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四條人命
白日夢 by 老譚
2019-12-26 18:26
六道鎮的冬天很冷,也很漫長,大概從每年十月開始,到次年五月纔會逐漸轉暖。延續時間不長的暖季,氣溫也只有二十幾度。常年生活在當地的居民,經常是還沒從冰天雪地緩過勁來,新一輪大雪又來了。
大家都在這種不斷輪迴的天氣狀況下過日子,但誰都不會去抱怨老天的刻薄。何況,他們都習以爲常了。要是換一種生活方式,可能誰都無法適應。
大雪是個節氣,不一定真會下雪,卻是六道鎮最冷的日子。
在這種快把人凍成面癱的天氣裏,能出來見面的都是生死之交。腦子裏冒出這句話的人叫龍飛,此時正在雪地裏艱難挪動腳步。
他想起這句成名於網絡的段子,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過此言在理,他是刑警,很多時候工作就是與死人打交道。換作別人,這會兒估計龜縮在屋裏烤火,或者吹暖氣。可龍飛不行,就算天上下刀子,如果有案子發生,他都得親自奔赴現場。
今兒天降大雪,而且是今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意味着接下來氣溫會降得更低。老天爺卻好像故意跟龍飛作對。眼看着圓圓滿滿的一天即將過去,突然從三層樓的窗口掉下來一個人。準確地說是個女人,落地時正好砸在雪地上艱難駛過的三輪車上,車主當場死亡。三輪車失控,又直愣愣撞向路邊的小飯館,將正在門口玩耍的五歲孩子撞飛。
三輪車車主是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死的時候車還沒熄火,車身翻滾在地,車軲轆還在不停地轉動。
這下可好,活生生三條人命,給寒冷的冬日平添了一份肅殺之氣,這白色的世界變得更加寂寥、淒涼。
血染紅了雪地。雪花藉着疾風飛旋,很快就將血跡覆蓋。
人羣遠遠圍觀,死者家屬的哭泣聲此起彼伏。兩條大野狗聞見了血腥味,從人縫中擠進來,東瞅瞅西看看,突然間扭頭便跑,還發出陣陣哀鳴。
龍飛摘下眼鏡,擦去了鏡片上的雪花,冷眼查看着現場,眼神掃過每張面孔,最後落到滿身血污的孩子身上。孩子的父母坐在雪地上號啕痛哭,呼天搶地。
龍飛擡頭看着灰濛濛的天空,雪花落在臉上,涼颼颼的。
回到空蕩蕩的屋裏,沒有溫度。
龍飛進門時習慣性地摘下眼鏡,擔心鏡片被霧氣矇住。他想喝杯熱水,但提起暖水瓶,才發現瓶子是空的。放下暖水瓶,全然沒有任何心情,雙目失神地看着窗外。
許久過後,悵然若失地關好虛掩着的窗戶,一股強冷的空氣撲面而來,眼前又不自主地浮現出現場的三具屍體,心情更是異常冰冷,尤其是想到那個死去的孩子,心裏涼颼颼的,飯都沒吃就躺下了。被窩很暖和,他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卻仍然覺得冷,腦袋裏像纏着一根根繩索,密密麻麻的,導致他仍然無法閤眼。
第二天天剛亮,他像往常一樣出門,右轉,然後買了幾個包子,拿着邊走邊吃起來。
今兒是節氣中的小雪,天氣預報說溫度會降到零度以下。龍飛倒沒覺得氣溫跟昨天相比下降了多少,可還是縮了縮脖子。他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慢行,不知不覺間又移步到了昨天的兇案現場。這是他上班的必經之路,站在馬路對面,回想着昨日的命案,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
大清早,街上沒人。昨晚又下了雪,雪面像粉刷了似的,很乾淨,一塵不染。現場被昨夜下的雪覆蓋後,一切如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一天之中,不大的六道鎮平白無故地少了三個人,也許除了死者的親屬,沒多少人會在意這件事,充其量只是作爲飯後茶餘的談資。
