事。」

「針對你?如果是的話,肯定對你有好處。」

「你是說你明知卻不肯告訴我?」

露絲笑笑。「答對了。」

在西班牙人路旁,身穿醫院藍制服的男人坐在輪椅上,等人過來推他們離開。路過輪椅羣之後,露絲沉默片刻。「我昨晚有件事沒說。」她望向瑞弗斯。「我覺得薩鬆的想法完全正確。」

「哇,我正希望介紹你們兩個認識哩。不過,如果你想帶壞他的道德觀——」

「我是當真的。」

「好,當真。他的想法正確又怎樣?想法正確,就能縱容他去自毀嗎?」

「那是他個人的自由吧?」

「確實是他的自由。」

露絲微笑着,搖搖頭。

「以我而言,」瑞弗斯說,「我穿制服,領薪水,盡職責。我可不打算爲了盡本分而道歉。」

「我不是建議你道歉。總之是,」她說到這裏,轉頭看着他,「以你目前的做法,等於是把他和你自己同樣撕成碎片。」

他們默默再走片刻。瑞弗斯說:「是亨利的感想嗎?」

露絲笑說:「當然不是。要感想,應該去找小說家要,不應該找心理醫生。」

「我相信這話有道理。」

「你纔不信呢。你一個字也不相信。」

「反正,我太膽小,不敢反對。」

那天晚上,露絲留下他與亨利獨處,他看着亨利揉着左手的虎口。「還痛嗎?」

亨利說:「有點。冷天會發作。假如是現在,我可能沒勇氣接受那種實驗。」

「對,我有時候反省……自己也覺得訝異。你最近忙什麼?」

「脊椎重傷。我們最近接到很多有意思的材料。」亨利·海德噘嘴。「是我們給那些可憐蟲取的綽號。」

瑞弗斯搖頭。海德的臨牀經驗豐富,瑞弗斯不信他會染上潛心研究者的那種麻木不仁。

「院內的氣氛很有趣,」海德說,「在同一間醫院裏,一方面治療生理創傷,另一方面治療戰時神經官能症。你會喜歡的。」

「我相信會。」一絲怨恨。「我會喜歡倫敦的。」

「你要的話,有個工作可以爭取。」

「你的意思是,有個空缺?」

「不對,我是說,如果你要的話,有個工作適合你。有人叫我探一探你的意向。皇家飛行軍團心理醫生。在漢普斯特德的中央醫院。」

「啊。露絲拖我去公園散步,催得那麼緊,我就知道不對勁。」

「我在想,你應該會覺得中央醫院很有意思吧?據說,相較於其他軍種,飛行員發生精神崩潰的比率高很多。」

「聽起來是很棒。」他舉起雙手,然後無力放下。「我只是認爲自己辦不到。」

「怎麼不行?你搬來倫敦,親朋好友和研究圈的朋友近在身旁,週末也能回劍橋。另外有件事……你大概不覺得重要……我們也可以再合作。」

瑞弗斯把臉埋進雙手。「啊——啊。‘撒旦,退至我後方吧。’」

「我是站在你後面,沒錯,正想推你一把呢。」

「我放不下布萊斯。」

海德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指的是指揮官?」

「他目前的處境很爲難。軍方正要對本院進行全面視察……說來話長。布萊斯下決心,這次不照他們的規則去玩。他這次不肯叫病人出來排排站,不肯叫伙房把煎鍋底擦得錚亮,不肯粉飾本院,掩飾本院任務超時、病患超載、績效一級棒的事實。」

「軍方要的是什麼?」

「他們要的是軍營化。雙方一對峙起來,絕對會鬥得很難看。我認爲,布萊斯可能非走不可。」

「唉,不是我口氣太無情。你不認爲他一走,問題不就解決了?我指的是你的問題。」

「到時候再說。現在呢,我認爲我……可以幫他一點忙。」

「視察日是哪一天?」

「月底。」

「你接這份工作的意願……考慮三星期,夠不夠?」

「我考慮看看。」

「好。你可別太顧人不顧己。你在愛丁堡太孤立了,對你不好。」

「怎麼會孤立?我連一分鐘都閒不下。」

「一針見血。來吧,我們去找露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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