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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我走上我家的車道,太太正在草坪上請幾位女士喝茶,大家都穿白衣。我走近時,太太站起來微笑,揮揮手,然後表情變了,其他女士開始你看我、我看你。起先我搞不清楚,後來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全身光溜溜。」

「你本來穿什麼?」

「制服。我發現她們有多害怕時,我自己也害怕起來。我拔腿就跑,穿過矮樹叢狂奔,岳父從後面追來,帶着兩個醫院勤務員,最後把我包圍住。我岳父揮舞着一支大棍子,有一條蛇纏繞在棍子上,他把棍子當成鼓槌來揮打,蛇信吐得嘶嘶響。我後退,被他們抓住,最後被綁緊。」

瑞弗斯偵測出些許猶豫。「用什麼東西綁你?」

一陣遲疑。安德森堅決以故作輕鬆的口吻說:「兩件女用束腹,綁住我雙手,然後綁緊束帶。」

「像馬甲?」

「對。」

「然後呢?」

「然後我被押上類似馬車的車輛載走,門被摜上,裏面黑壓壓的,像墳墓似的。起先我以爲,車上什麼東西也沒有,不過後來再看,才發現你在車上。你穿着驗屍袍,戴着手套。」

從他的語氣判斷,他已經講完了。瑞弗斯微笑說:「我好久沒穿驗屍袍了。」

「我最近沒穿過束腹。」

「是誰的束腹?」

「不就是束腹嗎?你希望我說是老婆的束腹,對不對?」

瑞弗斯愣一下。「我希望你說——」

「哼,我真的不認爲是老婆的。我猜,可能有人認爲被關進瘋人院有損男子漢氣概,對不對?」

「多數人會這麼覺得吧。」只不過敢說出來的人不多。「我希望你說說你的感想。」

他不迴應。

「你說你一醒來就吐?」

「對。」

「爲什麼呢?我是說,我穿驗屍袍的景象可能不是人人見了都覺得賞心悅目,這一點我能理解,可是——」

「我不知道。」

「這場夢最嚇人的部分是什麼?」

「那條蛇。」

久久的沉默。

「你常夢到蛇嗎?」

「常。」

又是久久的沉默。「喂,講話啊,」安德森終於火山爆發,「你們這些弗洛伊德派的專家學者,不是最喜歡談裸體、蛇、女用束腹嗎?瑞弗斯,你起碼也該擠出一點感激的表情吧。這是我送上門的好禮咧。」

「我在想,硬要我對蛇產生聯想的話——畢竟,蛇又能讓我產生什麼聯想?——我可能聯想到你翻領上的那條蛇。」

安德森低頭看制服的領子,上面繡着皇家陸軍軍醫隊的蛇杖圖徽,接着,他把視線移向瑞弗斯制服上同樣的領章。

「那條,呃,蛇可能暗示,醫藥可能是你和岳父之間的心結。」

「不是。」

「完全不是?」

「對。」

又沉默半晌。安德森說:「要看‘心結’的定義是什麼。」

「讓雙方產生習慣性爭議的事物。」

「我的答案一樣。我在法國那段行醫時光,確實在心中造成某種程度的反感,沒錯,不過,時間一久,一定會被沖淡。那纔不是心結。我家有一個老婆和一個小孩,等着我養。」

「你今年幾歲?」

「三十六。」

「兒子呢?」

安德森的表情軟化。「五歲。」

「快開始繳學費了?」

「對。我休息一陣就沒事了。基本上,我現在是爲去年夏天付出代價。那段時間,最忙的階段,我們平均每天動十次截肢手術,你知道嗎?每次輪到我休假了,休假就被取消。」他直視瑞弗斯。「問題的癥結絕對是疲勞過度。」

