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醫生也是普通人,醫生也要生孩子
產科男醫生手記 by 田吉順
2019-12-26 18:25
沒過多長時間,春嫂竟然有了輕微的便意。急診室的同事們當然不敢怠慢,迅速把春嫂扶到產牀上,做了陰道檢查。那一次,春嫂解了她人生中最高規格的一次大便:由專業婦產科醫生全程護送,120救護車緊急轉運到急診室,醫務人員嚴陣以待、充分檢查之後的一次大便!
我曾經不止一次提到過我學醫的原因,這原因完全不似懸壺濟世、造福人類那麼崇高,僅僅是因爲我們家裏沒有醫生,而在我高三的時候,我的母親被查出患了胃癌,我覺得以後要是做了醫生,就可以更好地照顧她,照顧我的其他親人了。我想,這應該也是很多人對醫生的普遍看法。就好像我們普遍認爲殺豬的屠戶家裏不愁吃肉,種菜的菜農家裏不乏新鮮蔬菜一樣,醫生的家人也應該是近水樓臺,身體保健肯定很到位,就算是得了病,治療起來應該也是很方便的。
很多時候確實如此。
比方說,家裏有個醫生,就好比門上貼了門神,各種養生謠言這樣的「小鬼」也就比較難興風作浪。我媽平時在家,上網「偷菜」之餘,常會把從網上看來的東西拿來向我求證:喝牛奶是不是會致癌啊?用微波爐加熱是不是會致癌啊?用手機是不是會致癌啊?當然了,絕不僅限於此,有時也會問××和××能不能搭配在一起吃之類的問題。總的來說,向我覈實之後,她會生活得更輕鬆些。
另外,我及時扭轉了一位親戚「癌症其實可以治癒,放化療纔是謀財害命」的想法,使其不至於耽誤了病情。
其實也不限於日常的闢謠,真的有家人生病了,雖然不一定和我所學專業有關,但我有大學同學啊,抓起電話一通詢問,心裏也就有底了。然後去醫院該做啥檢查做啥檢查,該用啥藥用啥藥,該做啥手術做啥手術。
不過,得病這樣的事情,畢竟不是普通人一定會遇到的,大多數人還是健健康康地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所以也不是所有專科醫生都能在家裏感受到「存在感」。而對於產科醫生來說,就算你是個健康的人,恐怕也要面臨自己或者自己的愛人生孩子的情況。
有次我們一羣大學同學聚會,說起各自的分娩經歷,結果發現,作爲醫生的我們,竟然有一半的人生孩子經歷了各種坎坷不順。比如我大學7年的室友豪哥,現在是麻醉科醫生,他太太生孩子,第二產程用力生了快三個小時,人已經虛脫了,最後是我給拉的產鉗;比如有兩個同學的孩子是早產兒,其中一個因爲溼肺伴呼吸衰竭,寶寶一出生就上了呼吸機;再比如,我太太剖宮產術後的大出血搶救。
醫生不過是種職業,做醫生不等於就有了疾病豁免權。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就算你是專業的醫生,自己生孩子的時候,該經歷的苦也得經歷,該忍受的痛也得忍受。
在這一章裏,我就跟大家說說醫生們自己生孩子的事兒。
病人都不容易
現代醫學分科越來越細,就憑讀醫學院時的那點兒知識,是沒法解決不同專科的問題的。所以,雖然是醫生,但也只是有更好的醫學素養,瞭解基本的醫學原則,如果不是婦產科專業的,那麼在專業知識方面可能並不比患者多多少。就好像我的女兒如果身體有點兒問題,我要諮詢我的兒科同學一樣,其他專科的醫生懷孕生孩子了,我就成了她們諮詢的對象。
先說一個非婦產科專業醫生的經歷。
小周是腫瘤科醫生,是我研究生階段的同學,找我諮詢的時候已經懷孕31周了。
「我現在才31周,做了個B超,雙頂徑已經8.5釐米了。前兩天找劉華問了下,她又去找了你們一個更高年資的醫生打聽,說是建議做個磁共振檢查。你再幫我看下B超報告,是不是一定要做啊?我現在擔心死了。」
劉華也是我們的同學,也是婦產科專業的,和我在一家醫院工作。小周找她打聽情況,她還要再找其他人諮詢,看來情況是有點兒複雜。
小周把她孕期所有的B超報告單都用微信發給我,我一張一張地看過來,好像除了胎兒雙頂徑比較大之外,其他也沒有什麼異常。
「劉華說建議你做磁共振檢查?」我對這個建議不是很支持。
「她開始覺得沒啥問題,保險起見,又去諮詢了你們醫院一個更高年資的醫生,然後他說建議磁共振。」
「啊?她又諮詢的誰啊?」
「好像是一個叫春哥的醫生吧,聽她講起來,臨牀應該做得挺好的。」
「什麼?春哥建議你做磁共振?」我對春哥的臨牀判斷是很信任的,只是他這次的建議我不太同意。
「但是你現在的情況,沒有做磁共振的指徵啊,我覺得你可以過段時間再複查一下。」
「啊?你們兩個人的意見怎麼還不一樣啊?那我聽誰的好!」
