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布恩斯在等候室來回踱步。瑞弗斯曾經告訴他,他有意建議醫評會讓布恩斯無條件退役。儘管瑞弗斯不曾表示醫評會一定接受建議,但他的話有此強烈暗示,因此布恩斯不需擔憂。然而,勤務員請布恩斯入內時,布恩斯仍七上八下,雙手開始顫抖。薩姆·布朗皮帶在腰間衣服纏出皺褶,讓他更像繩子綁起來的稻草人。他總算走進辦公室,設法舉手敬禮。委員們背對着大窗戶,臉背光,他看不清楚,但在布萊斯叫他坐下之後,他的瞳孔已逐漸適應。
布恩斯覺得這房間的採光良好,充沛的銀灰色日光穿透白窗簾而入,窗簾則隨微風輕擺,一隻昆蟲不知受困何處,嗡嗡叫個不停。他把視線固定在瑞弗斯身上。瑞弗斯對他皮笑肉不笑。
第三位委員是院外人士佩吉特少校,一見布恩斯的外表,明顯表現出詫異的神情,但他照規定問了幾個問題。對答期間,瑞弗斯幾乎聽不進去。嗡嗡聲持續。他掃描着大窗戶,尋找昆蟲所在處。嗡嗡聲吵得讓人心頭亂糟糟。
佩吉特說:「你現在多久嘔吐一次?」
瑞弗斯離席,走向窗前,在窗簾與窗戶之間找到一隻猛撞着玻璃的大黃蜂。他從辦公桌拿來一份檔案,將大黃蜂趕出窗外,看着它飛走。在他的正下方,安德森與薩鬆正要前去高爾夫球場打每日一局,交談的語音飄上樓來。瑞弗斯自窗口轉身,發現包括布恩斯在內的所有人訝然凝視着他。他淡淡微笑,重回座位。
「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對吧?」
普萊爾雙手纏握牀頭的鐵欄杆,閉着眼睛微笑。「我可不喜歡。」
上次他住進醫務室瘦了一圈,體重至今仍未回升,一根根肋骨從緊繃的表皮之下顯露無遺。「你回得來,算萬幸了。什麼時候發作的?」
「在火車上。裏面塞得水泄不通。人手一根菸。」
「幸好你身邊那位年輕女子保持鎮定。」
「可憐的薩拉。別人暈倒在她身上,她八成沒碰過這種事。」
「這次,醫務室裏不只你一個,你知道吧?」瑞弗斯指向另一張病牀。「威勒德先生。」
「無腿神兵。知道,我們見過面。」
「你看待別人,難道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你是在暗示,我同情自己?」他望着瑞弗斯收好聽診器。「你不是說,軍官的神智狀態比較複雜嗎?你要勸多久,才勸得動那隻複雜生物?它何時才肯相信自己的脊椎沒斷?」
「你的嗓子還好吧,普萊爾先生?」
普萊爾愣了一下,才理解對方語帶挖苦。「還好。應該沒事了。我很懷念那一段禁言教派一樣的時光。」
「是啊,我能相信。我常想,如果偶爾能縮進無聲世界,該有多好。」
「‘該有多好’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常常裝啞巴嗎?」
「我已經安排一位顧問過來看你。伊格爾沙姆醫生這星期會抽空過來。」
「爲什麼?」
「我需要測量你的肺活量。」
「每晚吶喊兩回還不夠?」
「另一種肺活量。趕快休息吧。達菲護士說,你昨晚沒睡好。」
瑞弗斯走到門口,聽見普萊爾喊他。「爲什麼需要測量?」
