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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住醫務室期間,普萊爾的體重減輕了。瑞弗斯看着燈火落在他臉上,留意到他的頰骨變得多麼瘦削。

「我想抽菸,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請便。」瑞弗斯把菸灰缸推向辦公桌對面。

普萊爾點燃火柴,雙手圍成圈。「三個星期以來的第一支,」他說,「天啊,我頭好暈。」

瑞弗斯憋着不想說,但最後忍不住:「氣喘還抽菸,不太好吧。」

「你認爲這樣會害我短命?法國戰區的軍官平均能挺多久,你知道嗎?」

「知道。三個月。你人不在法國。」

普萊爾抽着煙,閉眼片刻,模樣有點像在倫敦東區街角的男孩,看似自以爲明白天下萬物的價格。瑞弗斯將檔案推向他。「上次談到博韋[17]的紮營。」

「對。我們在那裏待了,嗯,大概四天吧,然後又被趕回前線,隔天早晨進攻。」

「日期是……?」

「四月二十三。」

瑞弗斯將視線移向他。普萊爾講得如此確切,不太尋常。

「聖喬治節。指揮官在食堂敬聖喬治一杯。我覺得蠢透了,所以才記得。」

「你被送去戰地醫務站是在……」他瞥檔案一眼,「二十九日。中間有六天空白。」

「對,我一件事也想不起來。」

「你記得進擊的過程嗎?」

「對,就和其他攻擊一樣。」

瑞弗斯等着。普萊爾的表情充滿敵意,瑞弗斯起先以爲他會拒答,但他舉煙就口,說:「好吧。傳令兵帶着你的手錶去營部對錶,然後送還給你。」停頓許久。「你等着。有些兵嚇得好像快拉屎,有些兵急得差點嘔吐,你儘量一個個去安撫,希望自己不會跟着他們出醜。然後,倒數開始:十、九、八……你吹哨子。你爬梯子上去。然後從鐵絲網的縫隙彎腰鑽進去,臥倒,等着其他人鑽過來。前幾天的戰況激烈,士兵所剩無幾了。然後,你站起來。你開始向前走。不是跑步,而是用正常步行的速度。」普萊爾開始微笑。「直線前進,走在空曠的原野上。光天化日之下。走向一排機關槍。」他搖搖頭。「對了,當然一路上一直躲槍炮。」

「你當時有什麼感受?」

普萊爾點掉菸頭的菸灰。「你老想知道我的感受。」

「是的。你把這次進擊描述得好像是——有點荒謬的事件——」

「不是‘有點’。我可沒說‘有點’。」

「好吧,極爲荒謬的事件——別人生命中的事件。」

「也許那份感受正是如此。」

「是嗎?」他讓普萊爾有時間回答。「我認爲,你能夠把事情敘述成事不幹己,不過,像你撇得那麼清,心腸不硬不行。」

「好吧。那種感受很……」普萊爾又開始微笑。「性感。」

瑞弗斯舉一隻手捂嘴。

「看吧?」普萊爾指向瑞弗斯的手。「你問我那種感受是什麼,我一說,你又不相信。」

瑞弗斯放下手。「我沒說我不相信。我是在等你繼續。」

「有一種男人喜歡躲在樹叢裏,見淑女走來,跳出去嚇她們,對她們——呃——獻寶。我指的感受有點像這樣。跟我的想象有點相似。你可別以爲我有這方面的癖好。」

「只有這種感受嗎?」

「除了恐懼之外,對。」他露出感興趣的表情。「我們繼續探討‘硬心腸’和‘事不幹己’吧?」

「隨你便。」

普萊爾呵呵笑道:「談這方面的事,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對吧?」

瑞弗斯讓他繼續。三星期下來,瑞弗斯與他合力重建法國戰場的往事,普萊爾的態度始終如此,似乎說着:「沒關係,你可以逼我挖掘出我懼怕的事,可以逼我回憶死狀,你卻永遠無法逼我‘感受’。」瑞弗斯盡力破解事不幹己之心,盡力鑽進他的情緒,但瑞弗斯明瞭的是,假使被迫回憶慘事的人是他自己,他必定會以普萊爾的方式去應付。