龍飛也如此認爲,相對於他的職業來說,活人和死人最大的區別是,活人有溫度,死人沒有溫度。其實他明白這是錯誤的理解,也多次糾正這種錯誤的想法。可這是職業病,他常常告訴自己,把自己當成一個沒有情感的刑警,遇到案子纔不會感情用事。
正上方頭頂的窗口,窗戶依然敞開着,像兩片孤零零的翅膀,在寒風中微微顫抖,撲閃撲閃的。
那女子昨天就是從那扇窗口突然落地,然後順帶搭進了另外兩條人命。搭進去的兩條人命死得很冤。街頭巷尾討論最多的點也是這個,反而很少有人去關注女子的死因了。
但是這個,卻是身爲警察的龍飛,接下來需要考慮和追查的問題。
龍飛去過樓上,死者獨住,暫時還無證據證明死者是自殺還是他殺,所以無法給案子定性。即便如此,龍飛在潛意識裏已經認定女子是他殺,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而且這種直覺幾乎百發百中。接下來,他需要的是證據,證明自己猜測的關鍵證據。
這是極其無聊的一天,除了三條人命的大案外,其他小偷小摸的案子全都沒有。
在過去很多個像今天這樣的普通日子裏,龍飛經常會去大街上溜達,無所事事。看着人來人往,鐘錶裏的指針從上班走到下班,沒人搭理他,他也不想搭理別人。像是發呆,也像在思考。
龍飛不是個愛搞笑的人,準確來講,應該是個十分嚴肅的人,但又常常覺得自己很可笑。至於可笑的原因,無外乎在別人眼裏,身邊所有人都把他當空氣,隨便一口就能吹散的樣子。所以他覺得自己很孤獨,這種孤獨感如影隨形。也許這歸咎於他自己,因爲很多時候,他把自己關在屋裏,不想出門,不願意面對這個世界,像個隱者。
可是有案子的時候,他必須去現場勘察,就比如說今天。他把頭埋在地上,陷入沉思之中,很久都沒有動一下。
他聞着血的味道,冷冰冰的血腥味。
突然間,他又不確定了,死者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如果是他殺,兇手到底是什麼人?
自殺的方式也很多種,燒炭、服毒、割腕,或者上吊。
殺人的方式也有很多種,刀殺、槍殺、勒死,或者下毒,爲什麼兇手要將死者拋下樓?萬一死者沒死成,兇手豈不是暴露了?
龍飛在心裏罵孃的時候,仍然毫無線索。
這雪像是調皮的孩子,快到下班時下得越發張狂,裹着風,打着轉兒往屋裏鑽。
龍飛通常不會這麼早回家,更別提像今兒這種狀況。他站在派出所大門外不遠的地方,瞅着警員們三三兩兩地離開。他不想進門,又獨自在風中矗立了會兒,直到實在站立不安纔打算回家去。
他裹着衣領,像個蹣跚的老人。
突然感覺肚子有點餓了,咕咕直叫,身上熱量不夠,明顯感覺到絲絲寒意。在右手邊不遠處,有位拾荒的老人正在垃圾桶裏翻找。
龍飛時常看到這位老人,但老人好像從未注意過他的存在,也從未往他這邊看過。
老人的家人呢?死了還是聯繫不上?他想起孤獨的自己,竟然對老人的身世產生了興趣,於是邊走邊思忖,突然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迎面而來,徑直跟他撞了個滿懷。他控制不住,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再往前竄了兩步才穩住身形。撞他的人顯得很笨拙,趴在地上,吃力地站起來,一句對不起也沒有,二話沒說扭頭就想走。
龍飛隱約見此人神色慌張,於是緊走幾步抓住了對方胳膊,不悅地問:「幹什麼呢?撞了人一句話都沒有就想走?」
男子看着派出所的方向,扯着沙啞的嗓子,唯唯諾諾,而又萬分焦急地嚷道:「對、對不起,我報案,我要報案!」
龍飛聽說他報案,於是愣了愣,職業習慣促使他盯着男子的眼睛問:「早就下班了,這個點兒,報什麼案?」
