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普萊爾等了約莫五分鐘,租屋門纔打開,薩拉站在門口。「你的臉皮真厚。」她說着開始關門。
普萊爾把一指伸進門縫。「我不是來了嗎?」
「比上星期的表現進步一點。說吧。」
「我上星期沒辦法來。那天我回去得太晚,被他們禁足。」
「他們很嚴格啊。你的爸媽。」
他記得自己撒過的謊話,想收回已太遲。他指向制服上的藍章。「不是爸媽。是指揮官。」
關到一半的門停下。
「聽起來很蠢,我知道,不過我說的是實話。」
「唉,好吧,我相信你。」她的視線落在藍章上。「你聽了可別難過,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難道我癡呆流口水?
「你該不會以爲,摘掉藍章的人只有你一個?大家都一樣。貝蒂說,她遇過一個小夥子,她從來不見他戴藍章。我嘛,對貝蒂很瞭解,她跟那人在一起的時候,那人穿着衣服的機會大概不多。」
在大白天,薩拉皮膚的枯黃令人觸目驚心,顯示她依然姿色過人,能把這種膚色當成耀目的飾品佩戴。
「等一等,」她說着踏上門廊,「要我跟你出去的話,我想事先聲明一件事。那天晚上,你請我喝酒,波特酒一杯接一杯灌,你一定對我產生錯誤的印象。」她的視線上揚,正對普萊爾的眼睛。「我平常喝得不多。」
「我知道。常喝酒的人,不會喝得那麼快。」
「對。你知道就好。我去加一件夾克。」
他等着,左右望着大熱天的街景,腋下的汗水直流。屋內深處傳來女人怒罵的聲音。
「是房東太太,」薩拉回來時說,「比利時人,嫁給蘇格蘭人。可憐的糊塗蟲,結婚前沒長眼睛,不曉得娶到什麼婆娘。話雖然這麼說,洗衣服她只收一先令,牀單被我睡得發黃,她也不發牢騷。」
她的這種特質給普萊爾一份安篤感。她把凡事的定價分得清清楚楚,並非崇尚物質主義,也非視錢如命,純粹顯示她對生活的限制有所體認。「我想帶你到郊外走走,」他說,「愛丁堡太熱了。」
時序進入八月最後一個週末,愛丁堡多數居民把握這機會逃離市區,無畏溼熱灰黃的天色,不怕入夜之前被雷雨淋到。火車裏人擠人,但普萊爾爲女伴找到空位,站在她身旁。她仰頭對普萊爾微笑,但在搖晃悶熱的車廂裏,交談是不可能的事。他望向其他乘客。有三個女孩在嬉鬧作樂,有一位少婦摟着不安分、拉扯她上衣的嬰兒,有一對身體癱成一團的中年男女。這種沉悶的親暱不知爲何,激他對薩拉肉體產生一份陌生感、疏離感。他對女體的感應強烈到長褲的膝蓋擦過裙子時,竟有肌膚相親的錯覺。
鐵軌糾結如神經節,火車經過接點時顫晃着,接着車速減緩,乘客開始騷動,取行李,擠向走道。「我們等一下。」他說。
薩拉朝他依偎過去,爲時短暫,好讓少婦抱小孩離去。乘客稀疏了,他坐進薩拉的鄰座。過了一陣子,她伸手下去摸他的手。
散步前往海邊的路上,他們慢慢走着。海灘上人潮洶涌,他起初很失望。男人把褲管捲起來,暴露凹凸不平的腿,手帕纏住冒汗的頭,女人拉起裙襬,露出蓬鬆的燈籠褲,擦掉幼童腿上的溼沙,擦得他們尖叫。隨處可見舌舐冰激凌、嘴咬棉花糖、舔棒棒糖、吸吮手指的人,決心榨乾今天最後一滴樂趣才過癮。普萊爾穿着卡其衣褲,走在這些人當中,宛如幽靈,薩拉是他與擁擠人羣之間的唯一聯繫。他一手摟腰緊抱她,但此時此刻,他毫無肉慾可言。他說:「看看這裏,不會覺得外面正在打仗,對吧?」
他們走向水濱。即使他把薩拉摟得更親密,也配合她的步伐,他現在對她感覺也相當麻木。她屬於找樂子的那一羣人。他對薩拉既羨慕又憎惡,橫了心,只想得到她。這羣人,各個對他有所虧欠,而她理應爲他們付出代價。他望薩拉一眼。「要不要沿海岸線走一走?」
兩人相連的影子映在沙灘上,粗短而畸形。片刻之後,他們來到拔地而起的一塊海巖,爬上去之後,發現自己已脫離人多的一區。薩拉脫下夾克,然後小題大做地懇求他別偷看,連鞋襪也脫掉。她在淺灘涉水,浪花沙沙沖刷她的腳趾間。
「你大概什麼也不準脫吧?」她回頭望,逗他笑。
「什麼也不準脫。」
「連靴子也不行啊?」
「對,不過我可以涉水。我涉水從來不脫靴子。」
他不指望薩拉能理解,就算她能,她也不承認,但她立即指正。「靴子很容易漏水。」
「我的不會。」
「喲,你跟別人不一樣,對吧?」
截至目前,空氣近乎止水,接觸皮膚幾乎沒有流動感,但現在偶爾一小陣風開始颳得沙子跑,刺痛肌膚。普萊爾望向來時路。太陽已經翻越頂點,連蚯蚓糞堆也有分明的影子,但他認爲最顯著的是天色發黃。現在的天色是十足的硫黃色,溼熱難耐。人似乎被困進、被釘進某種比空氣更濃的物質。黑黑的人影猶如昆蟲,紛紛離開海灘,投奔市區。