「同樣的現象,六個星期發生了兩次,如果把你的病例送交醫評會,委員們肯定無法對你的生理狀況睜一眼閉一眼。」
「你考慮保送我去當終身國內兵?我不要。」
「我沒有考慮‘保送’不‘保送’的。」瑞弗斯低頭看着普萊爾,表情變得柔和。「說白了,火車上有人抽菸,你就昏倒,敵軍釋放毒氣時,你怎麼辦?」
「看着辦。我比別人敏感,低濃度就能影響到我,那又怎樣?我可以當全營的金絲雀。」停頓一下。「有氣喘病的人,又不只我一個。」
「我相信不只你一個。據說,結核病發作還進戰壕的士官兵也有。不乏其人並不表示值得鼓勵。」
「我想歸建。」
久久不語。
「在這裏,找不到可以談心的對象,」普萊爾說,「這裏的人不是家裏死了什麼人,就是認識正在辦喪事的人。大家都不想聽事實。這就好比悼念函。‘親愛的布洛格斯夫人,貴公子的頭被炸掉半邊,拖了五小時才斷氣,軍隊勉強爲他舉行一場像樣的基督教喪禮,奈何隔日該地遭受猛烈炮擊,從此喬治的鬼魂每日回來看我們五六次。’大家纔不想接到這種信。大家想被告知的是,喬治——或約翰尼——或隨便什麼名字的人,死得乾脆,喪禮簡單隆重。」他慎重地說,「昨天在海邊,我覺得自己像外星人。」
「你可以跟這裏的人交流。」
「這一羣人最不想談的就是這檔子事。重點是,我已經好多了。」
「康復與否,應由醫評會裁示。」
「換言之是你。」
「不——不是。醫評會。最近晚上睡得如何?除了氣喘以外。我知道你昨晚很不舒服。」
「我拒絕陪你玩遊戲。我連喘氣都成問題了,沒閒工夫回答你明知故問的東西。」
「以你個人主觀的評估,最近晚上睡得好不好?」
「比較好了。」
「對,符合達菲護士的印象。」
「那不就好了……」普萊爾怒視他。「我想歸建的原因還有一個,是一個小心眼、自私自利的原因。不過,既然你認爲我是個小心眼、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聽了應該不會意外。等這場戰爭結束以後,我這一代的人如果沒上過法國戰場,或在法國沒什麼表現,就會被人看扁。進這一種俱樂部,全世界的俱樂部都比不上。」
「而你想要歸屬感。」
「對。」
「你已經有所歸屬了。」
「我精神崩潰了。」
「所以你纔想歸建?你的雄心很大,對不對?」
普萊爾不回答。
「有雄心是很正常的事。你想從事哪方面的工作?」
「政治。」他趕緊回頭修正。「當然,我大概搞不出什麼成就。在這個狗屁國家,沒有牛津、劍橋學位的人,無法成就什麼大事。」
「胡扯。」
「你說得倒容易。」
「一點也不容易。我沒讀過這兩個。」
普萊爾面露詫異。
「中學讀到最後一年,我罹患傷寒,在申請不到獎學金的情況下,家境不允許我上劍橋。所以,沒有名校學歷也能成功。何況,戰後的社會一定會更自由,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幾十萬青年被湊在一起,和勞動階級互相接觸,這是前所未有的交流,多多少少會產生一些衝擊。」
「措辭謹慎一點吧,瑞弗斯。你開始有點布爾什維克的口氣。」
「我只是想爲你建立一點自信心。另外一件事是,我不認爲你是個小心眼、自私自利的小人。」
普萊爾臉色臭得嗆人,也許是想掩飾心中的喜悅。
