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六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普萊爾坐着,雙手交叉胸前,頭微微偏向一旁,眼瞼疑似因失眠而紅腫。

「你的嗓子什麼時候恢復的?」瑞弗斯問。

「半夜。我驚叫着醒過來,突然發現自己能講話了。以前不是沒發生過。」

北方人的口音,並非不合文法,但元音明顯平緩,微有齒擦音。首度聽見普萊爾講話,令瑞弗斯對他產生一種異樣的印象,感覺普萊爾的外表變了一個模樣,變得更瘦,防禦心比較強,同時也顯得強悍許多,簡直是嘶嘶低吼、瘦骨嶙峋的小野貓化身。

「時有時無?」

「對。」

「什麼時候會失聲?」

他一如既往地聳了聳肩。「不高興的時候。」

「住本院會讓你不高興嗎?」

「我比較希望去偏南部的地方。」

我也是。「你戰前在哪裏高就?」

「在船運公司當職員。」

「喜歡嗎?」

「不喜歡。很無聊。」他低頭看手,立即又擡頭。「你呢?以前做哪一行?」

瑞弗斯遲疑着。「研究。教學。」

「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對研究的興趣也許高於教學,不過……」他聳聳肩。「我也喜歡教書。」

「我注意到了。‘physically有兩個l,普萊爾先生。’」

「多麼盛氣凌人的說法。」

「我當時也有同感。」

「對不起。」

普萊爾不知如何以對。他低頭看着手,喃喃說:「是啊,嗯。」

「對了,你的檔案今天早上送來了。」

普萊爾微笑。「所以,你對我瞭如指掌囉?」

「倒不至於。從檔案得知,你在十三號戰地醫務站發作過,時間是……」他再看一下檔案。「一月。診斷爲神經衰弱症。」

普萊爾遲疑着。「對——」

「深反射異常。」

「對。」

「不過那一次,你講話沒有困難嗎?十四天之後,你又回戰場。當時完全康復了嗎?」

「我從此不跳康康舞了。你問的是這個嗎?」

「有沒有殘留什麼症狀?」

「頭痛。」他看着瑞弗斯做筆記。「總不能光喊喊頭痛,就不進戰壕吧?我哪能說:‘德國佬,我今晚頭痛,不跟你打仗了’?」

「頭痛是可以請假的,要依痛得多嚴重而定。」他等着普萊爾應話,但普萊爾繼續以沉默頑強抵抗。「你在四月又被送進十三號戰地醫務站。這次講不出話。」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記得。」

