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內心深處的記憶
白日夢 by 老譚
2019-12-26 18:26
刺眼的光,像刀子劃過雙眼。
那是一條白色走廊,如同不斷延伸到遠方的隧道,看不到盡頭,也不知通向何處。走廊的空氣異常冰冷,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涼颼颼的,不禁令他縮緊了身體。兩邊是緊閉的門,一扇挨着一扇,次第排開。頭頂的燈光忽明忽暗,還發出電流碰撞的聲音。
一張飽經滄桑的臉,兩頰瘦削,透着點點蠟黃。
那雙死魚樣的眼睛,佈滿血絲,深陷臉頰,死死地盯着走廊遠處,渾濁而無力。
眼睛的主人,臉上呈現出道道深痕。他拖着麻木的雙腿,邊走邊打量着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失憶了,幾乎不記得任何事情,但唯一還有印象的是,自己曾經來過這裏,而且不止一次,可每次都無法到達盡頭,更不用說找到出口了。
他的身軀顯得如此笨拙,靠在牆上,順着牆角緩慢移動腳步,可是很快就筋疲力盡,雙腿像灌了鉛,不得不停下來,望着走廊深處,眼裏再一次充滿了絕望的表情。
「有人嗎?有人嗎……」
他無力地叫嚷着,聲音由大變小,漸漸的,只能看到嘴脣在動,聲音卻被一張無形的網給淹沒了。
一陣眩暈突然襲來,他再也堅持不住,眼前一黑,情不自禁地栽倒下去。
砰——
頭撞上了什麼東西,也許是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暈暈乎乎的,還隱隱有點疼痛。
我到底是誰,這裏是什麼地方,我爲什麼會在這兒?
他趴在地上,無力再起身,遙望着走廊盡頭,就在那一瞬間,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安東海!
對,我叫安東海。
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有點欣喜,不過這並不能代表什麼,因爲除此之外,記憶依然一片模糊,其他什麼事仍然想不起來。
我爲什麼會在這裏?這是什麼地方?
安東海跪在地上,腦子裏不停地重複着這些問題,可整個人像飄在空中,思緒也變成了一片空白。他閉上眼睛,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繼而慢慢擡頭,瞬間就瞪大了眼睛,眼裏射出一道惶恐的光。
一雙赤裸的雙腳,那雙腳被鮮血染紅,在身後留下一串長長的血痕。
那雙腳正好處於安東海眼皮底下,他驚慌失措,摸索着倒退了好幾步,身體緊緊地貼在牆上,雙手手掌攤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很快,他看到了那張臉,嚇得啞口,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一把正在滴血的匕首,殷紅的血從刀尖緩緩滴落。
握刀的手,同樣被血包裹。手背上,無數條裂開的口子,翻出白色的肉,看着特別瘮人。但更爲可怕的是,那張臉上像戴着一張面具,光禿禿的,沒有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
他想起了小時候曾在電視裏見過的木乃伊。
無臉人!
