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鼠男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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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鼠男 by 道尾秀介

2019-12-28 22:13

  我兒子完全靠不住
  他總是把自己藏在樹與樹之間
  走出來總是做壞事
  真希望他至少像一般人對吧
  真希望他至少像一般人對吧
  ——Sundowner「Dont't Push,Dont’t Pull」


  01
  人生就像是藝術作品的模仿。
  姬川終於想起以前野際針對人生的評語。在姬川不經意感慨自己早已不是年輕小夥子,卻還在繼續模仿樂團,覺得很空虛的時候。
  ——那是某位和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很熟的美國作家寫下的話。
  野際在「電吉他手」的等待區陪姬川喝咖啡時,彷彿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或許他說的沒錯,也許人們都在模仿著某時某地看過的電影啦、畫啦,或是聽到的音樂之類的在過日子,不管是故意還是不自覺。
  ——那樣過日子,漸漸老去,有什麼意義呢?
  聽到姬川這麼說,野際似乎很意外地抬頭回答說:
  ——有啊。因為模仿是為了創造個性的手段。
  ——手段?
  ——所謂個性,是不努力去模仿什麼就絕對無法獲得的東西哦。即使一開始打定主意要創造自己的獨特性,事情不會那麼容易的,不論是音樂、畫畫,或人生都一樣。真的嗎?
  ——是用心模仿。
  看著梵谷的模仿畫,父親也說了同樣的話。
  ——只要用心模仿,就能理解那個人真正想做的事。
  現在,姬川在想,自己和一一十三年前的父親做了同樣的事,努力地模仿。而在最後的最後,自己和父親將面對的罪又會有什麼樣不同的結果呢?
  「電吉他手」發生命案的第三天即將結束。星期三的今天,姬川請假參加在市內殯儀館舉行的光的告別式。在嚴肅的事務工作進行時,姬川看著端坐在人數極少的親屬區的桂。她坐在父親身旁,聆聽著和尚的誦經聲,挺直著腰桿,動也不動,彷彿連呼吸都停了,而那雙宛如籠罩著薄霧的眼眸只是凝視著嫋嫋升起的香的煙。
  隨著其他弔唁者一起離開會場時,姬川最後再一次看了桂。桂也看著姬川。然而兩人交纏的視線馬上被來來往往的黑衣人遮住了。
  「亮,你接下來有事嗎?」
  姬川正打算走出殯儀館正門,被竹內叫住。谷尾也在旁邊。姬川知道他們來參加告別式,然而他們彼此坐得很遠,所以並沒特別交談,只有一度相互輕輕點頭示意而已。
  「有時間的話,能不能陪我們一下?三個人聊聊吧。」
  「光的事嗎?」
  「啊啊,對。」竹內笑得有點僵硬。
  姬川有點猶豫,最後還是搖頭說:
  「抱歉,今天我想一個人,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但是,亮……」
  谷尾制止了竹內。他瞄了竹內一眼,對姬川說:「雖然說這個也無濟於事,不過,別太難過,如果覺得痛苦,就打電話給我們吧,我們什麼都願意聽你說。」
  姬川點頭。谷尾筆直凝視著姬川的眼睛說:「如果有什麼能幫上忙的,隨時來找我哦。」
  谷尾催促著竹內,兩人離開了殯儀館。
  目送著他們穿著不曾看過的喪服的背影,姬川想起三天前晚上的事情。
  接到竹內的電話時,時間已經快過深夜一點了。正好是那通奇妙的電話掛掉後十分鐘左右。姬川在黑暗的房間裡一逕凝視著手機蓋還沒合上的手機,手機再度響了起來。他僵著身體確認螢幕。不過這次不是顯示「無來電顯示」,而是「竹內耕太」。姬川這才放下心,按下通話按鈕。
  ——亮,還沒睡嗎?