「我還是解不開醒來就吐的謎題,特別是因爲你說,你對行醫只有輕微的排斥。」

「輕微不是我說的。我指的是暫時性。」

「啊。哪一點特別讓你排斥?」

「特別讓我排斥?哪有?」

久久的沉默。

安德森說:「瑞弗斯,你再不講話,別怪我開始計時。」

「你不是第一個。有幾個比較年輕的病患揹着我,用這時長下賭注。」

「血。」

「每天截肢十次,所以纔對血產生反感?」

「不對。我那時候還好。毛……毛病是後來纔開始的。噩夢開始時,我不在法國埃塔普勒,當時被移師前線,我的單位是第十三號戰地醫務站。有天,有個小子被送進來。他是法國人,從德營逃出來,渾身是泥巴,從頭到腳見不到皮膚,而且不是普通的泥巴,而是厚達五六吋的泥巴。他在流血。痛得呼天搶地。不懂英文。」他停頓一陣。「被我漏掉了。我忙着治療小傷,沒看見最嚴重的一個。」他短促嘻笑一陣。「其實,小傷也不是什麼皮肉之傷。他開始大量出血,而我……我束手無策。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失血到斷氣。」他的面容糾結。「像泉水一樣涌出來。」

過了好一陣子,兩人動了動。安德森說:「如果你問,爲什麼對這病人的印象特別深,我也不明白。死狀更慘的病人,我見多了。」

「你告訴過家人嗎?」

「沒有。他們知道我不想繼續行醫,不過他們不清楚原因。」

「你和妻子商量過嗎?」

「偶爾幾次。瑞弗斯,你應該考慮一下現實問題。我成年以後,每天都在行醫。我沒有應急用的外快收入。何況,我還有妻小。」

「考慮過公立醫院嗎?」

「公立醫院不太有……銳氣吧?」

「是考慮因素之一嗎?」

安德森遲疑着。「我個人不覺得是。」

「現實的考慮,我們以後再討論好了。你到了哪個階段才覺得吃不消?你還沒告訴我。」

安德森微笑。「被你講得好像是一種抉擇。在地上撒一泡尿坐着,哪算什麼抉擇?」他停頓一下。「隔天早上。在大病房裏。我記得大家全低頭看着我。那種狀況真的很尷尬。醫生自己都崩潰了,那該怎麼辦纔好呢?」

事後,瑞弗斯例行巡視病房時,間歇式地思索安德森的夢境。他的夢有許多引人憂愁之處。最初,瑞弗斯傾向將驗屍袍視爲病人對他缺乏信心的象徵,更確切而言,是對他的療法沒信心,因爲常穿驗屍袍的醫生想必不是日日戰勝病魔的那一類。瑞弗斯知道安德森對他缺乏信心。他首次與安德森談話,安德森幾乎是拒絕接受治療,堅稱多多休息、成天追着高爾夫球跑,即可不藥而癒。安德森對弗洛伊德略有涉獵,可惜他的知識主要是二手信息,有些知識的來源是立場偏頗的刊物,因此他討厭——或許害怕——他自以爲明白的東西。安德森畢竟是外科醫生,沒理由不懂弗洛伊德療法,但他的錯誤觀念導致他拒絕揭露夢境。然而,他的夢不容忽視,最低限度的原因不外乎,他目前吵得醫院二樓病人全睡不着。由於安德森做噩夢連連驚叫,室友費瑟斯通的病情顯著惡化。另一個問題是,安德森自曝他對血有極端恐懼,瑞弗斯開始暫且賦予驗屍袍另一套詮釋。如果安德森繼續行醫,即使以平民身份擔任外科醫生,勢必揮不去他在法國戰場目睹的慘狀,而他又只能靠行醫養家餬口,走投無路之下,他也許動過尋短的念頭?從這角度詮釋,既能解釋驗屍袍,又能說明他驚醒時的極端恐懼。現階段,瑞弗斯對安德森的認識不夠深,無法確認自殺的可能性多高,但此事絕對需要掛在心上。





每下樓梯一階,氯氣就更濃。薩鬆覺得格雷夫斯腳步躊躇起來。「你沒事吧?」

「我受不了這種臭味。」

「那我們乾脆不要——」

「不行,繼續走。」

薩鬆推開游泳池的門,全池無人,宛如白牆之間的一塊綠石板。他與格雷夫斯開始卸裝,把衣服放在牆角的長椅上。

「你的室友是什麼樣的人?」格雷夫斯問。

「還好。」

「瘋癲嗎?」

「表面上沒有。跟他聊過幾次,我發現最好避免再談德國間諜的話題。喔,對了,我查出房門沒鎖的原因了。三個星期前,有個病人自殺死了。」

格雷夫斯瞥見薩鬆肩膀上的疤痕,停下來仔細看。被人這樣檢視,視線久久不移,看得仔細,看得事不幹己,宛如一個小男生檢查另一個小男生膝蓋上的傷疤,被看的人會產生異樣安詳的感受。「哇,非常整齊。」