普萊爾繼續說:「你一直喊着口令,‘不急躁,靠左走!’避免士兵擠成一團。有沒有效,視地況而定。我們置身的那片地被炸得坑坑洞洞,士兵的隊伍馬上被打散。我回頭一看……」他停下來,再拿一支菸。「我回頭一看,發現傷兵躺了滿地都是,一個疊一個,掙扎着,像池塘快沒水了,裏面的魚扭來扭去。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只感受到一種……奇妙的欣快感。接着,我聽見炸彈飛來。轉眼間,我被拋向空中,飄飄然而下……」他揮舞着手指,畫出一條下降弧線。「我知道不可能像這樣掉下來,不過印象確實是這樣。我恢復神智,發現自己在一個被炸開的地洞,身邊有六七個弟兄。我動彈不得,第一個念頭是,我渾身麻痹了,再試一試,發現我能移動雙腳。我叫弟兄拿出我口袋裏的白蘭地,大家傳着喝。後來,炸彈坑另一邊來了一個人,站在坑口,不但不趕快爬進來,還雙手叉腰,像這樣,手順着臀部向下滑。大家突然爆笑起來。」

「你剛說‘恢復神智’?昏迷了多久,你知道嗎?」

「沒概念。」

「你當時能講話?」

「對,我叫他們幫我拿白蘭地出來。」

「然後呢?」

「然後大家等到天黑,向陣地衝刺。我們衝到自己的鐵絲網,才被敵軍看到。兩個弟兄受傷。」

「你們回來以後,沒人建議送你們去戰地醫務站嗎?」

「沒有,我忙着組織其他人。」他語帶忿恨,接着說,「沒人建議送誰去任何地方。死傷慘重時,通常會撤退,不過我們沒有。長官把我們丟在原地。」

「你不記得其他事了?」

「不記得。我盡力回憶過。」

「對,我相信你。」

無言半晌。「你還沒接到指揮官的信吧?」

「對。接到的話,我會告訴你。」

普萊爾坐着沉思一陣。「只好繼續等下去。」他傾身向前,捻熄菸頭。「你不是說我的好勝心很強嗎?」他搖搖頭。「好勝心強的人是你。」

「容我說一句話,普萊爾先生,你聽了或許會感到意外。我本來一直認爲,我倆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普萊爾微笑。「容我說一句話,瑞弗斯醫生,你聽了或許會感到意外,我本來一直認爲,我倆不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沉默。瑞弗斯差點喟嘆出聲,但他及時打住。「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互動演變如此,關係相當難維繫。」

普萊爾聳聳肩。他顯然不認爲他應爲此事傷神。瑞弗斯說:「你自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對不對?」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記得。」

作對的意味令人心驚。療程退回原點了,瑞弗斯幾乎無法再從他口中問出一個文明字。「對不起,我講得不夠明確。我不是暗示你知道,只是想問問看,你或許能對失憶提出一套理論。」

普萊爾搖搖頭。「沒有。提不出理論。」





門外悄悄走來一名黑髮矮個的男人,被亮晃晃的日光照得兩眼眯成一線。薩鬆坐在牀上,正在擦拭高爾夫球杆,這時擡頭看他。「什麼事?」

「我帶——帶這些過來。」

口吃者。不比有些人更嚴重,但也夠嚴重了。薩鬆叫自己以禮相待。「什麼東西?我看不見。」

書。薩鬆的書。而且多達五本。「我的天,是我的讀者。」

「不知道能不能麻——麻煩你籤——簽名?」

「當然可以。」薩鬆放下球杆,伸手拿筆。他原可兩三下籤完,但他意識到這位訪客想聊天,何況人家畢竟一口氣買五本,激起薩鬆的好奇心。「爲什麼買五本?被戰爭部列入建議書單了嗎?」

「是送——送我家——家人的。」

唉,慘了。薩松下牀,改坐桌前,打開第一本。「籤給誰?」

「蘇珊·歐文。我——我的母——母親。」

薩鬆開始簽名。停頓一下。「你……確定令堂願意讀到‘勃特染梅毒’這句嗎?我爭取半天,纔沒被編輯刪掉。」

「不——不會嚇——嚇到她的。」

「不會嗎?」歐文夫人與勃特的舊情屬於何種性質,外人只能空臆測。

「我寫——寫信完全告——告訴她了。」

「天啊,」薩鬆輕嘆,然後繼續簽書。

歐文[18]向下看着薩鬆的頸背,見到紫色的絲睡衣下面有一件若隱若現的卡其衣。「你不寫家書嗎?」

薩鬆張嘴又閉嘴。「我弟戰死在加利波利,」他終於說,「家母的心情夠複雜了,我再對她來個赤裸裸的告白,她大概承受不住。」

「我想——想,你住這裏,她一定——定很擔心。」

「我倒不認爲她會。正好相反。最近能慰藉她的事情不多,但我相信,她一想到我精神異常,心情反而會舒坦一些。」他匆匆擡頭望一眼。「發瘋總比鼓吹和平主義好。」見歐文的神情持續茫然,薩鬆再說,「你知道我住院的原因吧?」

