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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格雷夫斯雙脣微張,擡頭凝視克雷格洛卡黃灰色的巨大門面。「我的天。」

薩鬆循他的視線望去。「跟我昨天的感想一樣。」

格雷夫斯拎起行李,兩人一同走上門階,穿越黑白地磚的玄關,來到大走廊。薩鬆開始微笑。「你挺會押解囚犯的嘛。」

「好吧,對不起。天啊,今天好累。這班火車每站都停,你知道嗎?」

「把你送來就好。謝天謝地。」

格雷夫斯斜眼看他。「有這麼糟嗎?」

「嗯。差不多。」

「你大概還沒見到醫生吧?」

「見到瑞弗斯了。對了,他叫你馬上去找他。不過,先去放下行李,應該沒關係。」

格雷夫斯跟隨薩鬆登上大理石樓梯,來到二樓。

「這間。」薩鬆打開門,靠向一旁,讓格雷夫斯入內。「這是客房。你的門居然有鎖。」

「你沒有?」

「沒有。連浴室都沒鎖。」

「可憐的薩,義工救護隊圍上來,你可要自己反抗她們。」格雷夫斯把行李提至最靠近他的椅子放着。「說真格的,這裏的感覺怎樣?」

「說真格的,慘透了。來吧,你越早去見瑞弗斯,我們越早有機會談一談。」





「薩鬆交代我轉交這東西。」

瑞弗斯默默接下信封,不拆封就擺在桌上。「你剛見到他,覺得他的狀況如何?」

網簾從窗口吸進一陣風,一股酸橙樹的氣息入侵辦公室。甜香撲鼻。格雷夫斯排斥所有的香味。他這時抹掉上脣的汗珠。「比較鎮定了。事情總算安頓下來,能鬆口氣了。」

「我倒不覺得安頓了多少。他想走,隨時可以走,你應該瞭解吧?」

「他不會走的,」格雷夫斯語氣堅決,「他進這裏就不會出事。只要和平主義者不要來煩他。」

「今天下午,我找他長談過了,不過我仍不太清楚事情的經過。我懷疑,檯面下發生了不少事情吧?」

格雷夫斯微笑。「可以說是。」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薩鬆寄給我一份他的宣言。我當時在懷特島的康復院休養——」

「他事先沒找你談過?」

「沒有,我一月之後就沒見過他了。我一接到宣言,整個人嚇呆了,當下知道這宣言對他有害無益。我認爲不會有人效法他的行爲,他只會平白無故自毀前途。」他停下來。再次開口時,他的咬字非常清晰明確。「西格弗裏德·薩鬆是我認識的排長裏面最優秀的一個。士兵很崇拜他——假如他叫弟兄去斬德軍的頭,放在托盤上端給他,弟兄二話不說照做。而他也疼弟兄們。逼他和弟兄隔絕,等於是要他的命。被軍法審判的結果就是這樣。」

「他進本院,不也和弟兄隔離?」

「對,不過,他仍有出院重逢的機會。精神崩潰,大家都能接受。良知逃兵就沒那種福氣了。」

「所以你認定——」

「非阻止他不可?對,我寫信給指揮官,請他再爲西格弗裏德安排一次醫評會。他已經躲過一次了。然後,我聯絡幾個友人,勸他們把他的言行視爲精神崩潰。接着就是正面對付西格弗裏德了。我知道,寫信疏導沒用,非親自見面不可,所以我去體檢,通過之後回到利瑟蘭[9]。當時他剛把十字勳章扔進默西河,身心狀態驚人。這事他告訴過你嗎?」