「不是嗎?醫生一直告訴我,傷口有多漂亮。」

「你的運氣不錯嘛。假如中彈的地方向下一吋——」

「運氣好也比不上你。」薩鬆望向格雷夫斯大腿上的炮彈碎片傷。「假如再向上一吋——」

「如果你想拿女子唱詩班的笑話來消遣我,省省口水吧。我已經聽太多了。」

薩鬆縱身入水。一片無聲的綠世界,只聽見氣泡逸出鼻孔的聲音。一旦冷水的衝擊感消失,什麼感覺也不剩,只覺得胸腔壓力變大,最後不得不浮出水面,重返空氣、聲響、燈光、波瀾盪漾的世界。他游到一邊,抓着泳池壁。格雷夫斯的黑色腦袋在另一邊浮沉,意有所圖地前進。薩鬆心想,受傷的事可以拿來開玩笑,沒錯,但受傷確有其事。薩鬆肩膀中彈,躺在醫院,當時有個大男孩,頂多十九歲大,身上也有一個整齊的小彈孔,差別在於他的彈孔在雙腿之間。搶救的過程令人不忍看,同院的病患卻被迫旁觀,因爲院內大爆滿,治療時毫無隱私可言。每天兩次,護士推着吱嘎響的推車進來,大男孩的眼珠跟着護士流轉。

薩鬆回憶到這裏,閉上眼皮,潛水去抓格雷夫斯的腿,格雷夫斯扭身掙扎,頭如黑巖,搗散出白沫。「放手,」他最後驚叫,把薩鬆推開,「不是人人都有全套的肺臟啊。」

泳客漸漸多了。兩人再遊幾分鐘,離開泳池,開始着裝。格雷夫斯上衣罩頭時說:「對了,有件事應該告訴你。對不起,我把你想刺殺勞合·喬治的事說給瑞弗斯聽了。」





瑞弗斯值班巡視的最後一站是伙房。庫珀太太面帶備戰的微笑迎接他,粗壯的手臂上有大煎鍋濺出的油漬。「醫生,昨天晚上的燉牛肉怎樣呀?」

「我大概從來沒嘗過那種美味。」

庫珀太太綻開笑臉。「手邊有什麼材料,我們儘量湊合煮就是了,醫生。」她的神情一沉,表現透露祕密的表情。「牛肉是煮得嫩啦,簡直是還會走路。」

十時過幾分,瑞弗斯回房,發現薩鬆正在等他,頭髮未乾,渾身散發氯氣味。「遲到了,對不起,」瑞弗斯邊說邊打開門鎖。「我剛進廚房假裝自己懂得烹飪。進來吧。」他指向辦公桌前的椅子,請薩鬆坐下,把帽子與手杖扔向一旁,正欲解開皮帶扣環,突然想起軍醫處長今天會來。他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拿起薩鬆的檔案。「昨晚睡得好不好?」

「非常好,謝謝你。」

「你顯得很有精神。我很高興認識格雷夫斯上尉。」

「對,我猜,你跟他見面,獲得不少信息吧。」

「啊。」瑞弗斯正要掀開檔案卻停手。「你的意思是,他講了一些你不想告訴我的事?」

「未必。只是,有些東西,我希望能親自告訴你。」無言片刻之後,薩鬆突然說,「我不能理解的是,憑格雷夫斯的學識,怎、可、能不懂修辭學的常識。」

瑞弗斯微笑。「暗殺勞合·喬治只是你的一種修辭,對吧?」

「我根本不打算殺他。我說的是,我覺得有殺首相的衝動,可惜辯解也沒用,只會被關進瘋人院,‘猶如達德[11]之輝煌往事。’——照本引述給你聽。」他環視辦公室。「只不過,情況演變到——」

「本院不是瘋人院。你也沒有被關。」

「對不起。」

「你真正想講的是,格雷夫斯對你的話太認真了。」

「不只是這樣。他把我做過的一舉一動全解釋成成成……精神崩潰狀態,對他自己有好處,因爲這樣做,他就不必捫心自問一些尷尬的問題,比方說,爲什麼他贊同我反戰的觀點,自己卻什麼動作也沒有。」