「我會盡量待到伊格爾沙姆醫生過來。在這期間,你能不能試着跟威勒德和好相處?」
瑞弗斯纔剛開始刮鬍子,就聽見女義工敲門。她驚喘着說「安德森上尉」與「血」,瑞弗斯的心一緊,火速下樓至安德森的房間,發現安德森蜷縮成胎兒姿勢,縮在窗邊的角落,牙齒格格打戰,睡褲正面泛起一片深色的水漬。他的室友費瑟斯通站在洗手檯旁邊,一手握着剃刀看着他,心煩的神色多於惻隱。
「發生什麼事情?」瑞弗斯問。
「不知道,他突然開口亂叫。」
瑞弗斯跪至安德森身旁,趕緊檢查他是否受傷。「他剛剛在睡覺嗎?」
「沒有,他正在等着用洗手檯。」
瑞弗斯看着費瑟斯通,一道細微的血絲順着溼淋淋的下巴往下流。原來如此。瑞弗斯站起來,拍拍費瑟斯通的手臂。「找別的地方去流血吧,費瑟斯通,行行好。」
費瑟斯通原本心情就不好,聽見這話,轉身就走。瑞弗斯走向洗手檯,以自己的法蘭絨巾沾水擰乾,擦拭洗手檯,將略帶血跡的毛巾遞給女義工,爲她開門,等着她離開。「好了,」他看着牆角的安德森說。「沒閒人了。」
安德森慢慢放輕鬆,逐漸意識到雙腿之間的尿漬。瑞弗斯找到他的睡衣,拋向他。「汗停了以後,你會着涼,把睡衣套在身上吧。」他走回洗手檯。「可以借用你的法蘭絨巾嗎?」
瑞弗斯擦掉臉上殘餘的刮鬍皁,檢查自己是否在女義工敲門時割傷臉皮。自己臉上流血,必定愈幫愈忙。他以眼角瞄見安德森拉牀罩遮掩尿牀處。當瑞弗斯再放眼四周時,安德森坐在牀上,搖擺着雙腿,盡力故作輕鬆。瑞弗斯坐下,離安德森夠遠,不至於擔心被薰到。「仍然那麼嚴重嗎?」
「我想是和表面上一樣嚴重。」
而他竟有重執手術刀的心願。「我們遲早應該開始談一談你的志向,從現實的角度去探討。」
「不是已經討論過了?」
「我可以寬限你一個月到十月,之後呢——」
「沒關係。我總不能永遠住下去。」
瑞弗斯遲疑着。「夫人最近有沒有北上的意願?」
安德森夫人是否前來探望,此話題已重複多次,夫人卻遲遲不見人影。
「沒有。帶小孩,出遠門有困難。」
其他人卻想得出辦法。瑞弗斯離開房間,好讓安德森穿衣服,自己回寢室繼續刮鬍子。一陣騷動過後,他覺得疲勞不適,不太能辦公,只不過一天的正事仍得設法處理。
威勒德是他今天的第一位病患。威勒德遵照醫生的吩咐,清早下泳池做運動,然後坐輪椅,被推進辦公室,頭髮溼漉漉,渾身氯味。他開門見山。「我沒辦法跟那人睡同一間。」
瑞弗斯繼續按摩威勒德的小腿腹肌肉。
「普萊爾。」
「你們又不是室友。你只是碰巧跟他同時住醫務室。」
「實質而言,我是跟他住同一間。」
「這裏覺得比較硬了一點。你覺得比較結實了嗎?」
威勒德摸摸小腿。「有點。他一醒就鬼叫,受不了。」
「瞭解,不過,他自己大概也不喜歡。」
威勒德遲疑着。「不只是鬼叫而已。」他彎腰湊向瑞弗斯。「他是那種人。」
瑞弗斯望着他,陡然心驚。「這個嘛,我真的不認爲他是。普萊爾講的話,你不能句句當真。他喜歡尋人開心。」
「他是。一看就知道。」
「向我的掌心施壓。」
「你大概不會考慮搬走他吧?」
「不會。我再說一遍,他病了,威勒德先生。他需要住醫務室。如果硬要誰搬出去,搬出去的人是你。」
