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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曲

鼠男 by 道尾秀介

2019-12-28 22:13

  閉起眼
  你說一片漆黑
  所有必需品都在你眼前
  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
  現在立刻張開你的眼
  ——Sundowner「See Them,And You'll Find」



  「然後呢?」從左右耳拉下iPod的耳機,姬川抬頭問。
  「什麼然後?」竹內越過桌子探出身來,原本一直等待著姬川感想的他,臉上已經看不到剛才那種興奮的神情了。
  「為什麼給我聽這個?」姬川將iPod放在桌上,推還給竹內。
  「我是希望能讓你恢復一點活力,才專程重錄的耶,因為昨晚谷尾打電話給我,說今天你也要來啊。」
  「聽這個作品就能讓我恢復活力?」
  「不能嗎?」
  「不太能。」
  「是喔。」竹內一臉遺憾地拿起咖啡杯;隔壁的谷尾則是指間夾了根七星苦笑著。
  這是一家位於大宮車站附近,營業到深夜的咖啡館,三人正坐在咖啡館角落。昏暗的窗外,情侶或攜家帶眷的行人來來往往,也有些盛裝穿著的年輕女孩子。
  再過大概三十分鐘,今年就要結束了。
  「亮果然沒品味,我這麼用心錄的,你居然聽不懂。」
  「聽懂了,是諷刺吧。」
  竹內慌張地抬頭說:「不是諷刺,亮,我沒有那個意思。」
  「開玩笑的啦。」
  突然一陣沉默,接著三個人都笑了。
  昨晚谷尾打電話來,提議在今年結束之前,大家再見一次面。他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想和大家見面。姬川在這起命案中做的事,谷尾和竹內似乎都從隈島那裡聽說的。大家都那麼久的朋友了,看他們兩人的態度其實就知道,只是他們都故意不提。竹內錄了這麼奇怪的作品來給他聽,而谷尾應該是想表明今後大家的關係還是不會變吧,故意一副冷淡又粗魯的態度。谷尾的感情表現得太粗糙,而竹內的感情卻像手工藝品一樣,過於細膩。
  「……嗯。」姬川突然察覺一件事,猛地抬起頭來。剛才以iPod聽的竹內的作品。改變聲音錄下的臺詞。改變聲音的機器。聲音變換器。竹內拿來炫耀的機器。
  那天夜裡的電話。
  「原來如此。」姬川覷了一眼竹內。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深夜打來的那通奇妙的電話應該是竹內打的吧,他一定是用聲音變換器打來的。
  「喔喔,終於明白了嗎?」
  竹內很高興地衝著姬川笑了。他沒察覺到是自己的惡作劇被發現了,還以為姬川聽懂了自己苦心重錄作品的含意。
  「託你的福。」因為覺得解釋太麻煩,姬川只是這麼回答。
  在意的事情這下子全都消失了,但姬川卻沒有因此開朗起來。
  幾天前,姬川離開拘留所之後,去了母親的住處。
  姬川的保釋金聽說是母親付的。保釋金的金額是照姬川的年薪計算,雖然金額不大,而且三個月開庭後,馬上就會歸還,但母親要從現今的生活中籌出那些錢,應該也很辛苦吧。姬川想見母親,想親自向她道謝。可是他怎麼按門鈴都沒人應門,姬川只好放棄,離開了母親家。正當他要走回來時路,突然回頭時,看見母親家中的窗簾微微晃動。方才躲避姬川視線的那個人確確實實就站在那裡,就站在窗簾的內側。
  母親似乎今後也不打算對姬川敞開心胸。
  一股無法壓抑的痛苦壓迫著姬川的心。他想,那是自己再怎麼下工夫也無法搓成同一條的無形線。姬川靜靜地離開那裡。