瑞弗斯靜候幾秒。「我知道理查德·達德是畫家。他生前還做過什麼?」

沉默片刻。「他害死親生父親。」

薩鬆的語氣略顯困窘,令瑞弗斯不解。病患視他爲父親,他習以爲常了,畢竟他比最年輕的病患大了三十歲。但以薩鬆的年齡,這種現象出現得這麼早,倒是罕見。「‘輝煌往事’?」

「他……呃……認爲幾個當權的老人該死,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幸運的是——或者是不幸——自己父親的名字排在名單最前頭。他背父親,走了半里路,穿越海德公園,在湖岸衆目睽睽之下,把父親丟進九曲湖淹死。格雷夫斯和我之所以知道他的事,只是因爲他的兩個甥孫埃德蒙和朱利安和我們一起躲在戰壕裏。」淺笑消失了。「後來,埃德蒙死了,朱利安喉嚨中彈,變成啞巴,另一個兄弟也死了。加利波利戰役[12]。」

「和你弟弟一樣。」

「對。」

「你父親也去世了,對不對?他去世的那年,你多大?」

「八歲。不過,在他死前那段時間,我不太常見到他。他在我五歲那年離家。」

「你現在還記得他嗎?」

「記得一點。我記得喜歡被爸爸親,因爲他的小鬍子刺刺癢癢的。我的哥哥和弟弟去參加葬禮。我沒去——據說是傷心過度。不去也好,因爲他們回來心驚膽戰的。原因是,葬禮以猶太儀式舉行,他們不懂狀況。我哥說,有兩個老男人戴着古怪的帽子,走來走去,嘰裏呱啦講着外星文。」

「你一定有兩度痛失父親的感覺吧。」

「對,爸媽分居是第一次,去世是第二次。」

瑞弗斯凝視窗外。「假如你不是幼年喪父,你覺得人生會有什麼樣的差別?」

沉默許久。「受更好的教育。」

「你不是讀過馬爾堡學院?」

「沒錯,可是,我的程度落後同學好幾年。我母親的理論是,小孩的心靈脆弱,頭腦的負荷不宜太重。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跟上。我沒拿到劍橋學位就輟學了。」

「後來呢?」

薩鬆搖搖頭。「沒什麼大事。打打獵,玩玩板球。寫一寫詩。寫得不是很高明。」

「你當時不覺得……不太滿意嗎?」

「對,可是,我想不出辦法,感覺像生了三個頭,全想走不同的路。」淺淺一笑。「結果是原地踏步。」

瑞弗斯等着。

「我的意思是,其中一個是騎馬、打獵、打板球的我,另一個……另一面……對詩和音樂之類的東西有興趣。當時我好像無法……」他十指交扣。「把他們綁在一起。」

「第三個呢?」

「什麼?」

「你不是有三個頭?」

「有嗎?我的意思是兩個。」

啊。「後來開戰了。你在第一天就報名?」

「對,投筆從戎。迫不及待想從軍。」

「你的長官寄給醫評會幾份報告,對你讚不絕口。你知道嗎?」

喜悅之情涌現。「我想,軍隊大概是真正讓我有歸屬感的唯一地方。」

「而你卻和軍隊切斷關係。」

「對,因爲——」

「我現階段不想追究原因。我比較感興趣的是結果。對你產生的影響。」

「孤立感吧。我現在沒辦法跟任何人交談。」

「你可以跟我交談啊。或至少,我認爲你可以。」

「你不會講傻話。」

瑞弗斯把頭轉開。「我很高興。」

「笑啊,我不介意。」

「劍橋本來不是想請你去上班嗎?訓練候補軍官。」

薩鬆皺眉。「對。」

「你卻不接受?」

「對。我當時的想法是,不是進監獄,就是去法國打仗。」他呵呵一笑。「被送進這裏,在我預料之外。」

瑞弗斯看着他環視辦公室。「平平安安過日子,你受不了,對不對?」他等着迴應。「現在,你平安過了十二個星期的日子。至少。再拒絕服役下去,你可以平安待到戰爭結束。」

薩鬆的頰骨浮現兩朵紅暈。「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沒說是。」瑞弗斯停頓一下。「照你的反應,好像認爲我用言語攻擊你,而我其實只是指出事實。」他傾身向前。「如果你維持抗議的立場,在戰爭結束之前,你可以天天過自己的生活。完完全全。平平安安。」