這個名字,是安東海取的。
他的記憶終於被一步步喚醒,而且是那樣的清晰和真實。
每一次,他都會在走廊裏遇到這個無臉人,然後被無臉人追殺,當他想要逃跑的時候,卻已經邁不開腳步。
他怔怔地盯着無臉人,臉色蒼白,全身乏力。
「我已經等你很久了。」那個聲音跟以前一樣,依然重複着不變的話語,嗡嗡的,像撲閃着翅膀的蚊子。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安東海喃喃地問道,記得自己無數次追問,想得到答案,但每一次問過之後,那人便狂笑着舉起了手裏的匕首,然後一步步向他逼近。而他,只能拼盡全力,轉身逃跑。
可是,這一次,無臉人沒有追來,而是在背後喊道:「跟我走吧,只有我才能帶你離開這兒。」
安東海支撐着身體,轉過身,死死地盯着那張沒有輪廓的臉,眼裏閃爍着駭人的光。
「跟我走!」無臉人的聲音根本不容他反抗。
安東海心裏拔涼拔涼的,比大冬天喝了一碗冰水還要徹骨。他絕望着盯着無臉人的背影,瑟瑟發抖。
無臉人也許是意識到安東海沒有跟來,又收回腳步,頭也不回地說:「我明白你太想離開這個地方,不過一旦做了選擇,就不要停下來。」
無臉人的聲音沙啞而又沉悶,像是從地下傳來的。
安東海被這話嚇得夠嗆,本來就不堪重負的心臟,此刻像要衝出胸膛,雖然再也無法承受任何打擊,但爲了擺脫困局,衝出桎梏,只能一咬牙站了起來。
血,繼續順着鋥亮的刀尖滴下。
安東海盯着無臉人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儘量避開地上的血跡。很快,他發現無臉人的右腿似乎不正常,走路時一瘸一拐。可他此時無暇多想,只希望能跟在無臉人身後走到盡頭,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走廊的燈光依然一閃一閃。
一聲脆響,不遠處的燈管爆炸,熒光粉瀰漫了整個走廊。
安東海受到驚嚇,僵硬的身體猛地往後一縮,惶惶然看着周圍。
這時候,無臉人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安東海心頭有無數疑惑無法解開,但又不敢開口追問。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依然一片漆黑,深不可測。
他累了,身心疲憊,實在是再也走不動,搖搖晃晃地停下了腳步。
「怎麼不走了?」無臉人背對着他問道,然後又慢慢轉過身來,好似從鼻腔裏發出一陣獰笑,雖然那張臉上沒有鼻子。
「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離開這裏?」安東海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句話,胸膛裏不知從何處竄出來一股火焰,身體像燃燒起來了。
他告訴自己,就算死,也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無臉人發出一陣陰森的笑聲:「沒有人可以活着離開,除非他……變成死人!」
「死人」這兩個字冷冰冰的,從無臉人嘴裏說出來,又彷彿被蒙上了一層更爲濃重的陰影。
安東海頭皮又涼又麻,像受到了電擊。
「如果你想死,我成全你!」無臉人叫囂着,再次向他舉起了匕首,鮮紅的血濺起,划着弧線灑了出去。
安東海被嚇得轉身欲逃,卻被無臉人一把抓住,舉起匕首朝着他胸口刺來,他不得不伸手去擋,手背被匕首割傷,痛得他發出一聲鬼哭狼嚎般的慘叫。
無臉人獰笑着,緊緊地貼近他,刀尖快要碰到他眼珠。他好像聞到了無臉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像喪屍一般的氣息,這種氣息令他窒息,快要嘔吐。
安東海幾乎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齜牙咧嘴,死死地抓着無臉人握着匕首的手,緊咬着牙關,眼珠也凸了出來。
「沒有人可以活着離開,除非他變成死人……」無臉人再一次叫囂着,這股聲浪衝擊着安東海的神經,安東海瞪着血紅的眼睛,眼看匕首就要刺進眼珠,他似乎已經感覺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全身的青筋像一根根扭曲的,被注入了墨汁的管道,突兀出來,攀附在皮膚表面。