「知道。」

「你有何感想?」

「我贊同你寫的每一個字——字。」

薩鬆微笑。「我的朋友格雷夫斯也是。」他掀開下一本書。「這本籤給誰?」

歐文一一報出家人的名字。他最大的心願是不要口吃,能完整講出一句就好,但他太緊張了。薩鬆從頭到腳都令他自卑。薩鬆貴爲出了書的詩人,身高挺拔,外表俊俏,言語明快如貴族,時緩時急,卻始終冷漠,一臉悶得發慌的神態,說話時不正眼看人——也許是害羞吧,但也顯得高傲。更令歐文擡不起頭的是他英勇的威名。歐文自有理由對「英勇」一詞敏感。

薩鬆伸手取來最後一本。歐文覺得見面的時間即將結束。情急之下,他說:「我最喜——喜歡《臨終——終之榻——榻》(The Death Bed)。」歐文倏然放鬆心情了。眼前這個薩鬆對他有何觀感並不重要,因爲真正的薩鬆住在詩裏。歐文默揹着,「‘殘忍老將得以安度亂世/年少恨戰的他何須送命?/但死神答:「我選中他。」他遂歸陰。’意境很美。」

薩鬆歇筆。「對,我——我對這首相當滿意。」

「對了,還有《救贖者》(The Redeemer)。‘他面對我,困頓麻木/肩挑木板,沉甸難擔/我說他是苦心佑蒼生之基督……’」他停下來。「我三年來,一直想寫這樣的東西。」

「寫不出來,你或許應該慶幸。」

歐文的神采黯淡下來。「什麼?」

「‘我說他是基督’這種話很容易說說,你不覺得嗎?」

「你的意思——思是,你寫——寫的不是真心話?」

「是真心話。這本詩集不是闡述特定的一個觀點,而是記錄着——一個觀點的演進。沒有文人肯碰這場戰爭,更談不上現實面對,我這首可能是破天荒第一首。而這首也只點到爲止。」他停頓一下。「從現實的角度看,蛋形手榴彈,基督投過幾顆?不多吧。」

「對,我知道——道你的意——思。我最近也常思——思考這問題。」

薩鬆幾乎沒聽見他。「打仗到最後,我厭倦透了。十字路口擺着好多基督受難像,等着被人捧成象徵符號。我以前認識一個人,他姓波特。十字架奇蹟救人的故事不是口耳相傳嗎?‘炮彈滿地開,天主像卻逃過一劫’?波特最氣這種傳說了,氣到決定孤軍打一場仗。每次他看見毫髮無傷的十字架,就拿十字架來練準頭,別人在幾哩以外就聽得見他:‘一、二、三、四,瞄準十字架上的狗雜種,開火!’波特到過的前線,奇蹟十字架不多見。」他遲疑一陣。「不過,我也許不應該談這事吧?畢竟你是——」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只知道,我要的信仰,是一種能面對現實的信仰。」

薩鬆發覺歐文站在他的手肘邊,幾乎像基層軍官。「爲什麼不坐下?」他說着向牀揮手。「你名叫什麼?這一本是你的吧?」

「對。威爾弗雷德。威爾弗雷德·歐文。」

薩鬆對着簽名吹吹氣,然後合攏書本。「你說你最近常思考?」

歐文面露謙卑。「對。」

「效果如何?我問的是,你有沒有想出結論?」

「只想到,假如我自稱基督徒,一定也要以和平主義分子自居。我不認爲人能自稱基督徒……卻——卻又避談彆扭的部分。」

「你永遠當不上主教。」

「對,嗯,我能接受。」

「你真的以和平主義者自居嗎?」

沉默許久。「不會。你呢?」

「不會。」

「說來也好笑。我在法國從來沒想過這件事。」

「對,太忙了,太累了。」薩鬆微笑。「太健康。」

「不只是這樣而已,對吧?有時候,你單獨守在壕溝裏,入夜以後,你會意識到一種遠古的氣氛。好像這條壕溝自古以來就有。我們守過一條壕溝,一邊排着一行骷髏頭,乍看好像……好像香菇。而且,把它們當成馬爾堡公爵軍的士兵比較容易,反而很難想象它們兩年前還活得好好的。感覺彷彿從前的每一場戰爭都……精煉成這一場,把這場戰爭變成一個你……幾乎無法質疑的事實。好像有個非常低沉的嗓音說,快跑吧,矮子,歷劫歸來要心存感激。」

