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鼠男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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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鼠男 by 道尾秀介

2019-12-28 22:13

  對對對對
  你很清楚嘛
  你爸爸總是那麼強勢
  就算在吶喊吶喊吶喊
  半夜是不會有人發現的
  ——Sundowner「Never Heard Scream」


  01
  父親活在那個籠罩在冰冷白色濃霧、沒有聲音的家裡時,心裡都在想什麼呢?一手拿著看不到的時鐘,感受到自己所剩的時間愈來愈少,在被褥裡專心地凝視著虛空的父親,究竟在想什麼?小學一年級時的姬川曾因為好奇,模仿過父親一次。那是在某天的白天,父親去廁所時的事情。姬川悄悄鑽進父親的被褥裡,試著學父親一樣盯著眼前的牆壁看。他聽著父親從廁所走回臥室的腳步聲,直到他回到房間前都保持相同姿勢。和室椅和棉被裡還殘留著父親的餘溫,鼻腔裡也滿是藥味。
  可是,腦海中什麼都沒有浮現。
  「於是你們就走出倉庫去找總電源?」
  「對……。我跟亮。」
  「發現辦公室總電源的是誰?」
  「是我。只有一個開關朝下,所以我就把它往上扳,倉庫那邊的燈立刻就亮了。結果我就聽到這傢伙——竹內——的大喊。」
  「這樣啊……」
  小學一年級的姬川完全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但現在應該可以了吧。要是現在的自己將和室椅放在被褥裡,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眼前的牆壁,應該可以正確捕捉住當時父親腦海中的念頭吧。
  因為自己和父親是如此相像。因為自己和父親一樣。
  因為自己和父親都以相同的方法,為了相同的理由,做了相同的事。
  「現場的地板上有各種東西散落一地,你們進去時已經是那個樣子了嗎?」
  「對,我們並沒有亂動什麼東西。我們進入倉庫時看到的狀況跟隈島警官你看到的是一樣的。接頭會這樣到處散落大概是因為光正在整理倉庫的關係吧……」
  「接頭……呃,谷尾老弟,很抱歉,我對那些用語不太熟。」
  「啊,對不起,就是電線接頭,連接樂器和器材等的電線接頭。」
  「啊啊,就是那個黑色的——」
  站在倉庫裡,姬川絲毫沒有倉皇失措,他以連自己都很驚訝的冷靜態度處理事情,這就是所謂的[血統]嗎?
  「抱歉我岔開話題了。你回到倉庫時,光小姐已經是那個狀態了嗎?」
  「是啊,趴著,全身已經冰冷了。我本來想摸光的手腕確認一下她的脈搏,但是一碰到皮膚,就知道她已經死了……。就在這個時候,亮也回來倉庫了。」
  「是。然後亮這時也看到光小姐的遺體了?」
  「……喂,亮。」
  「……亮?」
  啊,姬川抬頭。隈島和谷尾在等待區的桌子另一頭,緊盯著姬川看。竹內和桂也站在他們旁邊望著姬川。桂的羽毛夾克兩袖部位還留著竹內以衛生紙怎麼擦也擦不掉的血跡,都變成黑褐色了。也許是哭太久了,桂的雙眼下方出現了淡淡的黑眼圈。
  「阿亮,你還好嗎?」隈島擔心地蹙起半白的粗眉。
  谷尾報警後,率先乘警車趕來「電吉他手」的是制服員警,緊接著又從管區警局來了大批搜查員。當發現隈島也是搜查員之一時,姬川不自覺全身僵硬。
  谷尾、竹內、桂發現姬川那位每次都來看演唱會的友人居然是刑警,也都吃了一驚,不過並沒有姬川那麼不安。和隈島對看時,姬川頓時心底發涼。——為什麼縣警調查一課的隈島會來呢?明明是意外。明明偽裝成意外了。這個疑問,剛才姬川不著痕跡地問了隈島,隈島的回答是「以防萬一」,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隈島是姬川最不想對付的對手。他從姬川小學時就看著他長大,姬川和他見面說話的時間,也許比跟父親還長。姬川說謊被他看破的機率也比被其他警察發現的機率要高很多吧。
  「……我沒事。」姬川重新坐好。
  一身西裝的隈島搖晃著肩膀,慢慢探身向桌子上方。
  「抱歉,亮,我很了解你受到的打擊,但是,還是希望你跟我們合作一下。」
  「你問吧。」
  隈島再度向所有人提問。那些問題和剛才的提問一樣是形式上的問題,是為了依序整理發現光遺體的經過,並沒有出現什麼尖銳的問題,也許真的是「以防萬一」的訊問吧。
  「請問……姐姐接下來會怎樣呢?」
  桂問。她很在意光的遺體會被搬到什麼地方做什麼處理,遺體已經從倉庫移出送往醫院了。
  「令姊的遺體必須先進行驗屍。」
  隈島只有對桂的措辭如此慎重,應該是因為她是死者家屬的關係吧。
  「雖說是驗屍,不過也只是調查遺體的狀態,並不是多深入的檢查,要是之後需要解剖,警方會再通知你。」
  只要驗屍,光懷孕一事一定馬上曝光。關於肚子裡的小孩之事,警方一定會率先來詢問和光交往中的姬川吧。到時候要如何應對得先想好才行。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是否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會調查呢?這是姬川也想知道的調查結果。
  「桂小姐跟姐姐兩個人住在一起,對嗎?老家——」
  「沒有老家。」桂搶在隈島說完前回答。「母親離婚後再婚,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了,我不知道如何聯絡她,父親則是下落不明。」
  隈島聽了後,兀自嘟囔了幾次「下落不明」這幾個字,並沒有繼續深究。
  竹內看到桂低頭握緊拳頭,隨即上前拍拍她的肩安撫。
  等待區籠罩著沉默。剛才還有許多制服員警忙碌地走來走去,現在幾乎全離開了,樂團練習中心裡一片寂靜。混亂開始後沒多久,回來店裡的野際,從谷尾和竹內口中聽到事情的始末非常驚訝,恍惚了好一陣子。雖然說已經打算將店面收起來,但是自己經營的樂團練習中心出了人命,而且死者還是認識多年的光,還是很震驚吧。此時野際人在倉庫那頭和另一名年輕刑警講話。
  谷尾叼著菸,菸頭正要接近打火機的火,突然停下動作偷瞄了一下隈島,隈島以手勢表示沒關係。谷尾點了菸,坐立不安地朝著天花板吞雲吐霧。
  「……那麼,你知道如何跟他聯絡嗎?」
  聲音從走廊那頭傳出來,那是和野際一起走向倉庫的年輕刑警的聲音。
  「也不是說聯絡得上……我只知道他住在哪裡……對。」野際回答。
  他們在說什麼呢?
  兩人出現了。一位是名叫西川的刑警,好像是隈島的部下,和野際並肩走來,他邊走邊迅速地以原子筆在記事本上寫著字。大概比姬川大上幾歲吧,三十出頭,或者看起來很年輕,其實已經快四十也說不定。身材高眺,臉形痩長,輪廓深到彷彿是以雕刻刀雕出來似的銳利。
  「你知道他的地址,真的嗎?那太好了。」
  「對,可是……」野際抬頭往這邊看。他的目光鎖住桂。姬川終於弄懂了,他們正在講光和桂的父親。
  「可以告訴我他的地址嗎?」
  西川將記事本拿在胸前準備抄寫,可是沒聽到野際回答,他不解地蹙起細眉。「野際先生?」
  有一段空白。
  「你們在講家父嗎?」桂問:「野際大哥,你知道我爸在哪裡嗎?」
  間隔了數秒,野際點頭。桂彷彿看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無言地眨著眼。谷尾與竹內互看,兩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姬川很驚訝。為什麼野際會知道光和桂的父親在哪裡?不是連身為女兒的她們都不知道嗎?
