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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拒絕再戰

一名軍人的宣言





本人謹此違抗軍威,因爲本人相信,有權停戰的主事者刻意拖長這場戰爭。

我是現役軍人,深信此舉是代表全體士官兵發聲。我相信,在我入伍參戰時,這場戰爭是防衛之戰、解放之戰,如今戰事的本質竟流於侵略與征服。我相信,軍方應明確界定吾人蔘戰的宗旨,不得說改就改。宗旨確立之後,激發將士之凱旋目標勢必能靠協商來達成。

我見識過也忍受過士官兵歷經的傷痛,再也不願同流合污,不願延長沙場上的磨難,因爲我相信此戰之目的邪惡無天理。

我反對的不是戰爭的行爲,而是抗議政治失策與政客的虛言假意,日日因而戰死的士兵不知凡幾。

在此謹代表苦海中的士兵,嚴正抗議當局者欺瞞士兵的惡行。居於後方家園的多數人已麻木不仁,渾噩不知前線苦痛延續不休,智能亦不足以感同身受。我相信,我或能略盡心力,破除這份麻木自滿的心態。

S.薩鬆[1]

一九一七年七月

布萊斯等瑞弗斯[2]讀完,才又開口。「S是西格弗裏德(Siegfried)的縮寫,想必是他覺得省略比較好。」

「我相信他的想法正確。」瑞弗斯將宣言摺好,以指尖撫弄着邊緣。「這麼說,他們準備把他送來這裏?」

布萊斯微笑。「不止吧。他們的用意更明確。他們想把他丟給你。」

瑞弗斯站起來,走向窗口。今天的天氣晴朗,許多病患在醫院的院子裏觀看網球賽。他聽見球拍啪——啪的擊球聲,也聽見球正中球網時引發的惋惜聲。「我猜他是——‘彈震症’(shell shock)病人?」

「根據醫評會的說法是。」

「我只是認爲,碰到這種狀況,開一份神經衰弱症的診斷也許正中其下懷。」他舉起宣言。

「朗登上校是委員長,他倒覺得一定是彈震症。」

「朗登不相信世上有彈震症這種病。」

布萊斯聳聳肩。「或許薩鬆只是在講瘋癲話。」

「我瞭解朗登的想法。他會說:‘老弟,不就是鬱悶嘛。’」瑞弗斯走回來,坐回自己的椅子。「聽他講話,他不像有譫語的症狀吧,有嗎?」

布萊斯謹慎地說:「他的精神狀態重要嗎?進這裏,總比坐牢好吧?」

「對他來說,或許比較好。對醫院呢?如果親愛的軍醫處長髮現,本院不但收懦夫、避責者、玩忽職守者(scrimshankers)、身心淪喪者,還私藏‘良心逃兵’(conchies),他會有什麼感想,難以想象吧?到時候,我們只盼事情不要鬧大。」

「免不了的。下星期,下議院打算宣讀這份宣言。」

「由誰宣讀?」

「李斯-史密斯。」

瑞弗斯甩甩手,表示輕視。

「唉,我知道。不過,照樣能上報。」

「而且大臣會說,念在薩鬆先生嚴重精神崩潰,不需爲個人言行負責,因此不予懲處。假如是我,我倒寧可坐牢。」

「他好像沒有選擇的餘地。你肯收他嗎?」

「你是說,我有選擇的餘地?」

「對,考慮到你的工作量。」

瑞弗斯摘下眼鏡,一手揉眼。「他們沒忘記把檔案送來吧?」





薩鬆從車廂窗戶探頭向外看,仍抱着一線希望,以爲會看見羅伯特·格雷夫斯[3],見他比平常更儀容不整,從站臺直奔而來。但火車尾的車門已陸續關閉,站臺依然空蕩蕩。

汽笛響起。薩鬆霎時看見一列列的弟兄,灰頭土臉,喃喃自語,登梯面對槍炮。他眨了眨眼,讓這幅情景散去。

火車開始動了。格雷夫斯來不及了。薩鬆拉開車廂門,心想,本囚犯不需押解,自行上車。

由於提早一小時到車站,他買到了靠窗的位子。車上人潮擁擠,他開始穿梭前進。一位年邁的牧師、兩位似乎藉着戰事賺飽荷包的中年人、看似一同出遠門的少女與老婦。火車顛簸了一下,全車乘客上下左右搖晃。薩鬆沒站穩,險些跌到牧師的大腿上。他低聲道歉坐下。欽慕的眼光,不只來自女人。薩鬆轉頭望向窗外,拱背抵擋所有人。