「所以說,在法國戰場的後半段,你出現喪失記憶的現象,不過在前半段,也就是最初大約六個月,你的記憶相對清晰吧?」

「對……」

瑞弗斯往後坐。「前半段的事,你願不願意說給我聽聽?」

「不要。」

「你記不記得?」

「記得也不表示我想講給你聽。」他環視房間。「每次都這樣,有必要嗎?」

「都怎樣?」

「一直髮問的人是你,一直回答的人是我。爲什麼不能雙向交流?」

「普萊爾先生,你想想看,哪天你得了支氣管炎,去看醫生,結果診療的半數時間被醫生佔用,醫生一直對你訴說他的腰痛,你高興得起來嗎?」

「不會,不過,哪天我萬念俱灰了,去看醫生,如果知道醫生至少能體會萬念俱灰的真諦,我的心情可能會舒服一點。」

「你現在萬念俱灰嗎?」

普萊爾嘆息,故露不耐煩狀。

「告訴你好了,我診療過很多萬念俱灰的人,或者情緒非常接近絕望的人,以我的經驗來看,這樣的人不會關心醫生的感想。萬念俱灰的心情不正是這樣?把自己鎖在個人世界裏?」

「唉,我只能說,我寧願跟真人對話,不想和一張能感同身受的壁紙交談。」

瑞弗斯笑笑。「不錯。」

普萊爾怒視他。

「如果你不想談法國戰場的事,改談你做的噩夢,對你會不會比較有幫助?」

「不會。講講話,哪有什麼幫助?只會把舊事挖出來,讓它們顯得比較真實而已。」

「那些事確實是真的啊。」

一陣短暫的沉默。瑞弗斯合上普萊爾的檔案。「好吧,再見。」

普萊爾望向時鐘。「才十點二十。」

瑞弗斯攤攤手。

「你不能拒絕開導我。」

「普萊爾。本院有一百六十八名病患,人人都想早日痊癒,沒有一個能分到他們應得的關照。再見。」

普萊爾站起來一半,然後又坐下。「你沒權利說我不想康復。」

「我可沒說。」

「你只暗示。」

「好吧。你想不想康復?」

「當然想。」

「可是,你不準備配合治療。」

「我不贊成這種療法。」

深呼吸。「你贊成什麼樣的療法?」

「桑德森醫生本來打算試試催眠。」

「他的報告裏面沒寫。」

「他考慮過。是他告訴我的。」

「你覺得呢?」

「我覺得催眠是個不錯的辦法。不然,現在的情況是,你等於是說,事實就是事實,你應該面對,可是,我連事實是什麼都不清楚了,怎麼去面對?」

「你的反應相當不尋常,你知道嗎?通常,醫生建議催眠療法時,病人會緊張起來,因爲病人覺得自己會……任由別人擺佈。其實催眠不盡然是這樣,不過多數人會有這種恐懼。」

「如果不盡然是這樣,那你幹嗎不用?」

「我有時候會。只針對特定病例。是萬不得已的手段。以你的例子而言,我想深入瞭解你記得的那段服役經過。」

「好。你想知道什麼?」

瑞弗斯被突如其來的白旗愣得直眨眼。「你想告訴我什麼都行,隨便你。」

靜默無聲。

「從第一次被送進戰地醫務站的前一天說起吧。那天你做了哪些事,你記得嗎?」

普萊爾微笑。「在無人地帶,站在掩蔽坑裏面,水淹到腰,被炸得屁股開花。」

「爲什麼?」

「問得好。你應該棄醫從軍,去當參謀。」

「如果說不出原因,至少有個解釋吧。」

「解釋是有。」普萊爾怪里怪氣地模仿貴族學校的腔調。「爲確保英軍之榮耀,必須在無人地帶隨時維持絕對的軍威。」他收起口音。「實地操作的話……在無人地帶挖掩蔽坑。懂嗎?每隔四十八小時,派兩排士兵匍匐進入戰壕——趁夜換班,當然——把戰壕裏的可憐蟲換回來,讓德軍再練靶四十八個鐘頭。德軍的槍法已經夠準了,再替他們製造這麼多打靶的機會,有必要嗎?我搞不懂。」他的神情改變。「戰壕裏淹水,士兵只有罰站的份兒,多半時間黑壓壓的,因爲炮擊老是把燭火轟熄。裏面人擠人,想動也動不了。而德軍對我們是全力攻擊,一彈接一彈。我折損了兩個尖兵。被轟個正着。連一塊肉也撿不回來。」

「你們忍受了四十八小時的轟炸?」

「五十。換班的軍官慢吞吞。」

「出戰壕後,你立刻去戰地醫務站?」

「我沒去。我是被擡進去的。」

有人敲門。瑞弗斯氣得高呼:「我正在看病人。」

門內停頓一陣,腳步聲在走廊上遠去。普萊爾說:「我後來見到換班的軍官了。」

「在戰地醫務站?」

「不對,在這裏。在頂樓走廊,和我擦身而過。可憐的雜種,他扔下他的劉易斯輕機槍落跑。算他走運,沒被軍法審判。」

「你們講過話嗎?」

「互相點頭而已。喂,你以爲前線士官兵是和樂一家親嗎?纔不是。大家彼此鄙視啊。」

「你的意思是,你鄙視自己?」

普萊爾特意望向瑞弗斯背後。「十一點了。」

「好吧。明天見。」

「我明天想進愛丁堡市區走走。」

瑞弗斯擡頭。「九點見。」





「我猜得到格雷夫斯怎麼說。在我掉進和平主義圈子之前,我是一個多麼正直的好青年。他是不是這樣講我?是我被羅素利用了。說宣言是羅素寫的。」

「他沒說。」

「好。因爲沒那回事。」

「你不認爲自己被羅素影響到了?」

「不盡然。我認爲,我是被自己在前線的經驗影響到了。我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在這之前,你碰到過和平主義分子嗎?」

「有。戰前接觸過愛德華·卡本特。」

「你讀過他的作品?」

「豈止讀過。我還寫信給他。」薩鬆淺淺微笑。「我甚至去切斯特菲爾德朝聖呢。」

「他對你的影響一定很大吧,不然你不會去朝聖。」

薩鬆遲疑着。「對,我……」

瑞弗斯望着他,自覺無意之間,他已把薩鬆引向相當私密的領域,正想重回正題,這時薩鬆說:「我讀過他的一本書,《中間之性》(The Intermediate Sex)。不知你聽過沒有?」

