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說話間又是幾年過去了,年關將至,喬家內外又熱鬧起來。
第一,四年一度的帳期到了,這是東家、掌櫃的和伙伴們分紅的季節,是銀子扎紮實實進到自己家的銀庫和口袋裡的季節;第二,眼看著又到了臘月二十四,又是喬家大掌櫃吃團圓宴的日子。從各地分號歸來的大掌櫃們齊聚一堂,歡聲雷動。
潘為嚴在門外一邊與陸續趕來的大掌櫃們打招呼,一邊低聲問高瑞:「高大掌櫃,人都到齊了,東家到底去了哪裡啊?真急死人了!」
高瑞一把拉住滿頭白髮的長順問:「東家哪裡去了,別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
長順想了半晌,才咧開缺牙的嘴一笑,道:「應該和往年一樣,東家讓人拉著車,挨家挨戶給過不去年的人家送肉和白面去了!」
高瑞和潘大掌櫃相視一眼,都鬆了口氣。
潘大掌櫃趕緊又回屋裡去招呼眾人:「大家先坐一會,東家去村裡給窮人家送肉和白面去了,我們再等一會,不把這件事做完,他是不會回來的!」
高瑞也進來招呼起大家:「大家坐大家坐,咱們不急,等東家回來。」
眾人也不意外,鬧哄哄地坐下,一邊喝茶,一邊七嘴八舌地聊起生意來。
長栓已經不在了,現在替致庸趕車的是長栓的兒子小栓,致庸跟在車後走,身邊跟著長孫映霞。
映霞已經十九歲了,照致庸的意思,已經掌管起了喬家的家事。
馬車上放著成塊的肉和成袋的白面,車子走走停停,每到一個看起來是寒門小戶的人家,小栓就把一塊肉和一袋面從車下取下來,放在這一家的門外。
致庸默默看著,也不說話,更不敲門,完了小栓就繼續趕車朝前走。
致庸挺晚才回到在中堂裡坐下,潘為嚴和高瑞聞訊,馬上趕過來。
致庸一動不動地坐著,問:「都來了?」
「都來了,等東家半天了!」高瑞道,不明白老爺子為何臉色沉重。
潘為嚴道:「東家,人都到齊了,東家若是身體不適,請映霞少東家代勞也是可以的。」
致庸沒有回答,眼睛望著門外,突然道:「潘大掌櫃,高大掌櫃,這一個帳期,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是多少?」
「啊東家,我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呢。今天上午我和高大掌櫃把帳算完了,這一次,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撐破了天!」
致庸神情平淡:「到底是多少?」
潘為嚴一字一句道:「一萬七千二百三十四兩!東家,就連剛在鋪子裡頂一厘身股的小伙伴,今年也能分到一千多兩銀子的紅利!這可是大德通開天闢地從沒有過的事!」
他自己已經激動起來,幾乎要流出眼淚。從當年喬東家禮聘他出任大德通的大掌櫃,經過了多少年的磨難,又遭遇過多少風雨艱難,大德通才有了今天這種匯通天下的局面,這種全國票號業領袖的地位。
說完剛才的話,他以為致庸一定也會像他一樣激動,但是沒有,致庸仍然沉沉地坐著,神情竟然越來越沉重了:「潘大掌櫃,高大掌櫃,大德通今天一股紅利競有一萬七千多兩,你們總共賺了多少銀子?這些年國家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洋人大舉入侵,山西大商家一個個倒閉,走在祁縣大街上,你能看到商鋪一家接著一家關張……這四年你們怎麼還能賺到這麼多銀子?這些銀子,是你們做什麼生意賺來的?」
潘為嚴看一眼高瑞,心中一沉,回頭耐心解釋道:「東家,自從庚子國變那年我們接了太后皇上一次駕,就出了大名,各地官府年年都找我們往京城裡匯兌大批官銀,朝廷要應付洋人,一時銀子不湊手,也找我們借,最後乾脆把英國人做大總管的海關稅直接退給我們;還有那些皇親國戚,竟會覺得太后是我們的靠山,也把自己的銀錢生意交給我們做,我們的贏利自然就大了!所以……」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注意到致庸並沒有認真聽他講些什麼,致庸盯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內心。
「潘大掌櫃,高大掌櫃,你們告訴我,經你們手從全國各省匯過來的銀子,交到朝廷以後,都去了哪裡?」
潘為嚴和高瑞又相視了一眼,一時間不敢作答。
「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年做的都是什麼生意?你們做的是幫朝廷從各省解送銀兩,向倭寇交納甲午戰敗賠償銀子的生意,做的是幫助朝廷向列強交納庚子國變之年朝廷答應賠給八國洋兵四億五千萬兩銀子的生意!你們做的是幫外國人拿走中國人銀子的生意!你們……」
