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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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你不準備開始嗎?」

「我猜,布萊斯少校已經處置了?」

「可以說是。他禁足我兩星期。」

瑞弗斯不語。

「你不覺得處罰太重了?」

「不單純是太晚回來吧?護士長說,她在市區看見你,而且你沒佩戴院徽。」

「不戴院徽,是因爲我想找女朋友。你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胸前佩戴院徽,走來走去,等於嚷嚷着:我是瘋子。交得到女朋友纔怪。」

「你好像也對護士長講了幾句不太禮貌的話,例如胸部尺寸、處女膜完整性等等。假如你對指揮官講這種話,你認爲會出什麼事?」

普萊爾不回答,但下頜有條肌肉隱隱抽動。瑞弗斯看着這張驕傲、滄桑、無血色的臉,心想,我的天啊,他又要用老方法反制了。

普萊爾說:「你不準備問我有沒有找到嗎?」

「找到什麼?」

「女朋友。女人。」見瑞弗斯不立即迴應,普萊爾又說,「女——人?」

「對,我不準備問。」

「你太妙了。這符合你的本性,我早該知道。」

瑞弗斯等着。

「問來問去。反覆一直問個屁。」

「你想今天這樣就算了嗎?」

「不想。」

「確定嗎?」瑞弗斯說。

「相當確定。」

「好。上次我們聊到緊接在四月二十三日攻勢之後的事。後來你有沒有進一步回想起什麼?」

「沒有。」

「完全沒有?」

「對。」普萊爾的雙手握緊椅子的扶手。「我不想談這個。」

瑞弗斯決定哄哄他。「不然你想談什麼?」

「你前幾天說過的事。我一直在想,愈想愈煩。你說,失語症不會發生在軍官身上。」

「很罕見。」

「有多少病例?」

「在克雷格洛卡?你,另外還有一個。在馬格爾醫院,我治療過幾個基層兵,失語是最爲普遍的一種症狀。」

「爲什麼?」

「我猜想……失語症似乎是兩種心願衝突之下的產物,病人一方面想說一件事,另一方面卻知道說出來會引發災難,所以決心逼自己無法言語。對於基層兵而言,有話直說,後果絕對比軍官加倍嚴重。軍官常患的症狀是口吃。而且,士兵常有的不只是失語症,生理上也會出現癱瘓、失明、失聰等等的症狀。這些症狀在士兵身上很常見,軍官的病例卻不多。幾乎就像是……對勞動階級而言,生病一定是生理問題。對他們而言,除非是生理上出現症狀,否則他們不會認真看待生病的事實。軍官和士兵另外也有幾種差別。軍官的夢往往比較複雜,士兵的夢通常純粹是願望滿足,例如說,他們會夢到自己被送回法國,到了他們站上戰場的那天,各國卻宣佈停戰。諸如此類的夢。」

「我寧願做他們那種夢。」

「你怎麼知道?」瑞弗斯說。「你不是不記得自己做什麼夢嗎?」

「你還是沒解釋原因。」

「我猜,癥結在於,軍官的心靈世界比較複雜吧。」

普萊爾露出心靈受傷之情。「開什麼玩笑?那堆烏合之衆,那些腦殼裝麪條的智障人士,你真心相信他們的心靈世界比較複雜?拜託,瑞弗斯。」

「我不是說人人皆然,只是說,一般而言是如此。只因爲軍官受過不同教育,而且多數軍官受教育的時間比較長。」

「貴族學校。」

「對,貴族學校。」

普萊爾擡頭。「我的情形屬於哪一種?」

「這——嘛,有意思的是,你經歷過一陣子失語的現象,同時也是全院極少數不口吃的一個。」

「更有意思的是,你會口吃。」

瑞弗斯愣了一下。「不能一概——概而論。」

「不同點在哪裏?總不能因爲你坐辦公桌的那邊,就不一樣吧?」他看出瑞弗斯在遲疑。「我不是在作怪。我是真心有興趣求知。」

「一般認爲,神經衰弱性口吃的起因和失語症患者碰到的衝突一樣,一方面想說話,另一方面卻知道,非說不可——可的東西不會被人接受。至於從小口吃的人呢?哼,病因是什麼,沒人知道。甚至有可能是遺傳。」