「聽過。我治療過幾個病人,聽他們說,他們讀過那本書以後,人生徹頭徹尾改變了。」

「我也是。有沒有‘改變’,我倒不清楚。可以說是‘得救’吧。」

「有那麼嚴重嗎?」

「有段時間是。我太鑽牛角尖了。」

瑞弗斯等着。

「我好像沒辦法覺得……自在。人應該有的感覺,我完全沒有。那段時間,情況惡化到我等大家都睡了,我……下牀,出去散步,有時候走掉一整個晚上。那本書救了我一命。因爲我忽然發現……我不是怪胎。我也發現,事情有光明的一面。你讀過嗎?」

瑞弗斯雙手交握在後腦勺。「很久以前讀過。」

「你的讀後感是什麼?」

「我覺得相當困難。沒錯,他的勇氣可嘉,而且丟出話題來引發辯論,值得敬佩,但我認爲,‘中間之性’的概念很難讓人一眼就接受,提出這種概念的幫助好像不大。到頭來,沒人願意自稱中性人。言歸正傳,卡本特的和平主張似乎對你的影響不大?」

「當時我甚至沒有察覺他主張和平吧。我當時不太關心政治。後來,我碰到和平主義分子是在遇到羅伯特·羅斯[13]的時候。好像是兩年前的事吧。他是徹底反戰。」

「他也沒有影響到你?」

「沒有。顯然是在個人層面上讓情況比較好受吧。我的意思是,老實說,任何一個主戰的中年男人都會……」薩鬆緊急剎車。「呃,在場人士例外。」

瑞弗斯躬身。

「我連考慮都不考慮讓他看宣言。我知道他不會認同。」

「他爲什麼不認同?是替你操心嗎?」

「是——的。是,絕對是關心,不過……羅斯以前和王爾德走得很近。我猜他是學乖了,不敢拉長脖子,以免被炮火轟到。」

「你卻沒學到教訓。」

「我不喜歡鑽地洞。」

瑞弗斯拿手帕擦眼鏡。「對你而言,羅斯似乎是謹慎過度了,這一點我明白。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太急着排斥他的戒心。世上最下流的手段,莫過於利用一個人的私生活來抹黑他們的觀點。可惜,這種手段屢見不鮮,連我這一行的醫生也常用,連你認爲心態高尚的人也不惜動用這種詭計。我不願見你誤入陷阱。」

「咦,你最想做的事,不正是抹黑我的觀點嗎?」

瑞弗斯自我挖苦地笑笑。「暫且說,我這人對手法太講究了。」





瑞弗斯在傍晚預留兩小時的空檔,不安排診療,以便趕一趕愈積愈多的報告。才寫半小時,祕書科羅小姐敲敲門。「普萊爾先生想找你談幾句話。」

瑞弗斯的臉垮下來。「今天已經見過他一次了。他是不是說哪裏不對勁?」

「不對,求見的是病人的父親。」

「我連他來探病也不知道。」

祕書準備關門。「那我告訴他,你正在忙,可以嗎?」

「不用了,我見他就是了。」

普萊爾先生進入辦公室。他身材高大壯碩,臉色紅潤,深褐色頭髮抹油向後梳,八字鬍濃密而下垂,棕色偏紅。「對不起,突然過來打擾你,」他說,「我們過來看我們家比利,我以爲他提過。」

「他好像提過吧。如果提過,恐怕是我的腦筋不牢靠。」

普萊爾先生以精悍的眼光打量着他。「哪兒的話?腦筋不牢靠的人一定不是你。」

「好吧,請坐。你探望過他,覺得他情況怎樣?」

「他不肯開口,哪能判斷?」

「他現在不開口嗎?他今天早上還能講話。」

「現在成了啞巴。」

「這種現象確實是時有時無。」

「那當然,對他有利時裝啞,對他不利時恢復正常。毛病在哪裏,你知道嗎?」

「生理方面正常。」瑞弗斯說着,心想,兩個l。「我推測,或許有些事情,他害怕說出來,所以他避談的方式是逼自己講不出話。這是……表象之下的情形。他不自知自己用的是這種對策。」

「不自知?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瑞弗斯改試另一招。「我相信他是自願從軍的,對不對?開戰第一週,他就去了。」