  ——還沒。
  那晚,竹內擔心姬川,說了和剛才谷尾一模一樣的話。他說,光的死一定給你很大的打擊,如果有可以幫上忙的地方儘管開口。那時竹內說的最後一句話也和剛才谷尾說的差不多。
  隨時來找我哦。只是,縱使是多年好友,也有幫不上忙的事情。姬川簡短道謝後便掛掉電話。
  走出被龍柏樹林包圍的殯儀館時,姬川發現視線一隅有道龐大的人影在晃動。
  「我等你好久了。」是隈島。今天他好像是獨自前來,沒看到西川。
  隈島撫著半白的頭髮,面帶微笑地靠近。
  「因為擔心我,所以來嗎?」姬川帶著諷刺地說。
  「我這個人很愛擔心,改不了。」
  隈島眯眼笑著說。他的表情真的就是那個意思。
  「關於光的意外有什麼新發現嗎?」
  「嗯,只有一些。」
  「是什麼呢?」隈島的臉上仍帶著微笑,沉默地盯著姬川好一陣子。他緩緩眨了幾次眼後,單手環圈放到嘴邊,然後湊向姬川說:「能不能陪我一下?」
  還以為他是要去喝酒,結果不是。
  「附近有一家店的咖啡很好喝。」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今天——」
  「是很重要的事情。」隈島微笑的眼陣深處剎那間閃過銳利的目光。
  「這裡的咖啡連西川都說好喝哦,他老家在町田開咖啡豆專賣店的。」
  隈島穿著大衣,手肘拄著櫃檯,啜了一口黑咖啡。咖啡杯被他手指又粗、毛又濃密的手一拿,看起來比姬川的小很多。
  「西川有點怪,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是啊,有點。他似乎……很喜歡工作。」
  「他的自我要求很高吧。」隈島望著咖啡杯口冒上來的煙。
  「他跟他老家的父母似乎處得不是很好。我是沒見過他父母,不過聽說他父母生活態度很懶散,西川從小就很討厭很討厭那種態度。真了不起的孩子。看到他父母的樣子,他很小就決定自己絕對不能成為懶散的人。」
  「所以來當刑警嗎?」
  「應該是吧,」隈島微笑著說:「看到他,我就會想起我兒子,想著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也像他那麼努力。我兒子也是刑警……」
  「我以前聽你說過。」隈島的兒子好像在神奈川縣的管區服務。
  「我兒子每次看到我都會這麼跟我說。他說他不是因為模仿父親才當刑警,而是基於自己的想法選擇了這份工作。我兒子跟我不一樣,他很認真在準備升級考試,我想他大概想在年輕的時候就超越我現在的職位吧。過去我總是忙於搜查、搜查、搜查,一直都很忙,根本沒時間準備升級考試,沒想到一下子就到了退休年紀。」隈島喝了一口咖啡,凝視著咖啡杯裡面。「兒子是不是都不喜歡模仿父親呢?」
  隈島究竟想說什麼?從他的側臉無法看出他的真意。姬川拿起咖啡杯就口,假裝漫不經心地喝著,然後開口問:
  「你剛說的重要的事情是什麼?」隈島抬起似乎剛打瞌睡醒來的臉。
  「是關於光小姐的解剖結果。那個星期天在和你們分手之前,其實我們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隈島將咖啡杯放在櫃檯上,看著姬川說:「她懷孕了。」
  那是姬川早就預料到的話。他點頭,靜靜地說出準備好的說辭:
  「是我的孩子。」
  隈島有點驚訝地盯著姬川的臉,最後只說了句:「這樣啊。」便轉頭面向櫃檯。
  「她似乎打算墮胎,我們確認出她預約了婦產科,而且光小姐死亡當天,我們從她放在樂團練習中心辦公室的皮包裡,找到了墮胎同意書。」
  「上面有我的簽名吧。」
  「對,意外發生的一個星期前你簽名的那一張。」
  「她遺體的口袋裡應該還有錢吧?」
  「啊啊,有。那是你給的?」
  姬川點頭說:「是墮胎的費用。」
  「這樣啊,原來如此,終於弄懂那筆錢的意思了。」
  好一陣子,隈島只是帶著有點顧慮的表情,不斷敲著自己的頭。
  「你要跟我說的,只有這件事嗎?」
  姬川很想快點離開,一口氣喝光剩下不多的咖啡。他將咖啡杯放在櫃檯上,摸索著放在胸口口袋裡的錢包。然而就在他聽到隈島下一句話的瞬間,手突然僵住了。
  「光小姐之死也許不是意外。」
  那一句話彷彿冷水,灌進姬川耳裡。
  姬川的右手就這樣停在外套的胸口處,緩緩轉頭面向隈島,他小心翼翼地不露出驚訝以外的表情——恐懼的表情。
  「什麼意思?」
  「詳細的解剖結果昨天出爐了。關於光小姐的死因,也就是後腦勺的傷口,那個好像不是因為音箱倒塌撞擊所造成。」
  「也就是說……」姬川迅速尋找適合的話:「光有可能是被其他東西敲擊到頭嗎?」
  「不,不是那個意思。是我的表達用詞不對。——光小姐後腦勺的撞擊傷就傷口的形狀來看,應該是那臺音箱沒錯,只是,傷口的程度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
  「以重一百公斤的東西倒塌撞擊形成的傷口來看,頭蓋骨的凹陷太過嚴重了。」
  彷彿神經被切斷一樣,姬川的手腳突然沒了感覺,他無法立即回話。
  「這也是一種可能性,譬如……某個大人站在那臺音箱的後側,以自身的力量全力撞倒那臺音箱的話,也許就能造成那種程度的頭蓋骨凹陷。醫生是這麼說的。」
  這時隈島彷彿要安慰他似的眯起眼睛說:
  「但是亮,我再說一次,這只是有可能而已。就現今的技術,還無法計算出朝著頭蓋骨壓下去的東西的正確重量。」
  隈島說完後便沉默了,只是望著自己放在櫃檯上的拳頭。
  隈島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呢?
  為什麼故意等在殯儀館門口,邀姬川喝咖啡,告訴他光的解剖結果呢?