「我還是打電話問下春哥是怎麼考慮的吧。」爲了把事情搞清楚,我直接給春哥打了個電話。
我之所以對「建議」這個詞特別敏感,是因爲當醫生給出一個醫療建議的時候,通常都是很慎重的。我們知道醫學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且我們對醫學領域的很多問題都知之甚少,很多時候做出一個醫學處理,但結局怎麼樣,可能並不是那麼確定。而如果醫生給出的是一個建議,那麼說明根據現有的醫學水平,這樣的處理對於患者來說是益處大於損害的。也就是說,當醫生把某種醫學措施作爲建議提出來時,他是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麼做對患者是有利的;否則,他可能僅僅只提供了一個可供選擇的選項。
因此,「建議」這個詞從醫生嘴裏說出來,分量還是蠻重的。
電話撥通,我先簡單把小周的情況說了一下,然後說:「我看過她孕期的B超報告,B超並沒有提示胎兒腦實質有什麼異常,只是雙頂徑偏大。在B超沒有提示異常的情況下,應該沒有建議做磁共振的指徵吧?」
「是啊,我也沒建議她做磁共振啊。」春哥被我問得一頭霧水。
「啊?她說劉華向你諮詢,你建議再做磁共振檢查。」
「這個傢伙,傳話都傳不好!我是看胎兒雙頂徑明顯偏大,所以建議做一個B超,測量一下胎兒的頭圍和腹圍。劉華又問我還有什麼其他更好的檢查手段嗎,我說看胎兒顱腦情況,除了B超恐怕就只有磁共振了。」
這下弄明白了。其實春哥的想法和我的差不多,都是覺得可以再觀察一下,過段時間複查。只不過劉華多問了句還有什麼其他檢查手段,所以才引出了磁共振檢查這一說。看來是劉華傳話沒傳到位。
「唉,是我理解有問題。」聽完我的解釋,小周說,「我剛看了劉華給我的微信,確實不是建議我做磁共振。不過之前我問劉華,胎兒腦袋過大都有哪些可能,會引起哪些後果,她跟我講了一下,搞得我心裏有點兒發慌了。然後看到她提到磁共振檢查,潛意識裏就覺得應該要做一下。」
「哎呀,你自己還是做醫生的呢,也緊張成這樣了。」
「我現在不是醫生,我就是個病人。病人真是不容易啊!」
隨後,我看到小周在朋友圈裏發了這麼一句話:
「做病人真的很可憐。」
以目前國內的情況,基層醫院的醫療質量讓人不太放心,於是大家都往大醫院跑,大醫院裏就人滿爲患了。因爲受不了去大醫院看病的各種麻煩,很多患者都是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纔會到醫院去,到那時,病況可能已經比較嚴重了。於是各種治療方案就會比較複雜,讓人難以抉擇,也就難免想多諮詢幾個醫生,聽聽意見。這時候問題就來了——不同的醫生給的建議可能不一樣。真是越問越亂。
因爲醫學的各種不確定性,對於同一種疾病,不同的醫生可能有不同的理解,也就難免提出不同的醫學建議。還有的時候,其實醫生給出的方案可能是相近的,但是因爲表述上的不同,以及患者自身理解的差異,患者最終的理解也不同。就像小周那樣,面對一些和自身健康相關的問題,難免產生焦慮情緒,理解和判斷也容易受到影響。
即使你是一個醫生,當事情真的攤到自己頭上了,可能也會慌了神。所以,做病人真的是不容易!
有時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其實婦產科醫生懷孕,就是事情真的攤到自己頭上了,想躲都躲不開。
比如我們的「產鉗王子」春哥,在他還沒有成爲「王子」,還是個年輕醫生的時候,也經歷過一次窘事。
那時候春嫂懷孕到了孕後期,有天晚上吃完飯,春嫂不停地抱怨肚子不舒服,隱隱地有點兒痛。開始,春哥以爲是吃壞肚子了,可是聽春嫂描述是陣發性的下腹痛,春哥憑着他職業的敏感性,覺得有點兒不妙——難道要早產?果然,沒過多長時間,春嫂竟然有了輕微的便意。春哥當時就緊張了——完了,這是真的要早產啊!可不能生在家裏啊!雖然他那時候已經會接生了,但家裏哪有各種無菌器械啊。更關鍵的是,當時孕周太小,早產兒需要立刻有新生兒醫生進行搶救復甦,否則很難存活——得趕緊上醫院啊!
於是,春哥讓春嫂儘量慢慢深吸氣,張嘴哈氣,不要用力,同時趕緊撥打120叫救護車。很快,120把春哥和春嫂拉到我們醫院急診室,這時候,春嫂的便意已經越來越強了。
急診室的同事們當然不敢怠慢,迅速把春嫂扶到產牀上,做了陰道檢查:咦?宮口還一點兒沒開呢!再摸摸肚子,哪有什麼宮縮啊!春嫂她是真的要解大便啦。頓時,急診室裏笑翻了天。
那一次,春嫂解了她人生中最高規格的一次大便:由專業婦產科醫生全程護送,120救護車緊急轉運到急診室,醫務人員嚴陣以待、充分檢查之後的一次大便!