「對。不聽我勸告。老是把我的勸當成耳邊風。」

「你不希望他去?」

「希望纔怪。我告訴他,等到帝國對你盡了力,你再去爲帝國盡力也不遲。」

「年輕人懷抱理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跟理想扯不上邊。他是巴不得辭掉工作。」

「我記得他說過,他不喜歡那份工作。他在船運公司擔任職員。」

「對,而且根本沒前途。坐辦公室坐二十年,坐到褲子磨破了,如果天天聽話,馬屁拍到家,就有機會升主管,換一張大一點的板凳坐,看着其他人把褲子磨破。我們家比利不適合。他有野心。外表可能看不太出來,不過他的確有野心。是他老媽灌輸的觀念。教到他相信爲止。她呀,下定決心,非要兒子出人頭地不可。」

瑞弗斯突然忍不住想挺身爲比利·普萊爾辯護。「她好像辦到了。」

普萊爾先生以鼻子出氣說:「辦到什麼?把他訓練成乖乖坐板凳的驢子嗎?」

「聽你這樣說,你好像沒有管教兒子的權力。」

「的確沒有。他小時候,我只插手過一次,就是在他被同學欺負的那次。他放學回家,老是哭哭啼啼的。有一天,我心想,哼,老子受夠了。所以隔天,他又哇哇哭着回家,我反手賞他一巴掌,把他推出家門,他在外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喊得他的小腦袋快爆炸了。他哭着說,他在等我們,等爸爸。我說,那就接着哭啊。小孩嘛,不鍛鍊一下不行。在我們住的那一區,腰桿太軟的人,只有等着被大家踩。」

「後來呢?」

「他被打得屁滾尿流。隔天又捱揍。第三天又捱揍。可是呢——不愧是我們家的比利——他最後終於覺醒了,反擊臭小子一拳,結果不只是打對方一下,還差點把臭小子打得半死。我把他父親找來理論,兩三下把他打發掉。」

他對兒子的親情似乎只有「蔑視」一種。「兒子當上軍官,你肯定很光榮吧?」

「肯定?我能光榮到哪兒?他應該認命纔對。可惜,他哪肯認命?他老媽笨到不懂狀況,還教他天上飛、海里遊。可是,有一個人卻懂。」他指向天花板。「唉,表面上呢,母子感情多甜蜜呀,其實在內心,他纔不感謝母親咧。」他站起來。「不講了,該回家了。被他發現我來找你,高傲的小孩會大發一頓脾氣。氣喘得很嚴重,對不對?」他瞧見瑞弗斯的表情。「喔,原來如此,他在你面前沒氣喘?探病反而引發氣喘,越探越病嘛。」

「我相信探病對他有很大的好處。我們發現,家屬來探望之後,病患通常纔會安定下來。」

普萊爾先生點點頭,接受他的安撫卻不盡信。「他要住院多久?」

「十二個星期。初期而言。」

「嗯。要是他屁眼中彈,我對他會多一點點同情。總之……」他伸出一隻手,「很高興認識你。我不知道下次我們何時有空北上。」





瑞弗斯才寫完兩份報告,科羅小姐又探頭進門。「普萊爾夫人。」

瑞弗斯與她對視一眼,然後扔掉手中的筆,說:「請她進來。」

普萊爾夫人是個身材嬌小而挺拔的婦人,身穿整齊的深色套裝,裏面的上衣是粉紫色。「我不會打擾太久的,」她邊說邊坐下,神情緊張,坐在椅子的前緣,撫弄着結婚戒指,在腫大的指關節上拉拉套套,「我想爲我丈夫道歉。我以爲他只是出去抽根菸,不然我會阻止他的。」