  02
  那天晚上,姬川站在桂家門口等她。就像父親盯著牆壁看一樣,他也筆直看著前面,盯著一整排漆黑的房子。
  ——我做了正確的事。
  父親說過的話不斷重複響起。最後,那句話彷彿盤踞在腦裡的腫瘤一樣日漸巨大,配合姬川心臟的跳動,在頭蓋骨裡不斷傳來回音。我做了正確的事。做了正確的事。做了正確的事。做了正確的事。
  九點過後,聽到一陣緩緩爬上樓梯的腳步聲。
  「……姬川大哥。」
  穿著喪服的桂在日光燈閃爍的走廊上停下腳步,不解地看著姬川。她的手上除了一個黑色手提包之外,什麼都沒拿。
  「——光呢?」姬川問。
  「啊……牌位在越谷的親戚家。詳情我也不清楚,總之姐姐就被帶到那裡去了,他們要我今天先回家休息。」
  「是嗎……」
  「你什麼時候來的?」
  「很早。」
  「你在等姐姐嗎?」
  姬川曖昧地搖頭。他緩緩靠近桂。然而她卻避開姬川,開門走進漆黑的房子裡。姬川轉身走近門,門就在他眼前靜靜地關上。他無法出聲,桂的名字掠過姬川的喉頭,消失了。
  但就在門即將全部關上的前一秒鐘,門內伸出一隻露出喪服袖口的手,粗暴地抓著姬川的大衣,將他拉進門內。長時間站在寒冷的走廊上,姬川幾乎冰凍的雙腳踉蹌了一下。回過神來時,他人已經跪在玄關內側。背後傳來啪地關上門的聲響……下一個瞬間,姬川的頭已經被用力摟靠上桂的腹部。她細細的雙手抱著姬川的頭。
  「我知道。」桂微弱的聲音顫抖著說,「我全都知道。」
  從窗外照射進來的月光投射在床旁邊的玻璃桌上。桂的鼓棒滾在上面,分占兩頭。在桂的手上自由自在地揮動時,兩根鼓棒看起來就像礦物結晶一樣堅硬,又彷彿空氣一樣輕柔,然而這麼近距離看到時,它們的表面粗糙到讓人難以置信,看起來非常脆弱。
  姬川想起二十三年前看到的水彩顏料的軟管。
  姐姐死後幾天,她的女導師將姐姐在學校使用的物品全都裝進紙箱,送到家裡來。箱子裡有一組軟管水彩顏料。姐姐有時候會帶回家來畫畫,因此姬川對這些畫材也很熟悉。姐姐使用的時候,那些樹脂製的軟管每一支看起來都閃閃發光,真的看起來閃閃發光。姬川心裡總是想,如果能用那個的話,自己或許也能畫出一手好畫。然而姐姐死了,和姐姐天人永別後,那些軟管頓時變成另一副模樣,硬掉的顏料黏在上頭,寫著顏色名稱的四角貼紙也掀角斑駁,醜陋不堪。那讓姬川非常難過,至今他還記得。
  「聽說這種石頭……」
  聽到桂的聲音,姬川的視線轉了回來:「會隨著月亮的圓缺改變顏色。」
  桂的樣子就像一尾被打上岸邊,翻著魚肚的小魚。仰躺著的她也不蓋棉被,雙手無力地放在身體兩側,靜靜地呼吸著。在她的胸前閃耀著光芒的是那顆月長石。
  「但是我覺得應該是騙人的,我從來沒見過它變色。」
  桂將石頭放在掌心輕輕舉高,彷彿想拿石頭遮住月光。桂的手掌上貼著一塊藥用膠布,大概是被鼓棒磨出來的水泡弄破了吧。從石頭表面反射的月光,將有點髒的藥用膠布照耀出白色光芒。
  桂輕輕將月長石放回胸口。
  「聽說人死前像這樣將石頭放在胸口,那個人的靈魂就能升上月球。」
  「那應該也是假的吧?」
  「我想也是。」桂看向姬川說,「要不要一起死?」
  姬川點頭。桂盯著姬川的臉,緩緩地眨眼,接著很突兀地說:
  「那一天……在練習室練習完之後,谷尾大哥本來想去倉庫叫姐姐,對吧?」桂的眼眶滲出淚水說:「那時候你制止了他,制止了谷尾大哥。」
  姬川輕輕搖頭說:「我不記得。」
  「是你做的吧?」她的聲音跟剛才一樣,冷靜且沉著。
  「是為了我嗎?」
  姬川無法回答。他錯開視線,凝視著玻璃桌面。兩根鼓棒在姬川的眼裡扭曲變形。
  「我要對你坦白。」桂微微動了動,床發出聲音。
  「你知道那一天我最難過的事情是什麼嗎?」
  「光離開這個世界?」
  「不對,」桂回答說:
  「是我並不覺得難過。」講到最後,她微微顫抖,「姐姐死了,我卻不覺得難過,一點也不難過。這件事——是我最難過的事。」
  聲音在中途斷了,變成輕聲嗚咽。就算想要壓抑再壓抑,還是無法抵抗湧上來的強烈情感,縱使如此,桂還是拚命地想抵抗,擠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姐姐知道……知道我一直愛慕著你……姐姐會對我說……她以什麼姿勢跟你做……她每次都故意對我說這種事……」
  姬川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不難過……所以我難過……」
  姬川擁著桂。這讓桂顫抖得更加激烈,雙手緊緊抓著姬川。最後她放聲大哭,如同小孩子受傷時一樣,在姬川的懷裡放聲大哭。

  03
  桂告訴姬川獨角仙的事:
  「小時候我跟姐姐、爸爸三個人曾去橡樹林抓過獨角仙。」
  雖說是樹林,其實只是被田地與民房包圍住的小地方而已。
