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薩鬆被尖叫與奔跑聲吵醒。尖叫聲停息,一兩分鐘之後再起。他看手錶,知道現在是四點十分。
由於牀上鋪着橡皮襯墊,汗水蓄積在他的腰部,橡皮氣息黏在皮膚上,散發一種醫院的臭氣,令他對自己的肉體感到陌生。鄰牀的坎貝爾呼呼熟睡着,鼾聲中混雜悶哼、呼氣聲與哨音。再響亮的尖叫也吵不醒他。換個角度看,坎貝爾從不尖叫,在克雷格洛卡待得夠久的薩松明白,這樣的室友多麼寶貴。
薩鬆完全清醒了,挪身至牀尾,掀開薄薄的窗簾向外望。朝天鼻似的威斯特山聳立霧中,做沉思狀。他想到,宣言昨天在下議院宣讀了,不禁微微哆嗦。他想知道有何後續發展。不知是否有後續。無論後勢如何,心知狀況已脫離自己的掌握,不由得產生一種欣慰感。
他知道,打哆嗦的原因是恐懼多於天冷,但他難以明言爲何而恐懼。因爲這間醫院吧?口吃、失魂的面孔、蹣跚的步伐、難以定義的「精神病患」表情。克雷格洛卡的內部比門面更讓他膽寒。
樓上的某個人再一次尖叫。他聽見女人的交談聲,幾分鐘後聽見一個男人的嗓音。想必是瑞弗斯吧,但薩鬆無法確認。他發着抖,無所慰藉,因此將上身倚在鐵牀的牀頭,等候破曉時分。
瑞弗斯進門時,普萊爾再往牀頭縮一縮,合上他正在閱讀的書,放至牀頭櫃。「我就知道是你,」普萊爾說,「聽腳步聲就知道。」
瑞弗斯拉椅子過來,在牀邊坐下。「你後來還睡得着嗎?」
「睡得着。你呢?」
無言。
「我不是想作怪,」普萊爾說,「只是關心。」
「我沒睡着,不過不要緊。反正我四點以後不太睡得着。」瑞弗斯瞥見感興趣的目光一閃。普萊爾一見私人信息,再小也不放過,全被他迅速撲攫而去。
「謝謝你過來。」
「你討厭我來。」
普萊爾面露些許失措,旋即微笑。「落魄成這樣,大概沒人自願丟人現眼吧?何必勞駕你來呢,我實在搞不懂。」
「她們怕你被噩夢嚇到,擔心會再引發氣喘。只不過,你的呼吸好像比較輕鬆了。」
普萊爾試着深呼吸一次。「對,好像比較輕鬆了。我偵測到內心有一種現象……我……」他停下來,「算了,我不想把我偵測到的現象告訴你。」
「別這樣,說吧。基於專業上的好奇,我想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也偵測到了。」
普萊爾淡淡微笑。「你不可能偵測到。我發現自己想在你面前求表現。很可悲吧?」
「我倒不覺得可悲。在意旁人對我們的觀感,這種現象人人都有,差別只在於自己承不承認而已。」他停頓一下。「不過,你竟然在意我的意見,我有點意外。因爲,老實說,我本來不認爲你很欣賞我。」
「面對一張壁紙,態度再怎麼熱情,總有一個限度。」
「怎麼又談壁紙了?」
普萊爾轉頭,拱起肩膀。「不——不談。」
瑞弗斯望着他片刻。「爲什麼非當壁紙不可?你想過嗎?」
「以便我……不對。我是說,以便給病患自由幻想的空間,以便病患能隨心所欲,把你想象成他心目中的人。唉,好吧。我的想法只是,你或許能考慮看看,這一個病患也許希望你做你自己。」
「行。」
「行什麼?」
「行,我考慮看看。」
「我猜,多數病人想把你當成爸爸,對吧?我嘛,坐爸爸的大腿有點太老了。」
「每次見他就踹他的小腿,也不見得比較成熟吧?」
「瞭解。負向移情。你認爲是這種心理嗎?」
「希望不是。」瑞弗斯無法掩飾驚訝。「你是從哪裏學到那名詞的?」
「我又不是文盲。」
「我知道,可是,這——」
「又不是科普名詞?對,只不過,這本也不是科普讀物。」