她刻意以中產階級的口氣說話。美豔的姿色猶存幾分。比利·普萊爾的身材與長相比較接近母親。「哪裏的話。我很高興見他。你覺得比利的狀況怎樣?」

「氣喘咻咻的。他長大以後,我就沒見過他胸口緊成那樣。」

「我不知道他小時候得過氣喘病。」

「呃,對,他現在不常有。通常沒有。小時候很嚴重。我常常在他房間裏燒開水。生生蒸汽嘛,你明白吧?」

「他一定讓你引以爲榮吧。」

夫人的神色柔和了些。「對。因爲我明白狀況有多麼辛苦。我敢老實說,他每次應試,一定氣喘得厲害。」

「他喜不喜歡去船運公司上班?」

母親的脣形呈「喜歡」,接着卻變成:「不喜歡。他上班的碼頭跟他父親是同一個,我覺得這樣的安排很不好。你知道嗎,比利的爸爸是工頭,薪水比職員高,我就覺得有點……不瞞你說,我先生的問題是,他非要兒子跟他一模一樣不可。懂我的意思嗎?比利跟我們不一樣,我先生從來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另外也認爲,他可能有點嫉妒兒子,因爲他童年的生活困苦,我不否認。苦得過分了,因爲他自己的母親在他才十歲大時,就逼他去工作。家裏已經有兩個哥哥在幫忙家計了,沒必要再叫他。他又能怎麼辦?他很崇拜媽媽。」普萊爾夫人沉默片刻,醞釀着情緒。「有時候,我覺得,爲小孩做的事情越少,小孩對你的看法就越好。」

「你認爲,比利和他爸爸親不親近?」

「纔不!話說回來呢,怪事是,我們家比利……」她嫌「我們家」三字會泄露祕密,考慮刪除,但思索片刻後,想不出對策,因此做出略帶歉意的淡笑,「最支持‘平凡老百姓’,這是他的說法。我說:‘你指的是你父親?’」夫人又笑笑。「纔不是呢。他指的不是父親。我說:‘可是,你對平凡老百姓一無所知。你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結果他怎麼說,你知道嗎?他說:‘這應該怪誰?’」

祕書科羅敲敲門。「普萊爾先生說他準備走了,普萊爾夫人。」

「好,我該走了。你會好好照顧他,對不對?」

她幾乎落淚。瑞弗斯說:「我們會盡力而爲。」

「請瞞着他,別讓他知道我來見你,我感激不盡。他爲父親的事已經夠生氣了。」

夫人走後,瑞弗斯轉向祕書。「很奇妙吧。你知道嗎,我覺得,假如我敢問,他們什麼都肯答?」

「這種搭檔的夫妻不是沒有。同情他們一下下,你就忙得半夜才走得開。布羅德本特上尉等着見你。」

瑞弗斯望着桌上成堆的文件興嘆。「好吧,請他進來。」挫折感沸騰了。「另外,行行好,不要再喊他‘上尉’了。他跟我都不算是哪門子的上尉。」

「你確實是上尉啊,瑞弗斯上尉。」

科羅在門口駐足片刻,品嚐着戰勝的滋味。瑞弗斯微笑說:「好吧,起碼儘量不要稱呼他‘上尉’。天天應驗他的幻想,對他真的沒有幫助。」

「我儘量就是了,上尉。只不過,如果準他袖子上縫三顆星在醫院走來走去,即使我改口喊他‘先生’,也不會產生太大作用吧。」她溫柔微笑一陣,然後撤退。片刻之後,她又回來:「布羅德本特先生來了,上尉。」

「請進,布羅德本特先生。請坐。」

問題不只在於三顆星。他胸前也佩戴幾枚勳章,其中一枚是塞爾維亞的勳章,相當於英國的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在塞爾維亞光輝而悠久的歷史上,頒發給外籍人士的這種勳章僅此一枚。另外也有幾份榮譽學位,幸好他尚未掛在制服上。儘管如此,他對本院室內管弦樂團的貢獻非常大。「怎樣,布羅德本特,有什麼事找我?」

「我接到壞消息了,瑞弗斯醫生,」布羅德本特以影射、訴心事的口吻說,「我母親病了。」

瑞弗斯不相信他的母親病了。他不相信布羅德本特有母親。如果說布羅德本特是從蛋裏孵出來的,他也認爲完全有可能。「是嗎,我替你難過。」

「我希望能請幾天假。」

「你應該去找指揮官商量。」

「我希望你能幫我講幾句。是這樣的,我覺得布萊斯少校不太喜歡我。」

如果從未見過布羅德本特本人,只耳聞他的事蹟,必定會將他想象成氣色好、豪情萬丈、好說大話的人。實際上,布羅德本特是個軟弱而蒼白的小夥子,面帶菜色,握手時手感溼冷,經常胡亂違反院規,令人傷透腦筋。他自認布萊斯討厭他,算他有自知之明。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瑞弗斯說,「問題是,令堂病得重不重?」