  「是以前的音樂同好告訴我的,我也是三個月前才偶然知道。」野際回答桂:「我曾告訴小光這件事……其實,她曾經去找過你父親一次。」
  姬川忍不住瞪視著野際。見過父親一事,光一句也沒提。她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隱瞞?桂好像也大受打擊,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只是直盯著野際看。
  「這件事小光沒跟小桂和亮提過吧?我聽她這麼說的。」
  「姐姐為什麼……」
  野際一臉憂鬱地靠近桌子。「不跟你說應該是疼你吧,我曾經從她的嘴裡聽到類似這種意思的話。」
  「痛?」桂抬頭看著野際。
  「也就是……小光見到的父親似乎很……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老實說,小光很失望,所以她才打算把這件事深埋在心底,不告訴你。」野際低下頭,嘆息著追加說了一句:「我想應該是這樣。」
  「不論如何……野際先生……」
  西川似乎發現自己的提問無意引發了出乎意料的狀況,故意擺出公事公辦的口吻,嚴肅地問:
  「方便告訴我死者父親的地址嗎?」
  「好的。」
  野際朝著西川伸出左手。西川似乎沒有立即察覺他的意思,後來露出些微不爽的表情,將自己的筆記本和原子筆放到對方的手上。野際沉默地拿著原子筆在翻開的那一頁書寫。不想直接說出光父親的地址,應該是尊重光的想法吧。
  姬川轉頭問:「隈島先生,你覺得這次的意外是怎麼發生的呢?」
  他刻意避勉強調意外這兩個字。
  警方究竟如何看待光的死呢?他從剛才就一直很想開口問。他本來希望谷尾他們能問的,然而事與願違,他們一直沒提起,沒辦法只好自己來了。
  「真實的情況現在還不知道,如果加上我的想像……」隈島邊說邊瞄了一下後方。「西川,你也過來這邊坐。」
  之所以將西川叫過來,應該是為了不想發生剛才光的父親地址那件事一樣,兩人各自進行搜查,然後發生奇怪的摩擦吧。只見西川搖頭,舉起自己翻開的筆記本。雖然看不清楚內容,不過上面有剛才野際所寫的、有點像睡姿不良一樣鬼畫符般的筆跡。
  「我想去聯絡死者家屬。我會先查電話號碼,如果電話簿上找不到,我就開車去看看,從地址看來好像離這裡不遠。」
  「啊啊……也是,也許這樣比較好,那部分就交給你了。」
  西川微微敬了個禮後,一個轉身便筆直往出口走去。就在他正要推開「電吉他手」的門時,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說:
  「我也希望能跟死者的母親聯絡上。剛才野際先生說連桂小姐都不知道母親的聯絡地址,對嗎?」
  「我不知道。」桂輕輕搖頭。
  「你覺得令尊會知道你母親的地址嗎?」
  「也許知道,我不清楚。」
  「我會問問看。」
  西川說完後便推開門出去。漆黑的屋外似乎起風了,西川的黑色風衣正隨風飄揚。
  「他很年輕。」隈島說了一件大家都看得出來的事情。

  02
  喝著野際端來的即溶咖啡,隈島開始還原在「電吉他手」的倉庫發生的「意外」,應該是以下這樣的情況。姬川沉默而緊張地聆聽,而在發現隈島所說的與自己所期待的一樣時,他才鬆了一口氣。
  壓著光的遺體頭部的是馬歇爾公司出產的吉他音箱,這種音箱由雙層被稱為櫃子(cabinet)的四角形擴音器組成,再上層則是被稱為頭(head)的操控板,屬於大型音箱,寬八十公分,高度將近兩公尺。雖然是宛如冰箱一樣的巨大器材,然而因為附有腳輪,所以就算女性一人也能輕易移動。音箱就放在倉庫最裡面,比別處高出一大截。
  「應該是那個倒下來,正好砸中站在高臺下方的光小姐的後腦勺。光小姐當時應該是像這樣低著頭,背朝著音箱方向。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音箱的上端不會砸中後腦勺。我想光小姐應該是想利用坡道,將那臺音箱從高臺上推到下面來吧。」
  那麼,那個時候音箱為什麼會倒下來呢?關於這一點,隈島認為原因出在那道坡道[歪掉]了。
  「那個金屬坡道的高側正好抵在高臺的高度,照理說從臺上將附有腳輪的器材搬下來時,不會絆到任何東西。那麼大臺的音箱居然會倒下來,我想除非有人動手腳,否則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不過我剛才確認過了,那架移動式坡道的邊緣並沒有靠緊在高臺邊,也就是說,高臺的邊緣跟坡道的邊緣之間有縫隙,大約五公分。」
  腳輪的前輪陷在縫隙裡,所以光一拉之下,音箱才會朝她倒下吧。隈島這麼說。
  「晚一點我也會去請教廠商——不過,你們知道那臺音箱大概幾公斤嗎?」
  「一百公斤。」野際立刻回答。他發現隈島彷彿還想發問的樣子,連忙接著說:
  「不,我不是亂猜的,是真的正好那麼重。」
  野際站起身,走到櫃檯內取來音箱的使用手冊,翻開後面幾頁,開始對隈島說明:「雙層櫃子的部分各是四十一·五公斤跟三十六·四公斤,頭的部分是二十二公斤,加起來正好是九十九·九公斤。此外,連接部分的金屬零件之類的也有重量,所以……」
  「啊,真的約一百公斤耶。」
  「是啊……」彷彿那個殺得死人的重量是自己的過失似的,野際顯得十分沮喪。
  「對了,野際先生,那臺音箱為什麼會放在倉庫裡呢?平常不使用嗎?」
  「那臺音箱是客人有需要時,另外付費租用的,因為只買到一臺——若放在某一間練習室裡的話,不是很不公平嗎?」
  「不公平……呃……」看到隈島一頭霧水,竹內開口替他解惑:
  「那是限量商品,只要是三十歲以上彈吉他的人,誰都會想用用看的Super100JH。」
  「Super……?」
  「那臺音箱的名字。知名吉他手吉米·罕醉克斯曾在吉姆·馬歇爾(JimMarshall)的店買過一臺叫做Super100的音箱,過了四十年以後,馬歇爾公司推出了復刻版。這是限量版的音箱,完全複製了當時的外觀跟構造。」
  「原來如此,是復刻版……」
  「做同樣的事。」在練習室裡聽到的父親的聲音,「跟我做同樣的事。」
  「亮以前也用過,對吧?」突然被問,姬川無法立即反應過來。
  「……嗄?」
  「就是那臺音箱啊,你不也另外付錢使用過嗎?」
  「喔,是。不過只有一次。」
  「話說回來……那個時候倉庫電源為什麼會跳掉呢?」
  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出這句話的是谷尾。
  「是啊,這一點我也搞不懂,晚一點我想再去現場仔細看看……」隈島低頭看著手中的紙杯。「不過,應該是倉庫裡的用電量突然提高了吧,所以只有那間房間的電跳掉。」
  谷尾似乎仍舊不解。「但是隈島警官,倉庫裡只有音箱和調音器之類的東西耶,那些東西的用電量會導致跳電嗎?再說,野際大哥,那裡雖是倉庫,原本也是一間練習室,電源的安培數應該跟其他練習室一樣吧?」
  野際點頭。谷尾蹙起眉頭,表情愈來愈嚴肅。
  「那麼,器材使用的電量根本不會跳電才對……」
  谷尾盯著桌面看了好一會兒,最後他彷彿想將手中的菸穿刺什麼似的在菸灰缸裡捻熄。
  「隈島警官,我可以到倉庫去看看嗎?」
  谷尾一行人走向通往倉庫的走廊上時,遇到了幾名制服員警,他們向隈島報告自己的工作已經完成,而隈島則是俐落地交代了幾句之後說:「要是有什麼新發現,立刻向我報告。」
  「好的。」員警離開走廊往出口走去,這會兒留在樂團練習中心裡的人就只剩Sundowner的團員、野際以及隈島而已。
  倉庫裡擠進六個人,感覺變得很狹窄。這地方雖然和練習室一樣大,然而因為擺放了許多器材,空間變得很小,特別是現在連地板上都散落了許多器材,雜亂無章,能走動的空間更少。
  「……連指紋都採了嗎?」谷尾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姬川從剛才就注意到電燈開關、架子、器材等物的表面有一層淡淡的白色粉末,倒在地上的巨大Super100JH上當然也有粉末附著。
  「只是辦案的程序罷了,調查一課都專程來了,總不能連指紋都沒采就走人了呀。」
  說完後,隈島偷覷了姬川一眼。雖然只是一瞬間,不過明顯看得出來是在觀察姬川的表情。為什麼呢?現在這個動作……姬川緩緩轉過身,背向隈島,以防被他看出自己臉頰的僵硬。
  「也有黑色跟紫色的粉末,那是什麼?」
  竹內問隈島,不過搶先回答的卻是谷尾:「那也是採集指紋用的粉。在連續劇裡看到的都是白色粉末,實際上在現場會混用各種顏色的粉。」
  「哦哦,真的啊……」隈島驚訝地看著谷尾說,「你懂得還真多。」
  「我在書上看過。」
  也許是懶得解釋吧,谷尾並沒有提到父親,隨口矇混過去。隈島點頭,喃喃說著:「沒想到連這種書都有呀。」
  谷尾在入口處回頭問:「門打不開是因為那個嗎……」