他從牀頭櫃取書,遞給瑞弗斯看,書名是《託達族》(The Todas),作者是瑞弗斯。他凝視著書脊上的姓名,告訴自己,普萊爾沒理由不能讀醫生髮表的書籍,就算讀遍了也無所謂,醫生沒理由覺得不安。他把書遞回去。「你不想讀一讀比較輕鬆的東西嗎?再怎麼說,養病最重要。」
普萊爾靠向枕頭,欣喜的目光炯炯。「你知道嗎?我料到你會這樣說。我是怎麼料到的,想不想知道啊?」
「我沒想到你對人類學有興趣。」
「爲什麼不會?」
「沒原因。」
瑞弗斯心想,其實,普萊爾精神錯亂到了幾乎不可能與人正常對話。普萊爾翻着書,顯然想找某一章節,約莫一分鐘後,他找到了,遞給瑞弗斯看。這部分探討的是性道德觀。「託達人,真的這樣搞啊?」
瑞弗斯拿出最嚴峻的口吻說:「他們的性生活習慣跟我們截然不同。」
「那還用說嗎?他們一定累到不行吧。換成我,我也跟不上。你能嗎?」
「我想,以我的年齡,以你的氣喘病,你我都不太可能創新紀錄。」
「啊,你錯了。我可不是天天都氣喘。」
「你的好勝心很強,對不對?」
普萊爾熱切凝視他。「你模仿老古板,模仿得挺逼真。其實,你一點也不是老古板,對吧?」
瑞弗斯摘下眼鏡,一手抹過眼睛。「普萊爾先生。」
「我知道,我知道。‘說說在法國發生的事吧。’好,你想知道什麼?求求你不要說‘隨便你。’」
「好吧。你和弟兄相處得怎樣?」
普萊爾的臉龐緊繃。「你是說,我有沒有遇到狗眼看人低的現象?」
「對。」
「不比在這裏多。」
兩人的四眼相接。瑞弗斯說,「你確實在軍隊被人瞧不起?」
「對。一去報到,馬上就看得出來,有些人受到的歡迎比較熱誠。你念對了學校,就比較受歡迎。會打獵的人、衣服穿對顏色的人,也比較受歡迎。對了,正確的顏色是深一點的卡其色。」
瑞弗斯不知不覺低頭看自己的上衣。
「差一點點。」普萊爾說。
「你的呢?」
「不是差一點點,而是完全不接近。對了,還有馬座的問題。馬座。他們派我去騎馬,雙手握在後腦勺,繞着該死的操場一直騎,沒有馬鞍可坐,也沒有馬鐙,你知道嗎?不可思議。那時候,我頭一次理解到,在他們的……小之又小的腦袋瓜子深處,他們真以爲整場戰爭會以一場轟轟烈烈的騎兵大進擊落幕。‘槍子炮彈如雨下/勇騎衝鋒入敵家/騎進地獄之利齒/騎進地獄之門下……’諸如,此類,的,狗,屁。」
瑞弗斯注意到,普萊爾引用這首詩時容光煥發。「是狗屁嗎?」
「對。唉,好吧,我以前愛過這首。騎兵大進擊,結果怎樣,你想不想知道?正要進攻的時候,有個軍官抓到三個士兵在抽菸,覺得他們有點太隨便了,所以沒收他們的軍刀,不給他們武器就派他們上戰場,後來死了兩個,活下來的那個隔天挨一頓鞭子。軍人的腦袋不太容易變,對不對?同樣的腦袋,現在處罰士兵的方式是把人綁在炮前車上。」普萊爾伸出雙臂。「像這樣綁。戰地懲處一式,‘十字架刑’。即使是在宣傳裏,你能想象哪個軍官蠢到這種地步,居然會下這種處罰令?」
不知是因姿勢不對,或是因怒火難抑,他的呼吸不暢。他猛然放下雙手,拱起肩膀。瑞弗斯等着氣喘過去。「你剛提到馬座。馬座怎樣?」
「黏黏的。黏纔好啊,不能嫌。把屁股黏住,這樣纔不會摔下去。」
短暫沉默之後,普萊爾說:「瞧不起人的現象,你一定不能太認真看待。我不是很在意。真正讓我生氣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後方的人說前線無階級。放——屁。吃穿、睡的地方、扛什麼東西,都有階級。基層兵是馱獸。」他猶豫一下。「最糟糕的是什麼,你知道嗎?我認爲最糟糕的是什麼?我那時經常去亞眠[14]的一家咖啡廳,馬路正對面是一間妓院,男人排隊排到街上。」他看着瑞弗斯。「一人兩分鐘。」
「軍官呢?」
「我不知道。不止吧。」他擡頭。「要付錢,我不玩。」