從此,120護送春嫂解大便的事蹟就成爲我們醫院一個經久不衰的段子。事後大家問春嫂,肚子痛是像來月經那樣的嗎?「哪有啊,就是有點兒絞痛,像是要拉肚子了。」春嫂也很無辜,她其實就是想解個大便而已,本沒想搞得如此煩瑣。
春哥就更不好意思了:「真是的,平時產房裏這樣的病人碰得太多,當時就顧着緊張了,怎麼就沒摸一摸宮縮呢?唉!這事兒啊,要是真落到自己頭上,還真是慌了神了。」
再比如說劉華,她在幫小周諮詢的時候,自己也懷着孕呢。劉華早孕期時有過陰道流血、下腹墜脹這樣的先兆流產症狀,吃了一個多禮拜孕激素保胎,才發現原來是因爲息肉。而對於息肉引起的陰道流血,吃孕激素保胎其實是無效的。我對她說:「虧你還是婦產科醫生,居然吃孕激素保胎!」
她倒是也不辯解,反問我:「我記得你太太懷孕的時候好像也吃過孕激素吧?」
「她最多也就吃了三天,就不吃了。」我還想辯解一下。
「哦,那是爲什麼吃啊?」
「抽血複查孕激素水平下降。」
「虧你還是婦產科醫生,居然懷孕以後常規抽血查孕激素!」終於還是讓她討回來了。這回我無話可說。
相關診治指南上確實是說早孕期如果有流產症狀,真正可以通過孕激素治療的可能性低於5%,所以不建議常規服用孕激素保胎。而且由於人羣血液中測得的孕激素差異太大,沒有一個可供參考的正常值,所以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不建議懷孕以後常規檢測孕激素含量。
從指南來看,劉華一有症狀就不分青紅皁白吃孕激素,顯然是太不理性了;但我太太懷孕的時候不光吃過孕激素,還常規抽血檢查,我也太不理性了。
其實,在我太太懷孕之前,有人找我諮詢或者看門診,我都會按照指南給出建議——沒必要檢查孕激素,沒必要吃藥保胎。那我爲什麼還讓我太太抽血檢查呢?因爲我們不避孕了小半年才懷上,雖然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但是在我太太看來,這次懷孕相當不易,懷上以後寶貝得不得了,稍微有點兒不舒服就疑神疑鬼,焦慮得不行,所以我就給她做了孕激素檢查,還吃了藥。
當然,你可以說那叫「安慰劑」。這說明,事兒如果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就變得不太理性了。
其實,也不能簡單地說我和劉華都變得不理性了,只能說醫學真的不能那麼教條。
隨着醫學的發展,各種臨牀研究爲我們提供了大量資料,我們有很多指南、規範、專家共識來指導我們的臨牀工作。從這些資料中我們可以知道,怎樣做患者獲益可能是最大的,怎樣做其實是沒什麼用處的,怎樣做其實是要冒比較大風險的。我們根據這些指南規範來向患者給出我們的建議。
但是你有沒有發現,有時候我們醫生給出的建議會和患者的意願相違背?
可能冷靜理性的你會認爲,就算是相違背,患者最好還是聽醫生的話,畢竟那是專業的建議;而醫生違背患者意願的決定,其實是對自己專業的堅持,是理性客觀的表現。
我不否認這一點,只是想提醒一下,醫生對自己專業的堅持,可能並沒有解決患者的問題。你作爲醫生的理性客觀,可能只是因爲你自己沒有體會到那份痛苦和焦慮;而如果這事發生在你自己身上,恐怕你也一樣。
有人說,醫生應該保持冷靜,甚至是冷酷,才能做出更加客觀專業的判斷;太多情緒化的東西會影響人的決策。我承認大多數情況確實如此,但有的時候,冷靜理性不一定就能完全解決問題。你作爲醫生展現出的理性、冷靜、客觀,可能僅僅是給自己一個心理上的安慰——喏,你看,我堅持了醫生的專業精神,做了作爲醫生該做的一切。然而,這樣一個給自己的安慰,可能並不能很好地幫到你的病人。
比如前面說到的保胎,如果你足夠專業冷靜的話,可以明確建議不用保胎,如果真的流產也就算了,因爲那很可能是一個不健康的胚胎,而且就算吃孕激素,也不見得有效果。但是這樣的建議對於患者的焦慮情緒毫無幫助,她們無法接受自己辛苦懷上孩子卻要面臨流產的危險,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正身處危境而自己竟然不做任何努力。就算你告訴她胚胎可能會不健康,她們的內心也還是放不下——如果他是健康的呢?我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流掉嗎?即使你告訴她,就算吃了藥可能也沒什麼效果,她還是會想,萬一藥真的有效我就這麼放棄了豈不是不可饒恕!