男子個頭不算高,跟龍飛差不多。
他回頭望着派出所的大門,果然見漆黑一團,於是狐疑地看着龍飛,眼神沮喪,唉聲嘆氣地嘟囔道:「真下班了……」
龍飛見他不像撒謊,於是鬆開手說:「我是警察,有什麼事跟我說也一樣。」
男子聽他如此一說,隨即瞪大了眼睛,眼裏閃爍着慌亂的表情,彷彿再次確認他的身份後,才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老婆死了。」
又是一起命案!龍飛不禁打了個寒戰,內心竟然隱約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但他壓抑着興奮的表情,眼珠子一轉,想了想,沉聲問:「怎麼死的?」
男子搖搖頭道,兩眼無神地說:「不知道,我打電話報案沒人聽,只好來派出所……」
龍飛一跺腳,毫不猶豫地催促道:「還愣着幹什麼,走,快走,馬上帶我到現場去。」
昏黃的燈光凌亂地灑滿大街。從兩棟房屋中間的縫隙中穿過,前面是一座小橋,小橋下面的水流被凍住了,低矮的岸邊佈滿了亮晶晶的冰凌花。因爲是穿堂風,橋面結了冰,很滑。
龍飛小心翼翼地走過小橋,寒風呼啦啦地刺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屋裏的燈亮着。龍飛跟着進門後,才發現這個不大的地方是修電腦的,屋裏很亂,正對面是個櫃檯,櫃檯上擺滿了與電腦相關的物件。他跟着男子繞過櫃檯,進了裏屋,看到躺在地上的屍體,屍體下面全都是血,大片大片的,有點像散落的花瓣。
男子站在一邊,眼裏噙着淚水,表情木訥地盯着地上的女人。
龍飛蹲下身,端詳着那張瞪着眼睛的面孔許久,終於起身轉向男子,問他叫什麼名字。
男子聲音悲傷而低沉地說:「安東海。」
龍飛又轉向這間屋子,最後目光重新落到女人臉上。說實話,那張臉還頗有幾分姿色,只不過此時已經冰冷,而且顯得無比蒼白。死者的丈夫,也就是剛剛自報家門的安東海,滿臉痛苦,支支吾吾地說:「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本來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
他努力回憶過,卻仍然不記得自己到底出門幹什麼去了。
「你什麼時候出的門?「龍飛盯着他的眼睛問。
安東海盯着妻子的屍體,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兒,若有所思,又自言自語道:「我什麼時候出的門?」
汽車在雪地上匍匐前行,車輪硬生生地摩擦着雪地,捲起的泥濘濺滿了綠皮車廂。
喉嚨裏涌出一股鹹鹹的味道,那種感覺讓安東海覺得噁心。車門把手是冰冷的,但被他握了很久,竟然有了一絲溫度。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車門邊緣,那是門和門框相接的位置,鏽跡斑斑。他的眼珠好像被釘在了那裏,漸漸的,恍然間看到有暗紅色的液體在流動。在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走神了。再定睛一看,才明白那些暗紅色的物質只是鐵鏽。
「有人嗎?有人嗎……」
他無力地叫嚷着,聲音由大變小,漸漸的,只能看到嘴脣在動,聲音卻被一張無形的網給淹沒了。
一陣眩暈突然襲來,他再也堅持不住,眼前一黑,情不自禁地栽倒下去。
砰——
頭撞上了什麼東西,也許是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暈暈乎乎的,還隱隱有點疼痛。
「師傅,你怎麼開車的呀?」
安東海被一個充滿抱怨的聲音驚醒,眨眼環顧四周,猛然清醒,回到現實,陡然明白,自己正在劇烈顛簸的汽車上。
輕揉着疼痛的額頭,慶幸剛剛只是做了個夢。
