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生死博弈 - 白日夢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chapter12 生死博弈

白日夢 by 老譚

2019-12-26 18:26

從遠處望去,這座三層高的樓房正好處於六道鎮街頭,樓房周圍也全都是低矮的房屋,頗有點雞立鶴羣的感覺。但是很奇怪,整棟樓似乎沒有一個人住,尤其是到了晚上,本就不太繁華的六道鎮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點點昏黃的燈光搖曳,而這棟被人稱作「鬼樓」的樓房,更顯得陰森恐怖。

安東海似乎從來沒注意過這棟樓房,記憶中也從未聽說過與樓房相關的故事,不過有一點他記得很清楚,大樓前的街道是他去縣城進貨時的必經之路。

大樓裏破舊不堪,死氣沉沉,更散發出一股怪異的陰氣。

安東海正望着頭頂的門牌號發呆,身後突然又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他猜到是龍飛再次追了上來,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龍飛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走道的盡頭。

見鬼!他暗罵了一聲,很快就到了樓梯間,發現下樓的門被鐵鏈鎖住,使勁拽了拽,但紋絲不動。腳步聲越來越近,彷彿都能聽見龍飛的喘息了。情急之下,他只好轉身往樓上跑去,因爲太過慌張,腳下一滑,一腳踩空,順着樓梯滾了下去,腦袋撞在牆上,差點暈過去。

安東海捂着腦袋嗚嗚地呻吟着,掙扎着站起來,額頭被撞的地方一片烏黑。頭暈目眩的他幾乎站立不穩,但依然不得不緊咬着牙關全力逃命,正一瘸一拐沿着樓梯上爬行,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再次倒下時,突然被人抓住了腳。

他回頭一看,只見龍飛趴在樓梯上,一隻手抓住他的腳,正使勁往後拽。

龍飛也是一時心急,不小心摔倒在地,這才趁勢抓住了安東海一隻腳。

安東海一連幾腳踹在龍飛手上和臉上,龍飛卻依然死不放手。他急得哇哇大叫,掙扎着想逃,但很快就被龍飛奮力拉了回去。

龍飛翻身坐起來,掄起拳頭朝着他臉打下去。

安東海捱了幾拳,幸好龍飛的拳頭軟綿綿的,像繡花枕頭。他還能挺住,也沒暈過去,終於使出渾身力氣,在龍飛再次出拳時側臉躲了過去。龍飛一拳打在堅硬的地上,頓時痛得他媽娘地慘叫起來。

安東海用膝蓋將龍飛撞開,然後從後面踢了龍飛一腳,龍飛順着樓梯一頭栽了下去,像滾雪球似的,腦袋撞在地上,還發出砰砰砰的聲響。

他都能感覺到刺骨的痛了,但不敢多逗留,又慌不擇路地沿着樓梯往上逃,雖然尚不清楚樓頂是否有生路,不過此時別無選擇,必須得賭一把。

他雙腿像灌了鉛似的無力,每走一步都異常吃力,突然右腿一陣疼痛,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留下了一長串血跡。他這才知道自己受了傷,血已經染紅了褲腿。

「前面沒路了,你休想逃跑。」龍飛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像從地獄傳來。

安東海好不容易爬上一層樓,發現除了右前方的走廊是暢通的,再也無路可走。他窺探了一眼身後龍飛搖搖晃晃而來的身影,只好往走廊那邊走去,但走着走着,便發現走廊盡頭也沒了出路,不得不又折回來。

龍飛橫在面前,虎視眈眈地盯着安東海。安東海迴應着他的目光,突然側過臉去,看到了近在手邊的一根廢棄的鐵棍。他抓起鐵棍,想嚇唬龍飛,龍飛卻巍然不動,眼裏還閃爍着輕蔑的表情。

「放我走吧,我想回家,想回家還不成嗎?」安東海雖然手裏有鐵棍,但仍然全身無力,一半是乞求,一半是威脅。他不想再跟龍飛發生衝突,更不想武力解決二人之間的紛爭。

龍飛不動聲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安東海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想憑藉一張嘴說服龍飛是絕無可能的了,於是掄起鐵棍,一步步逼近過去。他滿臉兇光,企圖從氣勢上嚇唬龍飛,沒想到龍飛不慌不忙,居然拔起了槍。安東海始料不及,止步不前,垂下鐵棍,耷拉着臉,突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哀求道:「我就想回家,就想活着回家,你爲什麼不能放過我?」

「你是我的病人,你的病沒治好,我怎麼可能放你回去。」龍飛晃着槍口,示意他起身,他卻耷拉着腦袋,無力地搖頭道:「你不讓我走,乾脆殺了我吧。」

「想死還不容易嗎?」龍飛冷笑道:「一個心理有問題的人,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會被人當成瘋子,所以你同時也是個危險人物。你從‘心理研究與干預中心’逃走,作爲你的主治醫生,我擔心你會對社會造成威脅,所以我可以作爲危機處理,甚至殺了你也不會負任何責任,你懂我的意思嗎?」

安東海面對黑洞洞的槍口,以及龍飛陰晦的眼神,只好鬆手,鐵棍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你是聰明人,照我說的做,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那麼大家就會相安無事。所以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龍飛示意他起身,他從龍飛面前踉踉蹌蹌地走過去,然後下樓梯,沿着之前的路返回。

安東海的腿還在流血,一撇一拐的,每走一步都會鑽心地痛,所以步伐非常緩慢。

龍飛在滾下樓梯時傷了右眼,還流着血,眼鏡鏡片也破損了。他眯縫着眼,持槍緊跟其後,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安東海的身體一秒。

安東海提着受傷的腿,在下樓梯時特別困難,每下一步臺階,就如同被刺了一刀,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豆大的汗珠浸溼了外套,順着臉頰流進嘴裏,鹹鹹的,還伴着血腥味。他嚥了口唾沫,沒想會引起更爲劇烈的疼痛,頓時齜牙咧嘴,雙手撐在樓梯欄杆上,臉色蒼白,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再也挪不開腳步。