關於早孕流產保胎的問題,指南和教科書上不僅說明了大多數情況沒有吃孕激素保胎的必要,而且也強調了要充分溝通告知。這裏的溝通其實挺不容易的,不是你說一句「我理解你的感受」這麼簡單。電影《親愛的》裏,張國強扮演郝蕾所飾角色的現任丈夫,對她說:「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被她當場駁斥:「你不理解!」是的,沒有那種經歷的人,真的不能理解那種感受,你只能去想象,最多試着去感受,但是你沒法真正理解體會。同樣地,因爲身體不適而前來就診的患者,他們的心情如何,作爲醫生,如果你沒有親自體驗過,恐怕真的很難理解。
可能有時候你會覺得某位病人很難溝通,甚至可以說是無理取鬧,很極端,很不配合。或許這裏面真的有他性格的原因;但又或許,如果你遭遇相同的處境,你也同樣難以自處。
大家都是常人,不要把自己想象得太過彪悍。
所以,作爲醫生,其實你真的有必要做點兒什麼;就算你心裏很清楚醫學的無力,你也有必要做點兒什麼。
特魯多的墓誌銘大家都耳熟能詳:「有時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大家傾向於把它理解爲對醫學侷限性的描述,告訴大家醫學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厲害,它可以治癒的情況其實是很有限的,而實際上不過總是在安慰而已。
要知道,安慰其實並不簡單。它不僅僅是一些安慰的話,一些撫慰的動作,可能還伴隨一些醫學相關的決策。醫生的安慰,甚至可能是給你吃些藥。所以,這就要求醫生更加深刻地理解究竟哪些做法會對患者有害。我們在安慰的時候,就算實際上沒有明顯的治療效果,也應該把無害作爲安慰的底線。
不過我想,恐怕還有另一個層面的意思在裏面,那就是告誡醫生不要太過自負。你所堅持的那些醫學專業教條,其實只有較少的機會可以真正治癒你的病人。
由於對醫學的誤解,很多人把醫學想得太機械化、太教條化,就連一些醫學生也覺得有了指南、有了文獻,只要按那上面說的做就好了,醫學問題好像就簡單起來了。甚至有人會覺得,將來計算機和網絡足夠發達,就可以代替醫生了。但是我要說,醫學是針對人的學問,它不僅僅要解決軀體上的不適,還要顧及人的思想。只要人類還是有思想的動物,那麼人的問題就還需要人來解決。
分娩之痛
助產士是產房的主力軍,是和產婦接觸最多的人,她們自然也對分娩有着自己的理解。比如她們知道分娩時陣痛的劇烈,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們知道產程過程中如何調節自己的呼吸,如何積蓄體力在第二產程中迸發;她們知道如何避免一些錯誤的做法,比如大喊大叫,以及過早用力屏氣。這些她們都知道,而且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以讓自己經歷一個順利美好的分娩過程。
只不過,這些都是助產士在非分娩期的認識。等到真的來到產房——不是來上班,而是躺到產牀上分娩——一切可能就都不一樣了。
玲玲也算是資深助產士了,在前一章裏大家也見識過她的高超技術。不過她生孩子時候的表現,可不像她的專業技術那麼出色。
玲玲是後半夜宮縮發動的,宮口開了2釐米時進入產房。早上我到產房查房的時候,她正樂呵呵地坐在待產室的分娩球上,一邊一上一下地彈着,一邊迎接一個個來上班的同事。
「今天來得這麼早啊!不過我比你們都早!哈哈。」
「後半夜開始痛的,不過還是能忍的嘛,呼……呼……」她一邊說着,一邊呼着氣來應對一陣襲來的宮縮。
「你看上去狀態還挺不錯的嘛!沒那麼疼?」我也和玲玲打了個招呼。
「誰說不疼了,是我比較堅強!哼哼。」
「哎喲,可以啊!待會兒要不要打分娩鎮痛啊?」
「先不打,我倒要看看這個痛能到什麼程度!」看來玲玲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要好好會一會這個傳說中恐怖的分娩疼痛了。
因爲玲玲懷孕期間一直在正常上班,每天在產房跑來跑去,活動量不小,也在嚴格控制飲食,再加上進入產程之後的積極應對,玲玲的產程進展很順利,產門一點兒一點兒地打開,胎兒一點兒一點兒地下來。當然,宮縮也越來越劇烈了。
這時候,玲玲的臉上已經完全看不到輕鬆的笑容了。宮縮的間隔越來越短,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次宮縮來襲,她都要捂着肚子皺着眉頭拼命地吸氣呼氣。她已經一句話也不願多說了。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打無痛!」玲玲說這話的時候,下嘴脣已經被咬白了。
「不打算再忍一忍了?」同一個小組的助產士還在和她開玩笑。
「我忍不了了,我要打無痛!」玲玲的表情已經不只是嚴肅了,簡直就是痛苦。
大家知道她真的熬不住了,便開始做分娩鎮痛前的準備。
分娩鎮痛不是說打就能馬上打的,麻醉前需要開通靜脈通路,做胎心監護,評估胎兒情況,而且麻醉醫生也不是24小時都候在旁邊的,需要等麻醉醫生做好準備。這些都需要時間。
在做出分娩鎮痛的要求之後,玲玲就徹底放棄了對疼痛的抵抗。她就像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面對裝備精良的部隊大舉壓境,她能做的,就是祈禱這支侵略軍的肆虐儘快過去,好讓她有片刻的休息。侵略軍恣意襲擾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持續時間卻越來越長,同時也越來越肆無忌憚。宮縮來襲的時候,玲玲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只能捂着肚子帶着哭腔地重複一句話:「爲什麼還不能打無痛?爲什麼還不能打無痛?」
後來她回憶說,等待打無痛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但是她當時的感覺就像是過了一輩子。
分娩鎮痛麻醉又被稱爲無痛分娩,就是在脊椎上打麻藥,從而起到鎮痛的效果。麻醉操作和麻醉藥物與剖宮產麻醉是一樣的,只是藥物濃度低很多,產婦打完麻醉還可以下牀走動,但是疼痛會大大緩解。玲玲打完麻醉之後,很快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唉,知道會痛,但沒想到會這麼痛,本來還以爲可以不用打無痛呢,還是沒熬住!」說這話的時候,玲玲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真的有那麼痛啊?」旁邊還沒有生過孩子的助產士也有點兒被嚇到了。