幻覺,又是該死的幻覺。
他看着車窗外,此刻陡然想到一個問題,必須趁着自己清醒的時候回家去。要不然就會迷失方向,或者,可能永遠都回不去了。
安東海使勁閉了閉眼,暗自嘆息了一聲。
最近以來,頭痛的情況偶爾會發生,多數是在受到碰撞和刺激之後。伴隨而來的就是幻覺,思緒在幻覺裏反覆翻轉,繼而把自己推向萬丈深淵。在那之前,他的頭從未像現在這樣疼過。他懷疑自己腦袋裏長了東西,比如說腫瘤。他經常這樣懷疑自己的病情,疑心病是越來越重,還擔心到時候腦子裏沒長腫瘤,倒是把自己嚇成了神經病。
他很苦惱,竟然忘記在車上待了多久,耳邊鬧哄哄的,鼻子裏也全都是汽油味,加上整車廂里人的氣息,各種亂七八糟的怪味兒混雜在一起,實在難聞。他沒有座位,從夢裏醒來就一直站在門口,兩手緊緊地攥着近前的座椅,直到剎車時腦袋撞在門上醒來,想擡起手臂,卻早已不聽使喚。
無數只螞蟻在血液裏遊走,又酥又麻。
安東海肩上掛着個袋子,袋子裏裝的是他從縣城進的配件。
他去縣城進貨,每次都坐同一輛車,走同一條路,住同一家旅館,所以他認得這輛車上的司機,還有那個永遠塗着血紅色口紅的女售票員,腰上挎着個黑漆漆的小包。她每次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駕駛員背後,面朝乘客,彷彿在審視每一張臉。除此之外,路邊的店家和每家店鋪裏賣什麼,他也還依稀有點印象。
他記住了這些人,但從來沒有跟他們搭訕過,包括那個女售票員。這一點都不奇怪,至少他從來不會去想別人是否記住了他,也從不想別人是否會跟他打招呼。
他的生命中,除了小艾,沒別的朋友。當然,前來找他修理手機等電器的顧客不算,他是不可能跟客人做朋友的,至少此前從未有過。他經常忘記很多事,但唯獨不會忘記小艾是他老婆。
想到小艾,他的心已經飛回了家。
一塊破舊的指示牌,箭頭指向六道鎮。牌子上面不知被什麼東西撞了個洞,洞口很不規則,顯得特別刺眼。那個不規則的洞有拳頭大小,也許是人爲的,也或者是天災所致。總之,在他眼裏,那塊指示牌就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耷拉着腦袋,立在道路旁邊,冷清而孤獨。
他的心,也像那塊指示牌破了個洞。
他兩眼炯炯地看着車外面,思緒正在天馬行空,突然又想不起自己怎麼會在車上。他明明記得僅僅在旅館裏睡了一夜,心裏還老惦記着怕掉了車,但一覺睡過去後,根本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清醒過,更不記得怎麼就會在車上了。
他沒聽說過時空穿越這個詞,但潛意識裏已經認爲自己身上一定發生了奇奇怪怪的事,否則爲何中間那麼長的記憶都成了空白?
有人開了車窗玻璃,一股冷風趁機鑽進車裏。
安東海戴了頂帽子,只露出無精打采的眼睛。他身上的這件軍綠色軍大衣也不記得是多少年前從哪兒淘來的,袖口和領口都被磨得泛白。但是很暖和,在這樣的季節,需要這樣穿才能保暖。
他還在極力回憶,希望想起自己是怎麼到了車上,但壓根兒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六道鎮去縣城的。
兩天前吧,應該是兩天前!
他強迫自己接受這個答案。這段時間的記憶,全都濃縮在了兩天之內。而兩天之內的記憶,又全被他壓縮成了幾個點。幾個點相互串聯,最終成了他這段時間的記憶。
安東海滿腦袋都是碎片,太多太多的事想要被記起,可都像裂了縫,無法成型。他想把碎片拼湊起來,但始終無法達成所願。
汽車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爬行,像蝸牛一樣。安東海的心也像蝸牛,頂着厚厚的殼子,殼子下面是一副冷冰冰的軀殼。他睜開眼,目光再次落到前面滿臉冰霜的女售票員臉上。
售票員好像正盯着他!