  「對不起,我來晚了。」
  聽到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圍著圍巾、穿著連帽粗呢風雪大衣的桂,她氣息慌亂地站在門口,看來是衝進來的,背後木製雙開門搖晃得很厲害。
  「不會,時間剛剛好。」谷尾瞄了一眼手錶。
  「坐,先喝點熱的吧。」竹內以下巴指了指姬川旁邊。
  桂取下圍巾坐下。她看著姬川,微微笑著說:
  「谷尾大哥跟竹內大哥在幫你打氣吧?」
  「算是吧。」
  「但是你看起來還是沒什麼精神耶。」
  「沒那回事。」
  「別再胡思亂想會比較好哦。」
  桂在桌子底下輕輕伸出一隻手。姬川一看,仍舊貼著藥用膠布的掌心上,放著那條月長石的項鍊。
  「再借你一陣子。」桂以只有姬川聽得到的聲音低語。
  姬川伸手接過石頭。桂應該是一直握在手中吧,石頭非常溫暖。
  「我們去拜拜吧。」
  聽到谷尾這麼說,姬川看向窗外。人們呼出白色氣息,滿面笑容地往前走去。看來大家一到年末都特別興奮。雖然隔著玻璃,似乎能清楚聽到喧譁聲。
  日子過去了,人們祈禱著,新的一年到來。隨著時間流逝,所見所聞的色彩也漸漸淡去。某天在某地進退不得,回頭看著來時路,如同飛石(註:飛石(飛び石),日式庭園中鋪於地上供人踏行的石板。)一般殘留在那裡的,總是只有過錯。無法重來的過錯。
  「要不要去外面走走?」桂提議。姬川、谷尾、竹內都無言地點頭,站了起來。
  「吶,亮……其實……」走在人潮洶湧的除夕夜的街上,谷尾似乎想說些什麼。「沒事,沒什麼。」
  「什麼?」
  「沒事啦。」
  「說啊。」
  「就沒事啊。」
  「說啊。」
  結果谷尾還是沒說出口。不過姬川知道他想說什麼。谷尾,還有竹內,他們都懷疑姬川殺了光。剛才谷尾正打算老實地向當事人告白。
  「……啊。」桂站在人行道的角落,抬頭往上看。「開始敲了。」
  遠處傳來除夕的鐘聲。姬川他們也停下腳步,抬頭仰望星空,仔細聆聽鐘聲。深邃的夜空中掛著一輪彷彿洗滌過的純白月亮。
  「看來得好好寫賀年明信片了。」谷尾說。
  「你還沒寫嗎?」竹內看著星空問。
  「你寫了哦?」
  「今天傍晚寫完了。」
  「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嘛。」
  「我說小桂,你看看這個。」竹內說著捲起大衣的袖子。他掌心靠近手腕的地方黑黑的。「我本來想用毛筆寫賀年明信片,結果變成這樣啦。」
  看到竹內沾著黑墨的皮膚,桂嘲笑著說了些什麼。竹內反駁。谷尾笑著插嘴。
  但是姬川幾乎沒有聽到他們三個人的聲音。
  因為一個想法突然衝擊姬川的腦海。
  「姬川大哥?」桂看著他。谷尾和竹內也回頭。
  姬川面對他們三個人。
  「電話……我可以打一通電話嗎?」
  自己的聲音彷彿從遠方的某處傳來。
  谷尾苦笑說:「你愛打就打,不用專程問我們啊。」
  姬川離開三人到旁邊去。他拿出手機,彷彿一一確認似的緩緩按下號碼。
  「……這裡是姬川家。」耳邊傳來母親的細語。
  「我想問你一件事。」
  聽到姬川單刀直入的發問,母親似乎很困惑,喘息聲透過話筒傳來。姬川自顧自地繼續說:
  「二十三年前,你畫了一張畫要送給姐姐當聖誕禮物吧?一張有著姐姐的臉的聖誕老公公的畫。」
  電話那頭的氣息紊亂。姬川沒有等待母親回答,直接提問:
  「你會畫那張畫……」姬川剛剛明白了。
  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二一十三年前的錯誤——還有,長達二十三年的錯誤。
  「是想要修復跟姐姐的關係吧?」
  沒錯。母親想要重修舊好。她過去一直虐待姐姐,然而她想要以那天為分界線,修復與姐姐之間的關係,於是親手畫了聖誕禮物。