「嘿嘿,不要再反抗了,活着有什麼好的,太累太痛苦了,與其孤零零地活着,不如我現在就成全你,死了就一了百了……」無臉人獰笑着,就快要把刀尖刺進他眼珠時,他突然張大嘴,一口狠狠地咬在無臉人手臂上,然後像吃肉似的,狠狠地撕扯,嘴裏瞬間溢滿了血腥的味道,但無臉人看上去卻毫無痛覺。
眼看被咬的手臂變得血淋淋的,無臉人仍然扭動着脖子,握刀的手絲毫沒有放鬆。
刀尖離安東海的眼珠僅剩下兩毫米。
安東海再一次聞到了死神的氣息。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好像什麼爆炸了似的,將正在全力對抗的二人怔住。頃刻之間,只見走廊兩邊的門全開了,然後從屋裏衝出來無數個人,他們像潮水一般涌過來,黑壓壓一大片,勢不可擋。
無臉人不知不覺間鬆開了安東海,呆呆地看着這場面,也禁不住後退了兩步。
天啦!安東海目瞪口呆,喉嚨裏像被什麼堵塞住,怔在那裏半天合不攏嘴,雖然想逃跑,但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如潮的人流蜂擁而至,然後把他淹沒。
無臉人一開始似乎也被這個場景驚嚇到了,但很快反應過來,狂笑着,仰着頭,張開雙臂,好像在迎接友人的擁抱,不過還沒站穩腳跟,已經被人流沖垮,瞬間像燃燒的灰燼,呼啦一下四散飄飛,消失得無影無蹤。
安東海早已被嚇得魂不附體,蜷縮着身體,不敢睜眼,不敢呼吸,瑟瑟發抖,只聞得風聲從耳邊呼呼地掠過。他想說話,想吶喊,想呼救,可感覺自己像被擠壓在一個狹窄的空間,四周密不透風。他緊抱着頭,腦袋裏嗡嗡作響,直到這種怪異的感覺終於離他遠去。
片刻之後,世界安靜下來。
他緩緩直起身,打量着空寂的走廊,無臉人不見了,那些如潮的人流也不見了,好似這一切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跟之前一樣,在他快要被無臉人殺死時,是從房間裏涌出來的人流救了自己!
安東海發現自己還活着時,四下觀望了一陣,慌不擇路,撒腿狂奔。
很快,耳邊突然又傳來一陣金屬相互摩擦的聲響,那種聲音令他心煩意亂,像魔咒一樣,迫使他停下腳步,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全身戰慄。
這是突如其來的新情況,以前從未發生過。
他快受不了這種刺激了,身體裏的血液在倒流,每一個神經細胞都在劇烈跳躍,一股鹹鹹的味道從胃裏竄進喉嚨,突然就沒忍住嘔吐起來。
金屬的摩擦聲持續了幾秒鐘,終於消失不見,可是,更爲可怕的一幕出現了。
走廊的遠處,突然翻滾起暗紅色的液體。
他看清楚了,那些暗紅色的液體是血,像一頭怪獸,正張開大嘴向他撲過來,而且很快就會將他吞噬。
他確實被嚇到了,靈魂出竅,只剩下冰冷的軀殼,僵硬地杵在原地,直到血流快淹沒他時,他突然清醒過來,將全身力氣集中到兩腿,轉身欲逃。
大樓一陣抖動,左右搖晃。
地震?這是閃現在他腦海裏的第一感覺!
真是禍不單行。
安東海站立不穩,試圖扶着走廊的牆壁,但毫無可能。
他的腦袋撞上硬邦邦的牆壁,隨即被彈了回來。
痛,撕心裂肺的痛,不住地撕扯着他的神經。
可是痛的感覺還未真正傳輸到大腦,很快又感覺捱了一悶棍,活生生被人打在後腦勺上,頭暈目眩。
他從牙縫裏吐出一口涼氣,齜牙咧嘴地抽搐起來。
「安東海,安東海……」
他迷迷糊糊的,恍惚間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看到一個人影,卻沒有臉,準確地說,那張臉上光禿禿的,是沒有鼻子、眼睛和嘴巴。那人一步步向他逼近,他想起了經常出現在夢裏的那個無臉人,再也不敢直視,驚恐地撇過臉去,支支吾吾地問:「你、你是什麼人?」
「我就是你,是你內心的另一個你。」那雙手幾乎快碰到安東海的臉,安東海被嚇得蜷縮在牀上,已經退無可退,只是不停地揮手,試圖讓對方離自己遠一點。
「自己犯下的錯,總是要償還的,你躲得了一天,能躲一輩子嗎?」那雙冰冷的手撫摸着安東海的臉,安東海一陣戰慄,緊緊地閉上眼不敢再看。