我有買票嗎?難道我沒有?安東海在偷瞟售票員時,意識到自己被售票員盯住,明明不想回應那雙刻薄的眼睛,想裝作非常自然的樣子,卻變得越來越不自在。他這樣做,其實更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買票,但又不好主動開口問詢,情願那個女人能親口跟他說話。
他開始在口袋裏摸索。沒有找到票根,所以他還是不敢確定自己到底買票沒有。但他摸到了鑰匙,還有一部手機,另外就是個錢夾子,裏面應該沒剩下多少錢。他掂量着肩上不輕不重的袋子,在心裏暗自回憶這些東西到底花了他多少錢。
小鎮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視野中。鎮上的房屋普遍不高,頂多兩三層樓,錯亂地排列在山坳的雪地裏。目光掠過小鎮,遠處是崇山峻嶺,再往更遠的地方看,則是黑壓壓的雲層,雲層和山巒融在一起,沒有清晰的界線。
轟——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被突如其來的撞擊聲驚醒。
這聲巨響,源於汽車的突然失控,車輪緊貼在路面,試圖停下來,但仍然搖搖晃晃地滑向路邊,撞上立在田坎邊的一棵大樹,戛然而止。
雪花從樹上嘩啦啦地落下,天女散花般翩翩起舞,但有幾塊積雪落在車頂,像砸下的硬石,發出重重的聲音。
誰也沒料到快到達目的地前會發生變故,受到驚嚇的乘客東倒西歪,還以爲這次要完蛋了,鬧嚷聲頓時此起彼伏。
安東海先前被撞的腦袋餘痛未消,再次受到撞擊,身體緊貼在門上,像塊狗皮膏藥。
車門開了,站在門口的安東海,被驚魂未定的乘客們擠出門外,釀蹌着差點摔倒。他脫離了車體,轉身看着受傷後正在冒煙的綠皮車,悵然若失。
受到驚嚇的司機,像個木頭人,瞪眼看着碎裂的車前擋風玻璃,久久沒回過神,以至於都忘了熄火。
安東海看着冒煙的車頭,耳邊充斥着汽車的馬達聲。
他的思維很奇怪,雖然也受了驚嚇,但總算沒有被人追問買票的事,所以他鬆了口氣,變得有了底氣。
他的奇怪的思維和邏輯,像極了一位心理醫生跟一位潔癖患者的對話。醫生問病人爲什麼每晚睡覺之前都無比擔心房門鎖好沒有,難道是害怕小偷登門入室?
病人回答:「不,我並非害怕東西被偷,而是擔心小偷進屋後會把我的房間弄髒。」
看吧,多麼怪異的思維。
安東海最近正是被這種怪異的思維搞得心煩意亂,魂不守舍。
此時的他,站在雪地裏,望着周圍熟悉的一切,明白自己總算是順順利利地回到了六道鎮。
不遠處,有一座尖形屋頂的房子,據說是教堂,當年還有外國傳教士,不過現在荒廢了。教堂是安東海的參照物,每次回來,看到教堂,便知道自己沒有迷路。只是安東海從來沒有進去看過,雖然就在小鎮的另一頭,而且離他的修理店並不遠。
他揹着袋子,高一腳底一腳地踩在雪地上,腳底傳來有節奏的聲音。從車站離開,再沒有別的交通工具。兩條腿不聽使喚,就像腳下的積雪,軟綿綿的。
他再次擡頭望向教堂,那就是家的方向。
安東海路過包子鋪時,聞到香味兒,才感覺有點餓了,他不記得自己多久前吃過東西,但飢腸轆轆的感覺是最爲真實的,所以停下來買了個包子。他以前經常關顧這家包子店,只是很少跟老闆搭訕。他摸出皺巴巴的錢遞了過去,接過包子,誰知老闆有事沒事主動問他:「這次怎麼去了這麼久?」
他拿着包子,正要往嘴裏送去,突然聽見這話,不得不停了下來,匪夷所思地看着老闆,思緒翻江倒海,但隨即裝作訝異地說:「哪有好久,這才兩天呢。」
「兩天?你記錯了吧,四天前我從縣城回來,看到你上了去縣城的車,本來想叫你,但你沒看到我。」老闆神經質地說完這番話,就轉身做生意去了。
安東海像個傻子一樣轉過身去,愣愣地回想着老闆的話,終於確定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而且是大問題。沒錯,老闆的話明明是在說四天前見過他,也就是說,他四天前就已經離開六道鎮去了縣城,可爲什麼自己只記得在一家旅館住過一夜,其他的所有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包括到底有沒有結賬,怎麼去的車站等等,全都從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啦,我這是怎麼了!他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懼,當然,除了恐懼,更多的則是擔心,無比的擔心。他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有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
安東海原本害怕的是找不到答案,而現在更爲可怕的是,他知道了真相。
四天!安東海無法正視這個數字。
這麼說,他整整迷失了四天!