普萊爾微笑。「運氣真好,對吧?我是說,你的運氣真好。因爲假如你的口吃和他們一樣——你可能非坐下來,被迫探討五十年來憋着不講的東西是什麼。」

「今天到此爲止嗎,普萊爾先生?」

普萊爾微笑。

「你知道嗎?總有一天,你勢必要接受生病才住院的事實。病人不是我。不是指揮官。不是伙房侍從。是你。」

普萊爾走後,瑞弗斯呆坐一會兒,既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得有點惱火。口吃的毛病被指出來了,整天肯定會斷斷續續受這種毛病折磨。可惡的普萊爾,他心想。確切而言是可——可——可——可惡的普萊爾。

由於普萊爾提前走,下一位病患來之前,瑞弗斯有幾分鐘的空檔。他決定去院子裏走一走。青草佈滿露珠,銀光閃閃,他踏過之處留下黑色的足跡,但地面已開始冒蒸汽。他坐在樹下的長椅上,看着兩位病人帶着長柄大鐮刀,從醫院的轉角冒出來,奔下砂石車道與網球場之間的斜坡草地。瑞弗斯心想,這兩人的外表具有象徵意義,幾乎令人發噱:光陰之神與死神侵犯世外桃源。但是,鐮刀是具體的東西,稱不上象徵。勾在肩膀上的刀鋒發着邪惡的灰藍光。院方怕病患自刎,所以沒收剃刀,卻發給病人這種鐮刀。圍籬周圍的草長得太高,這兩人負責割草,起先動作笨拙,兩人哈哈笑了又笑,胡亂試了幾次,才漸漸順手,彎着腰割草。晝伏夜出的蛾被驚醒,在他們四周翩翩飛舞。

其中一人解開薩姆·布朗軍用皮帶,然後脫掉制服、襯衣、領帶,隨手扔開,繼續割草,揮鐮刀時揹帶在四周畫着大弧線。他的身體非常蒼白,頸子有一條線,以下是白色,以上是紅棕。制服掉在樹籬上,一邊袖子翹起來,像是在打招呼。另一人丟下鐮刀,也脫掉衣服。割草的速度加快了。未久,他們割好了一大片草地,回頭一望,成就感滿懷。他們倚着鐮刀站着,欣賞自己的成就,這時其中一人向着割好的草地俯衝而下,在草地上滑行,顯然樂不可支,與有些狗沒兩樣。他仰躺着,喘氣。另一人走過去說:「蠢畜生。」開始把草踢到他身上。

瑞弗斯轉頭,看見帕特森——本院的行政處長——走過去,下坡的步伐穩健,準備前去申誡病患,執行皇規。身爲軍官,豈可當衆衣衫不整?帕特森對他們嘮叨幾句,然後轉身離去。兩人慢慢伸手拿制服,穿上卡其襯衫,套上制服,包住汗溼的上身,扣上腰帶。規矩就是規矩,但瑞弗斯覺得,制服上身之後,他們揮刀的動作減緩,歡笑聲也變少,至爲可惜。

那天晚上,瑞弗斯加班,整理八月底召開的醫評會病患名單。這是每月最艱難的任務,因爲他必須裁決哪些病人適合歸建。理論上,重回法國戰場的決策由醫評會表決,但由於委員幾乎從不質疑瑞弗斯的建議,他的報告實際上可以裁決歸建問題。他正開始整理第一份報告時,有人敲門。他喊:「進來!」