「你手上沾滿了血,等你下了十八層地獄,大鬼小鬼都會纏着你,上刀山、下火海,那會讓你生不如死,死不瞑目……」他說着開始掐安東海的脖子,安東海感覺自己快要無法呼吸,突然發出一聲慘叫,然後雙腳奮力一蹬,無臉人便像陣風似的,瞬間飄散而去。
安東海一躍而起,喘息着睜開眼,發現自己仍然躺在牀上,屋裏就剩他一個人。他想到剛纔的噩夢,還有噩夢裏的無臉人,好像那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恐懼籠罩在心底,一點一點氾濫開去。他感覺背後一陣發涼,好像有人在望着他,頓時驚恐萬狀,慌忙下牀,轉身望去,卻發現背後什麼都沒有,這才舒了口氣。可即便只是虛驚一場,他再也無法安靜地待在屋裏,衝向門口,使勁搖晃着把手,門卻依然紋絲不動。
「開門,讓我出去,我要出去。」安東海咆哮着,就在他近乎絕望時,門卻突然開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開門,探出頭去,卻發現門外並沒有人。當他懷着詫異的心情走出房間時,像一隻小心翼翼的老鼠,躡手躡腳,生怕弄出一點響動。他左瞧瞧,右看看,外面除了長長的走廊,和雪亮的燈光外,根本不見半個人影。
這個地方怎麼會這麼熟悉?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夢裏來過這地方。對,就是這裏,一條長長的走廊,空空蕩蕩的,沒有盡頭,和夢裏見到的情形簡直一模一樣。
爲什麼夢裏的情景會出現在現實中?他謹慎地打量着走廊兩邊的門,滿臉狐疑,想要知道答案,可無人告訴他。
無臉人!
他想起了在走廊無數次追殺過自己的無臉人。
這一次,無臉人會出現嗎?
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既期待無臉人不會出現,又期待能遇見無臉人,因爲這樣的話,他就能證明或者解釋自己的夢,瞭解那個夢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
可是,無臉人終究沒有出現。
身着病號服的安東海沿着長廊走了很遠,長廊裏空空蕩蕩的,寂靜無聲,兩邊的門也全都緊鎖着,要不是還記得之前見過的女醫生米茹,他恐怕會認爲這棟大樓裏也許只有他一人。終於,快要到長廊盡頭時,他看到有一扇門虛掩着,門裏透露出點點燈光。他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輕輕一推,門便開了。房間不算大,只有一張空空的辦公桌,辦公桌後還有一張寬大的椅子。
可是,整個房間看上去空無一人。
安東海不禁長嘆了一聲,他本以爲會有人在的,可結果還是令他失望了。他打算轉身去找米茹醫生,可身後突然傳來了米茹的聲音,你是在找我嗎?安東海回頭看到迷茹,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她卻搶先說道:「我明白你有很多話想說,但你什麼都不用問,除了你的病情,我一無所知。」
「我要出去,要從這個鬼地方出去,你告訴我,到底怎麼樣才能離開。」安東海憋了半天,本來有很多問題想問,最後卻全都憋回了肚子,只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米茹轉身往外走,安東海緊緊地跟了上去。
「你說得對,你已經在這兒住了很久,也是該出去的時候了。」米茹頭也不回地說。
「我已經進來很久了?可我爲什麼記得自己好像剛來?」安東海很是詫異。
「那是你的潛意識在作祟。」米茹解釋道,「嚴重而且頻繁發作的頭痛,導致你在現實和虛幻之間不斷轉換,所以纔會給你造成錯覺。」她說完這話,停下來轉身看着他,他差點跟她撞上,慌忙後退了半步。
米茹看着他的眼睛,緩緩地說:「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對自己的真實情況一無所知,所以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可我現在要告訴你,你的那些恐懼全都來自對自己的不自信,只要你相信自己,就能排除恐懼,一步步好起來。」
「可我現在覺得自己沒事了。」安東海唯唯諾諾地說,又想表現出神清氣爽的樣子,但他的樣子讓人實在無法將這兩種情緒相融。
米茹感覺到了他內心的掙扎,沉吟片刻才反問道:「你能保證頭痛今後不再發作?」