「真的是痛。之前看了這麼多產婦,看到她們那麼痛苦地忍着宮縮,有的疼得像發了瘋一樣。我以前還不能理解,覺得她們怎麼那麼誇張,甚至完全失去了理性,可以用歇斯底里來形容了。我自己經歷過之後才知道,真的是痛!感覺痛得要瘋掉了。」
「是啊,玲玲姐,我也是看你痛成那樣才覺得可怕的。本來我以爲你肯定知道該怎麼處理宮縮陣痛,沒想到你也會像其他產婦一樣,我是說那種痛苦的樣子。」
「這還真是生過纔能有的體會啊!以後還得對產婦們再好一點兒,她們真的是太痛苦了。」
「哈哈,你現在就是產婦啊,我就先對你好一點兒吧!」
經歷過疼痛的煎熬,玲玲已經沒有力氣一起笑了。
接下來就是宮口開全的第二產程了。
玲玲不知道給多少產婦指導過用力方向,解釋過用力技巧,等到自己生,她卻找不到感覺了,足足用力屏氣了將近三個小時。在旁邊鼓勁的助產士說:「玲玲姐,你得抓緊時間加油啊,要不然得叫雞哥來給你拉產鉗啦!」
「就算拉產鉗,也得給我叫個女醫生來!」倒不是性別歧視,玲玲只是覺得跟醫生相熟會更尷尬。
「婦產科男醫生」,這樣的稱謂本身就充滿了噱頭。世俗對這個角色充滿了各種猜測和想象,比如婦產科男醫生是更加溫柔還是就是「娘炮」,是會有性功能障礙還是大多是同性戀,諸如此類。而相較婦科,產科的患者對男醫生的接受度更高些。
其實呢,婦產科男醫生和其他科室的男醫生一樣,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性生活,同樣也有自己喜歡的異性類型。婦產科醫生只是一個職業、一份工作,就好像你不能因爲一個演員演了殺人犯,就認爲他在生活中也同樣殘忍。社會中的人是要在不同時間扮演不同角色的,生活和職業是兩碼事。
當然了,也不能說完全不受影響。比如婦產科醫生在面對他的病人時,之所以可以非常職業地完成他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他會對他的工作對象「去個體化」。也就是說,醫生面對的患者雖然有自己的姓名,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職業,但是在醫生眼裏,她只是一位女性。很多人說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這顯然是一種誇張的說法,男人畢竟不是禽獸,他還是具備人類應有的屬性的,他的情感總是建立在對方具有一定個性化特點的基礎上的。所以,當面對的對象已經被去個體化的時候,婦產科男醫生的職業和生活就被明顯地分割開來了。
不過,如果婦產科男醫生面對的病人恰好是自己的熟人,去個體化的過程可能就不是那麼方便了。畢竟大家都認識,之前有過職業以外的交往,那麼要把對方僅僅視爲一個女性,可能就有點兒困難。所以,對於自己的同事,除非有緊急情況,男醫生們還是會有所迴避的。
玲玲第二產程的分娩過程雖然進展得比較緩慢,但她最終還是自己生出來了。
玲玲這還算運氣好的,雖然該痛的也痛了,但畢竟最後順利分娩。我們一個同事的太太,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夜,宮口都開全了,還是沒生出來,最後還是做了剖宮產。
因爲骨盆的形狀不規則,胎兒的小腦袋往往不是正圓形,在產婦分娩的過程中,胎兒的小腦袋會在產道里旋轉,他儘量以自己腦袋最小的徑線通過骨盆的狹窄區域。而骨盆最窄的位置就是中骨盆,也就是骨盆的中間一段。骨盆入口和出口的地方,都可以通過身體外的測量獲得一些近似數據,以此來評估大小。但骨盆中間的一段實在是沒有辦法測量,而且中骨盆往往不規則,每個人中骨盆的狹窄程度還不一樣。所以,中骨盆就像是分娩過程中的暗礁。有可能產程剛開始的時候還順風順水,但就是在寶寶途經中骨盆的時候,胎頭位置恰好沒有轉好,往外推的宮縮力量又不夠,於是就生不出來。
不過醫生也不會一遇到產程進展受阻就馬上放棄努力。因爲胎兒的顱骨比成人多好幾塊,每塊骨頭之間的連接都有一定的活動度,所以胎兒在通過產道的時候,可以通過顱骨之間位置微小的變化來適應產道。如果宮縮好起來了,胎頭位置轉得正了,胎頭再擠一擠,沒準也就通過了。因此生孩子的過程是走一步看一步,不到最後時刻,醫生也不願放棄。
我那位同事的太太就是這樣,一直等到宮口開全,胎頭還是沒有通過中骨盆,所以只好剖宮產。這在臨牀上倒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但是在他太太看來,實在覺得沒法接受——生孩子的痛承受了,剖宮產的痛也沒逃掉,這個老公太沒用了!他的岳父看着自己的寶貝女兒由生轉剖,受了兩茬罪,也是忍不了了,在醫院裏就數落起我那同事了,而且這數落延續了一個月,讓他一直覺得擡不起頭來。
後來我那同事說,他要是早知道孩子生不出來,怎麼可能這麼折騰自己的太太,可是他又不是神仙,哪有那個前後眼。
生孩子這件事,沒痛過的人都能分析得一套一套的,剖宮產的風險利弊也都弄得挺清楚。真的痛過了,經歷過了,那個時候你想的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所以,玲玲在生好之後說,幸好她分娩的全過程都有同事照顧;如果在經歷劇痛的同時,面對的還是一個個陌生的醫生、助產士,心裏肯定會產生很強烈的無助感。很多產婦分娩的時候到處託關係跟產房裏「打招呼」,倒不是想要什麼特殊照顧,只是想讓眼前有那麼一個可以稱得上相熟的人,讓心裏能有點兒着落。玲玲覺得,分娩恐怕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候。
別把產後抑鬱不當回事兒
玲玲休完產假回來,是差不多四個月以後。生完孩子這麼短時間就來上班,倒不是因爲她工作有多拼,實在是因爲產房人手不夠,批不出那麼長的假期。
玲玲再次回到產房,讓人覺得她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最大的變化就是她的話明顯多起來了。比如孩子如何難帶,老公做事如何笨拙,婆媳關係如何難處。用她自己的話說,憋了四個月了,得好好地吐吐苦水。和帶孩子相比,生孩子那點兒痛苦根本都不是個事兒!
