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一道灰色茶水倒進薩拉的杯中,她看着水位爬升。倒茶婆看着茶,面帶疑慮。「夠濃嗎?」
「夠了。只要茶溼了又熱乎就好。」
「天啊,」貝蒂·哈格雷夫說,「處女尿。我纔不喝。」
瑪吉以手肘猛戳薩拉的肋骨一下。「喂,這樣損人,不太好吧?」
「行了,我們都要喝不下去了。」
她們移向支架桌的另一邊,擠上長椅。「喂,擠一擠,」瑪吉說,「讓兩個小不點湊合一下。」
莉齊拿起她的忍冬牌香菸與火柴,移向一旁。「你的那個小夥子呢,薩拉?」
「可惡,我星期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等他等了一個鐘頭,他沒來,我哪裏也沒去。」
「唉。」莉齊說。
「也好,」瑪吉說,「至少你現在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我只想知道,爲什麼他現在不要了。」
「他沒要到,對吧?」貝蒂說着端茶杯過來坐。
「要到了纔怪。」
「他長得挺帥的吧?」瑪吉說。
「對,有點。」
貝蒂笑說:「海里何處無大魚,對不對,薩拉?」
「素。就算大魚全游過來,我也沒興趣。」
一陣不敢置信的譁然。薩拉埋頭喝茶,等她們轉移注意力,自己轉頭看窗戶。由於窗戶裝着毛玻璃,看不到窗外景物,但幾顆零星雨珠子附着在玻璃外,每一顆都煥發着新月形的銀光。她但願能到外面,以臉感受雨滴。昨天假如能去海邊該多好,她心想。畜生,他爲什麼沒來接我?
其他女人聊着莉齊的丈夫,他最近捎來一封信,信裏宣佈他希望很快能放假回家,把莉齊嚇壞了。
「從此天天睡不着覺。」莉齊說。
「你窮緊張什麼勁兒。」貝蒂說。「第一,他最有可能根本沒假可放。第二,軍隊有時只放幾天假。我敢跟你打賭,他九成只能到倫敦而已。」
「素,而且會醉得稀裏糊塗。」
「最好在倫敦醉倒,不要回家才醉。」
「你不想見老公嗎?」薩拉問。
「不想。我見他見得夠多了,下半輩子不見也沒關係。素,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鬼東西。你覺得我的心腸很硬,對不對?我嘛,心腸確實硬,你以後也會。」莉齊氣得黃臉出現兩片鮮紅斑。「1914年8月4日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薩拉張嘴。
「我告訴你好了。和平爆發了。我的日子不可能過得比現在更和平了。對,我不希望他回家。我不希望他放假回來。戰爭打完了,我也不要他回家。德皇想留他,儘管留,老孃無所謂。」她低頭醞釀一陣情緒。「我打算這麼做。我打算去裝假牙,然後盡情玩個痛快。」
「是啊,你是有這種心願。」貝蒂說。
「打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她就嚷着要裝假牙,」瑪吉說。「淨講沒用的,快去裝一裝呀。你存的錢夠多了。這種好景不會永遠持續下去,你知道吧。」她豎起拇指,指向全工廠穿着連身工作服的女工。
「我擔心的不是錢的問題。」
「牙醫會給你吸笑氣的,」瑪吉說,「裝了假牙,你的模樣就不可能自然了。何況,你也會覺得不對勁,理由很簡單,因爲你在工廠裏忍氣吞聲了這麼久。」
「對,我曉得。我去定了。」
「時間到了,女士們,」監工說,「時間到了。」
「胡說,還早呢,」莉齊說,「老孃跟你們保證,他們在時鐘裏面動過手腳!」
「熬過三個鐘頭了,」薩拉說,「還有九個鐘頭。」
全工廠的黃臉女工拖着身子站起來。上樓時,薩拉放慢腳步,與貝蒂同行。莉齊躲進廁所把煙抽完。