「喂,想什麼呢?」龍飛打了個響指,又問他大概什麼時候回家的。
安東海想了想,不敢肯定地說:「大概六點多吧。」
龍飛取下眼鏡擦了擦鏡片,重新戴上,再次擡頭盯着安東海的眼睛,似乎想從那雙眼睛裏找到點什麼,但結果卻令他失望了。
安東海眼神遊離,來回閃躲,似有難言之隱,但突然跪下,渾身顫抖,摸着女人的臉龐,大張着嘴哽咽起來,卻哭不出聲。
龍飛捏了捏乾澀的鼻子,使勁吸了吸,重重地吐出幾個字:「從現場初步掌握的情況來看,你老婆是被殺的。」
安東海忽地站了起來,迎着龍飛的眼睛,帶着哀求的口吻喊道:「幫幫我,求你幫我找到兇手,我老婆沒有得罪什麼人,我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他說完這話,突然又衝龍飛跪下,頭深深地埋在地上,任憑龍飛怎樣拉拽都不起身。
「安東海,你到底還想不想抓到殺人兇手,想的話就立刻給我站起來。」龍飛這聲怒吼果然奏效。安東海想起身,腳下卻似有千鈞之重,直到龍飛再次拽了他一把,他才站穩了腳跟。
龍飛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看着地上的屍體,嘆息道:「好好配合我,把你知道的,猜測的,想告訴我的全都說出來,只要你配合,很快就能抓到兇手。」
安東海眉頭緊鎖,再次陷入無盡的遐思。
「導致你妻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後腦勺受到猛烈撞擊。」龍飛抽了抽鼻子,眼神瞥見了堆在不遠處的幾個酒瓶,其中一個酒瓶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酒,其他酒瓶都是空的。他收回目光,突然又俯下身子,隱約發現牆角的桌子下有塊破碎的玻璃,伸手想掏出來,但又夠不着,直到整個人趴在地上,使出了渾身力氣,幾乎讓手臂伸長到極限,才終於摸到了冰冷、鋒利的碎片。
安東海眼巴巴看着龍飛的動作,突然想到了什麼,瞳孔瞬間放大了數倍。
龍飛的眼神,此刻只能用複雜和猜忌來形容。
「我見過你。」安東海的聲音突然在背後傳來。
龍飛沒停下手裏的動作,只是斜眼向後看去,然後將玻璃碎片撿起來,吹了吹,又拿到他眼前晃了晃,這才問:「你說你見過我,在什麼地方?」
安東海好像不大敢確定,但試着說:「昨天,街上死了三個人,你也在嗎?」
安東海是個奇怪的人,不是他自認爲奇怪,而是在外人眼裏,他確實很奇怪。他經營的這家電腦維修店,生意不好不壞,只能說勉強餬口。
六道鎮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安東海就是這五臟之一,在鎮上以這門營生維持生活多年,倒也沒想過大富大貴。當然了,都是老顧客照顧生意。說起老顧客,這就是他最爲奇怪的地方,很多生意人對待老顧客都如同對待上帝。安東海不一樣,即使是老顧客,在他眼裏也往往是過目就忘,下次來也似乎毫無印象。
所以安東海沒什麼朋友,這是最重要原因之一。
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記憶系統是否出了問題,直到最近纔有所警覺。
安東海的老婆是個啞巴,這跟他很搭。他很少講話,一天到晚也說不上三兩句。那些老顧客中,不少人把他也當成了啞巴,很多時候都是用笑容和簡單的動作,去完成整個交易的過程。
按照安東海所言,前一天冒着大雪出門去縣城掃貨,第二天坐班車回到鎮上。到達鎮上時,時間尚早,大約九點左右的樣子。他習慣性在肩上掛着個袋子,袋子裏是電腦和其他一些電子元件,右手插在口袋裏,步履沉穩。感覺累了,偶爾換一下手,但很快又換回來。他眼裏全是白色的世界,腳踩在雪地裏,發出咯吱咯吱有節奏的聲響,每走一步都會在身後留下深深淺淺的坑,很快又被雪淹沒。
他還記得,清清楚楚記得那個場景:他走過街頭的時候,突然有個女子從樓上落下,輕飄飄的,像雪花一樣。
安東海一開始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耳邊傳來驚恐的喧囂。
不多時,警察趕到現場,正在忙活的時候,安東海被擠到了人羣外。他眼巴巴看着從屍體下流出的殷紅的血,血在他眼球上無限氾濫,最後全世界都被染紅。他的內心無比失落,甚至有點疼痛。那些死去的人跟他毫不相識,記憶中也好像根本沒去過他店裏修電腦。
幸好我不認識他們,要不然也許會更加心塞,或者傷心。不過即使這樣,他還是感覺呼吸困難,就像有無數雙手正掐着他脖子,不僅痛,而且快要窒息。
他很怕血,看到血流出來,越來越多,像蓮花一樣綻放。他的瞳孔不斷放大,腦袋也嗡嗡作響。他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甚至折磨得他無法站立,不得不蹲下身來。他不敢再看屍體,巨大的痛苦侵蝕着他的內心。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他再次起身的時候,看到了龍飛。那會兒,龍飛的目光正在朝他這邊看,也許正在人羣中搜索什麼。他慌忙垂下眼皮,生怕被人看透自己內心的緊張和惶恐。可他發現那人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站立的方向,不禁擔心地想,他是在看我嗎,他看到我了嗎?