  隔音門旁放著大鼓。那是在發現光的遺體前,阻擋桂、谷尾和竹內進入倉庫的東西。
  「光為什麼會把大鼓放在那種地方呢?」
  「只是剛好吧,畢竟她這麼大規模地在整理倉庫。」竹內環顧亂七八糟的室內說道。
  「也是……。應該是這樣吧。」谷尾似乎也同意。「隈島警官,我能摸摸那邊嗎?」得到隈島的許可後,谷尾開始在倉庫內走動,而姬川等人則是沉默地看著他。谷尾先撥開散落在地上的接頭後,爬上放置音箱的高臺,看向成列音箱的操控板。
  「咦……啊?」
  谷尾發出奇妙的聲音。所有人都看著他。只見他在高臺上蹲下,彷彿追查著什麼似的將視線掃過地板。
  「原來是這麼回事……」谷尾好像察覺了什麼。
  「什麼意思?」竹內立刻問道。
  谷尾起身,開始說明:「這裡的音箱電源幾乎都是開著的。」
  「真的嗎?但是……沒有哪一臺的信號燈是亮著的啊。」
  「那是當然,因為總源頭的插頭被拔掉了。」
  谷尾指著倉庫門口。所有人都回頭望向那邊。隔音門旁邊牆上接近地板處有個插座,下方有個被拔下來的粗插頭橫躺著。
  「你看那邊啊,竹內,那不是大龍頭的插頭嗎?」
  大龍頭指的是家用大型延長線,上面有十個插座,龍頭本身也有一個開關,那個開關等於是所有插在上面的電器的總開關。樂團練習中心和Live House常會使用這種延長線。
  「你沿著大龍頭的線看看。地板上到處是接頭,也許比較難看得出來。」
  聽谷尾這麼說,竹內邊盯著地面確認,邊在倉庫中移動。從門旁插頭延伸出去的電線沿著地板,一直延伸到谷尾所站的高臺前面附近。也就是說,大龍頭的四角形主體就在那邊。
  「你看那個大龍頭上又插了另外兩個大龍頭的插頭吧?兩條電線都延伸到高臺上,而最前端,就在這裡。」
  谷尾拿起腳邊兩個大龍頭的主體。每一個主體上都有十個插座,總共二十個插座,不過那些插座除了一個還空著外,其他全插滿了。換句話說,並列在高臺上的音箱插頭全都插到一起了。
  「為什麼……」看著谷尾手上的龍頭,野際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這完全是我的想像,不過我覺得應該是這麼一回事。」
  谷尾將龍頭放回地板上,開始說明:
  「我猜光是想要確認這些音箱的狀態,看看每一臺的電源是否正常。她首先將大龍頭的插頭插在門旁那個插座上,再將那個龍頭分出兩個龍頭,把所有音箱的電源線全插到兩個龍頭的主體上,總共二十個。最後光再依序將音箱的電源打開。開了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最後將那個超大的馬歇爾音箱的電源打開時,跳電了。」
  「啊啊,」發出聲音的是竹內。「原來如此,這也有可能。但是,為什麼只有馬歇爾的電線被拔起來呢?剛才看到只有一個插座空著,那裡應該原本是插那臺的電線吧?」
  「是光拔掉的。因為在打開那個超大的馬歇爾音箱的電源時跳電了,如果不拔掉電線,就無法重開總電源,就算開了,也是一下子就又跳掉了。」
  「啊,對哦,沒錯。——那麼,谷尾,你覺得總源頭的插頭為什麼會被拔掉呢?就是門旁那個大龍頭的插頭,那個也被拔掉了,對吧?」
  「是你弄掉的吧?」
  「我?」
  「你一邊叫著光,一邊走進漆黑的倉庫時,不是絆到什麼東西了嗎?」
  「……啊,有,我記得。」
  「那是龍頭的電線,總源頭的電線就是那個時候被弄掉的。」
  「原來如此……。原來是我拔掉的啊。」
  [答得好。]——姬川在心底這麼說。
  姬川原本就預測會是由谷尾來說明這個狀況,沒想到他能解說到這麼詳細,替姬川為了讓倉庫跳電所動的手腳,想出這麼完美的解釋。
  姬川內心很感激友人如此簡單明瞭說明「意外」的狀況。
  「但是,谷尾老弟。」隈島摸著頭髮半白的後腦勺,不解地說:「光小姐拔掉那臺馬歇爾音箱的插頭後,為什麼沒有立刻去開總開關呢?這不是有點奇怪嗎?那時候的倉庫因為跳電而一片漆黑,然而光小姐沒有馬上去開總電源,反而是試圖將那臺大型音箱從高臺上移動下來,而且是在一片漆黑中哦。所以她才會沒發現坡道跟高臺之間有縫隙,而發生了這起不幸的意外。」
  「把馬歇爾從臺上移下來是我之前要她做的。」野際插嘴說:「我要她整理倉庫時順便將那臺音箱移下來,隨便放在某個角落。我打算將這裡的器材全部賣給業者,那臺大型音箱跟其他音箱一起放在臺上的話,業者要全部搬運出去時會很費功夫,所以……」
  「啊啊,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啊。」
  是這樣啊。——對姬川而言,這又是一次僥倖。
  「但是,光小姐何必在黑暗中做這件事呢?」隈島的疑慮還沒消除。
  「這個嘛……為什麼呢?」野際對此也不解。
  姬川只是沉默地看著事情的進展,心想自己不要隨便插嘴比較好,還是等待別人替自己想出好答案比較保險。
  「她只是想去開總電源時,順便把音箱推下來罷了吧?」完美的答案再度從谷尾嘴裡說出來:「雖說這裡的電燈不亮,四周漆黑,但也不是真的暗到伸手不見五指。藉由小窗照射進來的光線,還是看得到自己手邊的。光大概是正打算去開總電源,要下高臺時想起野際大哥的指示,便想說順便將馬歇爾推下坡道去吧。就像……去倒垃圾時順便看看信箱裡有沒有信那樣。」
  「信箱啊……原來如此。」
  「然後就發生了意外。我是這麼猜想的啦。」
  「嗯嗯……也許真的是那樣也說不定。」
  「嗯,」隈島點著頭,眺望著高臺上的谷尾說:「谷尾老弟,你太厲害了,你這可幫了我一個大忙。」
  受惠的當然不止隈島一個人。
  姬川在腦海中整理剛才谷尾的說明,思考有沒有之後會造成問題的疑點。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不周之處——
  不。
  「谷尾,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走進倉庫之後,姬川第一次開口:「為什麼光在確認臺上的音箱狀況時,會把總源頭的電源插在門旁的插座呢?」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要故意拉著延長線橫越地板,去插那麼遠的插座呢?」
  「為什麼……?因為能立刻用的插座就只有那裡,不是嗎?」
  「但是這間倉庫跟其他練習室的設計一樣,高臺後方應該還有一個插座才是——」
  姬川故意在這裡停頓了一下,然後「啊啊」地點頭說:
  「因為有整排的音箱擋著,所以高臺後方的不好插啊。」
  「沒錯。」
  這家樂團練習中心的練習室裡,除了入口附近,高臺的牆上也設有插座,不論是練習室或是倉庫都一樣。但是因為倉庫的高臺上擺滿了音箱,因此要使用高臺這側的插座比較困難。姬川覺得必須讓在這裡的人先察覺這一點。
  「所以光才使用比較遠的門邊插座。只是因為這樣吧。」
  谷尾這個結論真是正中下懷。姬川偷窺隈島的表情,他似乎也完全認同。姬川安心了,看來使用門旁插座的真正理由[真正理由]並不會被發現。
  姬川之所以選擇將總源頭的插頭插在門旁的插座,是希望有人走進這漆黑的倉庫時,會被電線絆到而不小心把插頭拔掉。原本姬川打算若沒人被絆到,他就自己來,沒想到那個時候竹內真的應了姬川的希望,漂亮地被絆到,扯掉了插頭。
  馬歇爾音箱的電源線一開始並沒有插在任何一個插座上,剩下的十九個音箱的電力就足以讓總源頭跳掉了。姬川將十九臺音箱的電源線分別插在兩個龍頭上,再將插著那兩個龍頭的總電源的插頭,插進門邊牆上的插座。當十九臺音箱的電源一口氣開啟時,倉庫電源就跳電了。——這時候要是總源頭的插頭還插在插座上,就算想重開倉庫電源也沒辦法,所以必需拔掉插頭,而且必須是某人偶然拔掉[某人偶然拔掉]才行。要是一開始就拔掉,會顯得不自然,因為那會變成光在黑暗的倉庫裡先走到門旁拔掉插頭,再走回高臺移動馬歇爾音箱。
  「光小姐的意外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這樣就差不多還原了。」隈島嚴肅地說。
  「為什麼要將音箱從臺上搬下來、為什麼會跳電……託大家的福都弄懂了,謝謝你們,光小姐一定也很安慰吧。」
  講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隈島看向低著頭的桂。
  「好了,我們出去吧,一直站著也很累吧。」
  就在大家一起靜靜地要走出倉庫時,谷尾低聲詢問隈島:
  「隈島警官,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你說。」
  「通往外面的那道鐵捲門是鎖上的吧?」
  隈島停下腳步,狐疑地看著谷尾。姬川也不禁停下腳步。
  「是啊……從內側上的鎖。」
  「鑰匙在哪裡?」
  「好像在光小姐牛仔褲的口袋裡。」
  「這樣啊。」谷尾於是陷入了沉默。

  03