  「媽……」
  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想請她原諒我……」母親的聲音如同啜泣,斷斷續續。
  「我對那孩子做了好多次……好多次好多次殘忍的事……我對那孩子……」
  「我知道。」姬川出聲蓋過母親的告白:
  「我知道,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從那天起,你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姐姐是因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自殺的]。」
  母親的嗚咽刺痛了姬川的耳朵。
  姬川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握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著。原來如此。母親並沒有殺姐姐,這二十三年來,她都認為是自己的虐待導致姐姐自殺。
  母親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姬川封閉心靈,並不是為了殺害姐姐而贖罪,而是為了自己逼得姐姐自殺而贖罪。
  只是,母親錯了,姐姐不可能自殺,因為她根本不認為自己被虐待,因為她哀傷的心拒絕接受現實,將虐待的體驗視為奇妙的夢境。
  對,姐姐她——姐姐真的是意外死亡。
  「媽,再告訴我一件事,請你回想起來,那一天,你……」
  姬川牢牢握好手機,繼續說:[「你畫姐姐的畫時,你的袖口是不是沾到了紅色水彩?」]
  母親白色運動服的袖口附著的那個液體。姬川與父親目擊到的那個汙漬。血的紅。[聖誕老公公的紅。]
  「袖口……水彩……」母親依舊哽咽著,但也拚命摸索記憶地喃喃自語。
  最後,母親給了姬川一個答案。聽到這個答案時,姬川內心裡的所有感情一口氣膨脹,形成大漩渦。他閉著雙眼,咬緊牙關,努力忍住淚水——母親的答案果真如同姬川所想的。
  那並不是血跡。父親弄錯了,他誤會了。
  在這次的事件裡,姬川以為是桂下手殺死光,桂以為是姬川犯的罪,野際以為有人幫他隱瞞罪行。而二十三年前——
  「母親以為是自己造成姐姐的自殺。父親以為姐姐的死亡是母親犯的罪。」
  「媽……」大家都看到了鼠男。
  「媽,別哭……」淚水溢出眼眶,姬川只能咬牙仰望天空。
  「我……媽……」
  該從何說起呢?該以什麼方式說好呢?什麼是過錯?該由誰來評斷?該怎麼請求,付出怎樣的代價,人們才能不犯錯地活下去?萬一差點犯錯時,要祈求什麼才能阻止錯誤發生?錯誤與正確要是如同孿生子一樣,那麼誰分辨得出來呢?無法挽回嗎?人們什麼都無法挽回嗎?電話的那一頭,母親出聲呼喚著姬川。



【解說】鼠耶?人耶?孰真相耶?——關於《鼠男》/臥斧

  (本文涉及情節及謎底,未讀正文勿看)
  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跟住他。
  ——《西遊記》〈平頂山功曹傳信,蓮花洞木母逢災〉
  《西遊記》裡頭,有這麼一段情節。
  在第卅二章(有些版本是卅三章)起始,悟空師徒在寶象國收了精怪、救了公主後繼續上路,到得一山,聽說山上多有毒魔;悟空要八戒前去巡山,自個兒化身跟隨,每當八戒想要偷懶撒謊,便現身出來教訓。到了最後,悟空已經不跟了,八戒還是戰戰兢兢,遇著老虎烏鴉,全以為是孫行者又在監視。