瑞弗斯猶豫一陣。「我相信醫評會報告裏有。」

「總之,我勸了很久,最後他終於明白道理了。」

「你認爲,他屈服的原因是什麼?」

「他只是沒辦法繼續否認自己有病。」

瑞弗斯不迴應。寂靜愈來愈深沉,猶如一場雪,無足輕重的片片雪花逐秒蓄積,直到鋪天蓋地。

「不對,不是這樣,」格雷夫斯說,他的鼻樑斷過,凹凸不正,有如拳擊手的臉,「是我騙他的。」

瑞弗斯擡頭,眼鏡跟着反光。「對,我猜你大概是。」

「我對着聖經發誓他不會被軍法審判,不過我其實不確定。我認爲,如果他再堅持下去,軍方可能會辦他。」

「有可能。不過,你也知道,即使你不明言,把他診斷爲精神崩潰的好處也相當明顯,軍方一看就知道。」

「那也不能改變我說謊的事實。他之所以屈服,是因爲他對我的話信以爲真。同樣的一句話出自別人的嘴巴,他絕對不信。」他停頓一下。「你認爲,我這樣做是失策嗎?」

瑞弗斯輕聲說:「我認爲,你已經爲朋友盡了力,雖然對他的理念幫助不大,不過,反正他的理念也沒有實現的一天。你覺得醫評會難勸嗎?」

「相當難。比較年輕的一個很同情他。另外兩個……算了。我的印象是,他們不相信世上有彈震症,認爲純粹是懦夫的行爲。我從頭就打定主意,不讓他們朝那種方向去思考。我舉去年的一個例子告訴他們,他獨自攻下德軍戰壕,獲得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提名。我倒想看看那兩人辦不辦得到。另外一個例子是今年四月,那次他的炮擊行動做得轟轟烈烈,在場的人無不告訴我,光是那次炮擊行動,他就應該拿到維多利亞十字勳章。」他頓一頓。「我只希望他們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格雷夫斯微笑。「我哭了好幾次。應該有點幫助吧。我看得出他們在心裏嘀咕,天啊,如果這一個愛哭鬼都通過體檢,另一個會是什麼樣呢?」

「你也告訴他們,他常產生幻覺?」

「對。」格雷夫斯面露些許窘迫。「我一定要說服他們。我沒說出來的事情很多。我沒告訴他們,他揚言宰掉首相勞合·喬治。」

「你也勸他別講?」

「對。我們最不樂見的是西格弗裏德高談戰爭的道理。」

「道理?你的意思是,你贊同他?」

「嗯,對。理論上贊同。理論上,明天就應該宣佈停戰,事實上不會。戰爭會一直打到連貓狗都徵召不到的那天。」

「所以說,你贊同他的觀點,卻不認同他的行爲?這不算硬拗嗎?」

「我不覺得。依我看來,你既然穿上軍服,表示簽了合同,總不能因爲改變心意就片面毀約吧。你照樣可以大聲談個人原則,可以駁斥逼你作戰的那些原則,但到頭來,你還是應該盡義務。我認爲,這樣的話,你得到的尊重會比較多。西格弗裏德的行爲無法改變大家的思維。他也許一心想改變大家對戰爭的見解,但以他的方式是行不通的。」

瑞弗斯雙手交握在嘴前,這時放下手。「我非常贊同你的看法。」

「讓我火冒三丈的是,他基本上比任何人更明白這一點。能和基層士兵溝通的人就是他。他只是被羅素和奧特琳·莫瑞爾[10]夫人牽着鼻子走。告訴你好了,我以前也欣賞他們。我以前常想,我是不太認同你們,不過反過來說,我看得出,直言反戰需要勇氣……」他搖搖頭。「我現在不欣賞他們了。我發現,羅素已經超出徵兵年齡,奧特琳是女人,這兩人都無法體會他的心路歷程,不過,他們明明看得出他的處境,卻照樣牽着他的鼻子走。他們爲了宣揚個人觀點,不惜犧牲他。我饒不了他們。」他明顯努力平靜怒火。「反正現在結束了。不過我不得不說,我寫信通知羅素說,薩鬆即將住院,叫羅素這傢伙別再去煩他,寫得好暢快。」

沉默片刻之後,瑞弗斯才問:「你呢?你認爲,軍方會派你回戰場嗎?」

「應該不會。其實,駐營醫官告訴我,如果又在法國看到我的肺,他會親手槍斃我。我倒比較希望去巴勒斯坦。」他停頓一陣。「我很高興他來這裏。知道他安全了,我才能放心回利瑟蘭。」

「希望他安全了。」瑞弗斯站起來。「好,該讓你回去找他了。今天是他的第一晚,有人陪伴比較好。」

格雷夫斯走後,瑞弗斯坐下,閉目養神一會兒,然後拆開格雷夫斯轉交的信封,裏面有三張紙,最上面的一張註明四月二十二日,薩鬆以鉛筆寫着:「我受傷後十天,在醫院寫下這些詩。」





他摸索昏暗隧道中,

小手電筒閃爍白熾光,

仇恨氣撲鼻,鋼盔四處撞,

罐、盒、瓶,輪廓朦朧混沌,

偶遇臭榻一牀墊;