  姬川一行人再度回到等待區。隈島好像要和警局聯絡,笨拙地按著手機按鍵,一邊往外面走去。所有人都各懷心思地沉默著。
  姬川發現坐在旁邊的桂從剛才就拚命忍住淚水。他輕輕伸出手,想要碰觸她的肩膀,然而桂靜靜地閃身,避開他的手。
  「我重新泡杯咖啡給你們吧。」
  野際站起身,走進櫃檯。那裡是一個小小的茶水間。姬川瞄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鐘,沒想到才剛過八點半。六點從練習室走出來後,感覺已經過了半天的時間了。
  姬川回想剛才在倉庫的對話。
  託谷尾的福,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只不過,還是有兩點讓他很在意。一是鐵捲門的事。為什麼谷尾最後會問那個問題呢?還有另一點——這是更奇怪、更可能致命的疑點。
  感覺事情進行得太過順利了。
  要不是谷尾如此優秀的解釋,包括跳電的經過,以及光在黑暗中移動馬歇爾音箱之事,應該不會這麼快就得到隈島的認同。不光是谷尾,現在回想起來,連野際的證言也幫了大忙。
  ——把馬歇爾從臺上移下來是我之前要她做的。
  是真的嗎?會不會是野際早就知道姬川所做的事,所以助他一臂之力呢?會這麼懷疑,實在是野際的發言發揮了讓隈島合理解釋一切的功效。
  冰冷的不安一點一滴地落在心底。那不安的水滴靜靜地、確實地囤積在姬川心底。
  「谷尾……你為什麼會問起鐵捲門的鑰匙呢?」
  發問的人是竹內。因為自己的腦海裡也正在想著相同的疑問,因此姬川嚇了一跳。
  「啊啊,我只是……想再多想想。」谷尾並沒有抬頭。
  「想?想什麼?」
  「就是多想想啊。」
  「想些什麼啊?」
  谷尾煩躁地蹙起粗眉:「你不覺得不太自然嗎?整個情況。」周遭的空氣頓時凝結。
  「——不自然?」桂首次開口反問。她的臉頰僵硬,筆直盯著谷尾。
  「是啊,倉庫的那個狀況。我還是覺得不自然,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但是谷尾大哥你剛才——」
  「剛才我是想用我的方式盡力說明,但是……」
  「但是你改變想法了嗎?」竹內眨著眼問。
  「不是,我也不想胡思亂想,所以我才試圖拼湊現場可能是那樣——也就是會發生意外的必然性。我很希望那是單純的意外,希望光是因為自己的不小心而喪命的。」
  「希望……。但那是事實吧?」
  「是不是事實,我們不知道吧?」
  「那誰會知道?」
  「誰……」谷尾突然沉默。
  「說啊!」竹內催促。然而谷尾只是輕嘆,改變話題對竹內說:
  「竹內,你覺得剛才我為什麼要絞盡腦汁向隈島警官解釋那些?」
  「你[希望]那是意外,不是嗎?」
  聽到竹內刻意強調,谷尾搖頭說:「我告訴你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你聽好。如果那不是意外會怎樣?人死的原因不外乎四個:意外、自殺、自然死,如果都不是,那就是被殺。有人被殺就代表有殺人凶手。」
  「你在講廢話嗎?」
  「光死的時候,這家樂團練習中心裡有誰?我、你、亮、桂,只有我們四個人在。不關我的事,那麼然後呢?剩下三個人,有三個人有嫌疑耶。」
  谷尾一口氣說到這裡,然後突然閉嘴,只是盯著竹內的臉。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等待自己沒說出口的想法徹底滲透到對方的腦海中之後,才終於別開視線。
  「我不願想像那種該死的事,所以我才那麼說明。」谷尾說:「懂了嗎?」
  竹內沒有回答。沉默再度降臨。竹內有兩度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原來是這樣嗎?——姬川小心不讓身旁的人發現地緩緩吸氣、吐氣。谷尾在倉庫那麼無懈可擊地說明理想的「意外」,原來是因為這樣的理由。這下子疑問解開來了,然而情況卻往壞的方向發展。
  「老實說,我剛才對隈島先生說的話……」野際拿著托盤,端了五個紙杯回來了。「是假的。」
  「假的?」谷尾張大嘴巴。野際一邊將托盤放在桌子,一邊非常緩慢地坐下。
  「我不是說了小光把馬歇爾音箱從臺上移下來的原因嗎?」
  「啊啊,就是你事前交代她做的那件事嗎?什麼,那是假的嗎?」
  「也不全然是假的啦,不過也可以說是假的。」
  「到底是真還是假啊!?」
  「一半一半。我要小光將那臺超大型音箱移到[臺上可以馬上推下來的地方],因為直到下週,也就是這家店收起來之前,也許還會有客人來借。」
  「那麼,你沒叫她移到臺下來囉?」
  野際點頭,將紙杯舉到唇邊:「為什麼你要那樣說?為什麼要說謊——說一半的謊呢?」
  「我的理由跟谷尾一樣,那個時候樂團練習中心裡……」野際又啜了一口咖啡,嘆息著說:「只有你們四個人在。」
  竹內抓著淺褐色頭髮,似乎很混亂。
  「喂,為什麼你們兩個都胡思亂想到那裡去呢?光不是意外死嗎?谷尾,你剛才說什麼?誰沒做,剩下誰有嫌疑?野際大哥也是,拜託!什麼樂團練習中心裡有誰?我們四個人……你們來真的?」
  「我只是說也能那麼想而已,我跟野際大哥都不是真心那麼想啦。」
  儘管谷尾如此勸說,卻無法安撫竹內激動的心情。
  「什麼叫也能那麼想啊!那種莫名其妙的想像交給隈島警官或你老爸就夠了吧,如果不是真心那麼想,就別說出口!」
  「是你要我說的吧?」
  「我才不要聽那種話,亮也是,小桂也是——對吧,小桂,你也不喜歡吧?覺得不舒服吧?」
  桂抬起頭,盯著眼前的紙杯,緊閉雙唇。姬川也故意不說話,只是微微斂起下顎。
  「總之,我不想聽……我覺得很不舒服。」
  竹內最後這麼說,所有人的視線便在含著怒氣的寧靜中分散四處。
  姬川其實某種程度已經預料到會變成這樣了。畢竟是完全沒計劃,只是衝動地做出那樣的事,因此早就預料到會有人言及現場的不自然,懷疑是意外。但是……
  不會有問題的——姬川對自己說。只要沒有任何證據,就不會出問題,只要能一直隱瞞下去,就不需要擔心。對,要一直隱瞞下去。做到這一點就可以了。只要做到這一點就可以了。
  不會有問題,不會有問題的。

  04
  「抱歉,讓大家久等了。野際先生,真抱歉。」
  隈島縮著寬大的肩膀,從大門走進來。他一邊說著外頭風怎樣又怎樣,一邊搓著手走近。
  「隈島警官也來杯咖啡吧?」
  隈島說「好」,對著走向櫃檯的野際舉起三根指頭。「可以給我三杯嗎?」
  「可以啊——但是……」
  「我剛才跟西川聯絡過了,他好像快到這裡了。」
  隈島朝空椅子坐下。突然揚來一陣風,帶來夜的味道。
  「三杯——呃,你跟西川警官,還有……」
  彎著手指數數的野際講到這裡就停了。他望向桂。桂察覺到他的視線,一驚之下望向隈島。
  「聽說他人在家裡,待會兒會一起過來。」
  隈島微微低著頭這麼說時,入口處的門再度被拉了開來。
  「我回來了。」西川瘦長的身影後面,是一張姬川不認識的面容。一個頭髮稀薄,以整髮劑梳理成旁分的中年男子。
  「……桂。」男子與桂的視線相逢,臉上微微出現膽怯的表情。桂沒有出聲,以彷彿公祭時面對弔唁者的那種平靜的視線示意而已。
  「是小野木聰一先生嗎?」隈島溫和地問。
  「啊,是,我是小野木。」
  「發生這麼不幸的事,請節哀順變。」
  「是……」隈島以手勢指示他坐旁邊的椅子。一身毛衣的小野木縮起背,避免發出腳步聲地往椅子移動。
  野際站了起來,對老朋友低頭:「在我的樂團練習中心裡發生這種事,真的很對不起。」
  小野木驚訝地搖著頭,揮著手要野際快別這麼說。這期間桂只是凝視著桌面,怎麼都不肯抬頭。
  這個叫做小野木聰一的男人,和姬川從光或桂口中聽到而想像的人完全不同。在姬川的想像中,光和桂的父親是一個晚上在LiveHouse打鼓,過著毫無規律的生活,不斷給家人添麻煩,但仍舊以不擅言詞的方式愛著兩個女兒的不羈男人。生活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嗎?還是人類會為了生存下去,去尋找適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呢?聰一這個名字聽起來和自己的父親宗一郎有點雷同,也許因為這樣,姬川之前對他總有一種堅強、不會被打倒的印象,然而現在出現在眼前的聰一卻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平凡男子。
  姬川突然想起谷尾的話:「可以聽帶子代替自己演奏啊。」
  谷尾說用MTR將演奏錄音起來,等到年紀大了,身體無法負荷時就可以拿出來聽。
  「應該還是有那種氣氛吧。」也許真的是那樣,也許谷尾是正確的。
  聽說光在三個月前見過父親,當時的她一定非常失望,一定有種強烈遭到背叛的感覺。然後……
  ——不過,不會覺得空虛嗎?