頃刻間,薩鬆的頸背陡然森森蠕動,如同坎貝爾首次提及德軍間諜之事;但這不是精神異常。「我有過類似的經驗。呃,類不類似,我不清楚。有一天晚上,我帶着配給軍糧過去,看見炮前車映在天邊,信號彈沖天。每晚都看得到的情景。不同的是,我當時好像站在未來,從未來看着戰場。百年後,後代仍有辦法從這裏挖掘到骷髏。我覺得自己從百年後的將來回顧。我好像看見我們的幽靈。」

無言。交淺言深,超出兩人的原意,片刻之間兩人不知如何將話題拉回淺水區。漸漸地,兩人稍微動了動,四下看看,望着傾瀉在牀鋪與椅子上的日光,看着洗手檯上閃亮的剃刀。薩鬆的剃刀握柄上殘留肥皂。薩鬆看手錶。「我約人打高爾夫球,快遲到了。」

歐文立即起身。「喔,謝謝你簽名,」他說着取書,呵呵笑着再說,「謝謝你寫書。」

薩鬆送他到門口。「你剛說你也寫東西?」

「我沒說,不過我平常會寫寫東西。」

「詩?」

「對。還沒有出版過。對了,我想到一件事。我是《九頭蛇》(Hydra)的主編。醫院的雜誌。我在想,能不能跟你邀稿。不一定要是——」

「好,我找找看。」薩鬆開門。「給我幾天。你可以帶你的詩過來。」

此言充滿客套意味,明顯缺乏熱誠,令歐文噗哧笑出來。「不行,我——」

「我是認真的。」

「好吧。」歐文仍未笑夠。「寫得挺短的。」

「沒關係,不一定要寫史詩嘛,對不對?」

「另外是,我寫的不是戰爭。」他遲疑着。「我不寫戰爭的東西。」

「爲什麼不寫?」

「大概是——是,我習慣把詩——詩想成跟戰爭相反的東西。戰爭很醜陋。」歐文這話尚未明言完畢,便開始拋棄話中的觀點。「而詩是——是用來避難的東西。」

薩鬆點頭。「有道理。」他調皮地補上一句,「只不過,聽你這麼講,有點像懷抱一份不敢面對事實的信仰。」他看出歐文的神態轉變。「好了,你寫什麼無所謂,帶來就是了。」

「好的,我會。謝謝你。」





安德森跟隨薩鬆進入高爾夫俱樂部的酒吧,心知他欠薩鬆一句道歉。剛纔在球場上,打到第十七洞,安德森關鍵的一杆打偏,唯恐輸定了,盛怒之下舉杆,作勢想打人。薩鬆面露詫異,甚至心驚,但他一笑置之。打至第十八洞,他刻意虛心請教安德森建議選用哪支鐵桿。進酒吧之後,他轉向安德森說:「老樣子嗎?」

安德森點頭。安德森思忖着,球場上的表現乍看之下是欠缺運動員精神,但他遲遲不道歉,癥結不在於他不願認錯,而是因爲他對個人行爲感到深深的恐懼。他的行爲近似被寵壞的小孩。找出癥結了,還不快採取行動?他默默告訴自己。「剛纔的事,對不起了。」他說着往球場的方向點頭。

「沒關係。」薩鬆從吧檯轉頭回來微笑。「心情不好是人之常情。」

「輸你的半克朗。」

薩鬆咧嘴笑笑,把錢收進口袋。把頭轉回吧檯的同時,他忖度着,假如那杆正中他的頭,他的傷勢肯定比在阿拉斯戰場更嚴重幾倍。薩鬆在腦海召喚瑞弗斯的影像,問道:你不是說什麼「平平安安」嗎?天下最危險的事,就是陪瘋子打高爾夫。「瘋子」一詞,薩鬆絕不敢在瑞弗斯面前提起,如今得以在腦海對着他大喊,更爲薩鬆增添一份快感。

