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五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瑞弗斯提前開始夜班巡房的工作。羅傑斯護士在她的寢室喝第一杯咖啡——爲了值夜班,她將再灌許多杯咖啡。她一見瑞弗斯便說:「普萊爾少尉。」

「好,我瞭解。我也沒辦法。」普萊爾是新病人,噩夢嚴重到室友無法成眠。「他對誰開口過嗎?」

「沒有。有人跟他講話時,他會把對方當空氣。」

以羅傑斯護士的個性,她不常討厭病患,但她的口吻難掩憎惡。「好吧,」瑞弗斯說,「一起去看看他吧。」

普萊爾躺在牀上看書。他二十二歲,金髮,精瘦,顴骨凸出,鼻子扁而短,神態高傲。瑞弗斯進來時,他往門口一望,但沒有合上書本。

「護士說你睡不好?」

普萊爾表演一個誇張的聳肩動作。瑞弗斯以眼角看見護士抿緊嘴脣。「你夢到什麼東西?」

牀邊擺着鉛筆與寫字板,普萊爾伸手拿來寫字,全以印刷體大寫:「我不記得。」

「完全不記得了?」

普萊爾猶豫一下,然後寫:「對。」

「護士,他會講夢話嗎?」

瑞弗斯問這句話時,眼睛看着普萊爾,似乎偵測到一閃而逝的不安。

「一個字也聽不懂。」

普萊爾噘嘴,但他無法掩飾寬心的感受。

「護士,麻煩你幫我拿支湯匙來。」瑞弗斯說。

護士走後,普萊爾繼續盯着瑞弗斯。瑞弗斯儘量不讓相見的情勢演變爲對峙,所以在房間裏左看看右看看。護士回來了。「謝謝你。現在,我想檢查一下你的喉嚨深處。」

寫字板又登場。「生理(PHYSICALY)沒毛病。」

「‘生理’(Physically)有兩個l,普萊爾先生。嘴巴張開。」

瑞弗斯把湯匙柄伸進普萊爾的咽喉,動作堅定而不粗魯。普萊爾噎到了,淚眼汪汪,想推開瑞弗斯的手。

「不見痛覺喪失區。」瑞弗斯對護士說。

普萊爾抓起寫字板。「你是問痛不痛嗎?對,很痛。」

「我不認爲是痛吧?」瑞弗斯說。「可能不舒服罷了。」

「你怎麼知道?」

護士發出了嘖嘖聲。

「可不可以讓我們獨處十分鐘呢,護士?」

「當然可以,醫生。」她瞪普萊爾一眼。「我回寢室去,有事儘管找我。」

護士走後,瑞弗斯說:「爲什麼老寫印刷體大字?比較不會泄露心機嗎?」

普萊爾搖搖頭,寫下:「比較清楚。」

「視個人筆跡而定吧?我明白,假如哪天我也失聲,我也只能用大寫表達。沒人看得懂我的筆跡。」

普萊爾把寫字板遞過去。瑞弗斯覺得像學童玩圈叉(〇×)井字遊戲,以小寫在上面寫着:「你的檔案還沒送到。」

「我懂你的意思。」

瑞弗斯說:「你的檔案還沒送到。」

又是一個誇大的聳肩動作。

「恐怕沒那麼簡單。檔案再不來,我們可要從頭整理一份病歷——就像這樣。到時候,對你對我都不輕鬆。」

「爲什麼?」

「爲什麼要整理病歷?因爲我不能不瞭解你的遭遇。」

「我不記得了。」

「或許是暫時不記得吧,不過,往事以後一定會迴流的。」

久久無人吭聲。最後,普萊爾寫了幾個字,然後翻身面壁。瑞弗斯靠過去,拿起寫字板。普萊爾剛剛寫下的是:「不談了。」