  ——想拿起樂器演奏,卻發現自己已經跟以前大不同才更是空虛。
  她一定覺得很空虛。
  早知道不該見面的。相見不如不見。應該滿足於保有美好回憶,偶爾拿出來重溫就好。那一定是人們不管過了多少歲月,還能擁有幸福的不二法門。
  母親的公寓裡,無數幅姐姐的畫散落一地,因為母親幾乎每天都畫著生前的姐姐過日子。那是姐姐真正的模樣——也許是母親為了時刻不忘已經不存在於世上的姐姐真正的模樣,所選擇的方法也說不定。也許母親在那間房子裡,每天每天都播放著姐姐的回憶在過日子。
  隈島向小野木說明光發生「意外」的經過。他發出「啊,啊」這種聽起來像嘆息的附和聲,始終僵著臉,偶爾會微弱地提出沒什麼意義的問題。他始終很在意視野邊緣的桂,也許因為這樣,不管他說什麼,聽起來都像是在謝罪。
  「——情況似乎就是這樣。」結束說明後,隈島對著小野木深深一鞠躬說:「真的是很不幸的意外,我能體諒您的心情。」
  「不不,別這麼說,給各位添麻煩了……」
  小野木又搖起頭揮著手,就像剛才對野際所做的動作一樣。大概是向人低頭時會習慣性覺得退卻吧。他的態度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名剛失去女兒的父親。
  就在這個時候,桂開口了:
  「聽說你跟姐姐見過面了。」
  「嗄?啊啊,嗯,是啊,前不久。」也許是突來的提問讓他驚訝,也或許是桂的口吻過於尊敬,小野木僵著臉回答:「光告訴你了?」
  「野際大哥說的。」桂以僵硬的語氣說完後,又輕聲地加了一句,「剛剛才告訴我的。」
  那是姬川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父女交談。
  不久後,隈島要姬川、谷尾、竹內三人先回家,而桂和小野木則被帶往光遺體暫時停放的大學附屬醫院。
  「抱歉耽誤大家到這麼晚,明天大家都要上班吧。野際先生也是,非常謝謝你的合作。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辛苦了。」
  「關於這起意外,如果各位想起什麼新的線索,請跟我聯絡,即使只是蛛絲馬跡也沒關係。」
  隈島遞給野際名片,同時也發給姬川他們。部門名稱「一課」的下方印著專用電話。
  「可以放他們三個人回去嗎?」西川斜眼瞄了一下隈島說道。
  「當然啊。」
  「但是那件事……」
  「沒關係。」
  沒想到被隈島制止,西川一臉不滿地閉上嘴。
  西川想要講什麼呢?姬川非常在意。現在想想,西川帶小野木回來時,眼神似乎比之前更嚴肅,特別是面對姬川、谷尾和竹內時。這和他剛才說到一半的「那件事」有什麼關係嗎?姬川在意的不止這一點。剛才隈島走出樂團練習中心又走回來,他那時說是在和西川通電話。然而只是打一通電話,未免也離開太久了。那個時候隈島在樂圑練習中心門外究竟做了什麼?
  「姬川先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西川看著姬川問道。隈島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西川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你跟被害者在交往吧,最近有沒有聽她說些什麼?」
  「西川。」隈島制止他。
  「什麼意思?」姬川問。
  西川無視姬川的話,重複同樣的問題。
  「有沒有聽她說些什麼?」
  「西川,別問了。」
  光懷孕的事情。姬川此時確認西川應該是要問這件事。該從自己的嘴裡說出去嗎?他當然不打算假裝不知情,畢竟他連墮胎同意書都簽了,說謊馬上就會被拆穿。
  「沒事,亮,對不起。你可以回去了,谷尾老弟跟竹內老弟也可以走了。」
  谷尾與竹內納悶地互看一眼,但是他們看來都不想深究,馬上拿起外套緩緩穿上。谷尾背起貝斯,竹內將放在等待區角落的MTR裝進大袋子裡,姬川也橫背起吉他箱的帶子。
  「那麼,我們先走了。桂,有什麼事就來找我。」
  竹內疲憊地說,並向桂輕輕揮手道別。谷尾也模仿他說:
  「有什麼狀況要馬上跟我聯絡哦。」
  「謝謝你們。」桂從頭到尾都沒看姬川。
  當他們三個人正要往出口走去時……
  「野際先生,你有膠帶嗎?」
  西川突然這麼問。野際一時神色茫然,不過隨即從櫃檯裡取來膠帶,交給西川。
  「你要做什麼呢?」
  「只是搜查的一部分。在你們離開之前能先過來這裡一下嗎?很抱歉,能不能請你們面向後方排成一列。」
  才在想西川要做什麼,就見他將膠帶撕成一小段,沉默地開始黏著姬川他們三人外套的領口。隈島站在遠處一臉迷惑地看著。
  大概是在採集三人的毛髮吧。姬川馬上就知道一定是為了和光肚子裡的小孩做DNA比對。
  「謝謝,已經好了。」
  西川將膠帶貼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並以原子筆迅速地在空白處寫字。當他正打算將筆記本放進口袋裡,突然停下動作,因為他發現小野木站在旁邊一臉惶恐地低垂著頭,沉默地亮出自己外套的領口。小野木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一定覺得這是自己也必須參加的某種重要的採證吧。西川只好對小野木也執行同樣的程序,然後將膠帶貼在筆記本上的另一頁。儘管沒有必要連光的父親的毛髮都採集,但此刻也無法講出這一點吧。
  隈島送他們走到門外。
  「隈島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
  等谷尾和竹內先走出去後,姬川這麼問。
  「沒問題,你要問什麼?」
  「明明是意外,為什麼隸屬一課的你會來?」
  「那是因為……咦?」隈島蹙眉,似乎在思考什麼。「你好像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是我記錯了嗎?」
  「你沒有記錯。谷尾報警後,你剛抵達樂團練習中心的時候,我也問過你了。」
  「對對。那個時候你問了我同樣的問題。當然我的答案也跟那時候一樣。」隈島起身,溫和地微笑。「只是以防萬一。」
  「但是我仔細想想,還是覺得很奇怪。意外死亡的人到處都有,要是每次搜查一課的人都為了以防萬一而前往現場,那還有時間做他們原本該做的工作嗎?」
  「因為我們正好有空,這次是被派來的,這點我應該也跟你說了。」
  「但是……」
  「其實我也很想問同樣的問題。」谷尾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旁邊來了。「我有親戚是刑警,所以我稍微知道一點——這種情況相當罕見吧,我是說單純的意外卻來了一課的刑警。」
  「啊啊……是啊。這樣啊,原來你有親戚是刑警啊。」
  「是[遠房親戚]。」
  隈島蹙起眉頭,撫摸著粗糙的寬闊下巴。最後他似乎下定決心似的看著姬川說:「其實這次是我自己拜託上司讓我來現場的。」
  「為什麼?」
  「接到報案時,我正好在局裡,偶然聽到報案內容,那個時候我得知意外的現場是這家樂團練習中心,便急忙詢問詳細內容,才知道死者女性叫小野木光,所以——不,我並不是因為認識她而來的,我是因為,亮,你……」
  看到隈島支吾其詞,姬川替他接下去說:
  「擔心我嗎?」
  隈島點頭:「是啊……我很擔心你。」
  姬川突然覺得很煩躁:「就是覺得擔心你。」
  隈島也曾用同樣的話,解釋他為什麼會常常出現在因案件而認識的姬川身邊。不論是當時或現在,隈島都是真心的吧。他一直很擔心姬川,聽到「電吉他手」發生意外,也是第一個先擔心姬川。姬川年幼時就失去父親和姐姐,與唯一的親人——母親——也相處得不好。隈島一定是將姬川看作是自己不幸的親戚之類的吧。過去姬川很感激他的存在,每次一見到他,就能沖淡內心的寂寞與憂鬱。但是……
  這一次,搜查一課隈島的出現,帶給姬川只有厭煩與恐懼。
  「可以別再這樣了嗎?」姬川的視線從隈島身上別開,「以前的那件事,我真的想忘了,不想再見到會讓我想起那件事的事物,也不想再見到會讓我想起那件事的人。」
  姬川當然知道這些話沒有任何意義。隈島已經以警方的身分負責偵察這起事件了,姬川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隈島今後的行動,然而姬川還是忍不住想說:
  「請別再這樣了。」
  姬川說著轉身背對隈島,邁開腳步離開了。

  05
  「究竟是什麼呢?」姬川回想著。
  「很奇怪吧。二十三年前,盛夏傍晚聽到的姐姐的聲音。」
  那是父親剛開始居家安寧療護沒多久的時候。遠處傳來練習盂蘭盆會舞的大鼓聲,所以時間應該是七月底或八月初吧。姬川本來在一樓廚房喝麥茶,看著電視。當他走上樓梯打算回兒童房時,聽到姐姐說話的聲音。他本來以為是姐姐有朋友在兒童房。因為姐姐鮮少邀朋友來家裡,因此姬川緊張地走上二樓,從門縫窺探房間。然而裡面只有姐姐一個人。她癱坐在地,側臉迎著夕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腿上的獅子玩偶。
  ——你覺得呢?