酒來了,他們找到僻靜的角落,如常開始審理球戰之失策。在閒話如常的掩飾之下,安德森觀察着薩鬆——一張英俊的臉孔,表情不多,大手握酒杯——心想,對薩鬆的認識多麼疏淺。或者說,多麼不想認識他。兩人之間有一種默契,除了高爾夫之外什麼都不談。安德森讀過宣言,但他連做夢也不考慮討論薩鬆的反戰態度,最主要的原因是一旦討論下去,薩鬆勢必要求他也自曝一點私事,如此一來,他唯恐自己不得不揭露住院的事由。揭露他怕血的原因。剛纔假如一杆揮下去,薩鬆勢必頭破血流,他的腦海閃現這種畫面,手不禁握緊酒杯。「你還是在趕時間,」他說,「喝得太急了。」

他不願談這場戰爭,原因另有幾個。如果談及戰爭,勢必會強化他原本就夠嚴重的疑慮。他甚至夢到血淋淋的戰場,不只是做噩夢時才夢到,那種噩夢他習以爲常了。他夢到的是他出席一場辯論會,主題是這場戰爭應否延續,他發言支持繼續打仗,打到德國垮臺爲止,但他聽過瑞弗斯的分析之後,確信自己對戰爭的恐懼多深。與瑞弗斯相處,他覺得安全,因爲他知道瑞弗斯能體會同樣的恐懼,也堅信戰爭應不顧一切繼續。

「贏這半克朗,是拿來花掉呢,還是裱起來,我沒辦法決定,」薩鬆說着。「因爲我八成不會再贏一次。」

此言的用意是化解球場失態的難堪。薩鬆是個宜人的球友,這一點毋庸置疑。薩鬆態度友善而謙虛。但是,宣言寫得並不謙虛。最令安德森震驚的是字裏行間的傲慢,過分得不像話,把所有反對己見的人一概罵成「麻木不仁」。他想問薩鬆,你覺得我麻木不仁嗎?你認爲瑞弗斯也麻木不仁嗎?但話說回來,也沒必要爲這事發火。瑞弗斯很快就能收拾他。

「我明天見不到你,對吧?」薩鬆說着。「夫人明天會來。」

「不,可惜她有事取消了。所以,這裏的日子照常過。」他拿起薩鬆的空杯,站起來。「你可以試試看,說不定能再贏半克朗。」





琥珀色燈火在啤酒內熠熠閃爍。普萊爾窩在愛丁堡破敗地段小酒館陰暗的角落,不知置身何處。這天晚上,他徒步數裏,追求的是什麼?他甚至不願對自己承認。蜿蜒、陰森的街道逐漸引他步步深入,帶他踏進這一帶。他見到灰白色的衣物晾在密密麻麻的陽臺上,煎牛排的香味令他聯想到家。

回憶着香味,他的胃腸翻攪。入夜以來,他只吃了一小包花生,幾粒鹽巴仍殘留在脣邊,刺痛着氣喘發作時乾裂的嘴皮。儘管餓肚子,他仍覺得靜靜坐着就值得了。在這裏,他聽見的交談聲不會結結巴巴,不會被卡其布惹得眼睛痠痛。

提不出理論。他以這句話欺騙瑞弗斯。每次接受瑞弗斯心理輔導,他至少會撒一個謊,而且引以爲榮。他喝掉最後一滴,走進夜色。

同一條街上,不遠處有一間咖啡廳,他前往小酒館的途中曾路過,當時他有意進入,不料店門打開,一股近似洗盤水的溼熱濁氣撲鼻,他決定作罷。但現在,他餓到不在乎了。他走進去,注意到凝結在窗內的水珠串串流,溼氣直鑽制服與肌膚之間的空隙。店內安靜一小會兒。在這裏,軍官制服不可能不引人注目,也不可能受歡迎。他想吃一點東西,炸魚加薯條,吃完趕快走。

一羣女人坐在鄰桌,其中三人很年輕,一人的年紀比較大,大約三十五、四十歲,滿口是被燻黑的殘齒根。從他側面聽到的對話推斷,她名叫莉齊,另外三人分別是金髮美女瑪吉、黑髮瘦小的貝蒂、背對着他坐的薩拉。由於四人的肌膚全部染上一層淡淡的黃暈,他判斷她們在軍工廠上班。報紙喜歡以軍火女工稱呼她們。莉齊連珠炮似的講故事,以娛樂比她年輕的三人。