  「草叢裡有很多看不見的蟲在叫,我們聞著酸酸的樹液味,在安靜的樹林中,說話的聲音特別響亮。」
  結果最後好像沒抓到獨角仙。
  但是有熊,桂說。
  「——熊?」
  「葉子突然動了。我跟姐姐看到,覺得是熊,兩個人都很害怕。父親也故意很嚴肅地看著那邊,想要嚇我們。」
  將月長石放在胸前,桂微笑望著天花板。笑中帶淚說:
  「那個時候我非常喜歡姐姐,也非常喜歡爸爸,所以當他們兩人手牽手先走掉時,我真的好難過。」
  「他們兩個先走了?」
  「姐姐跟爸爸從以前感情就非常好,也許因為我跟姐姐差了五歲,做什麼都動作很慢吧,所以爸爸總是跟姐姐比較好,他們常常手牽手去散步,在家裡看電視時,兩個人也黏在一起。爸爸在家這件事已經很罕見,所以我總是忍著不哭。」
  桂對著姬川笑了:「因為那樣,我開始慢慢討厭起姐姐。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現在也是。」
  「那麼……你為什麼會和光一起生活呢?」
  「高中畢業時,我考慮過要和姐姐分開生活,可是我怕一旦那麼做之後,我就再也不會喜歡姐姐了。媽媽走了,爸爸也不回來……我只剩下姐姐,姐姐也只剩下我了……」
  桂的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姬川伸手觸摸月光下桂的頭髮。彷彿光線被過濾,只留下蒼白的冰冷,桂的頭髮沁涼如水。鼻尖傳來令人懷念的味道,甜甜的姐姐的味道,姬川最愛的姐姐的味道。他將桂擁進懷裡,閉上眼睛。
  「人在睡覺時也許是最任性的。」再度張開眼睛時,姬川這麼想。
  某人悄悄進入被窩,深怕吵醒睡在旁邊那個重要的人,然而卻在不知不覺中打起震天鼾聲,給對方帶來困擾。某人為了怕小貓冷,於是抱在自己身旁睡,沒想到隔天一起床,那隻小貓已經被壓在胸膛底下,全身冰冷沒了性命。
  姬川則是在還有知覺時,便放開緊緊擁在懷裡的桂,獨自趴著睡。
  「你都是那樣睡的嗎?」
  聽到呢喃聲,姬川抬起頭。桂依舊躺在姬川閉起眼睛時的地方,一樣還是側身面對著自己。
  「從以前就是這樣。」
  姬川看了看枕邊的時鐘。藍色的電子數字顯示著深夜三點四十二分。
  「從小?」
  「對,我總是像這樣趴著,雙手食指塞住耳朵睡,不過現在不會了。」
  「為什麼要把手指塞住耳朵?」
  「我害怕聽到在一樓的父母說話的聲音。」
  姬川老實說。父親的居家安寧療護、母親的憔悴、每到晚上就傳來的低沉爭吵聲,以及母親的啜泣聲。不過姬川還是沒提起自己有個姐姐,以及姐姐已經不在了的事情。
  「所以不知道從何時起,我就習慣塞著耳朵睡在雙層床上鋪。這樣我會因為安心而睡得比較好。」
  姬川回想起以食指塞住耳朵,閉起眼睛,隔絕傳來的聲音,努力想著好玩及有趣事情的夜晚。
  「但是,有時候怎麼也睡不著。我同情父親就要死了,憐憫母親不再笑了——這種時候我就會像這樣將枕頭墊在下巴下面,稍微抬起頭張大眼睛。」
  姬川將旁邊的枕頭拉過來,塞進下巴下方。
  「這樣正好能從床架中間看到畫。」
  「——畫?」
  「我貼在牆壁上的畫。我畫了畫冊上的蛋頭憨博弟。我很不會畫畫,只有那幅畫得很好,我很喜歡。」
  所以姬川將其中一張貼在房間牆壁上。每到夜晚,窗外照射進來的月光正好照在上面,彷彿美術館展示的作品。越過床架望著斜下方自己畫得很漂亮的蛋頭憨博弟,姬川心想,也許自己也有像母親及姐姐一樣的才能,這想法令他非常雀躍與興奮。現在想想,姬川能畫得那麼棒,只是因為主角的身形非常簡單罷了。姬川畫的蛋頭憨博弟也就是蛋穿著長褲,有一對像荷包蛋的眼睛和眉毛而已。
  「當時的我常常模仿姐姐畫畫,但是總是無法畫得像姐姐一樣好……」
  姬川的話停在這裡,他偷瞄了桂一眼。桂哀傷地笑著說:
  「原來你有姐姐。」姬川僵硬地點點頭,盯著桂有點像姐姐的臉看。
  「我知道你不是獨生子。」
  「——為什麼?」
  「因為你剛才說『雙層床』。」的確,一個人不會睡雙層床。
  「你姐姐現在人呢?」
  「不在了,」姬川回答說:「小學三年級的聖誕節那天,她從二樓窗戶摔下來死了。後腦勺撞上庭院裡的石頭,看起來就像睡著一樣——真的像睡著一樣地死了。」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姬川和桂都沉默不語。桂的身體到現在還在月光的照耀下,真不可思議。都已經過了好久了,桂的身體卻如同配合著月亮移動一般,籠罩在白色光線中。
  「姬川大哥。」
  桂撐起上半身。她以強烈的目光盯著姬川,毅然決然地說:
  「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