威勒德之後的病號是費瑟斯通。他也要求換房間,但他比較講理。他說,不應該強求任何人和安德森同住一間。安德森噩夢連連,又常嘔吐,吵得他失眠,開始影響到他的情緒。字字屬實。瑞弗斯聆聽着,表達同情,並且承諾爲他換房間,只等九月醫評會召開,爲院方增加一些彈性。目前醫院病人太多,全無更改房間的希望。
接着是蘭斯當,皇家陸軍軍醫隊上尉,因無法進掩蔽坑而被發現長年罹患幽閉恐懼症。這場心理輔導特別折騰人。蘭斯當的要求總是很多,但瑞弗斯不介意,因爲他的病情已有改善。之後是富澤吉爾,是薩鬆的新室友,也是狂熱的神智學者(通神論者),接受輔導期間全部模仿中世紀英文,動不動「所言甚是」「此話當真」,彷彿在法國戰場受到短短一陣驚嚇後,整個人被嚇成丑角症末期病患。他現年四十三,但一頭鐵灰色頭髮,戴着單片眼鏡,儀態硬邦邦,更顯得老氣橫秋。他的輔導時間不長。基本上,他的問題在於超齡上戰場。每過一天,瑞弗斯對這種主訴症狀更添一分惻隱之心。
接着是與醫院管理委員會開會,會中有兩位病患代表,其中一人是弗萊徹,講求高效率,處事憑良心,在法國戰場產生被害妄想,以爲軍需官有意逐步扣糧餓弟兄,住院之後,他的妄想轉移到醫院膳務員身上。會議原本進行得還算順利,後來主題轉向醫院伙食的標準,弗萊徹的妄想症又強出頭了,爭論期間動了肝火,會議因此在激辯聲中收尾,令人惋惜,因爲院方必定因此更加深信,病患不應插手醫院的營運。布萊斯與瑞弗斯則相信,病患的參與不可或缺,縱使管理委員會開會有時顧着走自己的路,也不應摒除病患的心聲。
午餐後,瑞弗斯去布萊斯的寢室討論布羅德本特。布羅德本特近幾月已兩度請假去探望生病的母親。第二次探病接近尾聲時,布羅德本特捎來一封電報,告知母親病逝的消息,請求延後收假日期,以便處理喪事。基於常情,布萊斯准假。後來布羅德本特回醫院,手臂綁着一條黑帶,另外有——比較難理解——參謀軍官紅章。隔天,紅章不見了,黑帶仍在。之後連續幾天,布羅德本特坐在病患休息室裏,紅着眼睛,滿臉哀容,由女義工在一旁安慰着。他的日子過得正安樂,不料,布羅德本特夫人來了,質問院方,爲何從來沒接到兒子的音訊。布羅德本特如今被鎖在樓上,難逃軍法審判。
午後接下來的時間,瑞弗斯連續輔導幾位年輕病患,自己身體愈來愈不舒服,只能硬撐,靠的是他認爲至少有些病患已有痊癒的跡象,特別是其中一位病患,在戰場發現好友遺體殘缺不全,精神崩潰,最近幾星期已見長足進步。
晚餐後,瑞弗斯決定放棄他應該處理的公文,提早歇息。今晚不泡澡了,他決定,因爲太累。他躺上牀,拉上被單,伸展雙腿,心裏想着,一輩子從來沒爲了上牀而如此高興。躺了一會兒,他把窗戶再推開一些,躺着聽雨,柔緩的娑娑雨聲似乎響徹全寢室。聽着聽着,他不久後沉沉入睡。
凌晨兩點,他被一陣胸痛驚醒。起先,他告訴自己是消化不良,但由於心臟噗噗跳,震動如鼓,顯示另有蹊蹺,病因更令人憂心。他奮力起牀,專心讓呼吸平緩下來。
在他沉睡期間,風勢轉強,雨點撲打着窗玻璃。他知道,全院病患正躺在牀上睡不着,聆聽風雨聲,想着全營弟兄在泥濘中愈陷愈深。惡劣的天氣對神經有負面作用。明天勢必不輕鬆。
一小時之後,他願犧牲一切,以求明天快點來。熟悉的症狀全發生在他身上:盜汗、尿頻、呼吸困難、血液不順暢感,即使最細微的動作也導致心跳如鼓。黎明終於降臨,他如釋重負,總算能召喚勤務員來了。