「你覺得她的心腸很硬,對不對?」貝蒂說。
「唔,對,是有一點。想想看,老公上戰場多辛苦。」
「是啊,對。不過,你不知道一件事。我小時候住他們隔壁,每晚砰砰砰的,半個晚上打個沒完,讓人以爲她會被打得穿牆而過。唉,隔天早上呢,在院子看見她,就發現她鼻青臉腫的。她會說:‘我跌倒了,撞到煤桶。’我媽聽了,會對她說:‘他打老婆,對吧?你捱打了,還反過來跟他道歉,天理何在啊?’我媽說得沒錯吧。」
威勒德裸身趴在牀上,大腿與臀部佈滿黑紫色傷疤,有些纔剛癒合長出光滑的新皮。在戰場上,他的連撤退,經過墓園,激烈交戰中,幾塊墓碑屑嵌入他的皮肉。他趴着說:「你來試試看啊。在病牀上趴兩個月,屁眼兒還被塞了願君安息。」
這句話表面上是說給醫院勤務員聽的,因此瑞弗斯能裝聾。「傷口癒合得不錯。」瑞弗斯邊說邊往牀尾檢查。
威勒德回頭望。「皮肉的傷是痊癒了,脊椎的傷還沒好。」
「你翻過來躺着吧。」
勤務員上前,幫他翻身,但威勒德揮手攆他走。威勒德的上身孔武有力,可惜肌肉難免日漸鬆弛。他使勁拉扯、扭轉,勉強翻動殘廢的雙腿,但雙腿只能隨着上身被動移動,猶如蝸牛爬過之處留下的黏痕。勤務員彎腰,爲他打直雙腳。
瑞弗斯等威勒德蓋好被子,然後點頭請勤務員退下。門關上後,瑞弗斯說:「脊椎沒有受傷。」
威勒德靠着枕頭躺着,下頜緊鎖,露出頑固的神態。
「你相信自己的脊椎受損,但很多醫生檢查過你,卻發現脊椎正常,你怎麼解釋?」他細看着威勒德的臉。「你認爲,他們一個個全是庸醫嗎?或者你認爲,他們串謀過,明明你走不動,卻硬是統一口徑說你能走?」
威勒德以單肘撐起身子。一方面行動不便,另一方面卻力大無比,他給人的印象不同尋常,如同一頭公海豹在海巖上爬行。「你以爲我是在裝病做逃兵?」
「我知道你不是。」
「你剛剛卻說我是。」
「沒有。」
「如果脊椎沒受傷,那我爲什麼不能走路?」
「我認爲你知道原因。」
威勒德嗤笑一聲。「我知道你要我講什麼:我不能走路,是因爲我不想歸建。」他怒視着瑞弗斯。「哼,我不說就是不說。說了,等於是承認自己是懦夫。」
瑞弗斯拿起帽子與手杖。「我可不這麼認爲。」他意識到威勒德盯着他。「一個人爲了自救,是有可能會發生癱瘓的現象,因爲他不想往前走,不想加入一場無望的攻擊。可是,他也沒有逃走的打算。」瑞弗斯微笑。「對懦夫而言,癱瘓派不上用場,威勒德先生。懦夫需要雙腿。」
威勒德不語,但瑞弗斯似乎偵測出他緊繃的神態稍稍鬆懈。威勒德的臉部骨架剛毅到近乎野蠻,瞳孔是一種異樣的淺藍,頭髮與皮膚上的光澤類似動物的皮毛。他在戰前是運動員,但瑞弗斯懷疑,他的學問與頭腦不是特別好。「夫人今天下午會來探望你嗎?」
威勒德的視線轉向洗手檯上的相片。「會。」
「你穿衣服吧。沒必要待在牀上。衣服穿好了,你可以出去院子透透氣,夫人的心情也會好很多。」
威勒德思考一下。即使對方微微暗示他的癱瘓不純粹是生理問題,他也不太樂意。「對,好。」
「好。我找勤務員來幫你穿靴。」
薩鬆提前大約十分鐘抵達保守俱樂部。「瑞弗斯上尉還沒到,長官,」侍從說,「您可以在晨室等候,我相信他待會兒就來。從這座樓梯上去,右手第一間就是晨室。」
樓梯是大理石迴旋梯,以這座大廳而言,這種樓梯的氣派幾乎太大了,就像一副不討喜的臉孔長着鷹鉤鼻。薩鬆拾階而上,經過幾幅愛丁堡歷代名人的畫像,各個蓄白鬍、穿翼領襯衫,肥滿的肚腩上擺着表袋與金錶鏈。他走進晨廳,第一個想法是,有人惡作劇,把畫框裏的名人剪下來,貼在全廳的椅子上。放眼望去,他見到高背椅上坐着蜥蜴般的頭與頸,各個轉頭望向門口的這個青年,見到青年的制服,不由自主地認同,旋即——是他敏感過度了吧?——辨識出制服上的藍章是什麼,態度多了一絲矛盾,一股逐漸高漲的疑慮。或許薩鬆是真的敏感過度吧,因爲這種糅合了欽佩與憂慮的表情隨處可見。老人看見身穿制服的小夥子,通常會產生矛盾的心情,而矛盾有理,因爲年輕人看見他們,矛盾的心情更濃。