薩鬆移動坐姿。「我不能替別人的決定負責。」

「別人去死,你卻過着安穩的日子,你不覺得難受嗎?」

一陣怒火燃起。「這個臭國家上下,好像沒有第二個人覺得難受啊。估計我也能學會袖手旁觀。跟其他人一樣。」





布恩斯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雨水打糊了景觀,將天空與丘陵融合爲一抹灰色。他討厭雨天,因爲大家全躲在屋內,在病患休息室坐着聊天,不是假裝客氣就是言不及義,談論着戰爭戰爭戰爭。

一陣較強的風吹來,對着玻璃窗潑灑雨滴。他一定要想辦法出去。院方不禁止病患外出,甚至鼓勵病人多出去走走,但他自己不常出門。他拿起外套,下樓,在走廊遇見負責他那一區的護士。護士看着他穿着外套,一臉訝異,但沒有問他想去哪裏。

走到大門口,他停下腳步。由於他住院太久了,能去的地方顯得無限多,幸好種種可能性迅速凝聚成兩個:不是進愛丁堡市區,就是脫離愛丁堡。他沒什麼好猶豫的,因爲他自知不想面對車流。

他搭上公交車,在靠近車門的長椅上坐下。最初幾站,車上的乘客很多,擠來擠去的乘客散發羊毛布泡水的氣味,不時碰撞他的膝蓋,令他繃緊神經,因爲他不喜歡與人接觸,也討厭這種臭味。幸好,每停一站,乘客愈來愈少,最後除了一位老人與司機之外,只剩他一人。馬路愈走愈窄,樹葉刮刷着公交車車身,有一段樹枝劃過車窗,發出近似機關槍的噠噠聲,逼得他咬脣,以免失聲驚叫。

到了下一站,他下車,站在一條鄉間小路里,來回張望,不知應該先做什麼事,因爲他許久不曾單獨外出。雨滴從樹上滾落,顆顆肥大、多汁,持續不斷,專找衣領與頸子之間的暖處降落。他又來回張望着小路。不遠處,一隻斑尾林鴿咕咕叫着,聲音單調。他走向小路對面,從樹林之間上山。

爬坡、爬坡,直到前方被鐵絲網籬笆擋住。鐵絲被風吹得抽搐。一簇灰色羊毛被尖刺鉤住。布恩斯眨掉眼中的雨水。他撥開兩條鐵絲,緩緩鑽進去,袖子被鉤到了,他使勁想掙脫,忙出一身汗。

這時他打着抖,開始在一片犁過的田野邊緣前進,腳步凌亂,不時踩滑、跌撞,受泥濘阻礙的靴子沉甸如鉛塊,與腿肌拔河。硬邦邦的卡其制服裏面的身體溼冷,唯有膝蓋被卡其布摩擦得灼燙。

他踏上一座小山的斜坡,迎風繃緊身體,風彷彿想把他從山腰颳走。他抵達山頂時,一股更強的陣風颳得他暫停呼吸。之後,他低着頭走,有時停下來,以雙手蒙鼻深呼吸。雨打在他的頭上,從帽頂往下流,鼻骨與下頜開始痠痛。他停下來,望向田野,雨霧朦朧了距離感,他不知該前往何方,也不明白原因,但他認爲應該找地方躲雨,於是不顧步伐笨拙,拔腿在山頂奔跑,目標是遠處的樹林。泥濘拉扯他的腳,他不得不減速行走。每一步皆需耗費每一步的心力,必須奮力舉靴,纔可脫離吸盤似的泥地。他的理智已無法做比較,但痠疼的大腿記得。他聆聽着炮彈的咻聲。

最後走到樹林時,他在最近的一棵樹下面坐下,背靠着樹幹,一時之間完全沒動作,雨珠匯聚鼻尖,流進合不攏的嘴,他也不擦拭。接着,他眨眨眼,以溼衣袖擦一把臉。

坐一會兒後,他站起來,開始在樹林間盲目踉蹌,腳屢屢被蕨類植物勾纏。某種東西劃過臉頰,他提手撥開,手指摸到黏液,猛然抽手。他轉身,見到一隻死鼴鼠,看似懸浮在半空中,帶血的黑毛成刺,粉紅色小手交握胸前。