「有個女孩子家,腦筋有點簡單,隔壁住着一個阿專——哎喲,什麼專業,不講你們也曉得吧。」莉齊瞄向他,壓低嗓門。「她嘛,有一天,站在門口,隔壁阿專從街上走過來,穿得呀——美死人不償命。所以女孩說:‘嗯。’她說呀:‘你每天都打扮得好漂亮。’她說呀:‘你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她又說:‘我愛你的帽子。’阿專聽了,說:‘喜歡?那你怎麼不學我,進市區逛一逛呀?’接着說:‘男人對你眨眼,你也對他眨眼,跟着他走,他要什麼,全給他,然後叫他付七先令六便士。然後你去R&K時尚店,給自己買一頂帽子。’隔天呢,阿專又從街上走過來。‘哈囉。’‘哈囉。’他說,‘帽子買了沒?’她說,‘沒。’‘你沒照我教的去做嗎?’她說,‘我當然做了。’她說,‘我進市區,有個男人對我眨眼,我也眨眼給他看。他說:「咱們走吧,去荒原那邊。」’所以女孩子家說:‘我跟他去了荒原,’她說,‘他要什麼我就給他。他說:「多少錢?」我說:「七先令六便士。」他說:「滾蛋。」我回來,他已經走了。’」

衆女的尖笑聲不絕於耳。普萊爾再望她們一眼。名叫瑪吉的那位,姿色相當不錯,但他自視無緣將她抽離這羣女人。他考慮最好別自討沒趣。晚餐一上桌,他開始將軟趴趴的薯條、油炸粉厚實的魚肉往嘴裏猛塞,以手背擦拭油漬。

「吃太急,會打嗝。」

他擡頭一看。是薩拉,是背對着他坐的女人。「打嗝的話,你可要嚇我一跳,好不好?」

「你要的話,我用鑰匙搔你的背。」

「那是流鼻血的偏方,薩拉。」貝蒂說。

「她知道是治什麼用的。」莉齊說。

瑪吉說:「治打嗝,應該從茶杯的對面喝茶。」

她與普萊爾隔桌對望着。

「騙人的吧?」他說。「你辦不到。」

「當然辦得到。」

「行,表演給大家看看吧。」

她把直挺的小鼻子伸進杯子,舔着水,滋滋出聲,然後笑着擡頭起來,擦擦下巴。貝蒂顯然在吃醋,戳她的肋骨一下。「喂,少鬧了,你會害我們被扔出門。」

守着收銀臺的店東斜眼望來,拿着明顯骯髒的茶巾,慢動作擦着酒杯。衆女繼續喝茶,不時嬉戲笑鬧一小陣子,肩膀顫巍巍的,普萊爾回頭吃晚餐。他留意着鄰桌的薩拉。薩拉有着一頭非常濃密、非常茂盛的深褐色頭髮,表層卻亮着一抹光暈,輝映着赭紅、銅紅、慄紅。他從來沒見過這種頭髮。他望着薩拉,薩拉轉頭,凝視着他,以略帶綠色的眼珠冷眼注視,顯露興味。他說:「要不要喝一杯?」

她看着自己的茶杯。

「錯了。我指的是酒。」

「這裏的小酒館不準女人進門。」

「這裏有旅館嗎?」

「嗯,有一家叫作康柏蘭,可是……」

其他女人彼此互看。莉齊說:「哇,小妞們,我們的薩拉好像勾上男人囉。」

她們三人站起來,善意說一聲「晚安」,然後輕快走出咖啡廳,踏上人行道才又噗哧狂笑一陣。

「要不要去?」普萊爾說。

薩拉看着他。「好吧。」

來到店外,她轉向普萊爾。「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

「普萊爾。」他機械地說。

她爆笑。「你們這種人,難道只有姓沒有名?」

「比利。」他本想補上一句:我不是「你們這種人」。

「我叫薩拉。薩拉·倫布。」她伸出一隻手,動作直率,近乎小男生,觸動了普萊爾的興趣,因爲她全身毫無小男生的特質。

「嗯,薩拉·倫布,帶路吧。」

她喜歡喝的酒是波特甜酒加檸檬,一杯接一杯,仰頭而盡,普萊爾沒想到她喝得如此之快。一抹紅暈在臉頰上擴散,有異於胭脂粉掩蓋的部位,因此她的臉看似失焦。她說,她在工廠上班,生產雷管,每週上班六天,一天十二小時,但她自稱喜歡這份工作,而且薪水不錯。「一個星期五十先令。」