廳內的椅子看似不舒服,坐起來卻非常舒適。能脫離醫院伙食部的煮捲心菜與蛋奶凍的氣味,薩鬆高興都來不及了。他沉沉坐着,閉上眼睛。靠窗的一桌有兩位老男人,正在絮叨着戰爭的事。兩人好像都有兒子在前線,或者是,上戰場的只有一個?對,另一個被困在英格蘭受訓。薩鬆聆聽着他們如雷的嗓音,一股熟悉的仇恨開始涌上心頭。只消一句輕視德軍勇氣的言論,便足以挑撥他內心的熊熊怒火。轉眼間,他生氣了。他意識到,這份怒氣潛藏着性暗示。他看着虎背撐緊的上衣,看見衣領包不住那肥牛粉的肉,一反莊重的常態,心想,你們兩個上次硬起來,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喚醒他的是戈登的死訊,這一點毫無疑問。那天,他下樓吃早餐,瞄一眼陣亡名單,看見戈登的姓名,轉折點就在那一刻,只不過他仍不知該轉向何方。他覺得,在克雷格洛卡的第一個月過得渾渾噩噩,吃了太多蒸甜點,打了太多小白球。他環視全廳,他自知爲何對自身感到厭煩。聽見兒子上前線的老人聊天爲何感到憤怒,生悶氣爲何也難以滿足自己,他都知悉原因。因爲,他屈服了,懶散了,騙自己依然積極抗議,實際上卻縱容自己受安撫,被哄進這種安逸的日子,安享平淡無奇的住院生活。正符合瑞弗斯的心意。
他站起來,開始欣賞牆上的畫像。這裏掛的不是近年的專業人士與地方政壇名人,而是士紳地主級的古人,多數不是即將外出狩獵,就是剛從野地返回。今天他的思想勢必無法跳脫戈登與狩獵。他瀏覽着畫像,一幅接一幅,想起他首次駐防帶進壕溝的那本筆記簿,筆記裏只有狩獵的瑣事,例如他們發現哪些地方、他跑了多遠、是否空手而回。諸如此類的瑣事,寫得零碎而潦草,旁人讀了覺得毫無意義,他卻認爲筆記裏飽含薩西克斯郡的巷弄、薄霧、細雨、獵犬嗥叫聲、隨馬蹄飛起的土塊;拖着蹣跚步伐回家,筋骨痠痛;晚餐重溫狩獵情景;餐後,影子映在舊育兒室牆上,壁爐火光照耀戈登的臉龐,柴薪的香味,暖流,整張臉被烤得麻木而膨脹。薩鬆的心思轉向法國戰場的最後幾小時,他的肩膀已經中彈,在德軍戰壕中猛衝,手榴彈左拋右投,叫喊着:「嘿,有狐狸[23]!」他想着,就是那一刻。從前的薩鬆就是在那一刻崩解,新人褪殼而出。他告訴埃迪·馬什[24]此事,馬什寫信說:「保重了,親愛的,別太認真了,適可而止。」但馬什沒看見重點。狩獵一向是認真的事。與戰爭一樣認真。
「抱歉,我遲到了,」瑞弗斯從他背後趕來,「我本想趕在你之前到。」
「沒關係。這些老傢伙逗得我很開心。」他匆匆四下瞄一圈。「我指的是牆上的人。」
「這羣人的確是年紀有一把了,不是嗎?」瑞弗斯坐下。「要不要來一杯?」他舉手,一位穿白西裝的老服務員蹣跚而來。「我想喝一杯琴湯尼。你呢,西格弗裏德?」
「一樣。麻煩你。」
瑞弗斯看着菜單,侷限在餐廳目前供應何種水煮魚,西格弗裏德·薩鬆思考的範圍比較廣。瑞弗斯看着他反覆思索着每一道菜,心想,軍方如果把西格弗裏德送到別處,他的日子不知何其輕鬆。令瑞弗斯不舒服的不僅是他被迫表達已鬆動的信念——以科學人而言,這一點確實令他如坐鍼氈。但原因超出這範圍。他治療的每一病例,都承載着戰爭的代價,都隱含個人對戰爭的質疑。而在召開醫評會時,醫官必須裁定哪些病患適合歸建,開會之前瑞弗斯面對的無言質疑更多。假使瑞弗斯信服劉易斯·耶蘭[25]的學派,他的心情會比較輕鬆,因爲耶蘭相信,精神崩潰的男人是天生弱者,即使不從軍,遲早也會精神崩潰。