  04
  「……亮?」
  十幾年不見的男看護卑澤在大廳看到等著他的姬川時,神情很高興。超過四十五歲的他已經有了白髮,下顎也多了許多肉,只不過還是看得出他帥氣的昔日風貌。
  「服務臺說『姬川』來訪,我心想該不會是你吧。沒想到你已經長這麼大了,亮。」
  卑澤的上半身微微往後傾地眺望著姬川全身,不斷地叼唸著。他的用詞也是中年人才會說的。姬川看他別在白衣胸前的名牌,知道他已經當了護理長了。
  「對喔,亮當然已經成年了,因為我在這裡工作也二十五年了呀。」
  「很抱歉,在你這麼忙的時候來找你。」
  「沒關係沒關係,三點了,我正好要休息。喝咖啡嗎?喝一杯吧。」
  卑澤將姬川帶到大廳角落,在自動販賣機前買了咖啡請他。情況就和姬川帶著手指受傷的母親前來急診時一樣。
  「看你的臉色不太好耶,工作很忙嗎?」卑澤喝著咖啡,端詳著姬川說道。
  「嗯,最近有點忙。」
  「今天休息嗎?你在公司上班吧?」
  「是啊,我今天休有薪假。」
  「偶爾也要這樣好好休息一下比較好,要保重身體啊。」卑澤滿懷感慨地嘆了口氣。
  「——今天有事嗎?休假時專程來看我這張故人的臉嗎?」卑澤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過卑澤大哥,我其實是有件事想拜託你。」
  姬川從大衣口袋拿出一張紅色門票,門票的正中央以黑字印著大大的「好男人」字樣。
  「我希望你能來聽我們的演唱會。」
  那是昨晚桂提出的要求,她希望能按照預定,星期天在「好男人」舉辦演唱會。
  「為了姐姐,我希望能如期舉行。」桂非常認真。
  「這次的演唱會應該是最後一次上臺吧。」
  這點姬川也有同感,也許只是時間的問題。
  「好。」姬川靜靜地點頭。
  今天一大早,姬川打了電話給谷尾和竹內。當姬川說想要如期舉行演唱會時,兩人首先擔心的都是桂的心情,不過一聽到是桂提議時,他們兩人馬上就同意了。竹內說會多召集一些觀眾,而谷尾則打電話到「好男人」,好說歹說總算讓他們答應「取消取消」。
  姬川來醫院前,去了一趟「電吉他手」送門票給野際。正好隈島和西川也在樂團練習中心,姬川便也送了門票給他們。
  「我有票啊。」隈島笑著,從錢包裡出示之前姬川在舞屋遞給他的門票。而西川則是出人意料地似乎對現場演唱很有興趣,嗯嗯地點著頭,反覆看著姬川遞給他的門票。
  之所以專程來醫院,邀請好幾年沒見的男看護卑澤聽演唱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很想那麼做而已。也許因為這次發生的事是二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翻版,所以很希望能讓當時送父親最後一程的卑澤來看自己最後一次的演唱會。也許因為是這個人陪父親走完最後一刻吧,姬川希望卑澤也能陪陪或許今後再也無法堂堂正正站在人前的自己走完這一程。
  姬川心想,當初擔任父親主治醫師的那位醫生,要是也能來演唱會就好了。
  「哇啊,你在玩樂團啊,星期天我應該可以去,我去拿錢包——」
  姬川制止起身的卑澤。
  「錢不用了,倒是卑澤大哥——醫生後來怎麼樣了?就是負責照顧父親的那位主治醫師。」
  「啊啊,益田醫生。」卑澤滿臉遺憾。
  「他已經去世了,五年……我想想,應該是六年前吧。他罹患了大腸癌。」
  「這樣啊。」姬川輕輕嘆了口氣。其實當時那位醫生年紀就很大了,姬川早有心理準備也許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退休後跟太太兩人在家裡過完最後的人生。他和你父親一樣,都想要在自己家裡走完最後一程。你的父親罹癌的位置很差,無法切除;而益田醫生則是年紀太大,考慮到身體的負擔,所以沒有動手術。」
  啜著紙杯裡的咖啡,卑澤宛如自言自語般地繼續說:
  「益田醫生也有個兒子。因為大腸癌是遺傳性的疾病,所以他兒子一直很擔心自己會不會也罹癌。他兒子也已經過了花甲之年了。」
  「畢竟是會擔心吧。」這時,姬川突然想到,開口問:「腦部的癌症不會遺傳嗎?腦腫瘤。」
  「不會不會,」卑澤搖頭。「也有因為遺傳因素而導致的腦腫瘤,不過這樣的病例很罕見,你父親的情況不是那種。」
  說完後,卑澤一臉懷念地垂下眉。
  「你父親也很擔心,他問過我三次哦,問我塔子是不是也可能罹患同樣的疾病。不論我怎麼說不會,他還是很擔心。塔子意外身亡時,我也回想起很多事情,好幾天睡不著。雖然說……我這種難過程度到底比不上親屬受到的打擊。」
  卑澤這麼一說,姬川也想起來了。
  「真的不會嗎?」他的確記得父親很認真地詢問卑澤和益田醫生。
  ——以後塔子不會罹患同樣的疾病,對嗎?