「病得很重,瑞弗斯醫生。」

「那我確定布萊斯少校會同情你的處境。不過,決定權在他,我無權批准。」

「我只在想……」布羅德本特的口氣突然硬起來。「這對我的神經有極爲不良的效果。後果會怎樣,你也知道。」

「希望這次不會。因爲上一次,如果你記得,院方不得不把你鎖起來。不如你現在就去找布萊斯少校?」

「喔,好。」布羅德本特起立,不太情願,丟下一句,「謝了,長官。」

幸好他沒要求握手。





晚餐後,二樓的戲院播放卓別林的一出電影,一樓變得空蕩蕩。瑞弗斯捧着他寫完的報告,送進辦公室請人打字,路過病患休息室,看見裏面的燈亮着,所以進去關燈。

普萊爾坐在休息室最裏面的窗戶下面,向外望着網球場,臉與手被微弱的燈火照得藍藍的。瑞弗斯的立即反應是退出,但這幕情景——大窗底下的小身影更加顯得淒涼孤立——令他駐足。「你不想看電影嗎?」

「我受不了煙味。」

他氣喘得非常厲害。瑞弗斯走向窗前,在他身邊坐下。家燕在網球場上空穿梭,搶食着成千上萬的小昆蟲。蚊蟲形成金黃色的薄霧,隱約可見。瑞弗斯看着鳥兒穿梭、迴旋、俯衝,避免互撞的身手靈敏。飛舞的小鳥讓瑞弗斯望得出神,一天下來的公事與職責頓時被拋向九霄。但他無法漠視普萊爾的氣喘。他也看見普萊爾緊握椅子,左手關節握得發白。他轉身面對普萊爾,注意到普萊爾內斂、焦慮的表情。「很難受,對不對?」

「有點緊。」

普萊爾彎腰向前,以利胸腔擴張。瑞弗斯看着體形單薄的他,見到他寬直的肩膀,雄厚的胸肌,感到意外。知道後,反而覺得顯而易見。可是,爲何檔案裏沒寫?

「我知道你見過我父親了,」普萊爾喘着氣說。「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吧。」

「他似乎是個堅持己見的男人。」

普萊爾噘嘴。「你想說的應該是,他專門在酒吧間高談社會主義,對吧?對他灌啤酒和革命,流出來的是尿。」他有心呵呵一笑。「我母親很擔心。她說:‘他到醫院,一定會滿口粗話,丟大家的面子。’」

「我倒很喜歡他。」

「唉,他很會討人喜歡。出家門以後。我見過他把我媽當成足球踢。」下一口氣尖銳成剎車聲。「那時我太小,幫不上忙。」

「我覺得,你最好讓我檢查一下胸腔。」

普萊爾強打精神,想模仿自己平常的表演,卻揣摩得四不像。「去你房間或我房間?」

「醫務室。」

走廊上,通往電梯的路走得慢得讓人痛苦。

「我本來不想讓你認識我爸媽。」普萊爾說。瑞弗斯按三樓。

「對,我知道。我不太能拒絕。」

「我不怪你。」

「這事扯得到責怪嗎?」

護士鋪牀的時候,瑞弗斯替普萊爾檢查身體。他原以爲普萊爾會跟他作對,但在檢查過程中,普萊爾變得渾然事不幹己,視線直直盯着瑞弗斯背後,任憑聽診器在胸膛移動。「好了,穿上夾克吧。」瑞弗斯摺好聽診器。「這麼嚴重,軍方竟然準你去法國。」

「他們哪能挑剔?」普萊爾開始上牀,把牀當成高山一樣攀登。「該不會把我轉到別家醫院吧?」

「我想是不會。這裏有四個醫生、三十個護士,應該還能應付。」

「我不想轉院。」

瑞弗斯幫他蓋被單。「你不是不喜歡這裏?」

「對,呃,住久了,總能習慣吧,不是嗎?可不可以在牀頭綁一條毛巾?」

「當然可以。你儘管吩咐。」

「綁條毛巾,好讓我有東西可拉,對我有幫助。」

「在法國,你的氣喘嚴不嚴重?」

「比在家好。」

樓下傳來鬨堂笑聲。卓別林發揮笑功了。瑞弗斯順着普萊爾的視線,看見一盞孤燈與幾道深影,聽見橫膈膜繃緊的聲響,預期到長夜漫漫,每喘一口氣都是痛苦。「我去找毛巾給你。」他說。

他看見普萊爾安定下來,準備睡覺。「我明早過來看你。」他說。接着,他去隔壁的護士室,交代說,如果普萊爾的病情惡化,立刻叫醒他。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