瑞弗斯見他暢談無阻,決定冒險施加一點壓力。「你昨晚夢到什麼?」
「不記得了。」
瑞弗斯輕聲問:「做噩夢的特點是什麼,你知道嗎?明顯的一點是,噩夢不會被忘掉。」
「照你這樣講,我做的不可能是噩夢囉?」
「我趕來的時候,你在那邊的地板上,想穿牆而過。」
「如果你說是這樣,我相信是確有其事,不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記得的第一件事是你在聽診我的胸部。」
瑞弗斯站起來,把椅子拉回牆邊,走回牀位。「你不想接受治療的話,我也不便強迫你接受。你明明記得噩夢。你記得夠清楚,清楚到每天不敢睡,踱步到凌晨兩三點。」
「夜班人員非當奸細不可嗎?」
「這話太孩子氣了吧?他們只是恪盡職守。」
普萊爾拒絕正眼看他。
「好。明天見。」
「說我不想接受治療,太不公道了。我要求接受治療,是你拒絕給我。」
瑞弗斯一臉迷惑。「喔,原來如此。催眠。我沒想到你當真。」
「爲什麼不當真?催眠可以收復失去的回憶,不是嗎?」
「是。」
「那你爲什麼不用?」
瑞弗斯開口想答,卻又不說話。
「喂,你講啊,我聽得懂。我又不笨。」
「我知道你不笨。只不過,解釋會用到一些……一些專業術語,我是在考慮儘量避免。基本上,一個人體驗過可怕的事情後,如果應變之道是把那件事隔絕在意識之外,日後一旦碰到任何一種不愉快的事,有時候會習慣以同樣的方法隔絕不愉快的經驗,如果真的養成這種傾向,催眠可能會強化這種習慣。換言之,病患可能消除了特定的症狀——喪失記憶——結果原有的病情更加嚴重。」
「可是,你真的會用催眠法?」
「其他療法全失敗才考慮。」
普萊爾往後躺。「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以你的病情,療法還沒有用盡,有些甚至還沒嘗試過。舉例來說,我想寫信給你的指揮官,想拼湊出發病前幾天的全貌。」瑞弗斯細看着普萊爾的表情,但普萊爾不露一絲機密。「不過,寫信問指揮官,問題不能寫得太籠統。你懂這道理吧?」
「懂。」
「如果時間點不確定,問得又太含糊,也沒必要寫信去打擾他。」
「對。瞭解。」
「所以,我們仍要先靠傳統療法,儘量恢復你的記憶。不過,我們可以等你舒服一點再說。」
「沒關係,我想現在試試。」
「看你明天感覺怎樣再說吧。」
離開普萊爾後,瑞弗斯從後側樓梯上樓頂,雙手握着欄杆,站立幾分鐘,遙望丘陵。普萊爾令他憂心忡忡。要求催眠的態度令他擔心。有些時候,這病例讓他幾乎有山雨欲來之感,但他不太願意相信普萊爾有此威力。以瑞弗斯的經驗,災難的預感幾乎是屢次不應驗,在通往髑髏地[15]的路上淡然處之。
戰時副國務大臣麥克福森先生耳聞薩鬆少尉案,第一時間與軍事顧問商議,隨即接獲以下電報迴應:薩鬆少尉已違反軍律,但根據醫評會之報告,少尉罹患精神崩潰症,無法爲個人言行負責,因此不予懲戒處分。軍方獲知此信後,認定衝鋒陷陣的英勇軍官必有難言之隱。麥克福森期望議員諸君從長計議,不宜宣讀精神狀態可議之青年所寫的文件。他也認爲,少尉之友必將不滿議員之舉。(衆人歡呼聲。)
瑞弗斯摺好《泰晤士報》,微笑說:「西格弗裏德,說實在話,你圖的究竟是什麼?」
「我不知道。看這報紙上……」薩鬆傾身向前,指着頭版。
瑞弗斯閱讀着。「‘普拉茨。四月二十八日馬革裹屍,生前是父母深愛的次子,等等,得年十七歲十個月。’」讀完擡頭,瞧見薩鬆在看他。
「他還沒大到可以入伍。而且,沒人關心這件新聞。」
「大家當然關心。」
「少來了,大家香腸照嚼!你坐在俱樂部裏,何時看過有誰在閱讀陣亡將士名單?」