「少給我耍花樣,快走!」龍飛在背後呵斥道,還拿槍頂了一下他的後背。

安東海強忍住劇痛,難受地說:「你就算一槍打死我,我也走不動了。哎喲……」他話剛說完,就再也支撐不住坐在了臺階上。

龍飛陰沉着臉,突然也被一陣疼痛折磨得裂開了嘴,不得不在離安東海身後兩步臺階的位置坐下,眯縫着眼,儘量保持呼吸平穩,試圖讓痛苦得到舒緩。

「難道僅僅爲了逼我回去,你就搞出那麼多事,還殺了那麼多人,你到底是誰?」安東海早已懷疑龍飛的身份,此時安靜下來後才終於道出了心頭的疑惑,「我算是終於明白了,你不是醫生,更不是警察。」

「那你認爲我是什麼人?」龍飛躊躇不決,晃了晃槍口。

安東海雙手用力壓着膝蓋受傷的位置,希望能止血,但血還是不停往外滲出。

龍飛冷冷一笑:「如果再不止血,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安東海根本不關心自己的生死,喘息着迴應道:「所有發生的事都像做夢一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

龍飛的腿也麻木了,他用槍托砸了砸麻木的大腿,大聲說:「你說得對,你就是在做夢,而且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所以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只是夢,是根本不存在的。」

安東海終於用手壓着止住了血,可雙手上也沾滿了血。

龍飛嘆息道:「算啦,馬上跟我走,跟我回去吧,所有的事,相信很快就會揭曉答案。」

「不,我真的走不了了。」安東海不相信他的話,所以試圖以此爲藉口試探他的反應,沒想到他果然憤而起身,拿槍口抵在安東海後腦勺,厲聲威脅道:「我的話不會再說第二遍,想活命就別那麼多廢話。」

安東海一開始依然無動於衷,龍飛拿槍的手用了用力,他纔不得不慢慢騰騰地站起來。

龍飛扭了扭痠痛的脖子,再次提醒道:「別耍花樣,子彈可不長眼。」

安東海沿着走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腦海裏陡然浮現出那條隧道,突然轉身看着龍飛。他的表情把龍飛驚得一怔,隨即呵斥道:「我勸你不要自尋死路。」

安東海冷冷地回道:「開槍吧,反正你不是說我在做夢嗎?既然是做夢,那我就一定死不了,所以我想試試。」

龍飛眼裏泛出兇狠的光,像一頭餓慌的狼,隨時要一口吞下安東海。

安東海見他不吱聲,又一把抓住槍口,咆哮道:「開槍吧,殺了我,我的夢也該醒了。」

龍飛陰沉着臉,做出要扣扳機的樣子。

說時遲那時快,在槍響的瞬間,安東海突然猛地偏過頭去,子彈擦着他耳朵射了過去,但槍聲震得他腦袋裏一片嗡嗡聲。雖然如此,他卻沒有鬆手,而是想把槍搶過來。

龍飛飛身一腳,正好踢中安東海腹部,安東海強忍住劇痛迎了上去,把龍飛死死地按在樓梯的牆上,一隻手抓着他握槍的手,另一隻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臉,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可仍然無法制服龍飛,再加上龍飛傷勢較輕,很快就反客爲主,用膝蓋狠狠地踢向安東海跨步,安東海再也使不上勁,雙手捂着肚子,沿着樓梯滾了下去。

呸!龍飛啐了口血水,追着下了樓梯,拿槍抵着安東海額頭,怒罵道:「你真的這麼想死?想死我成全你。」

安東海此刻也瘋了,不以爲然地笑道:「我已經受夠了,殺了我吧,我死了,就什麼都結束了。」

龍飛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滿臉猙獰,看樣子都快控制不住。

安東海似乎看到死神在衝自己招手。

他神情坦然,閉上了眼睛,但沒想到又捱了重重一腳,在地上翻滾着,感覺自己身上的骨頭斷了,每個器官也都破裂了,可他已毫無還手之力,任憑龍飛的拳腳雨點似地落在身上,最後像一堆被打爛的肉,蜷縮在牆角沒了動靜。

龍飛終於累了,罵道:「賤骨頭,非要逼我動手。」

安東海滿臉是血,鼻子歪了,眼睛破了,嘴巴也合不上,此時正處於半醒半迷之間,但還能隱約聽到龍飛的聲音。他強擠出一絲笑容,掙扎要站起來,但又被龍飛一腳踢翻在地,再也動彈不得。

嗚嗚……

安東海趴在地上,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

突然間,只聽見一聲巨響,緊接着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慢慢扭過頭去,只見幾個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快步衝了過來。這羣男子不由分說便將他和龍飛按在了地上。他快失去知覺,被人按住腦袋,臉貼在地上,幾乎要被揉碎。

「你們要幹什麼,快放了我,放了我!」龍飛瞪着眼,掙扎着,號叫着。

穿白大褂的男子手裏突然多了兩隻注射器,他們對着安東海和龍飛的身體紮了下去。

安東海感覺有股冰冷的液體在血管裏流動,僅僅只過了幾秒鐘,他的上下眼皮便像打架似的,很快就無力地合上了。

天空下起了血,全世界變得殷紅。

安東海緩緩睜開眼時,發現周圍的世界一片血紅,眨了眨眼,才發現雙眼被血水矇住。他漸漸恢復了知覺,也有了思維,又發現四肢還能勉強活動,於是想從地上爬起來,可稍微一動,就感覺全身疼痛。

接下來,他的兩隻眼睛開始四處打量。這是個陌生的地方,不像醫院,也不是修理店。他是斜躺着的,側面有一扇窗戶,窗戶緊閉,只有微弱的光射進來。他掙扎着打算站起來,但很快發現雙腿被綁住了,動彈不得。

安東海又掙扎了一下,頭輕輕動了動,頓時如被萬箭穿心,一股劇痛瞬間傳遍全身,比起之前的頭痛來得更烈。

他不得不安靜下來,疼痛這才慢慢褪去。他翻動眼珠,這才發現頭上插滿了管子,準確地說,像是電線,電線的另一端接着身邊的機器,機器上亮着很多燈。那些燈也是五顏六色的,不停在閃爍。

「醒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陡然從背後傳來,安東海無法回頭去看,但感覺自己身邊圍了一圈人,其中一人翻開他眼皮看了看,然後朝着左側一個不確定的方向點了點頭。

安東海從來沒見過這些人,想起了被抓前的情景。他跟龍飛是同時被一羣穿着白大褂的人按倒在地的,如果他被抓來這裏,龍飛肯定也在附近,可現在龍飛人在哪兒?