「應該不錯吧。」

「廢話嘛,當然不錯。戰前,我才賺十先令。」

她製造的雷管能如何危害血肉之軀,普萊爾想了一下,片段往事作勢要浮現腦海,他的頭鼓脹起來。「你應該不是蘇格蘭人吧?」

「不是,是喬迪人[19]。呃,是被你們喊喬迪的人。」

「你父親北上蘇格蘭找工作嗎?」

「沒,他們還在老家。我在這條路上租房間住。」

啊,他想着。

「‘啊。’他想着。」她看着普萊爾,面露興趣,態度直率。「我認爲你是個壞男孩。」

「我不是。壞人不可能那麼明顯。」

「也對。」

「你沒有男朋友嗎?」

「你認爲呢?」

「你有的話,應該不會坐在這裏。」

「怎麼不會?搞不好,我是負心女喲,你哪曉得?」她低頭看酒杯。「對,我沒男朋友。」

「爲什麼沒有?蘇格蘭人不可能全是瞎子吧。」

「說不定我已經無力再愛了。」

他不知道如何看待薩拉,但話說回來,他太久沒接觸女人了。大戰期間,女人似乎變了一個樣,在各種層面都有所長進,反觀男人,在同一時期縮進愈來愈小的空間。

「我有過一個,」她說,「盧斯[20]。」

他起身去吧檯再買兩杯,心想,怪事,簡單一個詞,就能道盡千言萬語。其實怎麼不行?人死後不能講話,空留名詞來訴盡故事。蒙斯、盧斯、伊普爾、索姆河、阿拉斯[21]。他付完錢,端酒回桌。他不想聽她聊男友的事,也心知待會兒八成非聽不可。果不其然。

「我那時候在當女傭。一時……」她的語調變得非常急促,「一時沒感覺不對勁。有天,他的朋友過來看我。女人家不應該有追隨者。‘追隨者’——我老媽多古板。尤其是軍人。‘我的天哪。’總之,他來到我家門口……」她懶散地揮一揮手。「被我趕走了。然後我偷偷進地下室,放他從後門進來。」她猛灌一大口波特酒。「是我軍的毒氣,」她紅着眼皮說,「你知道嗎?」

「知道。」

「是被我軍的毒氣害死的。他走後,我不敢相信,繞着桌子團團轉,就像……一首曲子在腦筋裏打轉,懂嗎?我一直想一直想,我軍的毒氣。過了一會兒,老媽下樓,她說:‘茶在哪裏?’我說:‘還沒好。要喝,自己去泡。’不說還好,說了不得了吶。她一句接一句嘮叨,嘮叨到最後,我去泡茶給她喝。她說:‘薩拉呀,你辭掉好好的一份工作,大錯特錯啊。’我說:‘素嗎?’她說:‘薩拉呀,我們家不說「素」,應該說「是的」。’我說:‘好吧。’我說:‘「是的。」不過,「素」或「是的」,一個星期照樣只領十先令啊,你要的話,你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同一天晚上,我開始打包。沒有推薦書。如果這事發生在戰前,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她上下看着普萊爾。「我想你不知道。總之,我回家,老媽說:‘薩拉呀,我不同情你。’她說:‘你有機會不綁住他,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她說:‘年金也沒搞定。看看你姐辛西婭,腦筋多靈活。’她說:‘你的腦筋在哪兒?’當然,辛西婭就坐在那邊。像當年維多利亞女王一樣,從頭到腳一身黑呀,信不信由你。我心想,去你的。總之,過了兩三天,我去找貝蒂商量——就是剛纔跟我同桌的那個,你見過——我們決定來軍工廠做做看。」

「幸好。」

她握着空杯,沉思片刻。「你看,老媽說,男人和女人之間沒有愛情這檔子事。愛自己的小孩,有。愛男人?沒。」她轉向普萊爾,態度近乎咄咄逼人。「你認爲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我也不知道。我曉得纔怪呢。」

「可是,你不是愛過——」

「約翰尼?我連他長什麼樣子也不記得了。有時候,他的臉蹦進我的腦海裏,像是我在想其他東西的時候,但當我真正想看他的臉的時候,我卻看不到。」她微笑。「波特酒加檸檬,最會搞出來這種事,對吧?真言全吐出來了。」

他聽出弦外之音,再買一杯請她。

離開小酒館時,她已經醉得需要攙扶。

「你住哪一邊?」

她嘻嘻笑着。「想得美,」她說,「我的房東太太會噴火。比我老媽惡毒五十倍。」

「不然,我們去散個步?我還不想說再見。你呢?」

「好吧。」

兩人離開明亮的人行道,遁入陰暗的小街道。普萊爾一手摟着她,一寸寸向上爬,摸至乳房曲線才停止。以女人而言,她的身材算是高挑,兩人並肩走,肩與腰等高,他幾乎不必縮短步伐。走着走着,她時常低頭向下看鞋襪,自我欣賞。普萊爾猜她比較習慣穿靴子。

