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窗戶在瑞弗斯的辦公桌後面,窗外光線直接落在薩鬆的臉上。他膚色慘白,眼袋紫黑暗沉。除此之外,別無顯著的神經失調徵兆。沒有碎動、抽搐、眨眼,也不見反覆低頭閃躲早已引爆的炸彈。薩鬆的雙手忙着一大堆事,把玩着杯子、碟子、盤子、三明治、蛋糕、方糖夾、湯匙,動作沉穩無比。瑞弗斯舉杯就口,不禁微笑。請新來的病患喝下午茶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省略許多神經方面的檢查。
目前爲止,他尚未正眼看瑞弗斯。他微微偏頭坐着,可輕易解讀爲傲慢,但瑞弗斯認爲他害羞的可能性較高。他的語調略顯含糊,用字有時遲疑,有時匆促,口吃的習慣或許被掩飾了,但瑞弗斯心想,這種口吃是從小到大的習慣,而非近來神經衰弱導致的那種在意他人看法的口吃。
「趁我還記得,趕快告訴你一件事,格雷夫斯上尉來電說,他晚餐之後會到。他沒趕上火車,要我代他道歉。」
「他還是想來?」
「對。」
薩鬆面露如釋重負狀。「你知道嗎,我不記得格雷夫斯這輩子有哪次趕上火車。除非是有人到車站把他送上車。」
「我們相當關心你。」
「以免瘋子失蹤?」
「我不會用那種字眼。」
「沒等到他,我倒無所謂,甚至也不意外,只以爲他睡過頭了。他最近忙着……替我奔走。想操縱醫評委員會,需要費多大的心血,你一定不知道。」
瑞弗斯把眼鏡推向額頭,揉一揉鼻樑兩側的眼窩。「對,我不知道。你可能覺得我幼稚,不過……對我而言……醫評會被人操縱的這種指控是相當嚴重的事。」
「我沒有怨言。我得到的待遇十分公平而合理,也許比我應得的待遇更好。」
「他們問了你什麼問題?」
薩鬆微笑。「你不知道嗎?」
「你指的是報告的話,對,我讀過了。我還是想聽聽你的自述版。」
「喔。他們問我:‘是不是基於宗教因素而反戰?’我回答,不是。其實,他們的問法挺好笑的,乍聽之下,我還以爲問題是:我反不反對打着宗教旗號的戰爭?他們又問我:‘是不是自認有資格敲定停戰日?’我說,我沒想過個人資格的問題。」他瞥向瑞弗斯。「其實不然。接着呢……接着,朗登上校問:‘你的朋友告訴我們,你投彈的技巧非常厲害。你不是至今仍討厭德軍嗎?’」
無言半晌。瑞弗斯背後的網狀窗簾隨風起舞,形成閃亮的弧形,送來一襲涼風,輕拂兩人的臉孔。
「你怎麼回答?」瑞弗斯說。
「我不記得了。」薩鬆的口氣變得不耐煩。「當時隨便回答也沒關係。」
「現在有關係。」
「好吧。」薩鬆淡淡一笑。「對,我是挺懂投彈的技巧。不對,我現在不討厭德軍了。」
「換言之,你以前討厭?」
薩鬆面露詫異。對方的說法首度與他的預期相左。「一小段時間而已。確切而言,是去年四五月。」
瑞弗斯沉默片刻,等着。一會兒之後,薩鬆以近乎不情願的口吻說:「我有個朋友戰死了。那一陣子,我每晚出去巡邏,想宰德軍泄恨。或者是,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的目的。到後來,我究竟是想殺德軍,或者是替德軍制造殺我的機會,我自己也不清楚。」
「‘瘋狂傑克’[7]。」
薩鬆愣住了。「格雷夫斯果真透露不少東西,不是嗎?」
「醫評會有必要知道這類事情。」瑞弗斯躊躇着。「冒非必要的風險是戰時神經官能症的一種先兆。」