房間裏除了機器,還有站在面前的這幾個面無表情的陌生人。

他們應該是醫生吧,也許正在給我治療。

安東海這樣想着,他眼裏的醫生開始撥弄他身邊的機器,機器發出滴滴滴滴的聲響,雖然沒有感覺到實質上的肌膚之痛,但他還是被嚇得閉上了眼。這是人的本能反應。安東海發現自己反應太過激烈,突然又聽到「咔」一聲脆響,這才緩緩睜開眼,卻發現在他正對面的牆壁,居然變成了一面屏幕,而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些看上去很陳舊的畫面。

一個小孩子,準確地說應該是小時候的安東海。他發現畫面中的孩子是他自己時,那種無比訝異的表情,嘩啦一下就衝破了他的身體,像有股巨大的電流流遍全身。

安東海瞪着眼,看到的畫面是自己在福利院時的生活。他獨自坐在門口,默默注視着福利院門前的兩棵大樹。那是安東海在福利院最喜歡的地方,也是他最喜歡的姿勢,經常一個人坐在那兒,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自己,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很久。

「我知道你不是啞巴,你能說話,只是不想說話。」小小年紀的安東海坐在那兒,雙手託着腮幫子,眼裏帶着笑容,突然扭頭看着身邊,好像身邊有個人似的。

許久之後,安東海收回眼神,又看着前面的大樹,眼神深沉地說:「算啦,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你不想說話就不說唄,等哪天你想說話的時候,我一定陪你說個夠。」

「小艾,你說這兩棵樹幾歲啦,比我倆還大嗎?」

「你有爸爸媽媽嗎?瞧我怎麼像個傻子,沒有爸爸媽媽怎麼會有你,其實我也有爸爸媽媽的,只是他們都不在了,你的爸爸媽媽呢,是不是也不在了?沒關係,我倆都是沒有爸媽的孩子,以後我陪着你,你陪着我,咱倆一起玩,永遠都不分開好嗎?」安東海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

「屁股都坐痛了,你肚子餓嗎?要不我陪你吃點東西去?」小小年紀的安東海說完這話,終於站了起來,同時向身邊伸出了手,然後像只快樂的小鳥,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多吃點,來,我的雞蛋也給你吃。」安東海從飯盒裏夾起雞蛋,遞到了面前的飯盒裏,然後看着對面,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可他對面並沒有人。

安東海看着畫面中對着空氣自言自語的自己,突然像再次受到電擊,渾身顫抖着,大聲叫嚷起來:「小艾,我的小艾,你在哪兒,你去了哪兒呀?」他說完這話,又瞬間變得安靜下來,瞪着眼睛,惶恐地嘀咕道,「怎麼會這樣,發生什麼事了,爲什麼,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你沒看錯,這就是你的童年,你在福利院的生活,每天都在跟空氣對話,而你嘴裏的小艾,其實並不存在,是你臆想出來的,準確地說,你患了一種病,叫分裂人格……」一個醫生在他耳邊說,「你剛纔所看到的畫面,是我們從你生活過的福利院取回來的,從你五歲時,就被檢查出患了一種叫分裂型人格障礙的疾病,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人格分裂。」

安東海想起龍飛也告訴過他患了這種疾病。

「我們知道你很難接受這樣的現實,可這就是事實,你必須接受,因爲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想辦法治療你。」醫生說着,將一摞資料放在安東海面前,安東海快速翻閱,一目十行,上面記錄的全都是他五歲時到現在的病歷,最後他的目光落到了「分裂型人格障礙」幾個字上,身體變得異常無力,雖然他之前已經從龍飛嘴裏得知自己的病情,但此刻親眼所見這些資料,仍然難以接受。

投影中的畫面還在繼續播放,那些畫面一幀一幀地從眼前劃過,卻永久性地停留在了他眼球上,再傳遞到腦海裏,往事也一幕幕被激發出來。

安東海此刻是清醒的,他完完全全想起了在福利院生活的場景,一直以來,他有且僅有小艾一個朋友,倆人一起成長,兩小無猜,長大後,他娶了她,她成了他老婆……這一路走過來的畫面,安東海記得清清楚楚,但此時此刻,畫面上所有他跟她在一起時的鏡頭,卻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受到了強烈的刺激,無與倫比的刺激,甚至比當初失去父母時還要感傷,所以他無法接受,即便這是事實。淚水在他眼眶裏打轉兒,他仰着頭,儘量不讓淚水落下來,可最終還是不爭氣打溼了臉龐。

「不,我不相信,我不信……」安東海像在夢囈,可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絕大多數人格分裂患者都不會承認自己已經患病,這就跟喝醉酒一樣,明明已經醉了,但醉酒者還不停地說自己沒喝醉,還能喝。在你面前的資料,全都是這些年來對你的跟蹤檢查報告,從你五歲第一次發病時起都有記錄,中間有短暫康復,但後來又再次惡化,從單一的人格分裂發展到了多重人格分裂。」

安東海兩眼無神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白色的,他的世界也全是白色的。

「小艾是你第一次發病時的分裂人格,所以她成了你童年的朋友,也正是她,陪伴你度過了童年。當你成年後,以至於你再次發病時,竟然把她當成了你的老婆。」醫生繼續講述,「兩年以來,你一直認爲自己跟小艾生活在一起,這時候,你的病情還未繼續惡化,直到幾個月前,你再次受到刺激,也就是你目睹一屍三命的時候,你內心深處的陰暗面再次被觸動,所以你的病情進一步惡化,分裂出了除了小艾之外的另外幾個人格……」