  八戒在此處「疑心生暗鬼」,正是所謂的「top-downp rocessing」。
  因著漸進的暗示,會讓人產生某種印象,在新的刺激出現的時候,自動做出某種有意義的認定;這種過程在資料管理、程式設計等領域都被廣泛地運用,心理學上也有不少例子。比如說「THECHT」這組字,若將兩個「H」的上端寫得很接近、看似兩個上方開口的「A」,那麼觀者明明知道「CHT」是三個獨立的字母,卻很容易會將之視為有意義的單字「CAT」;另一個著名的例子,則是一張名為「Rat-Man」的圖畫,經過不同的循序變化,觀者看到這張圖時,可能會將它視為一隻盤尾老鼠,或是一個戴眼鏡的光頭男人。
  這是道尾秀介《鼠男》的書名由來。
  提起道尾秀介,都難免會提到他的「敘述性詭計」;而事實上,「敘述性詭計」也是一種「top-downp rocessing」的應用:先以許多暗示將讀者的思考形塑成某種模式,最後再將之打破,重新建構出另一套邏輯。「敘述性詭計」有時會利用有問題的敘述者或者不按時序的敘事方式,以達成這種說白了是要「欺騙讀者」的目的;但,這樣的故事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出現作者自以為是、讀者不以為然的情況。但《鼠男》裡,「敘述性詭計」的色彩並不濃厚,或者說,道尾秀介的這個故事,用的是推理小說當中更基本的邏輯破壞\重建手法,讀者與角色們接收的訊息幾乎是相等的,推理的流程也步調相同,並沒有太多刻意誤導讀者想法的扭曲設定。
  更值得一提的是,道尾秀介在《鼠男》中,置入的兩個團體。
  《鼠男》裡出現了兩具屍體,一是主角姬川亮的姐姐,另一則是他現在的情人小野木光,前者在姬川年幼時墜樓,後者則是在整理樂器倉庫時被倒下的音箱砸中頭部。姐姐亡故,是姬川家庭崩解的關鍵;而小野木光身亡,則使姬川的樂團成員之間互相產生猜疑。
  這兩個團體的選擇,其實十分巧妙。
  對內而言,家庭成員以婚配及血緣關係結合,而樂團則因樂手的共同興趣、目標及感情組成;對外而言,家庭自有一個符合傳統想像的團結樣貌,而樂團則有更現實的考量——團員必須精進自我技巧並且與其他團員相互搭配,才能夠順利地登臺演出。一是法律認可及血脈相連的組合,另一則是理想、情感以及技術層面的連接,道尾秀介選擇的兩個團體成員都不多,但具體而微地顯示了大多數團體的樣貌。
  而在各自事件的處理上,道尾秀介也做了細膩的區隔。
  在姐姐亡故的事件裡,母親對姐姐的虐待,是因血緣問題產生的憎惡,父親對母親的誤解因此萌生,也因對家庭及配偶的考量而選擇了自己的處理態度;而在小野木光身亡的事件中,姬川亮、小野木桂及谷尾瑛士等三個樂團成員的推測,則都被糾葛的感情關係影響了判斷方向,也讓他們在處理事件的方式上,做出了不同的打算。
  道尾秀介較早的作品,多少帶著其他作者的影子,或者某些不大穩定的設定。
  《背之眼》《駭之爪》這幾本真備系列作品,帶著京極夏彥式的氛圍及橫溝正史式的推理套路,而《向日葵不開的夏天》及《獨眼猴》雖然在結局處理上都有出人意表之處,卻不免讓一些讀者覺得有點一廂情願。出版順序夾在《駭之爪》和《獨眼猴》中間的《影子》頗令人驚喜,不過似乎要到了在《獨眼猴》後出版的《所羅門之犬》,道尾秀介才找到了自己最擅長、發揮得最好的敘述角度。
  接著,便是在《所羅門之犬》後出版的《鼠男》。
  《鼠男》中沒有開拔到深山離島之類杳無人跡的詭異場景,沒有心態或外貌不同於平常人的敘述角色,甚至沒有用上《所羅門之犬》裡頭某些會讓讀者產生錯誤判斷的隱疾或狀態設定,而將所有關鍵與推論全都安排在合乎現實架構裡頭。也因這些想像與發展都如斯現實,於是在情節的推進當中,某種莫可奈何的哀傷氣氛,也就淡淡地瀰漫開來。
  鼠耶?人耶?孰真相耶?