安東海沒吭聲,也算是無言的牴觸。他當然不敢肯定,只是因爲頭痛病暫時沒發作,所以他無法感覺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米茹無奈地搖了搖頭,從他臉上收回目光,又轉身繼續往前走,同時說道:「我可以批准你出院,但你必須每個月回來複查病情,這是我最後的要求。」
安東海沒理由不接受這個條件,但又再次問道:「米醫生,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還活着。」
米茹聽了這話,好像怔住了,站在原地沒再動,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安東海眼裏充滿了渴望,希望得到正面回答。他盯着米茹的背影,吳曉彤的身影突然不由自主地鑽入了腦海,正想入非非時,米茹猛地轉身,把他嚇得一個激靈,慌忙垂下了眼皮。
「我已經不止一遍告訴你,你長期的頭痛,導致你有嚴重的幻想症,經常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所以你纔會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我重申一遍,那些都是你的幻想,是根本沒發生或者說是假的。」米茹嘆息道,「這種病,用專業的醫學術語解釋,叫夢醒症,俗稱鬼壓身。」
夢醒症、鬼壓身!
安東海腦子裏仍然雲裏霧裏一般,不知不覺間閉上了眼,彷彿懸在空中,像一片鵝毛,輕飄飄的。
「告訴我,你剛剛看到了什麼?」一個聲音在耳邊問。
「我看到了很多,有山、有水、有陽光,還有沙灘……」安東海像在夢囈。但是很快,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下面拉扯着他,令他情不自禁地墜落,一直往下掉。他想大聲呼救,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地箍着,發不了聲。
「沒什麼好怕的,做好你自己,看你想看的,遵從你的內心,其他的都是虛幻,是不存在的。」那個聲音還在繼續。
安東海強迫自己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既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地方。
「兒子,過來,爸爸抱抱!」
「兒子,別鬧了,快過來吃飯啦!」
「寶貝,媽媽做了這麼多你喜歡吃的,多吃點……」
安東海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在父母懷裏撒嬌。但是轉瞬之間,眼前的畫面又變了,只見自己站在門口,滿眼淚光。在他面前的地上,躺着一名男子,男子身下全都是血……
「血、血、血……」安東海驚恐萬狀,喘息着醒來,卻發現自己依然孤獨地躺在牀上,米醫生也不見了。他掙扎着站起來,環顧四周,發現桌上有個不大不小的黑色袋子。他遲疑了一下,四下看了看,然後打開袋子,裏面除了他的衣服和手機外,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米茹。他靜靜地端詳着照片上的女人,不明白究竟是誰留下了這張照片,又爲什麼要留下這張照片。
「米醫生、米醫生……」他大聲叫嚷着,但空蕩蕩的大樓裏,除了他的迴音,根本無人應答。他沒見到米醫生,心情更加煩躁不安,在屋裏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像只停不下來的陀螺。
安東海神經質的面孔,在另一雙眼睛裏定格。
那是一張蓄着白色鬍鬚的面孔,那雙眼睛好像隱藏在白色鬍鬚後面。
安東海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都被框進了一個小小的監視器裏。此時此刻,就在他隔壁的房間,光線很暗,但是監視器屏幕很亮。安東海的身影在監視器裏走來走去,當他走累了,停下來使勁去拉門,門卻緊鎖着。他又使勁擂門,但無人應答。他朝着門外大喊大叫,終於累了,然後走到牀頭坐下……