「這樣的人在本院的早餐室就有。法國戰場的——的慘烈令人人動容,但最感人的表達方式不是對着陣亡名單痛——痛哭流涕。」他發現薩鬆留意到他在口吃,因此盡力緩和語氣。「你現在應該做的是,面對住院的現實,準備至少再住院十一星期。你有何打算?考慮過嗎?」
「沒有。我才住院,還喘不過氣來。散散步吧。讀讀書。」
「你還能創作嗎?」
「嗯,應該能。就算非得躲到屋頂去寫,我也願意。」
「分到單人房的前景不樂觀。」
「我明白。」
瑞弗斯謹慎措辭。「坎貝爾上尉是個大好人。」
「對,我注意到了。而且,他的作戰計劃比黑格[16]有理智。」
瑞弗斯假裝沒聽見。「我可以幫的一個忙是,安排你進我的俱樂部——保守俱樂部。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至少讓你有個替代基地。」
「太好了。感謝你。」
「但我也希望你不要排除在本院交友的機會。」
薩鬆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背。「我考慮把自己的高爾夫球杆運過來。這裏好像有一兩個好手。」
「好主意。從現在起,我每星期診療你三次。我想,晚上比較適合,最好不要在早上——因爲你想打球。星期二、五、日如何?」
「好。」他淡淡一笑。「反正我沒其他事可做。」
「八點三十,行嗎?晚餐一結束就見面。」
薩鬆點頭。「你很盡人情。」
「喔,我倒不覺得。」他合上行事曆,將一張紙推向薩鬆。「現在,我想問你幾個健康問題,例如童年罹患過的疾病。」
「好。爲什麼問?」
「彙整一份入院報告。」
「喔,瞭解。」
「我通常不會記錄……個人私密。」
「最好別記錄。我的私密一曝光,從軍的資格也會被取消。」
瑞弗斯望着他微笑。「我知道。」
薩鬆離開後,瑞弗斯從牆邊桌上的一疊紙取出一張病例單,遲疑片刻,整理了一會兒思緒才動筆:
病患於1914年8月3日從軍,隸屬薩塞克斯義勇騎兵隊,服役三個月後,訓練馬匹時嚴重摔傷,臥榻休養七個月。1915年五月,他奉調至皇家威爾士燧發槍團,於1915年11月出徵法國,1916年8月因罹患戰壕熱而被遣送回國,並於1916年6月榮獲十字勳章。病假休養三個月之後,他於1917年2月重返法國戰場。1917年4月16日,他右肩受傷,送至倫敦第四軍醫院進行手術,住院四星期,隨後轉至布拉西夫人療養院靜養三週。康復期間,他得知即將轉調至劍橋訓練候補軍官。
至法國服役之初,戰況之慘烈令他心驚,他進而質疑戰爭持續之合理性何在。1916年病假期間,他與羅素等和平主義分子互通書信。在此之前,他從未支持和平主義,現在也不認爲當時受到書信之影響。二度前進法國期間,他更加質疑戰爭的合理性,或許也加倍懷疑軍方主觀的戰術。今年七月,他身體復原,已可歸建,但他自覺無法重回部隊,更以抗命爲職志。他擬訂一份宣言,自視爲違抗軍權之舉(詳見1917年7月31日《泰晤士報》)。報章披露宣言之後,他奉令於七月十六日至切斯特接受醫評會評估,卻不見人影。經過安排,醫評會於7月21日在利物浦進行,他依約出席,會中建議他前往克雷格洛卡戰時醫院接受爲期三月之特殊治療。
病患體格良好,外表健康,不見神經系統失調之病徵。談及近來之言行與動機時,病患之談吐全然理性,智識正常,亦無任何亢進或憂鬱之跡象。他坦承,由於多名好友戰死,也由於部屬在法國喪生,他情緒激動,因此影響到他對戰爭之觀點。目前,他特別強調,現階段戰爭之決策令他絕望,但在他寄至指揮官與衆議院宣讀之宣言中,他略過上述意見不提。其觀點與一般和平主義人士之差異在於,假使政府做出明快的決策,而他若能明瞭決策之道理何在,他將停止反對續戰的立場。