  「Rat-Man」是個心理測驗,圖像本身並沒有絕對的答案,一如《鼠男》故事當中角色們在思緒偏差後所做的種種反應,很難直接辨明個中的是非對錯。但與圖像測驗不同的是,無論這些角色因著猜忌而產生哪些行動,起因皆是他們並不知曉真相,後續也缺乏溝通,於是老鼠愈看愈像老鼠,再怎麼樣也難想像成男人的模樣。
  所幸,《鼠男》的結局,道尾秀介還是撥開雲霧,透出隱隱的亮。
  總有些過去無法追回,但總還有未來得要繼續。過去因猜疑累積而成的不幸,或許不可能完全修補,但當真相終於確定之後,未來要怎麼繼續行走,似乎就有了比較肯定的可能。在《鼠男》的結尾,姬川對自己發出了心痛的疑問,全書的最後一句,則有了遲疑、悲傷,但溫柔的回應。
  疑心生出的暗鬼,終於消融。這是真相的價值,也是埋在人心當中的希望。



【總導讀】世上只有一個的「世界」
   佳多山大地

  道尾秀介是目前現代日本推理小說界中最受矚目的優秀新進作家。本文將藉著介紹從2005年的出道作《背之眼》到第七部長篇作品《鼠男》,來追溯這位1975年出生的年輕作家在轉眼之間便被認同為足以支撐下一個新時代新希望的軌跡。此外,關於各部作品的內容,為避免扼殺諸位讀者的閱讀樂趣,筆者將在後半部的「作品列表」中,簡單地寫出故事開頭部分。
  道尾的作家出道之路,絕對稱不上順利風光。出道作《背之眼》是僅六年歷史的新人獎「恐怖懸疑小說大獎」(幻冬舍、新潮社、朝日電視臺主辦)的第五屆投稿作品。本作在評選過程中,引起了三位評審委員當中,領導新本格風潮的綾辻行人注意,獲得了第二名的「特別獎」。《背之眼》在恐怖怪奇的氣氛和邏輯推演上取得了絕佳的平衡,但在決選討論會上,評審卻認為此作受到京極夏彥《姑獲鳥之夏》之「妖怪系列」的強烈影響,以至於與大獎擦身而過。然而,道尾隨即在第二部作品,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並不只是京極的跟隨者。
  毫無疑問地,道尾在第二作《向日葵不開的夏天》發揮了身為新生代作家的真正價值。在出道當年十一月所發表的得獎後第一作,是一部以死後「輪迴轉世」的超自然——或是可說是佛教式——的設定為基底,融合了特殊且縝密的本格推理元素,成為一部描述「恐怖孩子」(enfantter rible)的傑作。道尾以抒情的筆法描寫了孩子們特有的殘酷和悲哀,在最後瘦小的主人翁所揹負的「沉重故事」,讓人內心不禁湧起一股難以壓抑的哀痛之情。
  2006年1月,第六屆本格推理大獎的入圍作品公布之際,《向日葵不開的夏天》初次成為日本推理界的話題。道尾以一介新人之姿,和島田莊司的《摩天樓的怪人》、東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獻身》等老牌作家同場較量。所謂的本格推理小說大獎,是由本格推理小說的創作者和評論家為主,在2000年11月成立的「本格推理作家俱樂部」所主辦的獎項。雖然道尾此時與大獎錯身而過(第六屆的得獎作為《嫌疑犯X的獻身》),不過這位出色新人的名聲已廣為推理小說讀者熟知。
  接下來的《骸之爪》是以初次在出道作《背之眼》登場的「真備靈異現象探求所」所長真備莊介擔任偵探的第二部系列作。在佛像雕刻師工房接二連三發生的怪異事件,與二十年前下落不明的天才佛像雕刻師產生了關聯,描繪出工房主人家族的悲劇。這部作品令人聯想到作者敬愛的推理小說大師——橫溝正史名作《獄門島》(1949年),描述了人把人當成棋盤上棋子「操弄」的故事,徹底將讀者玩弄於手掌心。
  第四部的《影子》則是和成名作《向日葵不開的夏天》走相同路線,以認知科學/腦科學為主題的優秀作品,同時也是作者獲得第七屆本格推理小說大獎的初期代表作。在故事結尾,作者將巧妙的伏線一一收攏之際,母親均已身亡的少年少女,終於得以放下揹負的「沉重故事」。相較於《向日葵不開的夏天》,本作強調了未來破碎的家庭將可獲得重生的希望。