他擡頭看見,這棵樹上掛滿了動物死屍,像果子一樣垂懸,整條樹枝滿是腐爛程度不一的死鼴鼠,另外有一隻雪貂、一隻黃鼠狼、三隻喜鵲、一隻狐狸。狐狸離他相當近,嘴脣向外翻,露出血牙。

他開始跑,樹卻攔着他,大樹枝打中他的臉,小樹枝想刮傷他,樹根想絆倒他,令他一度撲倒,但他立即爬起來,繼續狂奔,外套沾滿爛泥與枯葉。

跑出樹林之後,他在犁溝涉水前進,聽見瑞弗斯的聲音,清晰如夢境:如果你現在開跑,你永遠停不下來。

他轉身往回走,但他知道瑞弗斯的呼喚是幻覺,瑞弗斯本人也同樣可能說:快離開這裏。他又站在樹下。心情稍微平靜之後,他記得以前見過這種樹。動物不是照往例被釘在樹上,而是被綁住翅膀、腳、尾巴吊着。他開始解開一隻喜鵲,翅膀被他扯斷,自己的牙齒不禁格格打戰。接着,他再鬆綁一隻喜鵲,然後是狐狸、黃鼠狼、雪貂、鼴鼠。

鬆綁所有屍體後,他將它們在樹幹的周圍排成一圈,坐在圈圈裏面,背靠着樹幹。樹皮粗糙,他凹凸不平的脊椎體會得到。他把雙手插進兩膝之間,環視同伴組成的圓圈。這下子,它們可以迴歸塵土了。他很想躺下來陪它們,但衣物將它們與他隔開。他起身,開始脫衣。衣褲剝光後,他低頭看自己。他的裸體蒼白如樹根。他雙手遮住下體,不是因爲他害羞,而是因爲下體看起來不搭調,與全身其他部位不太兼容。接着,他細心折好衣褲,放到圓圈外面,再坐下來,背靠着樹幹,仰頭望穿花飾窗格似的枝葉,看着疾走的灰雲。

天色暗了,空氣變得更冷,但他無所謂。他不想動。來對地方了。這裏纔是他原本想來的地方。





傍晚時分,布恩斯仍未回醫院,大家纔開始擔心。見到他穿外套出去的護士自責不已,認爲當時應該攔人才對,但沒人責怪她。全院病患當中,除了一兩位自殺傾向極高的病人,都可以隨意自由進出。一天下來,布萊斯與瑞弗斯幾度商議,想決定何時才應該報警。

布恩斯在六點回來,上樓時無人注意到,拖進來一道泥巴、枯枝、落葉。他累到無法思考,腿很酸,餓到無力,卻又害怕想到食物。

達菲護士見到他時,他正要開門進寢室。護士衝過去斥責他。她的外形很像灰褐毛的小鳥,嘰嘰喳喳的嗓音更與小鳥一致。她逼布恩斯當場脫掉衣服,似乎想提議親手拿毛巾替他擦身,被他否決。護士丟下他,幾分鐘後抱來一大堆熱水袋與毛毯,仍想痛斥他一番,但念在他疲態畢露,壓着枕頭躺着,她按捺住火氣,只陰陰地說,她通知瑞弗斯醫生了,醫生一有空會立刻上樓來。

我大概贊成吧,布恩斯心想,但他無法把這念頭當真。他交叉雙臂壓着臉,幾乎在瞬間睡着。他重返樹林,這次置身圓陣之外,但能看見自己在圈內。在層層垢斑的樹皮襯托下,皮膚白如牛油。一道日光滲透樹葉而下,找到其中一隻喜鵲,將羽毛照耀成藍寶石、綠寶石、紫水晶。他心想,沒理由回去了。不如在這裏永遠待下去。

他睜開眼睛時,發現瑞弗斯坐在牀邊,看樣子是坐了好一陣子,眼鏡擱在大腿上,一手捂眼。房間很暗。

瑞弗斯似乎察覺布恩斯在看,因爲片刻之後他展露笑顏。

「我睡多久了?」

「差不多一小時。」

「害大家操心了,對不對?」

「別管那麼多了。你能回來,纔是最重要的事。」

回醫院途中,布恩斯反反覆覆自問回來的原因。如今,他醒來發現瑞弗斯坐在牀邊,不知被病人靜觀,強打着精神與耐性,布恩斯這才醒悟,回來的原因正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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