來到一座教堂前,四周有個小院子,墓碑東倒西歪,在樹蔭下宛如一羣講閒話的人。「進去坐一會兒,怎樣?」

他替薩拉打開院子門,兩人步入樹下的黝黯處,踩着軟軟脆脆的東西。是松葉吧。來到教堂門口,他們轉彎,循着小徑繞過去,走到一堵搖搖欲墜的高牆邊,上面爬滿常春藤。在牆影下,普萊爾把她拉近,爲她解開夾克與上衣,摸向酥胸,乳頭在男掌碰觸下堅挺起來,他暗暗笑着。薩拉正想說話,被他以嘴封口。他不想聽她講話,不希望她多說什麼。他寧可連她的名字都不認識。只想在黑暗里肌膚接觸肌膚,別無所求。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她邊說邊掙扎脫身。

普萊爾立即放她走。「我知道我想要什麼。這有錯嗎?我又沒強迫誰。」他轉身走開,坐在墓碑上。「我也不會一直強求個沒完。」

「這樣的話,你是百萬分之一的男人。」

「我知道。」

「好自大的臭男人。」

「連抱一下也不給嗎?」他拍拍墓碑。「又少不了一塊肉。」

她過來坐身邊。不一會兒,普萊爾又雙手摟她,但他的心情變了。現在,即使他低頭湊近酥胸,他心中也多了一個問號:要不要陪玩這場遊戲?值不值得?他輕掐着乳頭,覺得女腿鬆弛下來。剎那間,他的疑慮一掃而空。他把她的背壓向墓碑,爬到她身上,左臂摟護着她的頭,開始進行復雜的作業,掀裙、脫底褲、替馬褲解釦,同時儘量在太短而歪斜的墓碑上維持姿勢。在最後關頭,薩拉大喊「不——不要」,使勁推開他。他跌進及膝的草地。他坐在草地上片刻,背對着墓碑,捻掉黏在制服上的苔蘚。幾分鐘後,他打哈欠說:「蘇格蘭人,全是矮冬瓜混賬。」

她向下看着墓碑,的確顯得相當短小。「唉,不會吧。從前的人都比較矮吧。」墓碑上隱約可見「至親」一詞,其餘全被苔蘚遮蔽,或被風化。她以指尖描摹着這個詞。「不曉得他們怎麼想。」

「地底下的人?我敢說,他們很高興見到一點點生命活力。他們見過的一定不多。」

她不迴應。普萊爾轉頭看她。她的長髮蓬亂,髮梢落至肩膀以下。普萊爾樂見她的頭髮不短,秀髮似深褐絨布,表層散發銅絲般的紅暈,兩者的對比深刻,依然令他怦然心動。他太輕舉妄動了。薩拉遲早會屈服的。他現在愈吵着要,薩拉愈會讓他等得更久。他說:「來,親一下,然後我陪你走回家。」

「嗯。」

「我是說真的。」

他純情地吻她一下,略帶逗弄之意,故意比她更早抽身。接着,他幫她撣掉裙子上的塵土,送她回租屋處。途中,他們路過一間商店,薩拉堅持在門口停下。她把頭髮塞進帽子壓住,以她在墓園撿回來的幾隻髮夾固定。「頭髮亂七八糟的,回家怕人懷疑。」

「有機會再見嗎?」

「你知道我住哪裏。待會兒就知道。」

「我不知道你哪天放假。」

「星期天。」

「那我星期天過來找你,好嗎?如果我早上九十點到,我們可以去愛丁堡吃點東西,然後搭電車去逛逛。」

她面露疑色,但她禁不住軍官前來住處接送的誘惑。「好吧。」

繼續走。她在住處門口止步,擡起頭來。普萊爾心想,糟糕,沒機會在門口上下其手了。他低下頭,直到額頭碰觸她的額頭。「晚安了,薩拉·倫布。」

「晚安了,比利·普萊爾。」

幾步之後,他回頭望,見她站在門階上,看着他走開。他舉起一手,她輕輕一揮。他轉身,快步離去,邊看手錶邊想,慘了。即使他能馬上攔到出租車,也無法在克雷格洛卡關大門之前趕回。算了,他心想,只能硬着頭皮面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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