  彷彿在等待對方的回答似的停了片刻。接著姐姐無聲地笑得很開心,而且笑了很久。姬川呆然地從門縫中窺視姐姐。他記得在橙色光芒的照耀下,姐姐的面容看起來比平常更稚氣。姐姐到底在說什麼呢?為什麼會笑呢?他不懂,只是很喜歡姐姐側臉的童稚,於是不自覺地出聲叫了姐姐。
  回過頭的姐姐臉上有著僵硬的驚訝。
  姬川問她剛才對獅子說了什麼,但姐姐只是沉默,紅著臉搖了搖頭。姐姐是在幾天後的夜裡才告訴他那件事。兩人在兒童房裡面對面,坐在鋪了一地的圖畫紙上,隨心所欲地畫畫時,姐姐突然提起那件事。那好像是她常做的夢。
  「突然被捏。」
  「被捏?」姐姐好像常常做那種夢。
  「對,每次都被捏同一個地方……」
  「哪裡?」
  「這裡,這一帶。」姐姐站起來指給他看的地方在格子裙內側。姐姐模糊地指著胯下被內褲蓋住的地方。
  「為什麼那個地方會被捏?」
  「不知道,是做夢嘛。」姐姐蹙起小小的眉頭,神情緊張地搖著頭。
  「好痛,我好幾次都想叫對方住手。」
  「那怎麼不說?」
  「說不出來啊,嘴巴好像被摀得很緊的感覺。姐姐以手用力摀住嘴巴給姬川看。——是誰下的手?」
  「兔子。」
  「兔子?」
  「對,兔子,長得有點像太空人。」
  「太空人?長得什麼樣?」
  姬川完全聽不懂姐姐在說什麼,便將地上的圖畫紙推向姐姐,要求姐姐畫下來。姐姐一邊回想,一邊拿起手中的褐色色筆在圖畫紙的空白處畫了起來。姬川很期待姐姐口中的「太空人」,因此站起來湊到姐姐身旁等她畫完。
  姐姐畫出來的真的就是一張很像太空人的兔臉。圓圓的臉上有兩隻長長的耳朵,也許是因為戴著帽子吧,額頭往上的部分被塗成褐色,那頂帽子連兩隻耳朵都蓋住了。大大的雙眼下方,有很明顯的黑眼圈,看起來非常不舒服。
  「咦?」姬川心想,「姐姐,這隻兔子……」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看過。自己不但看過這隻兔子,而且還很熟悉。
  然而那個時候的姬川怎麼也無法看破兔子的真相,只是在腦海中直覺地知道那存在於自己身旁,但就是無法精準掌握。
  樓下傳來母親打開水龍頭的聲響:「可是,這不是夢嗎?」
  姐姐歪著瘦弱的脖子,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突然沉默下來,接著一直呆呆地凝視姬川的鼻頭。
  夢的話題就此結束。姐姐將畫著奇怪兔子的圖畫紙捲了起來,塞進垃圾桶。
  當時,姬川睡在雙層床的上鋪,他想自己要是也和睡在下面的姐姐做同樣的夢,那該怎麼辦,好一陣子都覺得很可怕。只是後來他漸漸淡忘這個夢境。姬川至今還是不知道那隻兔子的真面目,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不……真的是那樣嗎?姬川自問。自己真的不知道嗎?自己不是知道答案嗎?不是知道兔子的真面目嗎?知道,卻只是別開頭假裝不知道,不是嗎?

  06
  「以前的那件事是什麼事?」在前往大宮車站途中,谷尾罕見地露出擔心的表情。
  「我問的是你剛才跟隈島警官講的那個。」
  「喔,沒什麼。以前我的親人死的時候,隈島先生剛好是負責調查的警察。」
  「去世的親人……?令尊嗎?」
  自己有姐姐一事,姬川並沒有告訴任何人。
  「可是亮,令尊不是因為生病……」
  「不是我父親。」雖然有點猶豫,不過姬川也採取了剛才谷尾的方式,矇混了過去。
  「是遠房親戚。」愈來愈靠近車站,人潮也愈來愈多。
  「光為什麼要將那臺馬歇爾音箱從臺上移到臺下來呢?」竹內面向前面,彷彿在自言自語:「跳電了,應該是一片漆黑,她為什麼……」
  「夠了吧。」谷尾低聲制止他:「現在再講那個也沒有意義了,說到底,根本沒有什麼疑點,那個現場並沒有不自然。」
  兩人互換了在樂團練習中心的等待區時的立場。
  「現在想想,意外不是多半這樣嗎?在電視上看到交通事故的現場時,也是常常會想為何會引起這樣的事故。」
  「但是今天光的意外真的是……」
  「在任何情況下,意外都有可能發生,連香蕉掉到腳邊就這麼死掉的人都有。」
  「那是什麼啊?」
  「好像是一年前吧,在澳洲有個婆婆想吃香蕉,結果不小心將香蕉掉在地上。當時香蕉蒂頭擦到她的腳,畫出傷口。結果婆婆就在幾天後因為傷口的併發症而死亡。」
  「真的假的啊?」
  「我騙你幹嘛。」谷尾重重地哼了一聲。
  竹內聽到谷尾所說,彷彿洩了氣似的將雙手插在口袋裡,縮著身子嘆著氣說:
  「不過,現在才九點多。怎麼辦?要直接回家還是去舞屋坐下來聊聊?」
  「舞屋在另一邊,不過要走回去我是無所謂,反正回到家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定會想起跟光的各種回憶。」
  「就是啊,亮呢?」
  「我……我想獨處。」
  「這樣啊。」
  三個人各自陷入沉默,最後全都往車站方向走去。
  谷尾和竹內不再對於光的死做各種猜測追根究柢下去,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雖然他們不是警察,然而就某方面來說,他們是姬川更需要防備的對手,因為光被殺害的那一瞬間,他們都在同一家樂團練習中心裡,說不定察覺到了姬川沒注意到的某個漏洞。如果時間能就這麼過去就好,希望時間久了,他們對今天的記憶也會變淡,再也想不起細節。
  然而,事情哪有那麼簡單。察覺姬川漏洞的人是谷尾。
  「……嗯。」谷尾唐突地停下腳步,走在他後面的竹內來不及煞車,就這麼撞上他的背。姬川也停下腳步。
  谷尾站在人行道的正中央,凝視著虛空彷彿在思考些什麼。
  「你怎麼了?」竹內探頭看著谷尾。
  谷尾搖頭說:「沒什麼。」
  「怎麼可能沒什麼,說吧。」
  「就沒什麼啊。」
  「說!」
  「沒什麼……不,等等……那個……」
  說完後,谷尾再度沉默。竹內瞄了姬川一眼,姬川微微歪著頭,露出一臉不解。
  「竹內……你能不能回想一下?」
  谷尾帶著些許茫然的表情,轉頭看著竹內說。此時,在十字路口轉彎的卡車頭燈啪地直射到谷尾的臉上,讓他一瞬間看起來簡直像是另一個人。