安東海聽見有人在耳邊不停嘀咕,他僅僅聽進去了一部分內容,腦子裏全都是小艾的樣子。他沒等那個聲音停止,突然自言自語道:「小艾不是不會說話,她只是不想說話,她不是啞巴,她是我老婆,我們約好一輩子都在一起的。」

「小艾,別忙了,快過來吃飯啦。」屏幕上,畫面轉到了修理店,安東海坐在桌上,桌上擺着三個菜,兩副碗筷。他嗅了嗅飯菜,幸福地說,「小艾,你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

他起身走到桌子對面,拿起酒瓶,分別給兩個酒杯酌滿酒,又回到原位坐下,看着對面,感激地說:「小艾,來,這杯酒我敬你,多謝你這麼多年一直陪着我,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希望我們永遠都能在一起……」他頓了頓,又傷感地說,「如果哪天沒有了你,留下我一個人可怎麼辦呀。」

安東海盯着屏幕的表情像個孩子,是那樣的虔誠。他看見自己對着空氣說話,眼裏始終浮現着一絲幸福的笑容,直到畫面停止,才眨了眨眼,無力地收回目光,閉上眼,靠在那兒,一動也不再動。

當時間和空氣同時凝固時,房間裏變得靜悄悄的。

「我們知道你可能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希望你能正視,這對你的治療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一個聲音又在耳邊喋喋不休。

「當然了,不管你懷疑還是坦然面對,這都是你的宿命,是無法更改的過去。」又一個聲音傳來,還帶着一絲嘲笑。

「如果你想抹殺那些印記,最好忘了自己叫什麼,否則,他們會像鬼影一樣一輩子纏着你。」

……

無數個聲音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像一張張開的大網,將安東海牢牢地困在了中央。

「你們監視我,你們這些騙子、騙子……」安東海勃然大怒,慘叫聲撕心裂肺。他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兩眼望着頭頂,突然想起龍飛也跟他說過的那些話,他原本還不怎麼相信,但是現在信了,他就是實驗品,是醫學實驗的實驗品。他雙拳緊握,顫抖着,突然發狂,猛烈地掙扎着,想要擺脫這滿身的桎梏。

「沒錯,我們一直在監視你,但監視你也是爲了治療你。」醫生一隻手按着他肩膀一邊說道,「因爲只有誘導你釋放出別人格,我們纔有機會幫你。現在你的人格已經一個個釋放出來了,所以這是你康復的最好機會,希望你合作一點。」

安東海停止了掙扎,眼睛紅紅的,充滿了哀怨。他張了張嘴,卻沒說話。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崔志明、吳曉彤、陸天奇、陳麗、你的啞巴老婆小艾,他們都是你的分裂人格。作爲醫生,我們也會讓這些人格一步步跟你的主人格,也就是你本身融合,因爲從目前的醫療手段來說,直到你的主人格跟副人格全都融合,你才能從理論上說是康復了。」

「可是他們全都死了。」安東海嘆息道,「他們死在了龍飛的槍口下。」

「他們根本就不存在,就算死,那也只是你的幻想。」

「龍飛,他人呢?」安東海沒理會那個聲音,而是沉聲問道,僵硬的目光也終於有了動靜。

房間裏的燈光好像蒙上了一層灰塵,昏昏沉沉的。

這個房間就在關押安東海房間的隔壁。房間中間擺放着一張不大不小的桌子,桌子上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桌子兩邊是兩把椅子,每把椅子上各坐一人,其中一個正是龍飛。龍飛好像剛醒來似的,即便燈光不怎麼刺眼,但他仍舊眯縫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在龍飛對面,也坐着個男子,年紀大約五十左右,白色鬍鬚,頭髮向後梳起,臉色光滑,天庭飽滿,看上去是那種保養得不錯的男人。他也身着一身白大褂,兩手平攤放在桌上,眼睛裏看似神態自若,但又讓人感覺無比威嚴。他很久都沒動一下,此時已經盯着龍飛看了許久。

「沈主任,我可不是你的病人,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熟悉你這種眼神,如果記得沒錯的話,你想看穿我的內心,或者說想知道我現在正在想什麼,對吧?很可惜,可能會令您失望了,如果沒什麼事,我現在還要去看看我的病人。」龍飛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又想起了什麼,微笑看着他的眼睛,直言道,「安東海是你的病人,所以你讓人把我一起給抓了回來,這樣做,莫非只是爲了實驗的需要,是爲了演戲給他看?」

他嘴裏的沈主任就是桌子對面的男人沈一鳴,沈一鳴是中心的負責人,也是此次實驗的總負責人,同時也是一直躲在監控室的顯示屏前監視安東海的人。他一臉嚴肅地盯着龍飛的眼睛,龍飛見他不吱聲,又輕輕敲了敲桌子,說:「沈主任,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不說話?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所以必須給我解釋清楚,既然是演戲,爲什麼還要給我打麻醉藥,我可是醫生,不是你的病人,更不是你的實驗品。」

沈一鳴仍舊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龍飛向後退了半步,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着沈一鳴,突然咧嘴笑道:「其實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剛纔讓他們那樣對我,也是治療的一部分,讓我跟病人的關係相處更加融洽,是這樣嗎?對,一定是這樣,被我猜中了。好吧,我不怪你,換作是我,也許也會這樣做,或者更加逼真。行了,我不會怪你,你先忙着,我真的要出去了。」

他說完這話,正打算轉身離去,但被沈一鳴厲聲呵斥住了:「你給我坐下。」

他半彎着腰,雙手又在桌上撐了會兒,終於在沈一鳴凌冽的目光中重新坐了回去,但他甩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輕描淡寫地說:「沈主任,我沒得罪你吧,你今兒這是怎麼了,我真的很忙,如果有什麼要緊事找我,希望趕緊說。」