「是嗎?」薩鬆低頭看手。「我沒聽說過。」
「噩夢和幻覺是後來的症狀。」
「到底什麼是‘非必要的風險’?我做過最瘋狂的事情,全是照軍令去做的。」他擡頭看,以決定是否應繼續。「上級派我們去找一具德軍屍體,摘下制服上的營徽。上級認爲他已經死了兩天了。顯而易見,如果我們拿到營徽,那麼就能知道對手是什麼軍隊。那天晚上滿月,一朵雲也看不見,瘋狂到了極點,不過我們還是照命令出發。後來呢,我們終於到了那地點,結果發現了什麼?那個人死了好久,不止兩天,而且是法軍。」
「你們怎麼辦?」
「脫掉他的一支軍靴,帶回去給營部。腿的一部分在裏面。」
瑞弗斯再沉默片刻,然後開口。「我猜,我們不準備討論噩夢吧?」
「聽你的。」
「是——的。不過,軍隊心理醫官的職務有一種矛盾——命令病患坦白,反而問不出什麼東西。」
「我會照你的意思儘量坦白。我剛從法國戰區回國時,的確做過幾次噩夢,現在沒有了。」
「幻覺呢?」
薩鬆覺得比較難啓齒。「那時候,一覺醒來,總覺得,噩夢不一定馬上停止。所以,那時候我常看見……」他深吸一口氣。「屍體。半邊臉被射爛的男人,在地板上爬行。」
「是你清醒時看見的?」
「我不清楚。應該是吧,因爲我看得見護士。」
「每次都是晚上嗎?」
「不一定。有一次發生在白天。那天,我去俱樂部吃午餐,吃完後,走到外面,坐在長椅上,接着……我八成是在打盹兒。」他強迫自己繼續敘述。「醒來時,發現人行道上滿地是屍體,有腐屍、新屍,有黑有綠。」他噘嘴。「路上的行人踩到他們的臉。」
瑞弗斯深呼吸。「你說,這是你剛醒來看見的東西?」
「對。我那段日子白天常睡,因爲我害怕晚上睡着。」
「這些情況什麼時候停止的?」
「一出院就停止了。那裏面的氣氛真的很可怕。有個男人常吹噓他殺死德軍俘虜的事。跟那種人生活在一起的滋味可想而知。」
「後來,你沒有再做噩夢了?」
「對。我現在當然會做夢,不過跟戰爭沒關係。有時候,一覺醒來,夢好像繼續進行,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他猶豫着。「不知道算不算反常。」
「希望不是。我自己也常有這種現象。」瑞弗斯向後坐。「你現在回顧住院期間,會不會自認當時罹患‘彈震症’?」
「我不知道。有人來探病,對我舅舅說,他認爲我得的是彈震症。我爲了反駁,住院期間寫了一兩首不錯的詩。這……個……嘛……」他微笑。「我自己覺得寫得不錯。」
「你認爲,驚嚇過度的人寫不出好詩?」
「對,我認爲不可能。」
瑞弗斯點頭。「也許是。方便讓我拜讀嗎?」
「當然可以。我有空抄一份給你。」
瑞弗斯說:「接下來,我想探討……宣言背後的心態。你說,你的出發點不是宗教因素?」
「完全不是。」
「你自認是和平主義者嗎?」
「我不認爲是。我喊不出‘沒有一場戰爭是合理的’這種口號,因爲我在這方面的想法還不夠周詳。也許有些戰爭的理由站得住腳吧。也許這場戰爭一開始很合理。我不贊同的只是,以目前的殺戮而言,這場戰爭的目標——管它是什麼目標——我們不得而知——已經無法合理化。」
「你說,你思考過你講這種話的資格?」