「我不得不說,這樣一來,我幾乎能忍受在瘋人村的日子,」薩鬆說着,在站臺上左顧右盼,「不必每餐都被人吐得滿身都是。假如我財力夠,我一定每晚出來吃飯。」

「你總要在裏面待一些時間吧,薩。」沒有迴應。「你至少有瑞弗斯。」

「至少瑞弗斯不會假裝我的神經有毛病。」

格雷夫斯開始審視自己,說:「但願我也沒毛病。」

「羅伯特,這樣吧,我把牀位讓給你,由你去跟一羣瘋子生活,我想回利物浦去。」

「我討厭你這種口氣,把精神崩潰的人講成低等生物似的。那種經驗,誰沒有過?」格雷夫斯以拇指與食指比劃,「沒有過的人,離崩潰只差那麼一點點。」

「我知道我差點就崩潰了。」短暫沉默之後,薩鬆倏然說,「羅伯特,我討厭這地方的原因就是這個,你難道不了解?我很害怕。」

「害怕?你?你纔不怕。」他拉長脖子,細看薩鬆的表情。「你怕嗎?」

「顯然不怕。」

兩人無言佇立一分鐘。

「你該回去了。」格雷夫斯說。

「你說的對。我不想招惹注意。」他伸出一隻手。「好吧。代我問候大家。如果大家還想要我的問候。」

格雷夫斯跟他握握手,拉他過來緊緊擁抱一下。「西格弗裏德,講啥傻話?你明知大家都關心你。」

薩鬆隻身走在人行道上,頻頻顫抖,考慮坐出租車,最後決定不要。散散步有益他的身心,如果加緊腳步,也許能及時趕回醫院。來到普林希斯街,他在人潮當中穿梭前進。格雷夫斯走後,人人都惹他心煩,嘻嘻笑的女孩、胖嘟嘟的中年男人、目光似蒼蠅停在戰傷勳帶上的女人。唯有一人躲過他的仇視。一名年輕軍人休假回家,喝得醉醺醺,從小酒館踉踉蹌蹌走出來,兩眼無神茫然。

一脫離市區,他的心情立刻放鬆,像在法國一樣怡然自得。他回想着行軍至阿拉斯的情景,走在炮前車的後面,掛在車上的油燈照着闊步前進的腿,在粉刷的白牆上映出巨大的腿影。後來……牆壁沒了。已成斷垣殘壁的廢墟。被炸燬的道路。「從豔陽天走進無日之境。」驀然之間,他重返舊地,回到《聖經》裏的決戰地、基督受難地,無言無語,淒涼至無以復加的程度,再豐富的想象力也無法捏造。他想起瑞弗斯今早說的話:平安到令人難以忍受。哼,瑞弗斯錯了。人類比他說的更容易腐化。我自己比他說的更容易腐化。待在後方短短几天,戰壕裏的那份昂然士氣一掃而空。經過幾星期的時間,上牀有白牀單可睡,睡前知道一覺會醒,依然是一大樂事。這條馬路散發熱瀝青味,羣蛾在樹木間亂舞。終於走上通往克雷格洛卡軍醫院的車道時,他停下來,仰望夜空,星斗的光芒噴灑在他的臉上。





每夜泡澡已成瑞弗斯的生活要素。這項例行活動的作用是保護他少得可憐的閒暇,免受醫院勤務的干擾。進寢室後,還沒走到浴室,他已經開始脫衣服,如今赤身坐在浴缸邊緣,等着水滿。熱水的水龍頭亮晶晶,蒸汽遇冷凝結成珠,他心不在焉地玩着水珠,讓小水珠匯聚成一攤攤小水塘。他想着普萊爾,思考普萊爾對室友魯賓遜的影響,懷疑這種干擾是否比安德森對費瑟斯通的影響更嚴重。孰輕孰重也不重要,反正目前騰不出單人房。普萊爾的問題有一種解決之道,就是把魯賓遜搬進已有兩人的房間。麻煩在於,就算雙人房擠三人不至於受不了,這三個病患也必須精心挑選。他一面泡澡,一面動腦排列組合。