瑞弗斯卻找不到這方面的例證。他的病患當中,絕大多數毫無精神問題的病史。此外,任何人只需認同「精神崩潰由戰時經驗引發,而非本性懦弱」的觀點,必定能體認到,問題癥結在於戰爭。此外,心理治療是一種測試,不僅能辨別病患症狀的真僞,也能證明戰爭對病患的壓力強弱。瑞弗斯之所以能得過且過,部分原因是他壓抑這方面的意識。不料,薩鬆來了,薩鬆提出戰爭合理性的話題,讓戰爭成爲一場持續性的開放式辯論會。因此,瑞弗斯再也無法壓抑。有時候,瑞弗斯覺得,他治療的其他病患是鐵砧,而薩鬆是鐵錘。無可避免地,有些時候,他憎惡這種日子。瑞弗斯不任軍職期間,平日工作主要是發問,主要是設法取得真心的答案,然而,每天從早晨八點工作到午夜,醫生能問的基本問題數量不是沒有限制的。薩鬆卻落得輕鬆,每天打打高爾夫球,怡然自得。
雖然雜事塞滿腦,瑞弗斯仍有閒情觀看薩鬆持續檢視菜單,看得欣喜也充滿關愛。
薩鬆擡頭。「我是不是拖太久了?」
「不會,儘量看,再久也無妨。」
「菜單幾乎維持戰前的水平嘛,對不對?」
「希望你不是在抗議?」
「不是。我這人的老脾氣是前後矛盾,你放心。」
瑞弗斯自己心境的變化不怕被西格弗裏德·薩鬆識破。即使以憂鬱青年的標準而言,西格弗裏德的內向個性也顯著。他對弟兄的關愛戳破自我中心的意識而出,但瑞弗斯有時懷疑,他表露出來的特質另有什麼。話說回來,他的優點很多。以劣等的人而言,首要特質可能是作怪、懶惰,或貪婪,像他這種以勇敢爲首要特質的人是少之又少。
餐廳裏幾乎無人。服務員帶他們至靠窗的雙人桌,向外可俯瞰俱樂部的圍牆小花園。晨雨洗過的玫瑰花香從打開的窗戶徐徐飄送而來。
服務員非常年輕,大約十六歲,紅髮,蒼白的皮膚上有大雀斑、凹凸不平,指關節粉紅,拿着切肉刀,另一隻手掀開大盤子的圓頂罩,揭露一大塊豔紅色的帶骨牛肉。薩鬆微笑。「看起來不錯。」
男孩切下三片肉,彎腰從下層架子取出保溫的餐盤時,頸背從僵硬的衣領中露出來,不設防。
「這樣可以嗎,長官?」
「再來一片,好嗎?」
男孩望着薩鬆,毫不掩飾崇拜英雄的神色。瑞弗斯心想,不令人意外。男孩從事這份枯燥的工作,周而復始,等待打仗的機會。幸好軍方不再容許不足齡的男孩謊報年齡從軍。他留意到,薩鬆正在竊笑。
「什麼事令你莞爾?」
「我想到坎貝爾。不是本院的坎貝爾,而是一個遠比他無趣的人,而且……呃……據說精神正常。他以前常演講——我相信,現在仍然演講——題目是‘刺刀之精神’,講的是,‘戳他的腎臟,就像一把熱刀切穿牛油。’‘六吋的鋼刃穿透後頸而出,畫蛇添足嘛,三吋就夠奪命了。等這人嗚呼哀哉了,再找下一個人。’諸如此類的。而且,聽講的人又笑又歡呼,還做出猥褻的手勢。他們討厭這種演講。」薩鬆微笑。「這男孩切肉的動作靈巧,讓我想起坎貝爾的演講。」
「是很靈巧,我注意到了。」
「非常適合你挑選爲你家傭人。」
瑞弗斯調皮地說:「而且長相不難看。」
「長相恐怕是其次吧。首要條件是刺刀的技巧,因爲在攻擊時,他總是在你左邊。」
兩人默默用餐片刻。瑞弗斯說:「你不是打算寫信給朋友,詢問戈登的事嗎?有迴音了嗎?」
「有。據說是真的,他是真的在瞬間斷氣。戈登的父親說過,兒子確實是,不過軍方告訴雙親的不一定是事實。我自己寫過太多類似的信了。」
「得知他臨走之前沒受太多苦,你多少也覺得安慰吧。」