「你敢這樣跟我說話?」沈一鳴冷冷地問。

龍飛不屑地笑了笑,抱着雙臂說:「沈主任,你沒搞錯吧,我對你一直都很尊敬,難道還要我像奴才一樣跪在你面前?」

沈一鳴的臉色變得異常陰沉,指着他的鼻子,顫抖着,面孔都因爲憤怒而微微有些變形。

龍飛非常放鬆地靠在椅子上,迎着沈一鳴的目光,毫不躲閃,表情也變得比之前更加輕鬆。

「你瘋了是吧。」沈一鳴終於憋出了這句話,而這句話不像是從嘴裏說出來,而是從牙縫裏吐出來的。他說完這話,收回了手指,表情頹然地坐在那兒,整個人像是蔫了的茄子,無精打采,有氣無力。

「是,你說得對,我是瘋了,可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安東海不是一般的病人,他不聽話,既然是實驗,那就會有傷害,甚至是傷亡,所以我那樣對他,也是合情合理的。」龍飛說出的這番話,是指他之前暴力對待安東海,可他沒想到的是,沈一鳴卻冷冷地接過他的話說:「你心裏應該明白,我說的不是這件事。」

龍飛似乎遲疑了一下,但隨即攤開雙手,滿臉無所謂地說:「那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希望直言相告。」

「一直以來,我都當你是我最好的學生,是我最喜歡的學生,我希望你將來能接替我,成爲這方面的權威和專家,可是、可是你爲什麼不聽我的,爲什麼要揹着我幹出那些不着邊際的事?」沈一鳴揮舞着手臂,手指都快要碰到龍飛的臉。他的咆哮,如同打雷,轟隆隆的,震耳欲聾。

龍飛的態度沒有因爲他的憤怒而有絲毫改變,反而一臉安詳地看着他,待他冷靜下來後,纔不急不慢地說:「沈主任,你到底在說什麼,怎麼越說越離譜了,我怎麼就聽不明白呢。」

「你這個混賬東西,還在跟我裝傻。」沈一鳴被他這話激怒,氣得七竅生煙,騰地站了起來,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當他拿開手時,桌上留下了一個彈殼。

龍飛好像受到驚嚇,死死地盯着彈殼,臉上佈滿了一層厚重的冰凌,一直過了許久,才重新舒展開笑容,輕鬆地說:「這、哪裏來的彈殼,實驗室怎麼會有彈殼?我真是被你搞糊塗了。」

「你當真不明白?」沈一鳴又在桌上重重地捶打了三下,震得彈殼也隨之跳起來,然後向一邊滾去,但很快就被龍飛抓在了手心。

龍飛把彈殼舉到眼前,好像在欣賞一件無價之寶,他雙眉緊鎖,縮成了一條細細的線。

沈一鳴的頭髮因爲剛纔的憤怒而變得有些凌亂,像被風吹過。其實屋裏並沒有風,亂的則是他的情緒,這個很少喜形於色的男人,這一次,面對龍飛對自己的態度,也失去了應有的理智。

龍飛把彈殼放回到桌上原來的位置,這次彈頭朝上,像穩穩地貼在了桌面。

沈一鳴的目光從彈殼移動到龍飛臉上,再從龍飛臉上移到彈殼,像審視犯人一樣的表情。

「沈主任,這玩意兒是你的吧,那可得保存好,興許以後還能派上用場呢。很抱歉,安東海隨時可能發病,我得趕緊過去盯着。」龍飛這種近乎請示和商量的口氣,卻惹得沈一鳴猛地擡起了眼睛,兩隻眼球上倒映着龍飛的臉。他胸中有一股怒火在燃燒,牙齒磨得咔咔直響,從牙縫中蹦出來幾個字:「你到底想幹什麼?」

龍飛毫不躲閃,依然迎着沈一鳴的目光,輕鬆地說:「有話請明示,我可不是算命的,也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怎麼會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當然了,雖然我也是心理醫生,不過在你這個老師面前,我這點雕蟲小技又如何能猜中你的心思。」

他笑了起來,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接下來必須要沈一鳴主動開口。

「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沈一鳴終於回到了正題。

龍飛也終於從他臉上移走了目光,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抑揚頓挫地說:「沈主任,你這話什麼意思,不會也人格分裂了吧,我不就是你的學生龍飛嗎?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

「你少給我裝聾作啞!」沈一鳴一把抓住他衣領,惡狠狠地罵道,「這是我耗費畢生的研究,你要是殺了他,毀掉了我的實驗,我絕不會放過你。」

龍飛被他勒得快喘不過氣,但沒掙脫,而是逼視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止,不僅你不能,上天也不能。」

沈一鳴從他眼裏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火焰,他死死地盯着龍飛的眼睛,要一口把他給吃了似的。龍飛卻不以爲然地迴應着他的目光,還張開雙臂,擺出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

沈一鳴沉重地吐着氣息,面對龍飛囂張的態度,突然咧嘴一笑,拍着他的臉頰,緩緩說道:「我一定不會讓你得逞!」

「那就走着瞧。」龍飛針鋒相對。

「你別忘了,在這裏,現在還是我做主。」沈一鳴好像瞬間變得心平氣和了,龍飛卻惡狠狠地吼道:「我說過,我想做的事,沒有誰可以阻攔,你不能,上天也不能。」

沈一鳴仰頭大笑,好像永遠也停不下來。

龍飛也突然放聲大笑。

兩個人都瘋了,整個房間裏充斥着怪異的笑聲。

他們對峙了大約一分鐘,終於慢慢分開。

龍飛收住笑聲,臉色變得冰冷,整了整衣領,頹然地坐了回去,雙眼血紅,怔怔地盯着窗口方向某一個點,眼神飄忽。

沈一鳴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但不像龍飛一臉冰霜,反而顯得極爲平靜。他了解這個弟子,所以沒再逼迫他,而是安靜地等待着,希望他主動說出實情。