「對。說出這種話,別人作何感想,我太瞭解了。區區一個少尉,竟敢囉唆什麼‘立刻停戰’?換個角度看,我親身上過戰場,起碼也有講話的資格,不會比那些坐在俱樂部裏面的老頭不夠格。那些老頭只會咯咯笑着說‘耗損’‘折損人力’之類的字眼……」薩鬆揣摩老人的嗓音,模仿的口氣惡毒。「‘上一場小衝突的損失沉重。’親眼見過士兵戰死的人不會講這種話。」
「有知識、夠敏感的人也不會講那種話。」
微微彆扭的一陣沉默。「我倒認爲,例外不是沒有。」
瑞弗斯呵呵笑。「重點是,你恨老百姓,對不對?宣言裏提到‘麻木’‘自滿’‘渾噩不知’。我用‘恨’字,會不會太激烈了?」
「不會。」
「好。去年春天,有一陣子你仇恨德軍,現在,你反過來仇恨絕大多數的英國同胞?」
「對。」
「你對醫評會語帶保留,我覺得挺有道理的。」
「語帶保留不是我的想法,是格雷夫斯的建議。他擔心我的語氣太接近正常人了。」
「你剛提到,醫評會被‘操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送我來這裏的決定,或是類似的決定,早在我見醫評會之前就敲定了。」
「全是格雷夫斯上尉的安排?」
「對。」薩鬆彎腰向前。「重點是,他們不打算以軍法辦我。他們只想把我關起來……」他環視辦公室。「關進比這裏更糟糕的地方。」
瑞弗斯微笑。「更糟糕的地方多的是,相信我。」
「我相信。」薩鬆禮貌地說。
「他們其實本來打算開證明給你?」
「應該是吧。」
「醫評會有人對你說過這事嗎?」
「沒有,因爲已經——」
「事前全敲定了。對。」
薩鬆說:「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
「你認不認爲我發瘋了?」
「不認爲,你當然沒有發瘋。你曾以爲自己瘋了嗎?」
「懷疑過。正視到的事實是我親眼看見人行道躺滿了屍體……」
「在半醒狀態產生幻覺,這種現象稀鬆平常得令人意外。這種幻覺不能和精神病幻覺相提並論。兒童半醒時產生幻覺是常有的事。」
薩鬆開始拉扯着上衣胸前的一段線頭。瑞弗斯靜觀幾秒。「你摘掉它時,心情一定很痛苦吧。」
薩鬆放下手。「不——不。兩腿被射斷,躺在炮彈坑,那才叫作痛苦。我當時是心情鬱悶。」一時之間,他的表情近乎充滿敵意,接着才緩和下來。「摘下來也沒用。不會讓我覺得特別驕傲。」
「被你丟進默西河了,對不對?」
「對。不夠重,沉不下去,所以——」他眼中閃過好氣又好笑的神色「——浮浮沉沉很久,正好有一艘船經過,離我們很遠,在河口那邊,我看着小小一段飾帶漂浮着,再看看那艘船,突然覺得,我想停戰的做法有點像攔船。那艘船上的人假如看見一個小不點在這邊跳來跳去的,雙手揮呀揮,一定不明白我爲了什麼事激動成這樣。」
「所以,你當時覺悟到,喊停也沒用?」
薩鬆擡頭。「還是非喊不可。總不能默默承受吧。」
瑞弗斯遲疑一陣。「這樣吧,我想我們今天已經……已經討論得差不多。你一定累壞了。」他站起來。「明天早上十點見。對了,格雷夫斯上尉一到,你可不可以請他馬上來見我?」
薩鬆也起立。「你剛纔說,你不認爲我發瘋了?」
「我相當確定你沒有發瘋。事實上,我甚至不認爲你有戰時神經官能症。」
薩鬆消化着這份信息。「不然我生的是什麼病?」
「你好像得了一種非常劇烈的反戰神經官能症。」
兩人相視大笑。瑞弗斯說:「有件事,你應該瞭解吧?我的職責是……儘可能改變你精神異常的診斷?我無法假裝中立。」
薩鬆一瞥將兩人的制服盡收眼底。「對,當然。」