  在這裡,筆者想稍微談一下「認知科學推理小說」。雖然聽起來有些複雜,不過不必覺得太困難。臺灣的推理小說讀者,想必也已經讀過所謂「敘述性詭計」的作品,但由於列舉具體作品名稱,違反了閱讀推理小說的禮貌,所以筆者省略這個部分。所謂的「敘述性詭計」作品是以第三人稱的敘述不說謊的最低程度限制下,巧妙地保留部分情報,在劇情架構上花費各種心思,好比以上述的書寫方式讓讀者誤認登場人物性別或年齡的作品群。作品中人物(嫌犯)的詭計並非用來欺騙調查方(偵探),而是作者用來欺騙讀者的,這種帶有後設小說趣味的部分則在「解謎篇」攤牌。讀者在作者巧妙的誤導下,腦中產生一個「自以為的世界」,而以這個「自以為的世界」一路往下讀。也因此看到結局時,了解真相之後,便會感受到宛如世界崩壞的衝擊。道尾在乍看之下是冷硬派作品的第五部長篇作品《獨眼猴》便正面挑戰了正統的敘述性詭計。這部作品的形式雖然是聽力、視力比常人發達的超人們所演出的偵探劇,讀者在腦中自行構築的世界,卻在結尾被作者換上了另一種鮮豔色彩,掩卷時勢必會對真相目瞪口呆。敘述性詭計在《獨眼猴》中和作品主題緊密結合,讓讀者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會對「異於常人」露出歧視的眼光。
  另一方面,目前被視為「認知科學推理小說」的作品群,指的是登場人物腦中有某種「錯誤」,而以這個人物(不可信任的敘述者)所看到扭曲「世界」為背景的推理小說。會出現這類作品,起因於所謂的現實和幻想是否真為對立的兩端?人類所產生最大公約數的幻想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現實?也就是說,對於人類而言,腦中的情況,恐怕是最貼近自身又永遠無法解明的神祕領域。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別人究竟在想什麼,對方到底怎麼「解釋」這個世界,這不正是一種日常中的冒險嗎?舉個比較俗氣的例子,當你暗戀A時,以及你向A告白後被拒絕,這兩種狀況使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大為改觀;你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被A拒絕的事實,所以編織出「屬於自己」的故事——其實對方得了不治之症,就算喜歡自己,也無法接受自己的感情;或者A是外星人,不被允許和地球人談戀愛。當事者並不認為「故事」來自於扭曲的看法,因而建立起一套堅強的世界觀。在他人看來,會覺得此人在日常生活中想必非常孤立。
  然而,敘述性詭計作品和之後從該類作品所衍生的認知科學推理小說,兩者並非對立。讓讀者產生扭曲想法的作品是敘述性詭計作品,而登場人物想法扭曲的作品則稱為認知科學推理小說,這種說法其實只是為了方便區分。雖然作者在《向日葵不開的夏天》和《影子》明顯地展現了對於認知科學的興趣,不過當然不是只有人類才會思考。寵物中最受歡迎的狗,腦中應該也有其獨特的「世界」。第六部長篇作品的《所羅門之犬》,一方面讓探索動物情報處理能力的動物生態學家擔任偵探,一方面也是一部清新的青春推理傑作。
  2008年3月的長篇作品《鼠男》,毫無疑問會成為道尾的代表作之一。在作品的構造上,重疊了和男主角姬川亮有關的過去、現在兩起「殺人案」,兩個案子都有多次翻轉。在這部作品中,道尾將事件前後的「脈絡」隨著情報的取得而改變結果的心理現象,以及有時看來像老鼠、有時像人類的《鼠男》畫作,搭配得天衣無縫。也可以說,《鼠男》與認知科學推理小說以及歷來的敘述性詭計作品不同,不如說是以阿嘉莎·克莉斯蒂式「doublemeaning」(同樣的文章擁有多重意義)的手法,創作出來的優秀現代解謎小說。
  對於備受期待的新進作家,實在無法在此時寫出有實際結論的作家論。不過,如果要說明道尾作品的特徵,應該是他對於「人類如何看待自己外側的世界」這個命題有強烈的興趣。也就是說,每個閱讀道尾作品的讀者自身所擁有的世界,與道尾作品中的世界產生碰撞,「謎團」便由此而生。所以,道尾才會經常以十歲左右的少年為主角,因為這個年紀即將進入青春期,開始意識到自己和家人以外的「社會」。如何理解現實世界,是會隨著人類成長而改變的。並不是相信聖誕老公公實際存在的孩童「世界」很幼稚,而送給情人高價禮物的大人世界便是現實。不如說是慣於說謊的大人,不知不覺在「應該不是這樣」、充滿不安要素的世界中生存下來,不斷接受對於自己腦中「故事\世界」強度的批判,以及自我內心是否誠實的測試。在閱讀當代最出色的說故事高手所編織的謎團時,希望這世界上僅有的「你的世界」,能夠朝著更美好的方向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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