「我要報仇!」龍飛終於從牙縫中擠出這麼一句話,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沈一鳴似乎也微微一震,但異常平靜地問道:「你跟安東海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龍飛的表情陷入遐思,那些塵封的痛苦記憶被他一點一點喚醒,很快,他的心顫抖起來。

沈一鳴從他眼裏看到了無盡的痛苦,但許久都沒有等到答案,不得不輕聲嘆息道:「如果你不告訴我實情,我怎麼幫你!」

「我不用你幫,我自己的事自己能搞定。」龍飛從回憶裏走出來,不假思索地說道,聲音瞬間擡高八度,房間裏飄蕩着嗡嗡的迴音。

沈一鳴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搶過他的話吼道:「安東海是我的病人,是我們目前存在的最完美的實驗品,我花了畢生精力,就是爲了完成這項實驗,現在你卻要親手毀了他,我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絕不。」

他因爲憤怒大幅度揮舞着手臂,好幾次都快要碰到龍飛的臉。

「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使命,沒人可以碰觸我的底線,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亂來,天王老子我也不會饒恕。」沈一鳴依然爆裂地喊出屬於自己的口號和宣言,而龍飛似乎全然將自己封閉起來了,正襟危坐,面色全無。

被當成空氣的沈一鳴好像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太過沖動,怒髮衝冠之後,見龍飛仍然無動於衷,只好收斂怒火,換了副口氣說:「龍飛啊,你也別怪我剛纔發火,換作是你,估計不光發火這麼簡單吧。」他頓了頓,又嘆息道,「不過我們都是心理醫生,一定要學會控制自己的壞情緒,不然怎麼幫助那些病人?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們在一起並肩作戰,這麼多年都走過來了,這其中也有你的心血,目前實驗正處於最關鍵時刻,如果因爲某種外力而導致失敗,我想這也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結果吧。」

龍飛見他的態度有所好轉,緊繃的表情似乎也慢慢鬆弛,但眼睛看着別處,仍然沒有想開口說話的意思。

爭吵聲停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後,房間裏好不容易安靜下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突然,一陣有節奏的敲擊桌面的聲音傳來,敲擊聲很清脆,持續了好一會兒。

沈一鳴死死地看着龍飛的眼睛,當龍飛的雙眼在敲擊聲中慢慢變得迷離時,很快就靠在椅子上微微閉上了眼。

「好吧,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要將空包彈偷偷換成真子彈,爲什麼要殺安東海?你們之間到底有怎樣的深仇大恨?」沈一鳴停止了敲擊,安靜地看着龍飛,龍飛像夢囈般呢喃:「他殺死了我老婆。」

沈一鳴微微一愣,問:「你老婆叫什麼名字?」

「米茹!」

「什麼?」沈一鳴聽到這個名字時好像受到了重擊,瞬間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體,直直地挺着,好像被凍住了。

米茹?米茹!好熟悉的名字,雖然已經很久沒叫過這個名字,但這個名字在沈一鳴的生命中曾經留下過太深的痕跡。

這個名字,他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忘記了,緩緩地念叨道:「你說的是我曾經的學生米茹?這兒的心理醫生米茹?」

原來,米茹之前確實是這裏的心理醫生,但是後來發生了一起事故,她被病人給殺了。

沈一鳴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這件事,而且經常想起,像噩夢一樣想起。他盯着被自己催眠的龍飛,想從他臉上看出他是誰,但毫無印象,略微遲疑了一下,繼續追問道:「那麼,現在告訴我,你又是誰?」

龍飛眼神虛無,緩緩地說:「我叫龍飛,是米茹的丈夫。」

沈一鳴從來沒見過米茹的丈夫,當年米茹出事時,是她母親來處理後事的。

「我是問你的真實身份。」沈一鳴不相信他的話,呼吸沉重,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承受不了。不過,他好像明白了龍飛所說的要報仇的事了。片刻之後,接着問,「我是問你在來這裏之前是到底做什麼的?」

「警察!」龍飛脫口而出,簡單地吐出了兩個字。

沈一鳴腦袋嗡嗡作響,他感覺事情正朝着越來越糟糕的方向發展,沉思了片刻,表情凝重地說:「米茹生前確實是這裏的心理醫生,但後來如你所知,五年前發生了意外,她被病人殺死。既然你想找安東海報仇,想必你已經知道殺死你老婆的人正是他,但那是個意外,誰也沒想要悲劇發生。」

龍飛像睡着了,良久都沒動一下。

「當然了,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作爲米茹的丈夫,你理所當然要爲亡妻報仇,這是人之常情。可事情都過了這麼久,況且安東海不僅是中心的病人,也是我們此次心理實驗的重點研究對象,要是他死了,我們的實驗可能就前功盡棄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安東海殺人時正處於發病期,這在當時是有醫療鑑定結果的,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所以他的行爲不受法律制約,如果你殺了他,你就是殺人兇手,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沈一鳴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像在講述一個塵封的故事。他定定地看着睡眠中的龍飛,然後打了個響指。龍飛好像從噩夢中睜開眼,環顧四周,表情無比驚詫,躊躇了好一會兒才詫異地問:「我、我這是怎麼了?」

「你剛剛睡了一覺,還做了個夢。」沈一鳴笑笑說,「剛纔你在睡夢中跟我坦白了一切,我也明白了真相,你老婆被害,你要爲她報仇,這沒有錯,換作是我也會這樣做,但是對於米茹的死,我只能說,非常抱歉。」

「不可能就這麼算了!」龍飛陡然明白了沈一鳴這一番話的意思,大叫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當時我得知米茹出事後,而殺人兇手卻因爲有所謂的人格分裂心理疾病而免受法律懲罰,我心痛啊。作爲一個警察,我抓了那麼多罪犯,保護了多少人的安危,卻不能親手將殺死我老婆的兇手繩之以法,我還能道貌岸然地活着嗎?後來我的精神垮了,崩潰了,也差點自殺,但老天爺眷顧我,沒讓我死。從那以後,我每時每刻都想着爲老婆報仇的事,但身爲警察,我無能爲力,所以一氣之下就辭去了警察的工作,去美國學習心理學……」