  姬川還記得自己坐在房間角落眺望著那樣的父親,有點傷心地想著,為什麼父親只擔心姐姐。
  「父親真的很喜歡姐姐。」當時感受到的哀傷再度籠罩姬川的心。「問了你三次,說不定問益田醫生更多次。」
  「也許吧。一開始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還曾懷疑過你父親是不是不喜歡你,雖然對你很抱歉。」卑澤輕輕笑了。「不過,那也不是我的錯,我會那麼想也是理所當然嘛,因為我當時還不知道。」
  「不知道……?」這句話如同鉤針,緊緊鉤住姬川的心。「你不知道什麼?」
  「就是我一直以為你也是你父親的……」
  卑澤突然閉嘴,他緊閉雙唇,倏地抬頭看著姬川。
  姬川的心抨枰地跳動,接著是如同手指敲打桌面般的細微鼓動。以站在眼前的卑澤為中心,周遭的景色一口氣刷白,消失無蹤影。姬川心底發涼,空氣吸了進來卻吐不出去——因為他直覺地理解為什麼卑澤不說下去了。
  卑澤他……卑澤他到剛才……還不知道姬川並不知道。
  純白的視野裡,卑澤的嘴唇有些猶豫地張開了,略微沙啞的聲音從嘴裡傳了出來:「亮……」

  05
  在滿是水彩氣味的房間裡,母親總是靜靜地坐在以姐姐為模特兒的畫中間,坐在破損的榻榻米上面,彷彿一座表情被削掉的石佛,只是凝視著眼前的空氣。
  「為什麼瞞著我?」
  姬川站在母親面前,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張摺了四摺的證明書。母親沒有回答,她連臉都沒有抬起。姬川將證明書丟在母親的膝蓋前方,她的視線微微動了動,瘦弱的肩膀發出顫抖。
  那是剛才姬川去市公所申請來的戶籍謄本。
  「父方跟母方都離過婚,你們兩人都是再婚,姐姐是父親帶進來的,而我是你帶進來的。」
  姬川又問了一次相同的問題:「為什麼瞞著我?」
  姬川知道這樣責備母親很殘酷。根據戶籍謄本上記載的內容,父親與母親再婚時,姬川已出生半年,而姐姐才兩歲,當然無法對如此幼小的孩子解釋離婚和再婚的事情。
  隨著姬川與姐姐的成長,父親和母親兩人應該都曾考慮告訴兩人事實,然而卻一直找不到時機。後來姐姐死了,父親死了,姬川長大了,離開了母親——母親應該不是故意隱瞞,只是說不出口而已。但是現在的姬川除了母親之外,沒有可以責備的對象,沒有可以承受他不甘與悲傷的對象。
  父親並不是父親。姐姐並不是姐姐。他們兩人早就死了,然而姬川的心裡還是充斥著深沉的孤獨感。
  姬川倒不是想見親生父親。對於一個完全沒見過面的對象,事到如今姬川根本沒興趣。就算見了,大概跟他也沒話說,只會覺得空虛吧。姬川只是希望失去的重要東西是真的,渴望父親、母親、姐姐和自己是血脈相連的家人。
  啜泣聲靜靜地傳來。
  母親的臉朝下,布滿皺紋的手指在膝上顫抖。母親上一次在姬川面前哭,是二十三年前。父親死的那一天,母親將額頭靠在父親的被褥上哭了好久。當時的母親哭聲早已深埋在記憶裡,就算在心底拉長耳朵仔細聆聽,也聽不到吧。現在耳邊傳來的母親哭聲——是姬川成年後第一次聽到的。細細的、尖銳的、斷斷續續的,彷彿到處徘徊後,非常疲憊、虛弱的瘦狗發出的嗚咽。
  好長一段時間,姬川只是俯視著母親痩弱的肩膀。哀傷如水滴一般落在姬川的心底,一滴一滴滲透到觸不到的地方。母親一直哭個不停。
  「我要辦演唱會。」姬川拿出「好男人」的門票,放在母親的膝上。
  「我進社會後還是繼續玩樂團,其中有兩名團員是高中時代一起玩過來的同伴。上次來你這裡時,我不是揹著吉他嗎?」
  母親的嗚咽愈來愈大聲。
  「我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在人前表演,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就來看看吧。比起我一年級時——第一次學成發表會那時候——會好聽許多。」
  靜脈突起的手顫抖著緩慢移動,抓住了門票。
  姬川背對母親,走向玄關。最後一次回頭時,他看見那個畫框被掛起來了。破掉的玻璃後方,有著姐姐可愛臉龐的聖誕老公公微笑著。那是母親要送給姐姐的聖誕禮物。姐姐死的那一天,母親本來要送給她的聖誕禮物,為了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而畫的。
  姬川走出大門。
  ***
  好像起風了,淡淡的雲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移動。