「月子裏我都得抑鬱症了!」
「這麼嚴重?」
「真的是很痛苦,覺得什麼都不順心,經常會哭,晚上睡不着覺,還要喂孩子,我覺得自己都要崩潰了。」
「啊?那你怎麼辦?」
「怎麼辦?吃安眠藥啊。不睡覺可不行啊!而且一片兩片都不管用。」
「安眠藥都不管用了?我是吃過安眠藥的,感覺藥力太猛了,一片能睡24小時!」我想起了自己當初的經歷。
「你吃安眠藥幹嗎?」
「我也沒想吃啊,是被下藥了啊!」
「啊?你被下藥了?誰給你下藥?」
「我太太。」
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太太睡不着覺,就配了幾片舒樂安定。結果她吃了一片就睡了一天,中間怎麼叫都不起牀,飯也不吃。後來她起牀了,我說你也太懶了,沒見過這麼賴牀的。她說是安眠藥的原因。我說:安眠藥哪有那麼猛啊,你這口服一片藥才2毫克,我們產婦分娩過程中的用藥量都是10毫克,而且還是靜脈推注,也沒見哪個產婦睡這麼久,最多睡倆小時就疼醒睡不着了。她被我說得很不服氣,於是就偷偷地在我的水裏放了一片,無色無味!喝了之後,我起身上廁所,還沒有走出臥室,就栽倒在牀上睡着了,一睡就是24小時!等我完全醒了之後,我太太說:你現在知道這個藥有沒有那麼猛了吧!
聽完我的經歷,大家都笑了。玲玲說:「對,就是這個舒樂安定,藥品名艾司唑侖,我吃的就是這個藥。我吃過10片,也睡了很久。」
大家都驚住了:「這麼多?!」
「一兩片真的沒用啊!產婦用那麼大劑量不也沒睡多久嘛,她們是真的疼啊。」
「但是10片會不會太多了?」
「是挺多的,有時候我都想再多吃點兒,不要醒過來了。」
「你是真的抑鬱了。」
「當時我真怕好不起來了。」
「現在怎麼樣?」
「現在已經好起來了。後來慢慢地自己就調整過來了。現在就是太久看不到孩子會想。」
產後抑鬱其實是很常見的一種現象,倒不是說有很多人得了抑鬱症,而是由於產後激素水平波動,初爲人母時要應對各種突如其來的事件,很多新媽媽感到措手不及。面對分娩時的劇痛,很多沒有做好充分準備的產婦會因爲痛而要求做剖宮產手術,這其實是一種逃避。而產後要面對的各種事情,你是無法逃避的,你不能逃避帶孩子,不能逃避和家人相處,再苦再痛也要直面。所以玲玲說,和帶孩子比起來,生孩子的痛就不算個事兒了。
正是這些生理上和生活上的巨大變化,很容易使產婦產生抑鬱情緒。如果調整不理想,會進一步加劇,發展成比較嚴重的抑鬱症。所以,作爲產婦,應該提前做好準備,並且做出積極的心理調適;作爲家屬,應該給予產婦積極的情感支持和家庭支持,幫助產後的媽媽們度過這一特殊時期。
除了要意識到產後抑鬱這種現象,更進一步的,這裏再講一下對產婦給予心理支持的方式。可能有人覺得,既然是心情不好,那就多勸兩句,多安慰安慰吧;而至於安慰的結果,那就不是自己能保證的了。實際上,這樣的安慰和勸說,對處於抑鬱中的產婦來說,可能幫助並不大。與其說是安慰產婦,不如說是安慰了安慰者本人——讓他覺得自己起碼爲產婦做了些什麼,良心上可以過意得去,以讓他擺脫那種面對一位身陷抑鬱的產婦時所懷的焦慮感。這樣的安慰或者勸說,其實不是最好的支持方式。如果你身邊有產婦正處於抑鬱狀態,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陪伴。當她需要傾訴的時候,你來聆聽;當她需要開導的時候,你來安慰;當她需要休息的時候,你保持安靜。讓產婦感受到,雖然她正面對很多突如其來的變化,但是她並非獨行,你會與她同在。這纔是對她心理上最好的支持。
愛即是陪伴,陪伴即是愛。
我的陪產經歷
這一章的最後,我要講一下我女兒的出生經歷了。
我太太懷孕生孩子可謂經歷了千辛萬苦。在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就發現肝功能損傷,用盡了各種治療方法,肝酶指標還是噌噌地往上漲,最高漲到接近正常值的10倍。早孕篩查高危、妊娠期糖尿病、羊水過多。總之,整個懷孕過程,就是在給她上一堂生動的高危妊娠課。她在孕期裏最常做的,就是瞪大眼睛,吃驚地說:
「啊?還有這種毛病!」
而這一切的不順利,在分娩的那一刻達到頂峯——產後大出血!