「我明白了,原來你是因爲米茹死在人格分裂心理病人手裏,所以你就想去學心理學,然後找他報仇?」沈一鳴斜眼看着他,彷彿鑽進了他心底。

龍飛卻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又搖搖頭說:「我遠赴美國學習心理學,主要還是因爲我不信安東海殺人時正處於人格分裂疾病的發病期,也就是說,人格分裂患者,也會有間歇性的正常階段,所以我挖空心思加入這裏,就是爲了研究安東海,看看他殺害米茹時是否正處於發病期間。我要找到真相,米茹不能白死!」

他越說越激動,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他的姿態,像個激情澎湃的演說者。

「瘋子在任何時候都會千方百計證明自己不是瘋子,而在法律面前,正常人又會千方百計證明自己是瘋子。這就是現實,是很多人違法犯罪後得以逃脫法律制裁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我一定要找出安東海殺人時的狀態,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龍飛的話像一陣風吹過。

沈一鳴此時像個安靜的聽衆,雙手放在桌上,依然十指相扣,神態安詳地看着龍飛。

龍飛臉色漲紅,重重地嚥了口唾沫,眼皮微微有些下垂,目光落到彈殼上,懊惱地嘆息道:「我以爲老天爺會幫我討回公道,可爲什麼現在連你都不幫我?我只是給亡人報仇,難道也錯了嗎?」

「你說得對,也許老天覺得安東海還命不該絕。我在想,你那一槍要是打準一點,米茹的仇也就報了。」沈一鳴順着他的話說,「不過,要是安東海現在躺在太平間,不僅我畢生的研究完了,你也完蛋了,所以你不覺得老天這次還是在幫你嗎?」

龍飛聽他如此一說,怒火中燒,像只無頭蒼蠅亂叫道:「那是因爲死的人不是你老婆,你關心的僅僅只是自己的研究,換作是你,你會眼睜睜看着自己老婆被一個瘋子殺害而無動於衷嗎?我不是你,不像你這麼冷血無情,所以我做不到!」

「你……你就不能冷靜點?」沈一鳴幾乎被他氣得吐血,「我不認同你的話。首先,我沒有結婚,所以不可能有老婆,我這輩子,都獻給我的實驗了;其次,我關心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研究,還有你。」他頓了頓,才接着說,「你可能不知道,在我心裏,你是這個實驗室裏除了我之外最優秀的心理醫生,所以如果哪天我要找接班人,那一定會是你。」

「所以你無法感受到親情和愛情的愉悅,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的自私鬼。」龍飛對他的許諾無動於衷,指着他的鼻子,手指在微微顫抖,「對我來說,我們追求的東西完全不一樣,我要的是家庭,是愛我的妻子,而不是冰涼涼的實驗結果,更不是泯滅人性,以犧牲別人性命爲代價的……」

「不要再說了!」沈一鳴赫然打斷了他,「我們是專業的心理醫生,從另一方面來說,還應該是嚴謹的科學家,因爲我們正在從事的研究和實驗,正是爲了探索人類未知的領域。比如安東海,這些人格分裂患者,從某一方面來說,其實是天才,他們爲什麼會這樣?因爲他們不是普通人。你既然在美國攻讀心理學,必定了解全世界一些特殊的人格分裂案例,比如,最著名的有二十四個比利,還有英國單身母親諾白,尤其是諾白,她分裂出的十二個人格,每一個都有自己獨特的繪畫風格,每一種風格都獨具藝術特色。所以很多分裂者,可能就是我們還沒有認知的天才,我們研究他們,就是爲了探索未知,激發他們主體人格無法表現出來的潛能,推動社會進步……」

沈一鳴侃侃而談,見龍飛不言語,又添油加醋地說:「安東海,也是我們研究室最特殊的一個案例,他第一次發生分裂是在五歲時,之後我們一直在觀察和記錄他的人生軌跡,這麼多年了,我們花費了多少人力和物力,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他的分裂人格,其中有醫生,有老師,還有司機和女人,這是一個複雜的集合體,所以很有研究價值,如果因爲你的一己私利而毀掉了這個實驗品,你說,該是一件多麼遺憾的事。從大了說,你的所作所爲,就是在阻礙社會進步,阻止人類發展。當我的實驗成功時,很多年後,人們都會記得我,記得這個地方,一個新的時代是從這裏開始的!」

龍飛眼神灰暗,終於,再次閉上了眼。

「我明白你迫切復仇的心情,咱們這麼多年的合作,既像父子,又像兄弟,情同手足。我明白,你是個善良的人,有情有義,這些我都看在眼裏,如果你現在打算做別的事,不管是違法還是犯罪,我都會支持你,但是除了毀掉我的實驗品。」沈一鳴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聽上去無可反駁。

龍飛的頭完全趴在了桌上,他的肩膀一上一下,看上去像在抽泣。

沈一鳴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佛門有句禪語叫‘一念一清淨,心是蓮花開’。我該說的都說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放下執念,不要再執着下去了。」

龍飛突然惶惶然擡起頭,好像全身上下都不舒坦。他坐立不安,顫抖着,在渾身上下摸索,可是翻遍了所有口袋,也未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沈一鳴看在眼裏,不知他在找什麼,直到他開口說:「煙,給我煙……」

沈一鳴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遞到他面前,他接過煙含在嘴裏。沈一鳴又幫他點燃,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表情如此愜意,如此陶醉。無數個煙霧串了起來,一個接着一個在眼前繚繞,然後冉冉升起,但又久久沒有散開。

龍飛吸菸的樣子很貪婪,好像每一口都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然後張開口,呈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空,嘴巴一張一合,任憑菸圈在眼前搖曳。他的目光也隨着菸圈搖曳着,看上去一片迷茫,好像隨時都可能睡着。

沈一鳴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像在欣賞一場菸圈秀。嚴格來說,應該是心如止水,因爲從他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喜的表情。