不久後,布萊斯也趕來,態度明快而富有同情心。他取出聽診器,叫瑞弗斯脫掉睡衣。聽診器在他的胸膛上游走。他坐起來,向前彎腰,冰冷的圈狀物又周遊背部。「你自己認爲毛病是什麼?」布萊斯邊問邊收起聽診器。
「戰時神經官能症,」瑞弗斯立刻說,「我已經出現口吃現象,而且正開始抽搐。」
布萊斯等着瑞弗斯躺回枕頭上。「這種現象,我們大概人人都會碰到。你的心跳不規律。」
「身心失調。」
「而我們不斷告訴病人,身心失調的症狀是確有其事。我認爲你應該休假。」
瑞弗斯搖頭。「不行,我——」
「剛纔那句話不是建議。」
「喔。我九月的報告還沒寫完。其他東西可以放下,不過報告非趕出來不可。」
布萊斯已開始微笑。「這種事情,總是很不湊巧,對不對?從這週末開始休假三星期。」
一陣反抗性的緘默。
「只要你別再輔導病人,時間應該夠你趕報告。可以嗎?」布萊斯拍拍牀罩,站起來。「我會請科羅小姐公告。」
瑞弗斯即將休假。最近幾天,他不曾下樓晚餐,但薩鬆發現,他今晚進伙食部了,氣色也好多了,只不過依然充滿倦容。醫官桌是全廳最吵的一桌。即使隔如此之遠,仍能辨別布羅克的單薄的尖嗓、麥金泰濃厚的格拉斯哥口音、布萊斯的愛丁堡口音、格拉爾斯的美國口音,也聽得見瑞弗斯。通常,瑞弗斯談得興致高昂時,聽起來近似開汽水瓶的聲響,旁人極難想象他有辦法閉嘴當啞巴。
富澤吉爾的長鼻挑剔地嗅着,抱怨着湯難喝。「非也,」他說,「人不知所啖何物。」他邊笑邊說,笑聲傳達小題大做的心態。薩鬆夾在兩個口吃特別嚴重的病患之間,覺得沒必要參與對話,反而是原地轉身尋找歐文,回憶歐文請教他的上一首詩。「戰場上,吾人與死神同行,相安無事;與冷麪死神同坐食軍饈,原諒其餐盒溢灑吾人手……」寫得真貼切,薩鬆心想。如今我們抱怨湯多難喝。確切而言是,抱怨的人是他們。
晚餐後,他直接去歐文的房間。「你介意嗎?」他說,「我正在躲神智學者。」
歐文正忙着收拾椅子上的紙張。「沒關係,快進來。」
「我沒辦法跟他共處一室。」
「你應該叫瑞弗斯換房間。」
「來不及了。他明天走。反正我也不想麻煩他。你寫了什麼?可以讓我看看嗎?」
「這首。」
薩鬆接下,從頭至尾閱讀兩次,然後回到頭兩行。
何等亡鍾,爲早逝之人敲響?
——唯有我軍槍炮之蠻/肅怒聲
「我本來考慮用‘喪’鍾。」歐文說。
「嗯。只不過,如果改掉‘亡’,‘早’的語氣變得太弱了,你知道嗎?‘唯有蠻怒聲……’」
「‘肅怒’怎樣?」
「‘唯有我軍槍炮之肅怒聲。’歐文,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在幫戰爭部寫文宣嘛。」
「纔不是。」
「你自己讀讀那行。」
歐文讀完說:「嗯,跟我的原意絕對不一樣。」
「我想,你應該決定‘之人’指的是誰。是陣亡英軍嗎?因爲,如果他們是英軍,那我軍槍炮是……」
歐文搖搖頭。「所有的陣亡軍人。」
「我們從這裏開始好了。」薩鬆刪除「我軍」,改成「軍」。「這樣改,符合你的本意,你確定嗎?差別很大。」
「對,我知道。如果改成‘軍’,一定會變得‘蠻’。」
「同意。」薩鬆畫掉「肅」。
何等喪鐘,爲早逝之人敲響?