既然這本書重點講產房裏的故事,那我就只說在產房ICU(重症監護室)搶救時的事吧。
我太太做了急診剖宮產手術,當時的主刀是霍主任,我做助手。至少在我看來,這樣的手術人員組合,讓我對手術操作的質量滿懷信心。結果術中我太太的宮縮就不理想,出血偏多。在用過一些縮宮藥物之後,我太太被送回病房繼續觀察。
沒想到的是,在病房觀察期間,我太太的出血量還在不斷增加,用了各種縮宮劑,就是沒有效果。這時候的各種處理還都是由我做出的,而一直到後來出血量繼續增多,她被送進ICU,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的太太攤上大事了,她要因爲產後大出血而去接受搶救了!
進入ICU之後,她被接上心電監護儀,接受了頸靜脈的穿刺,抽血交叉配血準備輸血——這些搶救流程對我來說都太熟悉了,過去在這個地方,我不知道給多少病人操作過這些流程。而現在躺在那裏的,是比這些流程更讓我感到熟悉的人——我自己的太太!
醫生在做出臨牀決策的時候,要對當時的情況進行全面的評估,預估各種處理選擇可能出現的結局,然後權衡利弊,儘可能選獲益最大、風險最小的方案。而無論做何選擇,都要承擔這個選擇所帶來的風險。這些風險,醫生恐怕比患者更清楚些,而正是這份清楚,使我當時的思考發生了混亂。
我知道每一項治療、每一步操作意味着可能發生哪些風險,我知道不同治療方案可能出現的不同結局。比如產後大量出血可能會對垂體造成缺血性損害,醫學上稱爲席漢氏綜合徵,以後會無法母乳餵養並且出現閉經。比如,如果對產後出血的保守治療不理想,可能需要切除子宮以止血,否則出血難以控制,將會危及產婦的生命,但同時患者也將從此喪失生育能力,揹負巨大的心理壓力。教科書上關於結局的描述僅僅是到此爲止了,雖然清晰明確,但是病人真正要承受的,恐怕遠遠超越了這一切。
我太太本來是打算做丁克的。我們結婚以後,雙方老人都盼着我們趕緊生孩子,我覺得應該尊重她不想生孩子的想法,所以陪她一起頂下來了。但是工作幾年之後,她發現單位同事聊天的話題總是繞不開孩子那些事,她插不上嘴,感覺自己好像被孤立了,壓力越來越大。最後,她還是放棄了丁克的想法,在結婚4年之後,懷上了我們的女兒。
而懷孕之後,她就經歷了妊娠期糖尿病、妊娠期肝功能損害,做了急診剖宮產手術,又發生了大出血,如果再爲了保命把子宮切掉,這會對她的心理造成怎樣的影響?換作是你,會不會也覺得爲了這個孩子,她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將來她會以怎樣的眼光來看待我們的女兒?她會怎樣和家人相處?她會在我們兩個人的生活中心存怎樣的隔膜?
我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過去,我參加過很多次搶救,也曾多次找患者家屬簽字同意切除子宮。那時候,我拿着手術知情同意書對產婦的丈夫說:雖然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切除子宮只是切除一個臟器,而不切的話,可能連命都保不住了。
很多丈夫簽字的時候,手都在發抖。
我以前嘴上說理解他們的心情,是因爲我會去假設,會去想如果換作是我,我會如何如何。但是,畢竟那些事情都還沒有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當然可以去想。現在我明白了,你之所以還敢去想,恰恰是因爲你沒有經歷過那樣的痛苦絕境;而如果你真的正在經歷,你連想都不敢去想了,就像你不敢持續深入地去思考死亡一樣。
很多人出於對死亡的恐懼和不安全感,最終皈依了宗教,寄希望於通過外力來拯救自己。就在那個晚上,我的太太躺在ICU的病牀上,我拉着她冰涼的手,不敢繼續想接下來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我已經沒辦法再以一個醫生的身份來做出決策了。那時候我不是什麼醫生,沒有什麼職業身份,我只是一個丈夫,只想放空我的大腦,和我的太太一起,共同面對這個強大、冷酷、無常的自然。
那時候已接近半夜,霍主任幫我太太做完剖宮產手術已經回家,我還是撥通了她的電話,向她說了這一切,她掛掉電話就從家裏趕到醫院。我感受到作爲一個患者,看到他信任的醫生時,那種心裏有了着落的安全感。
當時,霍主任打算再做最後的嘗試,進行宮腔填塞。就是把大量的紗條填進宮腔,壓迫止血。這幾乎是切除子宮之前最後的保守治療嘗試了。
當天值夜班的同事拿着一份宮腔填塞操作的知情同意書給我,非常不好意思地說:「雞哥,你看,這程序總要走一下吧,是不是還要籤個字啊?」
我接過知情同意書,看都沒看就把名字簽上了。
霍主任在B超的引導下,做着最後的嘗試;我就站在旁邊,拉着我太太的手,做出一副蠻有把握的樣子,微笑着對她說:「沒事兒,一會兒就好起來了。」