進辦公室的人是普萊爾。

「晚上好。」瑞弗斯說。

「晚上好。我來跟你爲早上的事道歉。」

今天實在是令人心力交瘁——最苦的一件事是,院方管理委員會開會拖了三小時。瑞弗斯苦思片刻,纔想起今早的事。他說:「別放在心上。」

「我講那種話,太蠢了。」

「不會吧。我們只是碰巧心情不合。」

普萊爾在辦公桌几呎外徘徊。「怎麼不坐?」瑞弗斯說。

「你一定累了。」

「文書作業很累。」

普萊爾瞄一眼,看見名單。「醫評會。」

「醫評會。」他瞥向普萊爾。「這一次沒有你。」

「進步不夠。」

瑞弗斯不立即迴應。他看着普萊爾,留意到他缺乏血色,多了黑眼圈,眼袋下面另有一層眼袋。「你不是沒進步。你已經想起幾乎所有的往事,更何況,你不再失語。」

「你一定但願我又變啞巴。」

瑞弗斯微笑。「少誇張了,普萊爾先生。我知你知的是,假如你真的有意傷人,你罵人的話能比今早惡毒一百倍。」他等着普萊爾迴應。「對不對?」

普萊爾做出一種像漣漪的怪動作,既像聳肩,又像掙扎,接着轉身。片刻之後,他斜眼看瑞弗斯。「我有一次考慮問你,不知道你有沒有幹過書裏那些獵頭族。」

「怎麼沒問?」

「我想,這是你的私事。」

瑞弗斯故作沉思狀。「沒錯。」

「講話再怎麼惡毒,也只能激起那一點反應,那我又何必講呢?」

「你其實不太想講惡毒的話。你向來喜歡高談一些違反常理的舉動,卻只是口頭說說,從來沒做過。」瑞弗斯微笑。「當然現在除外。而且,你的問法迂迴到令人難以相信的程度。」

短暫沉默一陣。普萊爾說:「但願我能出去。沒關係,我不是強求,我只是把心願講出來。被關在屋子裏,出不去,噩夢更嚴重了。」他等着。「你應該接着問,做什麼噩夢?我會回答,不記得。」

「我知道。」

普萊爾微笑說:「你從來不相信我,對不對?」

「我應該信嗎?」

「不。」

「你想不想現在談一談做了哪些噩夢?」

「我不能。唉,那些只是……」他笑一笑,「‘標準戰場夢魘,瘋癲軍官專用。’你全聽過一百遍了。」

「只不過?」

「沒什麼只不過。」

無言良久。

「只不過,有時候,噩夢會扯到性愛。所以我醒來,然後……」他冒險望瑞弗斯一眼,再開口時,語調變得隨意。「做過那種夢,根本不可能再[喜歡自己。有一兩次,我醒過來,竟然懷疑活下去有什麼意義。」

你確實有可能做得出來,瑞弗斯心想。

「所以他們半夜去叫醒你,我纔會生那麼大的氣。」

血氣方剛卻缺乏性生活,對年輕人會有何影響,瑞弗斯能講得頭頭是道,但現在講再多也不太有作用。普萊爾無疑正逐步陷入憂鬱的深淵。指揮官的信遲遲不來,他愈等愈急,就算指揮官的信來了,也不太可能明確指出特定的病發時刻。「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現在試試看催眠法。」

「現在?」

「無妨嘛。現在最不可能受干擾。」

普萊爾的視線掃向辦公室。舔舔脣。「很奇怪。你說過,多數人害怕被催眠,我本來不相信你。」

「他們之所以害怕,」瑞弗斯措辭謹慎說,「是因爲他們相信,催眠是把自己完全託付給醫生,而且醫生可能會對他們做任何事,甚至是他們平常認爲荒唐、不道德的事情。其實這是錯誤的觀念。被催眠者從頭到尾仍然是自己。而我呢,也不會想對你做任何荒唐或不道德的事。」他微笑。「號稱南太平洋羣島惡魔的我也不會。」