  「好大的風啊。」
  透過窗戶看著流逝的雲,竹內驚訝地開口說。谷尾上半身撐在桌面上,靠近竹內的臉說:
  「風怎樣都隨便啦,倒是你,真的做了那種事?」
  這是谷尾公司附近的小咖啡店一隅。他在公司接到竹內的電話,竹內問他能不能出來一下,於是谷尾就出現在這裡了。
  「做了,真的。」竹內直視谷尾的眼睛,平靜地點頭。
  竹內說他在光死的那天晚上,曾經用聲音轉換器變聲打電話到姬川的手機。
  「我一定要確認,亮是否殺了光……」竹內快速改口:「不,確認亮是否沒有殺光。所以我打了威脅電話,想測試他的反應。」
  「你這種作法實在……」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提高音量,谷尾連忙壓低聲音說:「然後呢?你講了什麼?」
  「我說,你根本沒去廁所吧。」
  「啊?」谷尾一時間無法理解這句話。不過在腦海中稍微複誦幾次後,他終於弄懂了。也就是說,那一天姬川說要去廁所,藉口中途離開了練習室。可是谷尾和竹內在想姬川是否其實並沒有去廁所,而是去倉庫殺了光,並設計讓倉庫電源跳電後,再回到練習室來。
  「你跟他說……你根本沒去廁所吧?」
  的確,如果姬川被這麼質問,而他真的如兩人所懷疑的做了那件事,應該無法平靜以對,應該會有什麼反應。
  「亮怎麼說?他怎麼回答?」雖然剛剛才厲聲責備竹內的做法,然而谷尾卻無法忍住不問。
  「我說了之後就馬上掛電話了。因為他不可能回答『你說的沒錯』、『不對不對,我真的去了廁所』吧?」
  說的也對。
  「我是十分鐘後才確認他的反應。我打電話給他,這次不是用無來電顯示,而是顯示了我的手機號碼,當然他聽到的也是我的聲音。那個時候他……」
  「有什麼反應?」
  「很普通,」竹內回答:「他很平靜。」
  「那就不是他做的吧?真無聊。」
  谷尾哼了一聲,探手到口袋裡找香菸。然而竹內接著說的話,卻讓那隻手停住了。
  「只是,他……完全沒提到之前的那通電話,他什麼也沒對我說。」
  風晃動窗戶玻璃。
  「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他真的沒做虧心事,為什麼不提之前那通電話?半夜接到奇怪的電話,沒多久又接到我的電話哦,一般人都會講吧?『剛才我接到一通很奇怪的電話』之類的。」
  「會說……吧。」谷尾有點愣住地回答。
  那麼,那時候姬川果真沒去廁所嗎?他真的跑去倉庫了嗎?只是,就算姬川沒在接到竹內電話時提到他十分鐘前接到的奇怪電話,也無法證明他說謊吧,這電話也無法成為他殺害光的證據。
  別想了,再想下去也沒有意義。谷尾抬頭說:
  「總之……別再做那種事了。」
  「我後來也這麼覺得。」竹內別開臉,嘔著氣小聲地說了句:「早知道就不打了。」
  沉重的沉默籠罩著他們好一陣子。
  竹內茫然地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喃喃地說:
  「演唱會要如期舉行吧。」
  「桂說想辦,也只能辦了吧。就當作是光的追悼會,我會賣力演奏的。」
  「是啊,我也會盡量召集觀眾。」
  谷尾看了看手錶。沒想到已經在這裡待了好長一段時間。
  「竹內,我該回去了。」
  「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谷尾本來打算站起來了,聽到這話,又坐了下來。
  「有個東西想讓你聽聽。」
  竹內從夾克胸前的口袋裡取出iPod,放在桌上。他將單邊耳機塞進自己的耳朵,將另一邊遞給谷尾。
  「一人聽一耳嗎?」
  谷尾雖然有點在意周遭的目光,但還是將耳機塞進右耳。竹內操作著機器,然後按下播放鍵。一瞬間,大音量的史密斯飛船轟地灌進谷尾的右耳,他不自覺地蹙眉,頭也往左邊一偏。
  「喂,小聲一點,你要害我重聽啊。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我們兩個還在這裡聽史密斯飛船。」
  「不是,你聽下去。」谷尾重新坐直身子。
  「……你的聲音?」
  唱歌的人是竹內。
  歌曲是《Walkthisway》。谷尾將神經集中在右耳。桂的鼓、谷尾的貝斯、竹內的歌聲。姬川的吉他旋律開始混亂,然後消失。接著鼓聲、貝斯聲、歌聲也像音響的電池沒電了一樣,各自中止演奏。
  「喂,這是——」
  白噪音。
  亮——你還好嗎?