這話說給我太太聽,也是祝福我自己。
當然,最終的結局是皆大歡喜。我太太雖然產後出血3000多毫升,相當於體內超過70%的血容量,不過總算還是把子宮保住了,那可怕的一幕最終沒有發生。
後來,我和霍主任說起我那晚的感想。我說,我覺得自己之前對患者和家屬的理解都太扁平化了。就像我太太,她在懷孕之前和懷孕過程中,其實是經歷了很多的;她在分娩之後,也同樣將要經歷更多的人生。每個人都是有時間軸屬性的,她有自己的歷史,還有自己的未來。而醫生呢,他所面對的,僅僅是患者的當下。當你沒法真正認識一個人的全部時,又怎麼可能真正體會這個人的內心,怎麼去真正理解她所經歷的痛苦呢?我覺得這是醫生這個職業的天然缺憾。正是這種缺憾,使得醫生應該儘可能地去寬容他所遇到的所有患者,當然了,這也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霍主任之前也和另一個同事聊過類似的情境。那個同事也是婦產科醫生,她沒有我太太那麼幸運,當年因爲產後大出血而被切除了子宮。霍主任和她關係很好,目睹了她手術之後一路過來所經歷的一切,深知產科子宮切除手術給產婦帶來的巨大影響。
霍主任說:「在所有人眼裏,對所有家庭來說,生孩子都是大喜事。但就是這麼一件大喜事,竟然可能會使產婦面臨子宮切除的風險,甚至還有生命危險。如此突如其來的打擊,對於一個女性來說是很難接受的。所以,產科的子宮切除手術要慎之又慎。但是,對於產科醫生來說,又不能有‘婦人之仁’。在需要處理的時候,要當機立斷,你的瞻前顧後可能會導致更糟糕的結局。醫生感情上的理解和同情,不能代替專業人員的判斷和決策。你還是要在一個理性的角度上,去做一個醫生該做的事情。」
那次搶救之後,我又經歷過很多次類似的搶救,當然也有子宮切除。我還是像以往一樣,拿着手術知情同意書找產婦的丈夫談話;也還是像以往一樣,告訴他們風險利弊,還有我作爲醫生的建議;當然還是像以往一樣,讓他們在手術知情同意書上簽字。只是同時,我會更多出一份同情,我的心裏會說:「兄弟,你現在的感受我真的很理解。只是現在,我也只能這麼做,希望你們可以渡過難關,越過越好。」
醫生本人或者醫生的愛人生孩子,和普通人相比確實會方便一些。但是,方便不代表一定安全,不代表可以避免經受其他人所要經受的痛苦。醫生也是人,也和從事其他職業的所有人一樣,要去面對人類的各種無奈。
偉大的物理學家、數學家帕斯卡曾說,當宇宙壓碎人類的時候,人類仍然要比殺死他的宇宙更高貴。因爲人類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而宇宙對自己的勝利卻一無所知。在這裏,帕斯卡謳歌了人類精神力量的高貴;但是我想說,在發現瞭如此多數學和物理學的奧祕之後,帕斯卡先生似乎高估了人類的能力。和神祕莫測的宇宙相比,人類的那一丁點兒認知實在是微不足道,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因此,我們還是不要嘲笑宇宙的一無所知了吧,畢竟,是它壓碎了人類,得到了最終的勝利。
TIPS
相關診治指南上確實是說早孕期如果有流產症狀,真正可以通過孕激素治療的可能性低於5%,所以不建議常規服用孕激素保胎。而且,由於人羣血液中測得的孕激素差異太大,沒有一個可供參考的正常值,所以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不建議懷孕以後常規檢測孕激素含量。
分娩鎮痛麻醉又被稱爲無痛分娩,就是在脊椎上打麻藥,從而起到鎮痛的效果。麻醉操作和麻醉藥物與剖宮產麻醉是一樣的,只是藥物濃度低很多,產婦打完麻醉還可以下牀走動,但是疼痛會大大緩解。
骨盆入口和出口的地方,都可以通過身體外的測量獲得一些近似數據,以此來評估大小。但骨盆中間的一段實在是沒有辦法測量,而且中骨盆往往不規則,每個人中骨盆的狹窄程度還不一樣。所以,中骨盆就像是分娩過程中的暗礁。有可能產程剛開始的時候還順風順水,但就是在寶寶途經中骨盆的時候,胎頭位置恰好沒有轉好,往外推的宮縮力量又不夠,於是就生不出來。
產後抑鬱其實是很常見的一種現象,倒不是說有很多人得了抑鬱症,而是由於產後激素水平波動,初爲人母時要應對各種突如其來的事件,很多新媽媽感到措手不及。如果調整不理想,會進一步加劇,發展成比較嚴重的抑鬱症。所以,作爲產婦,應該提前做好準備,並且做出積極的心理調適;作爲家屬,應該給予產婦積極的情感支持和家庭支持,幫助產後的媽媽們度過這一特殊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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