「當然,這是我的工作,所以我會在現場一點也不奇怪!」龍飛走出門時,又駐足瞟了一眼屍體,突然問,「你當時也在現場?你爲什麼會在那裏?」
安東海忐忑不安地跟在後面,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我真的看到你了。」
「第一次遇到那種事吧,什麼感覺?」龍飛出了門。
安東海聽懂了他的意思,搖搖頭說:「太慘了,三條人命啊,轉眼就沒了。」
龍飛贊同地笑了笑,追問道:「你認識死者?」
安東海眼裏似乎射出一道光,但隨即熄滅,緊接着反問:「如果我認識死者,你會不會把我當成嫌疑人?」
龍飛啞然失笑,又轉身看着地上的死者說:「家裏出了這種事,我很抱歉,節哀順變。相信我,會抓到兇手的。」
「你有看到我嗎?」安東海再一次答非所問。
「什麼?」龍飛很奇怪地看着他,他發現自己這個問題很傻,也許龍飛當時根本就沒在意現場每個人,只是在思考問題罷了。
「我先走一步,待會兒會有同事來將你老婆的遺體帶回去。」龍飛說,「不過出於保護現場的需要,得麻煩你暫時迴避。去外面住一晚,或者去親戚家住一晚。」
安東海送龍飛離開後,提着酒瓶走到死者面前,猛灌了兩口,雙目失神地看着遠處,眼角滾落兩行熱淚。
龍飛翻來覆去睡不着,腦子裏總浮現着血案現場,以及那些已經不能言語的屍體。就在他從安東海那兒離開時,已經打電話向所長彙報了現場情況。
房間裏的擺放很整齊,整齊的完全不像是個單身男人的家了。
龍飛從某些意義上來說,是個居家好男人,除了愛乾淨之外,行爲做事還特別守時,在這方面,甚至有點強迫症,約好的時間做什麼事,就算遲到一分鐘也不行。
一個男人有潔癖,還有強迫症,就像《火柴人》中的男主角羅伊,很多時候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其實他們很煩自己,卻又無法擺脫那如影隨形的控制。龍飛就是這樣一個人,經常會把自己鎖在屋裏,寧願獨自睡覺也不願出去走走。其實他在潔癖這一點上還好,作爲一個警察,與罪犯打交道,經常會見血,或者比血還要骯髒的東西,他必須面對,必須克服恐懼心理,頂多回家後多洗幾遍手,多洗幾次澡。
他最煩自己的還在於強迫症,那種不想聽大腦使喚,卻又不得不按照中樞神經的指揮去做某件事的時候,那會讓他很崩潰。比如出門這個動作,關門,然後離開。再複雜點,關門、反鎖,再離開。可是他每次都會把關門、反鎖,再離開這個過程重複好多遍,一遍又一遍查看,一遍又一遍檢查,直到終於說服大腦,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不過有很多次,龍飛都沒能心滿意足地離開,因爲走到中途,他會突然想起關門的那一套程序,感覺哪裏似乎出了問題,於是再次轉身回去,重新檢查一遍鎖好的門,然後才終於放心地走開。
既然睡不着,那就乾脆起牀,從簡陋的書架上隨意取下一本書翻閱起來。他有看書的習慣,尤其是睡不着的時候。他的書架上有不少書,但總體就兩大類,探案的和心理學方面的。這些書他基本都看過,還有些書甚至不止看過一遍。
隨手翻了幾頁,沒看書的心情,他明明記得不久前剛剛看過這本書的,這時候再次拿起,卻覺得了然無趣。書的扉頁上寫着幾行字: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究竟哪樣更高貴,去忍受那狂暴的命運無情的摧殘,還是挺身去反抗那無邊的煩惱,把它掃一個乾淨。面對不完美的自己,面對不堪重負的自己,繼續生存下去的不二法則就是僞裝自己,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下是一顆顆疲憊不堪的心,自我分裂下的自我毀滅!