  「你走進倉庫的時候——就是推開被大鼓堵住的那道門,進入倉庫裡面時,一開始你不是去撥了電燈的開關嗎?啪啪啪地動了開關。」
  「嗄?啊啊,裡面很暗啊,當然會想開燈。但是因為跳電,所以燈——」
  「沒亮,這點我知道。我想問的是,當時開關是朝向哪邊?就是你摸到的時候,是朝上?還是朝下?」
  「我哪記得啊,當時那麼暗。」
  「你開關了幾次?」
  「幾次?」
  「那個時候[你撥了幾次開關]?」
  「你要我回想起來?哪有可能,我只是隨手撥了幾下。」
  「是雙數次?單數次?」
  「想不起來啦。」
  嘴裡說想不起來,但竹內被谷尾的模樣震懾住,終於還是盤起手臂,認真地回想著:
  「首先我把身體塞進門縫……右手伸向牆壁……啪啪……不,啪啪、啪……嗯?啪啪啪……啊啊,沒錯,就是啪啪啪。」
  竹內抬起頭說:
  「三次,我想起來了,是三次沒錯。」
  糟了——姬川全身僵硬。
  「三次?喂,那不就是……」谷尾以銳利的眼神盯著竹內。「[一開始那裡的電燈本來就沒有開嗎?]」
  姬川覺得有一陣潮濕冰冷的不安席捲全身,他好不容易才忍住膝蓋的打顫。
  「電燈沒開?什麼意思?」
  「道理很簡單。我在辦公室打開總電源的同時,倉庫的燈也亮了吧?也就是說,當時電燈的開關在ON。你開關了三次,所以在你撥動之前,開關是在……」
  「OFF?」
  「對。」
  三人的視線快速交錯。
  「你們覺得有人會關燈整理倉庫嗎?」
  谷尾彷彿不是在問竹內或姬川,而是在問自己。

  07
  姬川回到公寓,將吉他箱往床上一丟,立刻去淋浴。他將水量開到最大,一動也不動地凝視順著瀏海滑落而下的水流。
  姬川好長一段時間一動也不動:「也有可能是我記錯啊,也許我撥開關的次數並不是三次。」
  因為竹內的一句話,人行道上的爭論變得曖昧不清。
  ——電燈根本沒關上啦,我大概動了四次或六次開關。
  谷尾似乎仍然無法釋懷,但最後三個人還是直接走向大宮車站,在車站內道別,往各自的月臺走去。
  電燈開關。
  「是那個時候……」
  [電燈開關。]
  那完全是姬川的疏忽。在光被殺害的現場——倉庫裡面——組裝讓電源跳電的裝置時,姬川關掉電燈,只利用從小窗照射進來的淡淡光線工作,因為他怕被別人從門外發現他的身影。
  音箱與大龍頭的安排完成,要讓電源跳電時,姬川忘了重新打開被他關掉的電燈。這完全是他的失策。雖然這次的爭論結果在曖昧中結束,然而不知何時還會被再度提起。不光是電燈,也許自己還犯了其他尚未被發現的大失誤。
  簡直就像全身痙攣一樣。姬川感受著被某人奪去一半呼吸似的悶痛,忍受著不安彷彿就要衝破胸膛爆炸的每一個瞬間。
  深夜,電話響了。
  漆黑的房間裡,閃著亮光的手機的螢幕上,顯示著「無來電顯示」幾個字。
  「……喂。」姬川拿起電話。對方沒有出聲。是訊號不好嗎?不,聽得到微微的呼吸聲。
  最後,對方出聲了。
  有點像母親嗓子的沙啞女聲。
  「你根本沒去廁所吧……」
  只講了這句話,電話就掛掉了。
  ***
  「我會跟『好男人』聯絡,發生這種事,已經管不了演唱會的事了吧。」
  「是啊。」
  竹內與姬川和谷尾分手後,慵懶地往野田線的月臺走去。他邊走邊拿出iPod,將耳機塞進耳朵裡。並不是真的想聽音樂,純粹是習慣性動作而已。他操作著iPod的主體,才發現此刻根本沒有聽音樂的心情。
  實際的感受直到這時才慢慢湧現。
  從高中時代就玩在一起十四年的光死了。
  竹內默然地走在熱鬧的大宮車站內。星期天晚上的車站裡擠滿了醉客,是因為正值尾牙季嗎?與其聽著那些人爽朗的談話聲與笑聲,不如將iPod開大聲一點,隨便聽點音樂還比較舒服。竹內再度拿出iPod,將耳機塞進耳朵裡。開啟電源的同時,今天在抵達「電吉他手」之前聽的大人物合唱團(Mr.Big)的專輯從中間曲目開始播放。歌手哀怨的聲音隨著緩慢的吉他旋律唱出抒情歌,那是翻唱凱特·史帝文斯(Cat Stevens)的《野蠻世界》(Wild World)。
  如果你真的要走,請保重你自己
  希望你能在那裡交到許多好朋友
  但是請小心那裡也有許多險惡之事
  竹內幾乎是不自覺地按下停止鍵。
  「……拜託!」
  人類是一種很任性的動物,只有自己的心情寧靜、沒有任何問題時才能舒服地醉心於悲傷的歌曲或詩詞。真正難過與揪心的時候,歌曲詩詞只會讓自己不快。旁觀悲傷很舒服,然而一旦自己身涉其中,只會覺得厭惡。
  「聽吉米·罕醉克斯好了……」
  光喜歡吉米,罕醉克斯。竹內以大拇指按著iPod的操控按鈕,尋找曲子。他記得裡面應該有幾首曲風明亮的曲子。竹內低頭望著iPod的螢幕,茫然地動著大拇指。
  然後,手指瞬間停下來。
  螢幕上顯示的是《Thing in the Elevator》這幾個字。這不是曲子,而是竹內以MTR製作的「作品」。也就是他想到可以作為演唱會上曲子的開場白播放,於是上星期從MTR轉錄到iPod上,拿給姬川及谷尾聽的那個東西。
  為何自己的手會停下來呢?竹內不解。
  對了。剛才腦海的某個角落好像發出小小的聲音,該說是第六感嗎?看到這串文字時,竹內好像感受到什麼,所以才忍不住停下了手。是什麼呢?自己究竟是對什麼起反應呢?
  「你們最近有沒有聽說關於這座電梯的詭異傳聞?」竹內想起自己在家裡急忙錄音的登場人物的臺詞。
  「聽說有那個出沒。」
  內容是在講社長死掉的兒子搭電梯,一個司空見慣的怪談。這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聽說電梯裡會不知不覺多出一個年輕男人。」
  「不知不覺多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竹內的腦海裡突然鮮明地重現那時的情景。
  漆黑的倉庫、不亮的電燈、竹內走進被大鼓擋住的門,呼喊著光的名字一步一步往前走,緊接著,谷尾和桂也走進倉庫裡。然後……
  ——原來你們在這裡啊。
  背後傳來姬川的聲音。在那之前姬川外出尋找野際,所以竹內以為那時姬川是因為放棄尋找而回到「電吉他手」來。但是……
  「是真的嗎……?」真的是那樣嗎?姬川真的是那個時候剛回到樂團練習中心的嗎?