地底五十呎探尋,

瑰紅烽火當空一抹現。

絆腳扶牆站,但見人身影

毛毯半覆蓋,駝身沉沉睡,

屈腰扯其臂。

「總部在何方?」無語相呼應。

「醒醒吧,混賬!」(他數日無眠。)

「帶我通行此惡境。」

腳踢無言軀顏;

鐵青面容顯映

雙目直瞪,十日前臨終

苦楚滯眼中

血指握創傷。

他驚喘跌撞,持續前行

直至黎明幽光滲窄梯,

照亮殘喘地底之生靈,

轟隆炮聲隱隱入耳際。

驚懼汗涔涔,

摸黑登梯入晨曦。





致將軍

周前衆兵會師遇將軍,

「早安、早安!」聲聲喚,

將軍笑迎之兵今泰半騰雲,

幕僚無能似豬玀,衆兵罵官。

殘兵荷槍扛揹包,朝阿拉斯挺進

哈利對傑克私語:「快活將軍恰如駑民。」





但將軍揮軍賜死兩兵命。





致主戰派人士

我從地府再復返,

惡念充懷諄諄談;

殉國祕辛言侃侃;

帶回幽淵諸邪靈。

血染青春臉龐,

黯然滯陷泥塘,

如是慘事且聽聆,

直至慘死士兵歸返

匍匐迴歸人寰,

手足斷折曲扭,

悲鳴淒厲哀泫,

將士路過無人瞅。





戰火爲君熠熠閃,

凱旋聖瀆恰參半;

壯烈捐軀榮勳。

引燃輝煌目光。

惡咒卻降臨吾身,

永生萬載難逃遁,

親睹袍澤慘捐軀,

吾心之傷紅滾滾。





瑞弗斯對詩歌的涉獵不深,要他對這三首詩發表感想,他覺得不太好意思。但他隨後提醒自己,他應以心理醫生之身份看待,而非以文評者自居。而從醫生的角度來看,這三首詩耐人尋味,特別是最後這一首。

詩中的一切暗示,薩鬆對作戰經驗的態度與一般軍人正好相反。典型的病患抵達克雷格洛卡時,通常會煞費苦心遺忘當初觸發神經官能症的重大事件。即使病患認識到忘也忘不了,病患的親朋好友通常會鼓勵他們努力遺忘過去,甚至前幾任的心理醫官也會如此鼓勵他。病患體驗到的慘事,白天只被壓抑一部分,晚上則是變本加厲反撲,導致戰爭神經官能症最典型的病徵:戰場夢魘。

既然病人忘不了戰場苦難,瑞弗斯的療法有時索性建議病人每天花一些時間回憶,不是沉溺在當時的情景,也不是儘量假裝事情沒發生過。通常,病患進入這種療程一兩星期後,夢魘發生的頻率與恐怖的程度會開始減低。

薩鬆回憶戰場往事的態度堅決,或許能解釋他提前快速康復的現象,但以他的病例而言,他的動機與其說是爲了挽救個人的精神狀態,倒不如說是決心向老百姓灌輸戰爭不仁的觀念。寫詩顯然具有療效,但瑞弗斯繼而懷疑,撰寫宣言或許也具有療效。他認爲,薩鬆的詩與宣言來自一個理念,兩者皆有助於治癒夢魘幻覺。果真如此的話,若想勸薩鬆屈服並歸建,勢必比瑞弗斯的預期來得更加複雜,風險也更高,而且極可能促使病情復發。

他嘆一口氣,把詩收回信封,看看手錶,知道巡房的時間到了。他才走到大樓梯的底部,便看見坎貝爾上尉彎着腰向後退,走出漆黑的伙食部。

「坎貝爾?」

坎貝爾旋身。「啊,瑞弗斯上尉,我正想找你。」他走過來,以竊竊私語的口氣說話,而坎貝爾竊竊私語的音量往往很大,整條走廊都聽得見。「院方安排住進來的那傢伙。」

「他姓薩鬆。怎樣?」

「他該不會是德國間諜吧?」

瑞弗斯深思熟慮一會兒。「我認爲不是。德國人從來不會自稱‘西格弗裏德’。」

坎貝爾面露詫異。「所言甚是。」他點點頭,匆匆拍瑞弗斯的肩膀,然後走開。「我只是想跟你提一下。」他回頭喊。

「謝謝你,坎貝爾,我很感激。」

瑞弗斯在樓梯底駐足片刻,下意識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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