晚餐期間,瑞弗斯刻意找布萊斯旁邊的位子坐下。
「怎樣?」布萊斯說,「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我看不出毛病。他沒有顯示憂鬱的症狀,也不激動——」
「生理上?」
「也沒有。」
「也許他只是不想捐軀。」
「如果你暗示他怕死,他會覺得有損人格。平心而論,他在劍橋有個培訓候補軍官的工作等他,所以他不是怕歸建。如果他想保命,大可接受教官的職位。」
「你有沒有注意到……呃……宗教熱忱?」
「可惜沒有。我也希望有。」
兩人相視,微有笑意。「匪夷所思的是,我認爲他甚至不是和平分子,你知道嗎?在我看來,他純粹是對殘殺的慘重感到驚駭,也氣政府不願明示戰爭的目標,不願對戰爭設限。另外,他也對老百姓恨之入骨,以及恨只穿制服、不上戰場的軍人。」
「找他面談,你一定很難受吧。」
「不——會。我估計,他大概把我視爲例外。」
布萊斯露出微微笑意。「你和他合得來嗎?」
「非常合得來。另外,我覺得他……給我的印象比預期來得更深刻。」
薩鬆默默坐在窗下的一桌,兩旁的病患結巴嚴重,薩鬆即使有心與他們交談,也談不出東西,但他樂於獨自沉思。
他回憶起在抵達阿拉斯[8]前一天,當時他在前哨戰壕與主戰壕之間來回踉蹌着,搬着一箱又一箱的戰壕迫擊炮,一次又一次路過相同的幾具屍體,直到扭曲、焦黑的外形開始宛如舊識。途中,他屢次經過滿目瘡痍的白堊地,一雙手露在外面,看似樹倒之後暴露的根,無從分辨死者是英軍或德軍。他也無法勸自己去關心。
「你打不打高爾夫?」
「什麼?」薩鬆說。
「我問你,你打不打高爾夫球。」
一雙藍色小眼,單薄的姜色八字鬍,皇家陸軍軍醫隊的徽章。他對薩鬆伸出一隻手。「我是拉爾夫·安德森。」
薩鬆與他握手,自我介紹。「我會打。」
「你的差點是幾桿?」
薩鬆告訴他。畢竟,何樂不爲呢?人在瘋人院,這種話題顯得全然合適。
「啊,這樣的話,我們可以來場比賽。」
「可惜我沒帶球杆來。」
「叫人寄過來嘛。比這裏更棒的球場,全國沒幾座。」
薩鬆張嘴想回應,這時門邊傳來一陣騷動。他依稀能判斷,好像有人在嘔吐。他看見一個面有病容的瘦男人站着,不停哽咽、嘔吐。兩位救護隊的女義工奔向他,拿着沒用的餐巾擦拭他的制服,對他嘖有煩言,大驚小怪,最後義工終於想通了,把他帶出食堂。兩扇對開門自動關上。沉寂幾秒之後,大家若無其事,嘈雜交談聲再起。
瑞弗斯站起來,推開餐盤。「我該走了。」
「吃完再走嘛,」布萊斯說,「你平常就已經吃太少了。」
瑞弗斯拍拍上腹部。「別擔心,我還沒有瘦到不成人形。」每當瑞弗斯想上頂樓,又不想在途中被六七人攔下,他會改走後樓梯。後樓梯間的牆壁爬滿水管,隨樓梯轉彎處而扭轉,不時像人類腸子咕咕出聲。樓梯間昏暗,空氣沉滯,汗珠逐漸在髮根形成。終於來到頂樓時,他推開門,踏進走廊,情緒才放鬆,因爲走廊的空氣至少涼爽。然而,走廊漫長而狹窄,左右各一排褐門,缺乏自然光,每次走進來,他的情緒必定低迷不振。「就像見不到天空的戰壕」是一位病患對這條走廊的描述。瑞弗斯覺得再貼切不過了。
布恩斯坐在牀上,兩位義工替他脫掉制服上衣與襯衫,枯黃的皮膚裹不住暴凸的鎖骨與肋骨,褲腰比實際腰身大許多號。