  在不知不覺中,姬川出現在倉庫。在不知不覺中,姬川站在竹內他們身後。
  如果是幽靈的話,想出現在哪裡都可以,但是姬川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要突然出現在某個地方,只有兩個方法。第一個方法很簡單,只要不要讓周圍的人發現,偷偷靠近即可。出現在竹內他們身後的姬川,就是這樣。應該是這樣。然而,還有另一個方法。
  那就是——一開始人就在那裡。
  某種想像突然闖進竹內的腦海裡。但實在是太可笑,所以竹內立刻就想否決。可是他做不到,怎麼也做不到。被大鼓堵住的倉庫入口。竹內他們推開那道門,走進倉庫時,姬川是不是早就在裡面了?是不是一直潛伏在黑暗中?姬川會不會是和竹內及谷尾一起走出樂團練習中心後,又偷偷溜回來,潛進倉庫裡,接著殺了光,偽裝成意外,讓電源跳電,導致電燈打不開,然後等待竹內他們走進倉庫?他趁著一片黑暗,偷偷走到竹內他們身後,假裝自己[才剛從外面回來]。
  「辦得到嗎?這種事……」
  當然不可能。就算他想這麼做也不可能成功,因為當時樂團練習中心裡還有桂在,桂並沒有外出找野際,當時姬川要她留下來,因為野際有可能回來。偷偷溜回樂團練習中心,不讓坐在等待區的桂發現地走去倉庫,這種事怎麼可能……
  「不,等等。鐵捲門……」
  那個倉庫有道對外的鐵捲門。姬川可以藉口說要去找野際,走出大門後繞過建築物,從那道鐵捲門走進倉庫。雖然上了鎖,但是只要他出聲呼叫,在裡面的光一定會幫他開門。據隈島所說,鐵捲門是從內側上鎖,而鑰匙放在光遺體的口袋裡。要這麼做很簡單。姬川之所以要桂留在等待區,也許是要利用她來證明自己並沒有回樂團練習中心。沒錯,這麼想的話,電燈開關的事也說得通了。姬川在設計讓電源跳電時,將電燈關掉了,因為要是留在樂團練習中心的桂突然去倉庫的話,就會透過小窗看到一切,包括光的遺體以及將音箱的插頭插上大龍頭的姬川。而在跳電後,姬川忘了打開電燈開關了。
  這個想法簡直不可思議,實在很可笑。為什麼姬川要殺光?光和姬川交往很久了,雖然兩人都很內斂,外人不清楚他們的相處狀況,然而真的無法想像他們之間會出現什麼問題,嚴重到讓姬川想殺害光,再偽裝成意外。
  但是,有一件事讓竹內非常在意。
  一星期前,在「電吉他手」結束練習後,有隻螳螂在樂團練習中心門口的人行道上,腹部冒出了一隻很噁心的線形蟲。沒想到姬川突然踩死它們。非常唐突,完全無法理解的行為。竹內第一次看到那樣的姬川。那個時候姬川的模樣像腫瘤一樣,至今仍殘留在竹內的腦中。
  有一種叫做反社會人格障礙(APD)的人存在。
  在平塚當精神科醫師的姐姐曾提過。這不是精神病,只是人格異於常人,以前稱為精神病質(Phychopath)。因為家庭等問題,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很大的精神壓力時,導致此種人格障礙的比例很高。在姐姐工作的大學附屬醫院,十幾年前曾發生過剛結束APD治療的患者犯下殘酷殺人事件的案例。
  聽說姬川在很小時,父親就去世。而他和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也就是母親之間的關係也因為父親之死而崩毀。不止如此,竹內從高中時代就常覺得姬川對於自己家人的事情[有所]隱瞞,而他想要隱瞞的[事情]對他的心靈造成很大的壓力。竹內無法具體說出是什麼,但是在姬川的成長過程中,那件事很可能帶給他的精神某種不好的影響。
  「那傢伙……」竹內呆站了好一陣子。
  最後他迅速回頭,朝宇都宮線的月臺衝去,揹著MTR的揹包在肩膀後方發出叩叩叩的聲響。
  他立刻在人群中發現谷尾的黑色貝斯袋。他正好和其他乘客要搭上剛到站的電車。「谷尾,喂!」
  回過頭來的谷尾一臉驚訝,不過他馬上離開電車門,朝竹內走去。
  「竹內,怎麼了?」
  電車車門關上離站,谷尾只是瞄了一眼電車,隨即又回頭看著竹內。
  「抱歉,谷尾,我怎麼也……」
  竹內很快地將自己剛才所想的事情告訴谷尾。谷尾不發一語地聽著他述說,而且從中途開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當然我也不是真心那麼想,亮怎麼可能殺了光,但是……」
  「說不是真心……你不是馬上衝到這裡來了嗎?」
  谷尾的目光中明顯帶著困惑,因為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自己該採取怎樣的態度。
  「總之,竹內,如果要講那些,我們先換個地方吧,這裡不適合講這件事。」
  「沒關係,就在這裡說,如果你覺得站著不好,那我們去那邊的椅子坐著說也可以。」
  谷尾抓住竹內的手,打算走去椅子處。
  「不,我的意思是這個月臺本身不適合。」
  「為什麼?」
  「亮搭的高崎線的月臺就在對面呀,要是讓他看到我們偷偷摸摸地在這裡說話,他會誤會吧?」
  「怎麼可能會看到我們。」
  周圍有許多下了電車的人來來往往,也有許多剛走上月臺的乘客。
  「有可能看到的。」不知道為什麼,谷尾的口吻變得很強勢。「我們先走下樓梯吧。」
  谷尾率先從月臺走下樓梯。當竹內追上來時,谷尾面朝前面對他說:
  「原來是這樣……你是因為那個電梯的故事而想到的吧?」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跟你想過同樣的事。」
  竹內不由自主地望著谷尾的側臉。「什麼時候?」
  「剛才大家走進倉庫的時候。所以那時我才會問隈島警官鐵捲門的事,問他鐵捲門是否上鎖了,鑰匙在哪裡……。雖然似乎沒什麼參考價值。要是亮真的從鐵捲門進去,後來又直接躲在倉庫暗處的話,鑰匙當然是放在光的口袋裡。」谷尾強調地接著說:「只是,我跟你一樣,並不是真的懷疑亮,只是茫然地想著也有那種可能性而已。只是這樣而已。」
  谷尾帶著竹內走到車站內人潮稀少的角落,卸下肩上的貝斯袋立在地面上,雙手交叉放在上面看著竹內。
  「不管如何……現在能說的是,那個狀況下只有亮有機會殺害光,但是實際上是不是亮做的,那又是另當別論了。所以繼續想像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是這麼說沒錯啦……」
  「總之要冷靜,竹內。」谷尾安撫著說:「我們兩個這麼激動也無濟於事吧,再看看情況吧。要真的是亮做的,我想也無法一直隱瞞下去,偽裝成意外的命案總有一天會露出破綻,無數的推理作家早已證明這個道理。」
  然而這樣的安撫卻沒能讓竹內冷靜下來。
  「那麼谷尾,我們來找亮沒幹的證據吧。好不好?就這麼辦吧。找到證據的話,我也能安心。因為總不能找當事人問……」
  「可能是證據的東西,倒是有一個哦。」
  「咦!」竹內驚訝道:「有亮沒幹的證據嗎?是什麼?」
  「就在那裡。」谷尾指著竹內的手。
  「我的手……?你想說什麼?」
  「你回想一下。發現光的遺體時,你不是跟桂一起摸過光的身體嗎?」
  「有,我們想將她從音箱下面拉出來,因為當時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當時你有什麼感想?」
  「我覺得已經死了,光已經死了。」
  「為什麼?」
  「為什麼?一摸就知道啊,光的身體已經完全冰冷——」
  講到這裡,竹內懂了。
  「沒錯……完全冰冷了。」谷尾接著說:「對吧,遺體冰冷,也就是說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如果亮是假裝外出找野際大哥,從鐵捲門進入倉庫殺害光的話,我們發現光的遺體時,她應該才死沒多久,身體不應該是冰冷的。」
  「對哦……」竹內幾乎被說服了,但是他再度對谷尾說:「可是谷尾,這能算是證據嗎?那個時候倉庫裡並沒有開暖氣吧?所以也有可能死後身體立刻變得冰冷,不是嗎?」
  「也有可能。」
  「那麼……」
  「只要確認一下就知道了吧,確認光的死亡推測時間。」
  谷尾從大衣口袋拿出錢包,從裡面抽出一張紙片,那是剛才隈島在「電吉他手」遞給他的名片。
  「問隈島警官吧,大致的情況現在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啊,我去問嗎……?」
  「想知道的人不是你嗎?」
  雖然有點猶豫,不過如果能讓自己的心情冷靜下來的話,還是做吧。竹內拿出手機,撥了名片上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女性,說隈島還沒回去,竹內表示想聯絡上隈島,於是對方留下他的電話號碼。電話才掛掉沒多久,隈島便以手機回電給竹內。
  「竹內老弟嗎?聽說你打電話給我?」
  「啊,對,那個,我想啊,有點事想請教,能耽誤你幾分鐘嗎?」
  「沒問題,我在醫院外面打的。」
  對哦,隈島說要帶桂和小野木到醫院去看光的遺體。
  「驗完屍了嗎?」
  「驗了,因為醫生正好有空,在你們離開『電吉他手』前已經……」
  隔了幾秒。
  然後隈島以慎重的口吻問:
  「……為什麼要問這個?」
  「沒有,那個,我只是很在意光是何時死亡。只是想知道而已,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隈島再度沉默。這次隔了很久的時間,才再度開口。
  「報告說可能是下午四點左右。」
  「四點……」
  聽到這個,竹內頓時安下心來。四點的時候,他們才正在練習室開始練習。
  姬川果然沒有殺光,他沒有潛藏在漆黑的倉庫裡。
  「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幫忙?」隈島摸不著頭緒地反問,然而竹內沒有多說,只是再度道謝後便掛掉電話。
  「喂,谷尾,聽說是四點哦,光死亡的時間。」
  然而不知道為何,谷尾還是一臉陰沉。
  「是嗎……」
  「怎麼了?這不是好消息嗎?」
  「是沒錯……」
  「還有什麼疑點嗎?」
  「不是,不是那回事。」
  「怎麼了?你說啊。」
  「沒事。」
  「說!」谷尾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
  「好吧,我說。竹內……四點正好是我們剛進練習室的時間吧?」
  「是啊,正好是那時候。」
  「你還記得嗎?今天剛進練習室沒多久,亮做了什麼事?」
  「亮做了什麼事……」竹內重複谷尾的話,回溯起記憶。「對了,他很罕見地去了趟廁所。」
  「不,不對。」谷尾的眼神陰鬱,輕輕地搖搖頭說:「正確來說,是說要去廁所,但是是否真的去了,就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也就是說……」竹內接不下去。
  谷尾嘆息著說:「也就是說,他也有可能是去了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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