普萊爾笑一笑,但他的臉又立刻繃緊。

「你不想做就算了。」瑞弗斯輕聲說。

深呼吸。「不行。我煩你好幾次了,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如果狀況變得……」瑞弗斯想斟酌出一個平淡無奇的詞,「緊急,我會開給你一劑幫助睡眠的藥方。我是說,催眠的後果不會在今晚對你造成正面衝擊。」

「好。怎麼催眠?」

「你先放輕鬆。在椅子上向後靠。對。肩膀。來,像這樣。接着是你的雙手。放鬆手腕。舒服嗎?現在,看這支筆。不對,不必擡頭。動眼珠就好。對。雙眼注視這支筆。我從十開始倒數,數到零之前,你會進入淺眠的狀態。好嗎?」

普萊爾點頭。他露出深度懷疑的神色。多數喜歡作對的人認爲,自己是難以被催眠的對象,他也有同感。瑞弗斯卻認爲普萊爾非常容易。「十……九……八……七……你的眼皮變得好沉重。不要抗拒,讓眼皮閉着。六……五……四……三……二……」





普萊爾醒來,嗅到掩蔽坑裏潮溼的沙包與污濁的屁味,裹在軍靴裏的腳趾不禁收縮。他轉向餐桌,感覺到鐵絲網吱嘎響,感覺到鐵絲網鬆垮垮。桌上擺着尋常的雜物:紙張、瓶罐、馬克杯、黑盒裝野戰電話、兩把左輪手槍——光源全來自一支插在木桌上的蠟燭,燭淚匯聚成一團。防毒幕周圍的夜色漸淺,破曉的天光仍近乎夜色,但他知道黎明將至。果然,幾分鐘後,桑德森掀開防毒幕,高喊:「備戰!」疊層軍牀上的其他人形挪動了起來,唉聲嘆氣,摸索着左輪手槍。不久,大家手忙腳亂爬出戰壕,行動困難,因爲最近下雨,炮彈也差點擊中戰壕,導致階梯變成泥漿滑梯。壕溝裏,弟兄們紛紛爬出掩蔽坑。他踩着鋪道板,就自己的定位,嗅到綠草、鼠騷味、腐臭,每當弟兄擡頭望,他立即將面部肌肉伸展成微笑。然後是站崗一小時,站得全身僵直,哆嗦不已,看着天光漸漸亮。

他站頭一班的戰壕哨。他喝下一大杯有氯味的茶,然後走向左邊最外面的位置。煎培根的香味。來到第三射擊孔,他發現索頓與托爾斯彎腰生着火,以沙包碎屑與蠟燭尾爲燃料。他停下來,閒聊幾分鐘,頭戴蕈狀綠鋼盔的托爾斯眨眨眼,擡頭問他要不要喝茶。他繼續走,邊走邊想,今日無戰事,不像最近這幾天,炮擊持續七十小時之久,備戰多達五次,以防德軍反擊。那次炮擊的災情隨處可見:胸牆傾頹、坑道淹水、掩蔽坑的入口受阻。

他再走過大約三個射擊孔,這時聽見背後炮彈呼嘯而過的聲響,旋身看見一縷褐色塵煙已飄散。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炮彈打偏了,從頭上飛過,緊接着他卻聽見驚叫聲,一陣反胃感,他趕緊往回跑。羅根已經趕到了,剛纔必定是羅根在驚呼,因爲在如此慘重的災情裏,那地方已無喊得出人聲的東西。壕溝一側開了一個錐形的黑洞,仍冒着餘煙,熱水壺、平底鍋、悉心照料的火等等,已全無蹤跡可循,也找不到索頓與托爾斯——或者應該說,能找到的部分已無法辨識。

附近有一堆空沙包與鏟子,被回來的工事小組堆在胸牆邊。他伸手拿鏟子。羅根拿起沙包打開,讓普萊爾開始鏟泥沙,混着人肉、焦黑碎骨,鏟進沙包裏,邊鏟邊乾嘔。他覺得牙齒咬到沙沙的東西,看見羅根遞給他一瓶蘭姆酒。他猛灌一口,硬將胃液咽回去。他繼續鏟,羅根的臉轉向一旁,喃喃咒罵着髒話,罵得從容、褻瀆、下流、有創意。有人跑過來。「老弟,別站在那裏看戲,」羅根說,「快去拿石灰過來撒。」