薩鬆於十一歲罹患雙肺炎,十四歲復發,曾就讀馬爾堡學院,潛心練習足球。他也曾在劍橋克萊爾學院研讀四學期,先攻讀法律,後主修歷史,但他對此兩學科皆無興趣。離開劍橋後,他定居鄉間數年,日常活動以狩獵與板球爲主。他當年對政治無興趣。自童年以來,他於不同時期撰寫詩詞,於1914年騎馬受傷休養期間創作一首詩,名爲《老獵人》(The Old Huntsman),後與其他詩集結成書,書名沿用該詩,已於近日出版。
「我批准布羅德本特的假了,」布萊斯說,「有點戒慎恐懼。」
「對,他對我說過,他會去找你准假。」
「他做了什麼好事,你知道嗎?他把室友馬斯頓的新馬褲穿走了。馬斯頓氣炸了。」
格拉爾斯說:「你是說,馬斯頓光着屁股在醫院亂跑,到處嚇女義工?」
「不是。他有其他馬褲可穿。什麼東西能嚇到女義工?你的想法未免太……」
「有騎士風範。」格拉爾斯說。
「天真,」布萊斯說,「天真到極點。」
「老是你的病人出狀況,爲什麼,瑞弗斯?」布羅克問。
這羣醫官在布萊斯的寢室圍桌而坐,喝着咖啡,進行每週兩次的晚餐後討論會。聚會有意保持隨意的氣氛,但目的與病例會議略同。大家已閱讀過《泰晤士報》的報道,布萊斯請瑞弗斯簡介薩鬆的病例。
瑞弗斯的敘述儘量簡潔,以不引發爭議爲原則。發言的同時,他留意到,布羅克以指尖頂着鉛筆,極修長的手指略顯青紫。布羅克玩筆,不是好現象。瑞弗斯喜歡布羅克,但兩人不時意見相左。
瑞弗斯介紹完畢,大家陷入沉默。隨後,格拉爾斯問布萊斯,新聞界有無表達任何興趣。布萊斯簡述他與《每日郵報》的交涉經過,這時瑞弗斯觀察着布羅克。布羅克雙手交叉胸前坐着,視線順着窄窄的長鼻向下瞪着桌面。布羅克總是一副冰霜的表情。就連他高亢、細薄、纖弱的嗓音也猶如迴盪北極荒原的穹音。布萊斯語畢,布羅克轉向瑞弗斯說:「你想對他怎麼辦?」
「他入院以來,我天天見他。以後減少到每星期三次。」
「不會太多了嗎?根據你的說法,他不是一點毛病也沒有嗎?」
「如果每週少於三天,勸他回營是不可能的事。」
「不能丟下他不管嗎?」
「不行。」
「我指的是,光是進來這裏,他的可信度就已經掃地,不足採信,顏面盡失,據說還被至交騙了?我還以爲,本院可以只收不療。」
「不行,不能不管,」瑞弗斯說,「他是個身心健全的人。他的職責是回部隊,我的職責是送他回部隊。」
「你篤定辦得到嗎?」
「我看不出麻煩何在。我不打算對他進行電療,也——也不打乙醚針,只要求他爲自己的立場辯護。他承認,他當初大致是一時情緒衝動,才採取拒戰的立場。」
「朋友之死導致哀慟,別人的朋友遭屠殺導致驚駭。這些情緒爲何置之不理?我不清楚。」
「我不是說,這些情緒應該置之不理。我是說,不應該縱容這些情緒。」
「原始痛覺者應該乖乖聽話?」
瑞弗斯面露詫異。「我可不會以那種話形容。」
「爲什麼不會。是你自己講的。何況,薩松明顯看似原始痛覺青年。不是嗎?我的意思是,依你的敘述,他的言行總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會兒是快樂戰士,過一會兒又是心懷怨恨的和平主義分子。」
「沒錯。他的言行徹底不連貫。所以才更有必要叫他辯證立場——」
「精細痛覺。」
「憑理性辯證。」
布羅克舉雙手,往椅背靠坐。「我想挺身替弱者講幾句話,希望你別介意?」
「我哪會介意?開會的目的不正是保護病患?」
布羅克展露他罕見、微薄、出人意料的迷人笑容。「我是在保護病患嗎?我還以爲,我保護的是你。」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