——唯有軍槍炮之蠻怒聲
「呃,第二行沒什麼毛病吧。」
「‘成羣逝者’?」
「比較好。」
檢討了半小時,風勢整晚持續轉強,從縫隙鑽進來的風舞動着細薄的窗簾。薩鬆一度擡頭問,「是什麼聲音?」
「風聲。」歐文正斟酌着適合形容炮彈聲的字眼,風聲吵得他分心,他一直想假裝沒聽見。
「不是,是那種聲音。」
歐文傾聽着。「我什麼也沒聽見。」
「啪啪啪的聲響。」
歐文再聽。「沒有。」
「想象力太豐富了。」薩鬆再聽一下,然後說:「不是哭號。是嘶嘶聲。」
「對,吹一陣就過去了。」
「對。嘶嘶聲。」他望着歐文。「我聽見嘶嘶聲。」
「你聽見啪啪聲。」
風力整夜持續加劇,但在薩鬆告辭歐文時,整座樓房周圍環繞着哭號的風聲,嗚咽聲自煙囪而下,粗枝斷裂時爆發近似步槍開火的巨響。全套自來水設施以及不甚牢靠的窗戶嘎嘎叫、咚咚響。薩鬆在走廊遇到幾位「精神崩潰症的院友」,心想,他們的外表居然比平常更「瘋」。
他自己的房間空着。他上牀,躺着閱讀,等着富澤吉爾回房。富澤吉爾打完橋牌,一進房間,薩鬆立刻翻身裝睡。富澤吉爾吁吁吹着不成調的曲子,照着刮鬍鏡拔鼻毛,不時悶悶喊痛。
總算熄燈了。薩鬆仰躺着,聆聽風雨奔騰。他又聽見啪啪聲,感覺遙遠而若有所指,不太像缺乏規律的風聲。在這種夜裏,部隊往事不迴流腦海是不可能的事。他聆聽着風雨聲的起起落落,思緒充滿他離開法國前幾周的情景,全排弟兄重現他眼前。他回憶着大家的姓——不特別難,因爲多達八人姓瓊斯。弟兄們的身材瘦弱得可怕。多數人幾乎搬不動器材,更別想扛器材在被炸爛的道路上長途行軍。有一次行軍到最後,他前面推着兩個兵,後面另有一兵勾着他的皮帶蹣跚前進。這三位弟兄的身高全數不到五呎,無論把他們放在任何軍官身旁,都會讓人覺得他們近乎不同類的生物。至於訓練方面,一位弟兄上了法國戰場,仍不會爲步槍填裝子彈。這一小羣人如今歷歷在目,全在被太陽曬裂的穀倉裏,坐在一捆捆的乾草堆上,讓他檢查起水泡、破皮的腳丫。薩鬆懷疑,這些弟兄有幾人存活至今。
窗戶嘎嘎搖,隆隆響,霎然止息的空檔,他又聽見啪啪聲。窗外附近沒有樹。他猜,會不會是老鼠?繼而一想,老鼠怎會製造啪啪聲?他翻來覆去,心想,睡在這裏,安全又舒適,怎會睡不着?在法國,他反而能隨地呼呼大睡。如果下着滂沱大雨,他能在射擊踏板上睡着,現在應該能入睡纔對……
他醒過來,發現奧姆在房間裏,站在接近門口的地方。他不意外,因爲他認爲奧姆前來叫他去巡視。令他微微意外的是,他自己好像躺在牀上。奧姆穿着他那件色調非常淺的制服。有一次,在C連的伙食廳,指揮官說:「奧姆,恕我直言,我向來以爲,英國陸軍制服是卡其色,而不是……粉棕色。」最後一詞的口吻模仿《不可兒戲》裏的巴拉克諾夫人,逗得薩鬆想笑。他現在很想笑,但胸部肌肉似乎不合作。過了一會兒,他想到,奧姆已經死了。