快完成時,普萊爾移動一下,低頭看腳下的鋪道板,發現一顆眼珠向上盯着他。他伸出拇指與食指,從縫隙裏小心翼翼摳出眼球,動作猶如挑上了盤中精選的一塊肉。手指碰觸圓滑的表面時滑了一下,再試一次才捏住。他把眼球撿起來,放在掌心上,對着羅根舉起,看得見自己的手在抖,卻又覺得手抖不像自身的動作。「叫我怎麼處理這顆堵嘴丸?」他看見羅根直眨眼,知道羅根怕了。最後羅根伸出手,握住普萊爾顫巍巍的手腕,傾斜他的手掌,讓眼珠滾進沙包。「由我和威廉斯收拾就好,長官,你可以回去了。」

他搖搖頭。三人一起撒石灰粉,在射擊踏板撒上厚厚一層,也在破牆上多撒幾鏟子。終於完工後,他們向後站,拍一拍沾染制服下襬的白灰,他想隨口講講話,以證明自己沒事,但一陣麻木感卻擴散到臉孔的下半部。

重回掩蔽坑後,他看着弟兄的嘴脣動呀動,心中充滿欽佩之情。看着弟兄們,他洋溢着一股欣喜感,近乎飄飄然的雀躍。這些嘴巴的動作多麼複雜啊,齒與舌的畫面多奇妙,下頜的肌肉多靈巧。他伸舌抹着自己牙齒的邊緣,向後收縮,舔着凹凸有致的上顎,伸縮着嘴脣,感覺着皮膚的張力,感覺着咽喉肌肉的延展,樣樣無缺無傷,整體結合起來卻無法發聲,他不明白爲什麼。

帶他去戰地醫務站的是羅根。這項任務通常由他的侍從負責,但羅根自願去。步行前往戰地醫務站的路上,兩人跋涉前進,步伐夠輕盈,至少普萊爾的心情是很輕盈。他覺得,好像天塌下來也傷不到他一根汗毛了。一顆子彈咻然劃過,他毫無縮閃的神情,但他知道兩道通信壕全在德軍的準心裏。他與羅根踏過發臭的泥濘,走上略乾的鋪道板,鏽鐵絲網外的空曠地貌逐漸轉爲田野,來到最後一道壕溝時,鮮黃色的爛白菜一簇簇掛在壕溝邊緣,臭味近似毒氣,人類嗅到會直髮抖。

進入戰地醫務站,他坐下,羅根陪在身旁,地上趴着一位背部受傷的年輕人,似乎不知道旁邊多了兩人,偶爾呻吟着,「我好冷,我好冷。」然而,醫生進來後只搖頭說他無能爲力。醫生對羅根說:「你不必留下來。他不會有事的。」於是羅根與醫生握手道別,他則坐回長椅,儘量回想就醫之前的事件,記憶卻朦朧不明。他記得,兩位弟兄陣亡,其餘全忘記了。失憶如同失語一樣自然。他坐在長椅上,雙手交握,垂在兩腿之間,腦裏一片空白。





普萊爾將收復的往事放回記憶庫,臉上的情緒演變着,瑞弗斯仔細觀察,以下的反應令他措手不及。

「就這樣而已?」普萊爾說。

普萊爾似乎憤怒得難以自持。

「‘而已’不太貼切吧,」瑞弗斯說,「以任何標準而言,這樣的心靈創傷是不折不扣的大事。」

普萊爾幾乎對他破口大罵。「才不算什麼。」

他雙手抱頭,起初似乎是困惑不懂,幾秒鐘之後哭了起來。瑞弗斯暫候片刻,然後繞到辦公桌對面,遞手帕給他。普萊爾不但不接,反而抓住醫生的雙臂,開始以頭牴觸醫生的胸口,力道重得足以生痛。瑞弗斯明白,此舉看似攻擊,但病患沒有傷人之意。普萊爾不敢強求,這是最接近肢體碰觸的舉動,令瑞弗斯聯想到農場上的一幕。他在胞弟的農場上看見小羊吸奶,力氣大到母羊被頂得幾乎站不穩。瑞弗斯握住普萊爾的雙肩,頃刻之後,抵撞的動作停止。普萊爾擡起頭,涕淚縱橫滿臉,表情茫然。「不好意思。」