薩鬆的表情冷化。「能得到證實,我是很高興沒錯。」尷尬的沉默。「我今天早上又接到壞消息。我提過朱利安·戴德,你記得嗎?兩兄弟死了,他自己也喉嚨中彈?聽說他的精神狀況惡化了,被送進一間,呃,顧及在場人士,應該稱呼爲精神病醫院的地方。不幸的是,他想歪了,認爲自己做得不夠好。別人都不這麼認爲,他卻自責不已。他是我的偶像之一,你知道嗎?我記得有個晚上,我們剛巡視完弟兄的住宿處,我望着他。弟兄的起居環境是一如往常地糟,他很在意。他是真的在意。我望着他,心想,我想效法你。」薩鬆笑笑,自嘲英雄崇拜的心理,卻不與這種心理劃清界限。「總之,我是辦到了,對不對?因爲我們兩個都被送進瘋人院了。」
薩鬆故意挑釁瑞弗斯,見他無反應,薩鬆說:「這種事情一再發生在認識的人身上,發生在……心愛的人身上,唉,很難令人再繼續下去。我指的是,繼續抗議。」
無言。
薩鬆傾身向前。「醒醒吧,瑞弗斯。我以爲你會抓住這機會攻擊我。」
「你真的以爲嗎?」
停頓一陣。「大概沒有。」
瑞弗斯以一手抹過雙眼。「我沒心情攻擊。」
一小時後,瑞弗斯離開俱樂部,留下薩鬆。兩人在午餐後巧遇拉爾夫·桑普森。桑普森是蘇格蘭天文臺臺長。起初薩鬆幾乎因景仰過度而詞窮,幸好桑普森立刻化解他的緊張,他纔在瑞弗斯走後仍與桑普森閒敘甚歡。單就午餐而言,氣氛相當低迷,西格弗裏德一度說:「我開始覺得心被榨乾了。」這種心情不難體會。近兩年來,他屢屢慟失好友,同年代的人一個接一個去世,令他心痛連連。就某些方面而言,這一代青年的體驗近似高齡人,回首值得玩味的往事時倍覺淒涼,因爲當年同在的人已無一健在。西格弗裏德回顧往事,憧憬不到未來,這種習慣似乎逐日惡化。
瑞弗斯心想,這種病例不容易對付。以尋常的定義而言,絲毫稱不上是病例。瑞弗斯雖然自認能逼西格弗裏德屈服,卻無法預知結果。西格弗裏德對弟兄關愛有加,有一股證明自己是勇士的慾望。以任何理性標準來評判,他已反覆證明自己是勇士了,但他這種慾望並不盡然理性。儘管這種慾望強烈,他被拘禁在院內,終日與「過氣之士」和「墮落人」爲伍,他不但能設法容忍,而且一住就是幾星期,頗令人訝異。綜合外力因素,並且讓他歸建回法國,這是一項艱苦的任務,難度無異於讓鍬形蟲六腳朝天。令瑞弗斯爲難的是,他尊敬薩鬆,不忍用心機操縱他,只能勸他相信,歸建纔是正確的抉擇。
瑞弗斯回到克雷格洛卡,在車道尾看見威勒德夫婦。威勒德不知突發什麼樣的奇想,竟然叫妻子推他下坡,遠至大門附近。在這之前,他一定想過,回程肯定會很艱辛。如今,夫婦在坡底望上坡興嘆。
瑞弗斯向威勒德打招呼,等他介紹夫人,見威勒德沒反應,他只好自我介紹。威勒德夫人極爲年輕,體態窈窕,是新時代流行的嬌胸窄臀。瑞弗斯與她漫談着坡度是多麼讓人容易受騙、輪椅多麼難操縱,這時瑞弗斯留意到,威勒德雙手緊握着輪椅的扶手。他領會到威勒德受困在這種狀況中的怒火,能體會威勒德無能爲力的心情。很好。怒火愈旺愈好。
瑞弗斯對威勒德夫人說:「來,我幫你推一把。」
在兩人合力之下,輪椅穩速前進,但推至接近頂端時,輪椅被泥濘黏住,行進不順,幸好後來輪子發揮作用,以敏捷的轉速將輪椅送抵平地。
「到了,」威勒德夫人彎腰對丈夫說,上氣不接下氣,笑呵呵的,「成功。」
威勒德的臉色冷得可以製造牛奶凍。
「進來喝一杯茶吧?」瑞弗斯提議。
威勒德夫人望着丈夫,徵求他的指示,不見反應,她才說:「好的,樂意之至。」
「從這裏進去,我的門在左邊。我先走一步,去準備東西。你沒問題吧?」
「好得不得了,謝謝你。」威勒德說。
瑞弗斯進大廳,面帶微笑,一見站立門口內側的護士長,他的笑容瞬間被抹殺。剛纔那一幕全進入護士長的眼裏,她顯然無法認同。「瑞弗斯上尉,派一位勤務員下去推輪椅,不就好了嗎?」
瑞弗斯張嘴,卻又閉上。他提醒過自己,現在再自我提醒一次,與護士長起爭執時,絕對有必要讓她贏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