牀邊擺着最新一期的《人類》(Man),封套尚未拆除。他甚至抽不出空閒隨手翻閱。他突然對醫院一肚子火,也氣普萊爾、病患過多、永無止境的室友組合,因爲有些病患常做噩夢,有些有夢遊的習慣,有些病患開小夜燈才睡得着,有些則要求房間絕對漆黑。

他胡亂找對象來出氣,最後固定在薩鬆身上。薩鬆不諱言他相信續戰派必定懷有私心,但假如瑞弗斯縱容一己的私心,瑞弗斯也會盼望今晚就停戰。德軍好戰的問題無解,留給下一代去傷腦筋吧,讓我回劍橋從事研究。他翻閱着期刊,累到無法專心,於是幾分鐘後熄燈。

破曉前不久,他醒來,仍睡意矇矓,右手摸摸左臂,以爲會摸到血。睡衣袖子是乾的,他才瞭解剛纔做夢了。他開燈,再躺一會兒,回想夢境的細節,然後從牀頭櫃拿起紙筆,開始記錄:





我夢到自己在聖約翰的寢室裏,坐在書架前的桌子旁,海德在我旁邊,左袖捲起來,眼睛閉着。他的袖子高高卷至手肘以上,以顯示切口的全長。刀疤呈紫色。桌布上面陳列多種器材:幾罐水、幾團脫脂棉、幾支毛刷、幾個羅盤、幾顆冰塊、幾支針。

我的任務是在海德的前臂找出痛覺高度敏感區。他閉眼坐着,臉稍稍偏向一旁。我每刺他一下,他立即驚叫,想抽手回去。我於心不忍,不想繼續實驗,但我知道非繼續不行。海德又哇哇喊痛。

夢境變了。我直接在他的手臂上畫痛覺區,筆尖和針頭一樣痛。海德睜開眼睛,講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好像是說「換你來試試看,怎樣?」他握着一個東西,舉向我,我向下一看,看出他握着什麼東西,也看見自己的左臂裸露,但我不記得何時捲起袖子。

海德握着一支手術刀。我正想叫他重複剛纔那句話,來不及開口,他就靠過來,拿着手術刀,對準我的手肘切下去,切口長約六吋,細微到不見血,一秒後纔開始滲出小血珠子,這時我才醒來。





瑞弗斯開始分析夢境。花在分析顯夢的時間不長。除了刀割手臂的部分之外,所有情節皆符合實際發生過的事件,出奇的正確。

意外傷害後,人體的神經會有重生的現象,亨利·海德對此現象已鑽研一段時日。他研究過倫敦幾所公立醫院的病患,然後認定進展陷入瓶頸,必須以更嚴謹的對照組來實驗才行。瑞弗斯指出,對照組的受測者必須是受過訓練的觀察者,因爲受測者必須具有極高度的批判意識,以摒除先入爲主的觀念。海德一聽,自願接受橈骨神經切斷與縫合的手術,瑞弗斯也從旁協助。爾後五年,兩人共同觀察記載神經重生的進程。

康復之初,原始的痛覺是恢復了,但明辨痛覺輕重的精細感覺仍未還原,這一階段的人體實驗極爲痛苦。原始痛覺似乎有一種「不痛則已,一痛驚人」的特質,痛覺的門檻很高,一旦越過門檻,痛覺的分佈異常廣泛,而且——套用海德的說法——「極端」痛苦。有時候,針頭輕輕戳一下,就能導致持久的劇痛。讓實驗對象痛徹心腑,瑞弗斯時常看不下去,但在白天做實驗時,他絕不曾考慮因此而喊停,基於同樣的道理,海德也不會。但在夢中,停止實驗的願望很顯著。