「沒關係。」他等着普萊爾擦臉,然後問,「你認爲發生了什麼事?」

「我那時不知道。」

「你知道。你以爲不知道。」

「我當時知道兩個弟兄死了。我以爲……」他停下來,「我以爲錯在我身上。我們在我剛報到時的那條戰壕裏。這裏的壕溝挖得歪七扭八,被磚牆帶歪,只能繞着,以致很多壕溝正對的方向錯誤,即使大白天一手羅盤,一手地圖,照樣會迷路。有一天晚上……我大概已經報到一星期了,有人出去巡邏,看看一個掩蔽坑裏面有沒有躲人。羅盤沒用,因爲附近有太多金屬。他繞圓圈爬來爬去,不知道爬了多久,發現一組德軍,他以爲是牽電線的小組,趕快命令弟兄開火,現場陷入一片混亂。過了一會兒,有人發現,雙方都有英國人在喊話。五死十一傷。後來他坐在掩蔽坑裏,我看着他的臉,他……你假如對他做我剛剛那種動作,他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爲,最慘的事是受傷後被送走,不過當時我看到他的表情,我才知道,這纔是最慘的事。然後,我記不起所有事情了,只知道兩個弟兄陣亡,我直覺以爲是碰到類似他的那種事。」他擡頭。「我想不出另外有什麼事情值得忘記。」

「你一定是如釋重負吧。」

「如釋重負?」

「你盡了職責。你毫無自責的理由。你甚至清理了戰壕。」

「我清理過幾十道戰壕。我不明白爲什麼清這一個會讓我崩潰。」

「你的想法是,崩潰是單一慘事造成的反應,其實不是這樣,其實比較接近一種……緩蝕作用,是連續幾星期、幾個月承受某種狀況的壓力,想逃卻無法脫身。」他微笑。「講得這麼學術,抱歉了。我知道你多麼討厭被當成‘病患’。」

「我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我只想理解成因。我覺得難以理解的是,我不認爲自己是會崩潰的那種人,結果一次又一次,我被迫面對自己確實崩潰了的事實。」

「‘會崩潰的那種人’真的存在嗎?我倒不知道。我猜,只要壓力夠嚴重,多數人都會崩潰。我知道我會。」

普萊爾視線向左向右轉一圈,故作驚異狀。「剛纔壁紙講話了嗎?」

瑞弗斯微笑。「我會交代他們給你一顆安眠藥。」

普萊爾走到門口,回頭。「他的眼珠非常藍,托爾斯的眼睛。我們以前常喊他‘匈奴’[22]。」





交代完安眠藥的事,瑞弗斯上樓回寢室,開始脫衣服,扯掉領帶的過程中,瞥見鏡中的自己。他向下扳開右眼瞼,露出污濁而佈滿血絲的白眼球。叫我怎麼處理這顆堵嘴丸?他放開眼瞼。沒必要去想那件事。感覺再這樣下去,他非去向布萊斯請假不可。他目前的情況嚴重到,每天早晨醒來,疲勞的程度與上牀時相去無幾。他坐在浴缸邊緣,開始脫靴。你必引用這句俗語對我說,醫人者必先醫己。父親最愛引用的名言之一。