  ——沒事。
  「這是之前練習時錄下來的片段吧?」竹內無言地點頭。
  我可以去廁所嗎?
  大號還是小號?
  中號嗎?
  我先暫停錄音。
  不用了,我馬上回來。
  竹內將左手放到桌子上,拉高袖子露出手錶來。谷尾察覺竹內的意圖,便注視著勞力士手錶的秒針。
  傳來練習室隔音門關上的聲響。
  啊,啊,呃,現在亮去上廁所。
  表面上的秒針緩慢移動。
  是小號,馬上就回來。
  秒針通過十二個數字,然後進入第二圈……十秒……二十秒……
  哦,回來了。
  谷尾急忙抬頭:一分四十五秒,姬川中途不在練習室的時間。
  「你覺得有可能嗎?」竹內停下iPod的播放。
  谷尾拔下耳機放在桌上,緩緩地搖頭說:
  「——應該不可能吧。」
  僅僅一分四十五秒的時間,姬川需要從最靠近大門的「1」號練習室跑到位於樂團練習中心最裡面的倉庫殺了光,並設計讓總電源跳電,然後再折回來,怎麼想都不可能辦得到。
  「我以為他離開的時間會長一點,昨晚我想起有這段錄音,就找出來聽。」
  竹內靠向椅背,蹙起眉頭說:「我說谷尾,那個時候亮果然是去了廁所嗎?去倉庫做了那些事只是我們想太多吧?但如果是那樣的話,為什麼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沒有提起十分鐘前接到的怪電話呢?」
  竹內胡亂抓著自己淺褐色的頭髮:「昨晚我聽了這段錄音後,已經完全弄不清楚什麼是什麼了。」
  谷尾心想。那天姬川的行為有兩個疑點。一個是他們外出尋找野際的時候,姬川是不是繞到建築物的另一邊,從鐵捲門進入倉庫殺了光?另一個疑點是姬川在練習中離開練習室,究竟是去了哪裡?——從隈島口中聽說光的死亡推測時間是四點左右,那麼前一個疑點就不成立了。而剛才他們得知姬川離開練習室的時間不超過兩分鐘,那麼姬川在練習途中離開前去殺了光,又設計跳電這件事應該也不成立吧。
  但是……「兩個同時考慮就沒矛盾了。」答案很簡單。
  「兩個——兩個什麼?」
  「跟MTR一樣,要將兩種聲音重疊,只要分別錄音即可。」
  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
  首先姬川在練習時離開練習室,[跑到倉庫殺害光,接著以鑰匙打開鐵捲門,然後馬上回到練習室]。接下來在練習結束之後,藉口說要大家外出去找野際,但他自己卻是從已經打開的鐵捲門潛入倉庫,再從內側將鐵捲門鎖上,把鑰匙放回光的口袋,[直到這時候才開始布置讓電源跳電]。
  谷尾將自己的推理告訴竹內。
  「——那麼之後,亮就一直藏身在黑暗的倉庫裡嗎?」竹內低聲詢問。
  「沒錯。」谷尾點頭。
  之後的事情應該就和他們想像的一樣。谷尾和竹內放棄找野際,回到樂團練習中心,連同桂一起走進倉庫。當時潛藏在倉庫裡的姬川從三人的背後出聲,假裝剛從外面回來。
  「的確……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有可能。既有可能殺了光,也有可能做好跳電的準備工作。」
  竹內不發一語地俯視著桌面。過了約二十秒之後,他微微抬起眼看著谷尾問:
  「要把這件事告訴隈島警官嗎?」
  「不要。」谷尾搖頭。
  「不說?」
  「不說。」
  「什麼也不做嗎?」
  「我是這麼打算。」
  竹內凝視著谷尾,彷彿想說些什麼。然而過了好久,竹內還是沒把話說出來。大概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吧。
  「雖然這次說要如期舉辦演唱會的人是桂……」反倒是谷尾開口了:「但是亮會贊成,也許是有原因的。」
  「原因?」
  「對。譬如……」谷尾移開視線繼續說,「對於自己遲早會被警察抓到之類的已經有所覺悟了吧。」
  對自己而言也許是最後一場演唱會。——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想法,姬川才會贊成如期舉行演唱會的提議吧?再過不久,自己就無法站在人前了。也許是這樣的預感讓他決定再度站上舞臺吧?
  「我說谷尾,你覺得亮做的事……會被拆穿嗎?」
  看到竹內一臉不安地對著他這麼說,谷尾肯定地點頭。
  「警方的能力可不容小覷。」
  應該只是時間的問題吧。警方調查的方向應該離姬川不遠了吧。
  望向窗外。灰色的雲仍舊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飛逝。
  演唱會當天——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嗎?
  突然有那種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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