奧姆顯然不以爲意,繼續默默站在門邊,但薩鬆開始認爲他應該擔心纔對。或許他轉轉頭就沒事了。他凝視窗戶,看着被框成方塊的黎明,頭轉回來時,奧姆已經走了。
富澤吉爾醒來。薩鬆問:「你剛見人走進來了嗎?」
「沒有人進來。」他翻個身,幾分鐘之後又鼾聲大作。
薩鬆等着鼾聲節奏轉爲踏實,然後下牀,走向窗前。風雨已過境,網球場上滿是小樹枝與落葉,甚至也有一兩枝粗樹枝,見證着風雨的威力。他的手心冒汗,口乾舌燥。
他不找瑞弗斯談談不行,但他也必須謹慎言語,因爲瑞弗斯是理性至上的人,不會輕信超自然的鬼話,甚至可能判定戰時神經官能症的症狀終於形成。也許是吧。薩鬆曾在倫敦第四軍醫院產生錯覺,也許現在是同一種?但他不相信。在倫敦,夜訪他的人踏血走來,手指着截肢處與頭傷,相當類似中世紀聖人雕像指着壯烈成仁的過程。今晚他碰到的現象甚爲節制。有尊嚴感。而且不是尾隨噩夢而來。他回想着,希望再確定,因爲他知道,瑞弗斯會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在他睡着之前,只有窗戶的那種啪啪聲。
他着裝,坐在牀上。八點終於到了,醫院人員開始換班,熱鬧起來。薩鬆奔下樓。他認定瑞弗斯會在放假之前去辦公室檢查郵件,或許有空對話幾句。他敲着門,一位勤務員路過,對他說:「瑞弗斯上尉走了,長官。他搭六點的火車走了。」
撲空了。薩鬆緩步上樓,無法解釋爲何心中悵然若失。畢竟,他早知瑞弗斯即將休假。也知道瑞弗斯只休假三星期。富澤吉爾仍沉睡。薩鬆拿起盥洗包進浴室。他幾乎有頭重腳輕之感。他如常轉身鎖門,卻想到門上無鎖。在這種時刻,缺乏隱私幾乎令他無法忍受。他放滿水,對着臉與頸潑水。戶外的鳥兒開始唱歌了,唱得謹慎,鳴聲驚魂甫定,彷彿鳥兒歷經惡夜也需要平復心境。他望着鏡中的臉。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在白瓷磚的襯托下,鏡中臉的鬼魅氣不比奧姆少到哪裏去。一縷記憶在大腦邊緣蠢蠢欲動。另有一面鏡子,掛在老家樓梯頂端上,反光黯淡,呈橢圓形,鏡中映着一個蒼白幼童的臉。是他本人。五歲吧。爲何此時憶起童年往事?當然同樣是鳥鳴婉轉。麻雀在常春藤上吱吱喳喳。那天家裏,叫罵、摔門聲頻傳,淚水四溢,有些房廳禁止小孩進入。父親離家的那一天。或者是父親過世的那天?不對,是父親離家的那天。薩鬆微笑着,對他在今昔之間的聯想感到好笑,旋即收起笑臉。曾有一兩次,他揶揄瑞弗斯說,瑞弗斯是聽他告解的神父。但現在,面對二度棄子的情景,他才領悟到,瑞弗斯已徹底取代生父的地位。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畢竟,代理父親的人選,比瑞弗斯更合適的沒有幾個。對,還好。他慢吞吞塗上肥皂,開始刮鬍子。
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