當年坐在教堂裏,坐在家族區,坐得無聊而煩躁,從未覺得父親引用這話有何奇怪,如今經常想起,他才納悶不解。他心想,父親對待兒子的態度總是晦澀不明,主因是兒子難以相信父親裏外有哪一點值得細看,直到父親去世時,想看也太遲了。所幸,醫生也讓病患覺得醫生朦朧不明。病患是普萊爾時例外。

瑞弗斯脫完衣褲,坐進澡缸,躺下去,閉上眼睛,感覺熱水逐漸鬆弛脖子與肩膀的筋骨。其實不止普萊爾,另有一位病患也發現他這醫生……嗯,不是太朦朧。他想起約翰·雷亞德,回憶起來痛苦如常,因爲治療雷亞德的結果失敗。他告訴自己,雷亞德與普萊爾的病例有天南地北的差別。普萊爾比較難纏的是他不斷想刺探。雷亞德從不刺探醫生。但反過來說,雷亞德也不認爲有必要刺探。雷亞德自認什麼都知道。

瑞弗斯閉目躺着,勾起他在聖約翰醫院的情景,聽見雷亞德的腳步聲踏過院子而來。雷亞德當時怎麼說?「我不把你當成父親,你知道吧。」兩人在壁爐前,雷亞德低頭看着地毯,說完擡頭笑笑。「你比較類似……雄母親。」雷亞德確實像普萊爾。敏銳透徹的眼光相同。X光眼。同樣坦率得令人直跺腳。

爲何勾起這件往事?因爲普萊爾以頭牴觸他的胸腹,令他回想起小羊頂母羊的荒謬情景。他不喜歡「雄母親」這種用語。他認爲,甚至在當時,他聽了也排斥。令他反感的是話中的暗示:即使男人做出育幼的動作,照樣具有母性,彷彿育幼的能力是向女人借用的,甚至是向女人剽竊而來的,在道德上相當於法文所謂的父代母育(couvade)。果真如此的話,真的是希望非常渺茫了。

他能體認雷亞德稱呼他「雄母親」的用意。雷亞德自幼與父親不合,而且成人之後,仍未親身體驗爲人之父的滋味。然而,爲人父與爲人母一樣,形式有許許多多種,不侷限在生物學範疇之內。很多男病患年紀輕輕,有些甚至未滿二十歲,自述帶兵的感覺有如當父親,瑞弗斯聽了常有深深的感觸。看看這些年輕人做的事,其實不難理解。任務美其名爲帶兵,平常擔心的卻是弟兄們的襪子、靴子、水泡、伙食、熱飲。永遠是那種煩躁的神態。瑞弗斯只在戰場以外的地方見過那種神態:在醫院的民衆區。有一種低收入戶的女人,三十出頭,生養了一堆嗷嗷待哺的小孩,很容易被誤認是五十歲婦人,甚至更老,她們的表情就像這樣。這種表情意味着,這些人無力救人,卻把幾條人命挑在肩膀上。

這場戰爭的矛盾多如牛毛,其中一個矛盾也是最殘酷的一種,就是……顧家男人與軍官之間的衝突。若以雷亞德的說法,他無疑會稱之母性男人。戰爭搞出來的矛盾不止這一種。哥哥爸爸大動員。豪情從軍樂。所謂的動員,是被趕進地洞,肢體侷限到動作都有困難。而所謂的豪情從軍樂——從小百聽不厭的豪情壯遊故事,如今由真人擔綱演出,戲碼居然是蹲在掩蔽坑等着被炸死。哥哥爸爸無限憧憬的是「男子漢」的活動,實際上戰場時,卻表現出「女性化」的被動,而且女性化的程度遠超出媽媽姐姐的想象。難怪哥哥爸爸會崩潰。

上牀後,瑞弗斯熄燈,掀開窗簾。月亮露臉,玻璃外的雨水銀光閃爍,模糊了網球場與樹景,在窗框下緣匯聚成狹長的水潭,漲滿之後漫漶而下。樓下有人尖叫着。瑞弗斯拉上窗簾,躺下來歇息,再一次但願自己夠年輕,仍能上法國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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