「‘一念一清淨,心是蓮花開’,我也希望自己的心能像蓮花一樣開放……唉,很久沒有認真聽課了,感謝沈主任又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人生哲學課,知足了。不過沈主任什麼時候開始吃齋信佛了?」龍飛突然收回目光,「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倘若最後都能做到心是蓮花開,那我也不會如此痛苦了。」

「你所謂的痛苦並非真的痛苦,老祖宗都說了,冤冤相報何時了,放下仇恨,你就會覺得無比輕鬆。」沈一鳴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全然是把自己當成局外人的。他剛剛用敲擊桌面的方式,故意對龍飛實施了淺催眠,只是爲了使龍飛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然後套出他心底的祕密。

這種淺催眠技術,也稱之爲潛意識溝通,並非爲了讓被催眠對象完全按照催眠師的指示而行爲做事。所以催眠師的意圖很明確,他要讓被催眠對象的思維在現實和虛幻之間相互交叉,從而讀懂被催眠者真正的內心。

「在美國攻讀心理學的那幾年,我經常晚上會做噩夢,夢見米茹站在牀前跟我說話,她告訴我自己死得太冤了,她還有很多夢想沒來得及實現呢,可是命運捉弄,造化弄人,年紀輕輕的她就這樣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世界。沈主任,你真的明白我的內心嗎?這麼多年,我警察也不幹了,辭職遠走他鄉,辛辛苦苦努力了這麼多年,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爲了完成一個目標,那就是報仇,給我冤死的老婆米茹報仇。現在,就在剛纔,你卻勸我放棄報仇,不能毀了你的實驗,不能毀了你畢生的研究成果。那麼你告訴我,我的後半生,該怎麼繼續活下去?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忘記那個噩夢,才能不想報仇的事,才能每天面對殺妻仇人而無動於衷?」

龍飛的眼眶紅了,都快要流出淚水,可他強忍了回去,取下眼鏡放在桌上,閉上眼,又使勁捏了捏鼻樑。

沈一鳴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被他的情緒感染,卻只是低沉地反問道:「你的大腦裏,除了看到米茹,想報仇之外,難道沒看到別的什麼畫面?」

龍飛的樣子很疲倦,兩眼都快睜不開了,緩緩地說:「我看到了米茹,我們相戀八年,結婚三年,她一直說想要個孩子,但就連這個小小的願望都沒能實現……不,她那時候已經懷了我們的孩子,孩子沒了,全都沒了……」

他說到最後,又嗚嗚地痛哭起來,緊握着拳頭,不停地重複着:「孩子沒了,我們的孩子沒了,我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沈一鳴也閉上了眼睛,過了許久才嘆息道:「如此說來,我是說服不了你了?」

「我現在還活着,唯一的原因就是殺害米茹的兇手還沒死,所以沒有人可以打消我報仇的念頭,就算這次沒能殺了他,那就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龍飛臉色蒼白,看得出來他是在極力隱忍內心的憤怒,「當然,我一定會顧全大局,會聽你的話,等你不再需要他的時候,利用完他的時候,我再動手。」

沈一鳴聽他如此說話,情緒才微微有些放鬆,但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的眼睛,還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豪爽地說:「行,既然你退了一步,答應幫師父完成實驗,那師父也答應你,等到合適的時候,這個仇,我這個當師父的幫你報。」

龍飛又狠狠地吸了口煙,然後自然而有節奏地吐出幾個菸圈,菸圈打着轉兒向着沈一鳴的方向飄飛過去。沈一鳴一動不動,籠罩在煙霧繚繞之中,好像在享受香菸的味道。

隔壁房間的安東海,性子不再像之前那樣激動,這會兒已經安靜了許久。他發現自己的腦子從未有過的清醒,雖然閉着眼睛假寐,其實心如明鏡。他感覺這是自己這輩子最清醒的時刻。他想起了福利院,想起了小艾,還想起了五歲以前那個溫暖的家。

這些人和物確實曾經出現在他生命中,但有些一直都在,有些卻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每個人都在成長,都在按照別人的方式或者自己的方式成長,唯一相同點是,時光慢慢流走,剩下的都是滿滿的回憶,當然,那些回憶,有些是甜蜜的,有些是痛苦的。

安東海多麼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五歲以前,還依稀記得自己在父母懷裏撒嬌的情景,那是個普通的家庭,但充滿了溫暖。他也是個普通的孩子,但有父母的疼愛和呵護。

可是,夢很快就醒了!

投影儀又開始播放,那是他在「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之後的畫面,有醫生對他的治療,還有他獨自在病房裏喃喃自語時的鏡頭……他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自己,突然瘋了似的掙扎着,嘴裏大叫道:「關了它,關了它……」

可是沒人理會他的掙扎和怒吼,即便他是清醒的,可沒人這樣認爲。尤其是這一屋子的心理醫生,他們不會對自己的病人妥協,所以也沒人理會他的反抗。

安東海像個嬰兒失聲痛哭起來,扭曲的身體和麪孔,在哭聲中變形。絕望已經完全佔據他的身體,但比這更絕望的,則是他發現自己的哭聲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剩下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和誰一起度過?空氣嗎?不,我不想,我不能就這麼活下去。他漸漸有了認知,就好像立地成佛,突然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規劃。

畫面中出現了詭異的一幕。安東海躺在牀上,側身做擁抱狀,嘴裏不停地念叨着:「小艾,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突然之間,也就在那一瞬間,安東海的目光靜止不動了,思緒也停止了轉動,剛剛有所好轉的思維又像被人爲切斷。他望着屏幕,兩隻眼珠慢慢向中間靠攏,整張臉也隨着張大的嘴而拉得越來越長。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你們。」他雙眼突兀,滿臉殺氣。因爲掙扎太過用力,手腕上和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在他身邊這些穿白大褂的醫生,他們像一具具乾屍,眼神平靜,悠閒自得地圍在他身邊,在欣賞一隻正在被研究的白老鼠……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