他最喜歡的就是扉頁上的文字,至於這本心理學書籍的內文,無非是教人如何突破自我,自我救贖等等話題,他都看厭了。
說到自我救贖,龍飛再一次啞然失笑。從心理學的意義來說,他的強迫症和潔癖都屬於心理學範疇,所以他閱讀心理方面的書籍,也算是一種自我救贖的辦法吧!
龍飛發現自己近日來記憶力嚴重下降,白髮增添了不少,很多事情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他合上書本,閉目養神,可發現一旦安靜下來,煩惱就如萬千愁絲鑽進了腦袋。他不得不睜開眼,望着頭頂狹窄的空間,感覺呼吸都是那麼的壓抑,最終,還是決定看會兒書再去睡覺。
《24重人格》《人格裂變的姑娘》《東京少年》。龍飛起身,從書架上的三本書中抽出了《人格裂變的姑娘》,這本書他已經看完了,而且是兩遍。看第一遍的時候感覺西碧兒的經歷很好玩,可是後來,他在讀第二遍的時候,覺得她很可憐。
想到可憐的西碧兒,他覺得自己就是西碧兒,是那個有着嚴重心理問題的西碧兒。
他的書架上還有不少探案類的書籍,譬如李玫瑾的《犯罪心理研究》,漢斯格羅斯的《刑事檢察官手冊》,貝卡利亞的《犯罪與刑罰》,這些書他也都看過,他覺得自己曾經算是個有理想的警察,他也想做個好警察,可是現在,自己是什麼?
他把書放回原位,電話突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但聲音不陌生。
「安師傅呀,這麼晚打電話來,有事嗎?」龍飛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顯得平淡。這個點兒,絕大多數人已經入睡,所以他還要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帶着一絲疲倦,但又要介於清醒之間,這是對人起碼的尊重。
電話那頭的安東海很快又陷入沉默,再次開腔時,聲音也顯得無比低沉:「龍警官,我老婆不見了,求求你,求求你幫我找到她……」
龍飛明顯聽見他的聲音在顫抖,同時也被這話嚇到了,隨即坐正身體,屏住呼吸,安慰道:「你別急,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聽你的話出門轉了一圈,但又實在放心不下她一個人……」安東海說這話時突然嗚嗚地抽泣起來,「其實我沒有走遠,很久都沒等到有人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裏待得太久,回家一看,我老婆她不見了。」
「不見了?」安東海把電話換了隻手,「你親耳聽見我打電話讓同事來的,會不會是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我同事把人給帶走了?」
「不會,我一直在家門口看着。」安東海非常固執,龍飛沉吟片刻,只好說:「這樣吧,你先別急,我馬上打電話覈實一下。」
龍飛掛斷電話,仰面躺在那兒,望着昏暗的天花板,雙目失神,心裏像裝了半桶水,晃來晃去。
安東海站在冰冷的房子裏,剛放下電話,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來者是個陌生人,說是電腦壞了,讓他跟着去家裏幫忙修修。安東海的心情很糟糕,加上是大半夜,一口就回絕了。很快,門外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直到腳步聲慢慢遠去。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把在原地不停徘徊的安東海驚得打了個哆嗦。
「我剛剛已經打過電話,很抱歉,我同事確實還沒來得及……」龍飛的聲音充滿愧疚,安東海一聽這話就懵了,急得連連跺腳,不停地唉聲嘆氣,一個勁地說:「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龍飛凝重地說:「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你也別太心急,我這邊已經向所裏做了彙報,領導相當重視,一定會全力偵查的。」
「可是……」安東海話未說完,被龍飛打斷:「好了,你也先休息吧,同時趕緊想想自己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明天我再跟你聯繫。」
安東海無奈地放下電話,腦子裏全是他老婆的影子,一時間萬分痛苦,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
龍飛緊緊地攥着電話,卻毫無睡意,想着安東海,想着他老婆被殺的案子,陷入無盡的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