利物浦貧民窟的煙囪冒着煙,他假裝看着,片刻之後閉上眼皮。他需要補眠,格雷夫斯的面容卻在腦海浮現,一如上週日。事隔將近一星期了,地點是轉乘旅館的會客室,當時格雷夫斯白皙的臉皮抽動着。





他擡頭,發現門內站着身穿卡其制服的人形,頓時以爲又是幻覺在作祟。

「羅伯特,你來這裏做什麼?」他一躍而起,奔向會客室的另一邊。「你來了,謝天謝地。」

「我通過體檢了。」

「羅伯特,唉。」

「突然接到這個,我又能怎樣?」格雷夫斯從制服上衣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連簡介信也不附一張,太失禮了吧。」

「我附上了啊。」

「你沒有,薩。你只寄這張給我。起碼先找我談一談,不行嗎?」

「我的想法是,寫信通知就好。」

兩人在一張小桌前坐下,面對面。冷冽的北國日光從高窗外照入,洗掉格雷夫斯臉上僅有的一點血色。

「薩,這件事,你非罷手不可。」

「罷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以爲我肯輕易投降?」

「你已經發表過抗議聲明瞭,不是嗎?我贊同宣言裏的每一個字。可是,既然你已經表達了意見,沒必要捨身當烈士吧。」

「引人注目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強迫軍方審判我。」

「軍方纔不肯。」

「怎麼不肯?一定會。堅持下去,遲早會。」

「你的狀況不適合接受軍法審判。」格雷夫斯緊緊握拳。「假如羅素[4]在這裏,我保證一槍斃了他。」

「是我提出來的點子。」

「少來了。即使是你的點子,你認爲誰能理解?大家只會說,你是臨陣脫逃。」

「羅伯特啊,對這場戰爭,你的想法和我一致,而你袖手……旁觀。你決定袖手旁觀,行,可是我不准你拿臨陣脫逃教訓我。我這輩子做過的一切,就以這件事最難。」





如今,搭上了前往克雷格洛卡軍醫院的這班火車,他仍覺得此事是今生最困難的抉擇。他移動坐姿,嘆息一聲,瞭望麥稈被風吹彎折的小麥田。他記得麥谷搖曳的銀鈴音,記得麥稈反光熠熠。他巴不得拋開所有顧忌,投奔麥田,脫離空氣不流通的車廂,拋棄這身緊得發癢的制服。





上星期日,他與格雷夫斯搭火車前往濱海小鎮福姆比[5],在沙灘上走一整個下午,漫無目標。沉冷若冬的太陽拉出長長的影子,揣摩着、誇大着兩人的一舉一動。

「薩,他們纔不肯放任你當烈士。你當初應該接受醫評會審覈。」

同樣的討論已重複多次。可能已說過三遍的薩鬆又說:「如果我撐得夠久,他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他們的辦法多着呢。」格雷夫斯似乎拿定主意了。「其實,我最近在代你找幾個單位求情。」