薩拉也轉頭看。他急忙說:「我們先別回去。風雨一陣之後就沒事。」
「你覺得一陣子而已嗎?」
他不情願地說:「你想回去嗎?」
「現在走也來不及了,反正會被淋溼。何況,我喜歡風雨。」
他們站着望海,黃光變深,他的膚色與薩拉不再有差別。突然間,薩拉抱頭。「怎麼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薩拉頭髮表面的紅絲直直豎起來,他不敢相信人類的頭髮有這種現象。他摘下帽子,頭皮麻麻癢癢的,令他蹙眉。
「怎麼會這樣?」薩拉說。
「電。」
她爆笑起來。
閃電亮一下,照亮她發黃的皮膚。
「走吧。」普萊爾說。
他握起薩拉的手,牽着她跑向矮樹叢避雨。攀爬最後一道上坡時,他腳步不穩,若非及時抓到一叢沙茅草,肯定會跌下去。他感覺一陣激痛,舉手看見掌心有一抹血痕。薩拉從後面推他。匆忙奔下坡之際,一陣突如其來的暴雨灑落,模糊了他們的視線,隆隆的雷聲開始四起。
眼前有一叢茂盛的沙棘,是唯一可能避雨的地方。樹叢的空隙長着蕁麻與薊,被普萊爾踩平後,他撐開尖刺,讓薩拉爬進去,自己纔跟着入內。兩人蹲坐着,雨水幾乎無法穿透濃密的荊棘罩,唯有強風撼動着整座樹叢。普萊爾四下看看。地面乾燥,而且荊棘長得太密,光線透不進來,容不下其他植物生長。
薩拉摸着頭髮。「還好嗎?」
「慢慢恢復了。」
「你的也一樣。」
他咧開嘴笑着。「不意外。風雨趕跑了剛纔的心情。」
她笑着但拒絕響應。普萊爾記得孩提時代玩的築巢遊戲。像這種巢穴,既黑暗、隱蔽,又容易防守,是難得的大發現。童心之外另有一種亢奮,隱隱發作着。他不再敵視薩拉,一掃剛纔在人羣裏的敵意,兩人似乎已將所有人拋在腦後。他好久沒有做愛了,現在的心情有如從壕溝線退下,旁聽着弟兄閒聊,有時加入,聽弟兄放假想做什麼,想做幾回,但就他所知,其他人的經驗與他類似。第一次幾乎總令人失望,不是槍舉不起來,就是臨陣走火。他不願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薩拉身上。
薩拉翻身,以手肘撐地,看着他。「感覺不錯嘛。」
他躺在薩拉身旁。幾滴雨珠子滲漏進來,落在他們臉上。一會兒之後,他觸碰玉手,感覺她的指尖回握住他。他的聲帶覺得沉甸甸,說:「我沒有強迫你的意思。不過,如果你要的話,我保證善待你。」
過了一陣子,他覺得薩拉的手指爬過他的胸膛,想鑽進制服鈕釦之間。他吻她,嘴從芳脣下移至胸部,不正眼看她,自己也不睜眼,以舌頭認識着她的生理結構,挑撥她致使她的乳頭變硬,戳探着她肚臍旋渦的深處,然後寸寸往下移,穿越平滑如大理石的肚皮,進入彈性豐富的粗草區,鼻孔充滿退潮時海巖潭的氣味,雙手向下伸,捧她起來,將她整個骨盆捧起,當成茶杯來飲用。
事後,兩人無言躺着,享受寧靜,直到聽見濱海小徑上的腳步聲再起,才知道風雨已過。爬出洞口時,沙棘叢對他們補灑雨水。
他們彼此拍打對方身上的海沙與枯枝,然後開始往回走上濱海小徑。
「我們需要找點東西來暖暖身子。」普萊爾說。
「我們這副德性,哪裏也去不了。」
來到市區近郊,他們再盡一點心力,儘量改善外表。他們進了一間小酒館,舒服靠坐在木椅上,在桌下磨蹭着,醉意陶陶然,被性愛、風雨、不足爲外人道的祕辛灌得醉醺醺。
「你講話能震動木頭,我感覺得到。」薩拉說。
陡然之間,樂趣盡失。普萊爾的情緒忽然崩跌。他推開吃了一半的餐點。
「怎麼了?」
「唉,我想起來我排上的一個弟兄。」他望着薩拉。「告訴你,他每個星期寫同一封信給老婆,連續寫了兩年。」
一股寒意籠罩薩拉。她不明白普萊爾告知此事的原因何在。「爲什麼?」
「怎麼不行?」
「你怎麼知道他寫什麼信?」
「因爲我有審查的任務。我每個星期審查信件。弟兄寫的信,我們每一封都打開檢查。」
他看得出薩拉無法苟同的神態,但她的語氣保持輕鬆。「你的信,誰檢查?」
「沒人檢查。」他再看她一次。「全靠我們的榮譽心。另外,信檢查完,我們不能封起來,指揮官想看就看,不過指揮官如果真的看信,會讓人覺得有損禮數。」普萊爾扮演貴族學校的腔調,是瑞弗斯非常熟悉的表演方式。
薩拉聽信他的說法。「你們這種人讓我想吐,」她說着推開餐盤,「我猜,別人沒有一個有榮譽心吧?」
他喜歡這種個性的薩拉。在海灘時,她明確體會到心動。他不準備承認。陰毛沾了幾粒沙,氣味混雜在一起,在澡缸泡久一點,總洗得掉。「我們走,」他說着留下小費,「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