隱意就比較難解了。表面上看來,這場夢似乎符合弗洛伊德的論點:所有夢境都屬於願望滿足的行爲。瑞弗斯的心願是重回劍橋從事研究工作,這場夢實踐了他的願望。然而,不容漠視的事實是,這場夢並不快樂。這場夢強調的是,他爲別人製造痛苦,自己心裏也難過,而他夢醒時的情緒則是懼怕。他不相信這種夢能以「願望滿足」一言以蔽之——除非他暗藏折騰摯友的心願。弗洛伊德死忠派無疑會一口咬定,他的潛意識確實是想虐待好友,最明顯的原因是折磨的方式是針戳,但瑞弗斯無法接受這種詮釋。夢中的他面臨兩難,一方面想繼續實驗,另一方面不願再製造疼痛,瑞弗斯傾向於探討這角度的含義。

瑞弗斯工作時經常意識到一種矛盾——他一方面深信這場仗必須打到結束爲止,以造福後世子孫,另一方面,瑞弗斯也赫然發現,政府竟容許布恩斯遭遇到的慘事繼續發生在其他人身上。這種矛盾儘管是他的家常便飯,與薩鬆交談時更能凸顯進退維谷的困難。在就寢之前,瑞弗斯思考着薩鬆的情形。但反覆思索之後,瑞弗斯認爲他做的夢不可能是這種矛盾的寫照。戰爭既不是一種實驗,喊停的決策權也絕對不在他手上。

最近,他做的夢幾乎全圍繞着治療特定病患時產生的矛盾。病患在戰場上受到心靈創傷,瑞弗斯勸病人儘量回想,這種做法無異將痛苦加諸病患身上,而瑞弗斯心知,這種療法仍大致處於實驗性質。唯有在布恩斯的個案上,瑞弗斯發現不宜繼續勸他回憶,因爲布恩斯致力回憶時感受到「極端」痛苦。「極端」。神經重生的原始痛覺階段,海德也以同樣的字眼描述他體驗到的痛。在布恩斯的病例裏絕對有的一個明顯矛盾是,瑞弗斯一方面想繼續使用他深信有效卻仍屬實驗性的療法,另一方面他察覺到,治療布恩斯時如果堅持回憶療法,布恩斯將受到太大的痛苦。

這場夢不僅質疑現實,也提供了一項解決之道。海德在夢中問:「換你來試試看,怎樣?」瑞弗斯認爲,夢的提示比他在白天的做法慢了半拍:他已經在拿自己做實驗了。爲了讓病患理解精神崩潰不值得羞恥,也爲了讓病患知道體貼其他男人是自然而正確的心意,而且流淚悼念亡魂也能見容於社會,有助於療心傷,瑞弗斯爲了善誘病患明白上述道理,因此起而行,對抗病患成長階段的大環境氣候。病患從小受到環境薰陶,將情緒壓抑視爲男性氣概的本質。男人如果情緒崩潰或哭泣,或者坦承恐懼,全是娘娘腔,是弱者,是敗將。不是男子漢。瑞弗斯自己卻也是同一環境的產物,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極端的產物。在他成年後的生活中,嚴格壓抑情緒與慾望是他時時刻刻奉行的信條。他勸年輕病患拋棄壓抑,盡情去感受戰場經驗引爆的憐憫、恐懼,這樣的舉動等於是掏空自己的立足點。

他要求病患拋棄壓抑——無形中也自我要求——這種做法並非小事。恐懼、心軟——這些情緒備受男性唾棄,以至於男性若容許它們浮現意識中,勢必需要重新界定男子漢的意義。這並不是說,瑞弗斯的療法鼓勵懦弱或陰柔。他或許會鼓勵病患面對恐懼,坦承他們在戰場上面臨的慘狀——卻也仍期望病患重返法國戰場。瑞弗斯深信不疑的是,學會自我瞭解的人,學會接受個人情緒的人,比較不容易再崩潰。

再過幾分鐘,勤務員即將敲門端茶進來。他把筆記簿與鉛筆放回牀頭櫃,心想,海德一定會覺得那場夢很有意思。如果那夢與願望滿足有關,海德確實是滿足了一個心願。在神經重生實驗的期間,他與海德針對陰莖龜頭做過一系列的對照實驗,海德經常表達一種願望:但願能以針、冰塊、毛刷、接近沸騰的滾水回報他。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