薩鬆以微笑掩飾怒火。「好。如果你最近忙着搞那老一套,應該能幫我爭取至少兩年徒刑。」

「他們不會以軍法辦你。」

儘管薩鬆有自信,卻也不禁惶恐起來。「不然他們想怎樣?」

「把你關進瘋人院,關到戰爭結束,封住你的嘴。」

「你求情的結果只有這樣嗎?謝了。」

「不對,求情的結果是讓你又有機會見另一個醫評會。你這次非接受不可。」

「動不動把人關進瘋人院,怎麼可能?理由何在?」

「他們不是拿不出理由。」

「對,那份宣言。只可惜,宣言無法證明我精神失常。」

「那一大堆幻覺呢?你不是在皮卡迪利大道[6]看見一堆死屍?」

沉默半晌。「我寫那些信給你,本來指望你別公開。」

「我是不得已的。不然,我拿什麼勸他們再爲你開一次醫評會?」

「他們不肯軍法審判我?」

「對。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而且,如果你拒絕見醫評會,他們保證把你關起來。」

「羅伯特,這話如果出自他人之口,我一定不信。你願不願意爲這句話發誓?」

「願意。」

「對着聖經發誓?」

格雷夫斯做出手握聖經的樣子,舉起右手。「我發誓。」

黑色背影映在兩人身後的白沙上。一時之間,薩鬆仍面帶猶豫。接着,他彆扭地輕唉一聲,他說:「好吧,我讓步。」





在前往克雷格洛卡的出租車上,薩鬆開始惶恐不安。他望着車窗外,見到普林希斯街人行道上的人潮,想着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此地的街景,也是最後一次。克雷格洛卡軍醫院裏的環境如何,他無法想象,但他認定病患絕對不可能任意進出。

他往前一看,發現司機正觀望着後視鏡裏的他。本地人必定認得這所醫院的名稱,也知悉該院專收什麼病患。薩鬆一隻手伸向胸口,開始拉扯着鬆脫的線頭。這裏原本佩戴着一枚十字勳章。





謹此表揚以下卓絕的英勇戰績:本軍突襲敵軍戰壕時遭槍炮圍攻,少尉挺身救回傷兵,爲時長達一個半小時,舉動勇敢果斷,最後將傷亡弟兄悉數運出重圍。

瑞弗斯閱讀着褒揚令,更覺得薩鬆拋棄勳章飾帶的行爲悖離常情。即使是最極端的和平分子,如果因救人命而獲頒勳章,也不至於感到可恥吧。瑞弗斯摘下眼鏡,揉揉眼睛。他已經閱讀這份檔案一個多鐘頭了,儘管如今確信已掌握所有事實,卻仍無法深入理解薩鬆的精神狀況。格雷夫斯曾向醫評會提出證據,強調薩鬆多次產生幻覺,瑞弗斯認爲是精神病全面發作的徵兆,而非神經衰弱症。然而,別無其他證據顯示薩鬆罹患的是精神病。即使宣言的動機受人誤導,字裏行間卻不見妄想、違反邏輯、前後矛盾之處。仍令瑞弗斯覺得突兀的是棄勳一事。拋棄勳章必定是走投無路者纔有的行爲。

走投無路的滋味,誰沒體會過?瑞弗斯心想。問題是,檢視證據時,他很難公正無私。他希望薩鬆是病患。對自己承認了這一點,他愣了一下。他站起來,開始在辦公室裏踱步,從門邊走到窗前,然後折返。他只碰過一次類似的案例——一位士兵基於宗教因素,拒絕繼續上戰場。該士兵表示,敵我雙方皆有暴行。英軍與德軍皆無法讓人認同。

該案例在醫官休息室激起論戰——戰時個人良知的自由何在?軍隊心理醫生「治療」拒戰兵時擔任什麼角色?瑞弗斯當時聽着多方的論點,真切體認到歧見之深重。後來,該員被診斷出精神病,爭議才停息下來。關鍵點就在這裏。像薩鬆這樣的人,永遠是個麻煩,但他如果真的有病,這麻煩會小許多。

輪胎擠壓砂石的聲響擾亂瑞弗斯的思緒。他走回窗前,正好看見一輛出租車駛來,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下車。瑞弗斯從制服判斷,這人是薩鬆,錯不了。薩鬆付完車費,駐足片刻,仰頭看着醫院。初抵克雷格洛卡的人見到陰森森如巨窟的外表,無不心寒畏怯。出租車走後,薩鬆在車道上徘徊了整整一分鐘,然後深呼吸,挺直肩膀,奔上臺階。

瑞弗斯從窗前轉身,心生一股近乎羞恥的感覺,因爲他剛目睹到面對恐懼時,一次小小的、私密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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