在監視器面前,坐着一個人,準確地說是一個男人。那張冰冷的臉,時而變幻成似笑非笑的表情,時而又變得無比冷峻。眼睛猶如深不可測的海洋,暗流洶涌。他雙目死死地盯着屏幕,通過偷藏在隔壁房間的針孔攝像頭監視着安東海的一舉一動。
終於安靜了一會兒的安東海,突然又像受了刺激,猛地站了起來,然後向着針孔攝像頭的方向慢慢走過來。
監視器前的男人被驚得伸長了脖子,緊張地看着安東海,將畫面推進,緊緊地鎖住他的眼睛,還以爲他發現了裝在房裏的監視器。
安東海的雙眼佔據了整面監視屏,那雙眼睛極其渾濁,充滿了各種複雜的表情,但更多的則是恐懼和狐疑。
「不會的,他不會發現的。」男子在心裏祈禱,他自信針孔攝像機安裝的位置很隱蔽,一般人是不會輕易發現的,除非這個人火眼金睛。
安東海盯着攝像頭的方向站立片刻,然後伸出手。他這個動作驚得監視器前面的男人幾乎出一身冷汗,但是很快發現他手裏捏着一隻蜘蛛,這才鬆了口氣,在心裏默默地罵了一聲:「該死!」
安東海把蜘蛛捧在手裏,任憑蜘蛛慢慢爬過手心,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逃離。他就這樣一直把玩着蜘蛛,蜘蛛在他手心裏也不知來來回回溜達了多少遍,好像終於也累了,趴在那兒,再也不動。
監視器前的男子,依然一動不動地盯着安東海,雖然整個過程枯燥無味,但男子卻一點也不心急,臉上始終飄浮着一層邪惡的笑,像在安靜地欣賞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許久之後,安東海睡着了,熟睡中的面孔,像嬰兒般恬靜。在牀頭的牆上,被他把玩的蜘蛛,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不知是已死亡,還是昏迷了過去。
傍晚時分,安東海突然睜開了眼睛。可當他再次醒來時,居然發現自己正站在六道鎮的大街上,街道兩邊全都是他熟悉的房屋,幽靈般的路人從身邊匆匆來去,但好像根本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天上灰濛濛的,罩着一層薄霧,薄霧之中,偶爾還露出一絲微弱的光亮。
眼看着暮色就要降臨。
站在夜幕下,擺脫了桎梏,安東海壓抑的情緒暫時得到了緩解。
這撩人的夜色,就像貓爪子一樣撓在心裏,癢癢的,難受的同時,卻又無比舒服,快感涌遍全身,之後迅速回落,陷入寂寥之中。
他無法記起自己是如何從那棟空寂的大樓回到六道鎮的,居然一點記憶和感覺都沒有。那段空白又令他陷入無盡的煩惱之中。
安東海感覺腳下似掛着兩塊千斤重的巨石,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可他還是步履蹣跚地沿着街道往前走。他在尋找那個熟悉的數字606,一隻手輕揉着還有些昏沉的太陽穴,兩隻眼睛在門牌號上挨個數着,很快就到了自己的修理店。站在門口,他習慣性地從右邊口袋裏取出鑰匙,熟悉地打開那扇黑漆漆的大門,然後進屋,反手關上門,獨坐在冰冷的屋裏,閉上眼,強迫自己的思緒放空。
過了許久,他好像睡着了,半天沒動,很快傳來輕微的鼾聲。
安東海看到四具屍體,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面前,其中一具還是他自己的,他的身體猛地一顫,繼而像受了嚴重刺激,猛地彈起來,看看四周,可除了他自己之外並無別人,更別提說屍體了。他喘息着抓起身邊的茶杯,猛地喝了一大口茶,可茶水剛喝進嘴裏,又被他一口吐了出來。
茶水變質了,上面還飄浮着一層層薄薄的、白色的東西。
安東海嘴裏有一股怪味道,差點把他嗆得嘔吐,他連連吐了好幾口,那股味道卻仍在嘴裏揮之不去。
安東海看着變質的茶水,明明記得自己不久前纔剛剛泡好的茶,怎麼這麼快就餿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只好借米茹醫生的話安慰自己,也許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是頭痛導致的後遺症。
想到米茹醫生,他便再次想到了吳曉彤。如果所有的事都只是我的幻想,那麼吳曉彤這個人是否也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