一位義工拉一拉他的腰帶。「可以再塞一個人進去喲,」她微笑說,哄着布恩斯,「要我跳進去嗎?」另一位義工繃着臉,暗暗警告她,瑞弗斯在場,不宜亂來。「上尉,我去拿海綿來清理。」
她們匆匆走過瑞弗斯,抵達走廊盡頭時,緊張地嘻嘻爆笑出來。
儘管臥室不冷,布恩斯的手臂仍起雞皮疙瘩,吐氣裏有揮之不去的穢物味。瑞弗斯在他身邊坐下,不知該講什麼話,心想,不說也好。過了一會兒,他覺得牀鋪搖了起來,伸一隻手過去摟摟布恩斯的肩膀。「情況沒有改善嗎?」他問。
布恩斯搖搖頭。片刻之後,瑞弗斯站起來,從門後的鉤子上取下布恩斯的外套,爲他披上。「在你自己的房間用餐,會不會比較容易?」
「有點吧。這樣,我就不必擔心干擾到其他人。」
對,布恩斯確實會擔心干擾到其他人。布恩斯的病例最令人鼻酸的特點或許是,他偶然會乍現愉悅可親的一面,讓人不禁揣測他年少的模樣。
瑞弗斯低頭看着布恩斯的前臂,留意到橈骨與尺骨之間的凹槽比一週前更深了。「我幫你準備一盤水果,放在房間裏,好不好?」瑞弗斯問,「你有胃口時,想吃就拿,好不好?」
「好,應該有幫助。」
瑞弗斯起身,走向窗前。布恩斯同意讓我覺得自己有用,他心想。「好,我叫她們送一點水果上來。」山毛櫸的樹影漸漸拉長,橫越目前無人的網球場。瑞弗斯從窗前轉身。「最近睡得怎樣?」
「不太好。」
「你試過我上次教你的方法嗎?有沒有進步?」
「進步不大。」他擡頭望着瑞弗斯。「我沒辦法逼自己回想。」
「對,無所謂,你才試幾天而已嘛。」
「告訴你好了,最痛苦的是……」——布恩斯端詳着瑞弗斯的臉——「再試也……覺得可笑。」
「對。」
離開布恩斯後,瑞弗斯再登上一小段樓梯,打開通往樓頂的門鎖。在克雷格洛卡里,除了個人寢室之外,瑞弗斯若想單獨清靜幾分鐘,唯有樓頂方便他獨處。對病人來說,從一百呎高的樓頂落到下面的步道上像是一條逃避戰爭之路,誘惑力太強,所以院方不准他們上樓頂。瑞弗斯雙手放在鐵欄杆上,瞭望着山丘。
布恩斯。瑞弗斯的閱歷豐富,總能在難以忍受的病患經驗裏找出可忍受的一些特點,但布恩斯的病例讓他感到挫敗。布恩斯的遭遇太慘痛、太噁心,瑞弗斯遍尋不到堪慰的特點。布恩斯在戰場上遇到炮擊,被轟上半空中,先落地的是頭部,正中一具德軍屍體,擊破屍氣飽滿的腹部,失去意識之前發現口鼻塞滿了人類的腐屍肉。如今,每當布恩斯想進食,重返腦海的盡是腐屍的口感與氣味。每天夜裏,同一段往事會重現於夢境,每回被噩夢驚醒,他必定嘔吐。瑞弗斯經常看見他跪着乾嘔,嘔出最後一滴胃液,幾乎不成人形,身體似乎已成皮包骨的軀殼,裏面是一套受盡折騰的消化器官。他的苦難既無效用,也無尊嚴。布恩斯說「覺得可笑」時,瑞弗斯確切明白他的意思。
瑞弗斯發現雙手緊抓着矮牆邊緣,有意識地讓自己鬆手。每次他與布恩斯相處,種種疑問總是盈灌大腦,若在劍橋,若在承平時期,他或許會想解決這些難題,但在戰時,在人滿爲患的醫院,這些疑問對他毫無用途。比沒用更糟,因爲他的精力理應用來治療病人,而這些疑問會耗損他的精力。嚴格說來,這些事與布恩斯無關。他承受的苦難之極端,令他的個案有別於其他病患,但瑞弗斯幾乎每治療一個病患,必定會產生相同的疑問。
他低頭俯視,看見一輛出租車轉進車道。該不會是行蹤不明的格雷夫斯上尉終於來了?沒錯,薩鬆在室內等得不耐煩,正奔下階梯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