致庸說得激動,忽然哭了起來:「我一生都在夢想匯通天下,沒想到匯通天下了,竟然做的是這種事情!……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不用外國人再打進來,中國的銀子就空了,大清國就完了!國家完了,咱們的票號,咱們的生意,也要完!你們今天這麼高興,就沒有想過,這麼好的生意,還能撐幾年?」
在中堂裡安靜下來,只能聽到致庸一個人那蒼老的哭聲:「國家都要完了,你們今天給我喬致庸賺回這麼多紅利還有什麼用?我能吃它們嗎?」
又是一年過去了,致庸更加蒼老了,這一天他走出喬家堡,扶杖站在田頭,舉著那根單筒望遠鏡朝遠方望著。他的身體已極為虛弱,皓髮如雪。
小栓和映霞陪著他,致庸回頭問:「小栓子,你父親死多久了?」
小栓輕聲道:「回老爺,我父親他死了三年了。」
致庸長嘆一聲:「你父親他跟了我一輩子,我們說是主僕,其實是朋友,是伙伴……走,咱們去你父親墳上看看去。」
「爺爺,今兒外頭天氣涼,您還是改日等天暖和了再去吧。」
映霞道。致庸搖搖頭,有點生氣道:「胡說!我都走到這裡來了,還能不到長栓的墳上去看看嗎?前天下了大雨,我就說,得去他們的墳上看看,別讓塌了窟窿,雨水灌進去。走!」
映霞一把拉住他:「爺爺,我說不用去就不用去,外頭兵荒馬亂的……」
致庸一驚:「什麼?外頭又打仗了?還是又鬧饑荒了?」
映霞急忙改口:「沒有沒有,這幾年天下太平,風調雨順,沒什麼事,咱們還是回去。」
致庸正要轉身走,忽然眯細了眼睛,盯上了遠處出現的一隊災民,大叫道:「那是什麼?小栓子,快幫我看看,那是什麼?我這會兒,用胡大帥給我的望遠鏡也看不清楚了!」
小栓剛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擺擺手道:「爺爺,沒什麼,您看花眼了,那邊什麼也沒有!」
致庸反覆轉動望遠鏡,叫:「胡說!那是人,怎麼看著像是災民!……不對,那正是災民!映霞,你這個混小子,幹嗎糊弄我,說那裡什麼也沒有?看我揍你!」
他掄起拐棍要打,映霞早已跳開。
致庸神情裡一時注滿了悲傷,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映霞,你為什麼還站著,災民又來了,趕快回去搬大鍋,壘大灶,給災民熬粥哇!見到這麼多災民,你怎麼還在這裡站得住呀!我打你這個不懂事的壞小子!」
映霞看他這般傷感,忙笑著道:「爺爺,粥棚早就開了,在村西頭呢,您以為您讓我當了家,我什麼都不懂啊!」
致庸鬆了一口氣:「真開了?」
小栓忙道:「老爺,孫少爺真的在村西開了粥場,要不咱去那裡看看?」
「走……」致庸要走,又站住:「不,我不去,我不去了,我這一輩子,看到的災民太多了……咸豐五年我見過他們,光緒……我見過他們次數太多了,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待我,讓我死的時候,還見到他們!」說著他又哭了起來。
喬家大大的銀庫裡堆滿了銀子,致庸被映霞攙扶著,在銀架中間慢慢走著。小栓提著燈在前面為他照亮。
致庸用手撫摩著身邊大筆的銀子,突然問:「映霞,我們家裡現在有多少銀子?」
映霞想了想,半開玩笑道:「爺爺,您非要知道嗎?」
致庸哼了一聲:「怎麼,我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了嗎?」
映霞道:「爺爺,您當然是,我在家裡,也就是個傀儡。」
致庸有點不耐煩,又問了一遍:「多少,快告訴我。」
映霞小聲道:「兩千萬兩。」
致庸大驚失色,不相信地看著他:「兩千萬兩?你把天下的銀子都弄到咱們家來了?」
映霞看著他,嘆口氣:「爺爺……」
致庸接著又問:「國庫……國庫一年收入多少銀子?」
映霞想了想道:「去掉給洋人的賠款銀子,最好的年景,國庫一年也就能收進去七百萬兩。」
致庸又是一驚:「怎麼,我們家的銀子,頂得上兩三個國庫?」
映霞點頭。
致庸心中大驚,怒視著映霞。
映霞有點害怕地看著他:「爺爺,您又怎麼了?」
致庸顫巍巍舉起拐杖:「我打你這個壞小子,我們喬家,總共一百來號人,我們要這麼多銀子幹什麼?你把這麼多銀子放到這裡不流動,怎麼為天下人生利?這麼多銀子放到你家裡,你想吃它嗎?」
映霞連忙一閃,卻見致庸已經頹然放下拐杖:「走走,扶我出去,這裡讓我頭暈。」
映霞趕緊扶他出去了。
夕陽慢慢落下,最後一片光焰似乎在筋疲力盡地收縮吞吐。
喬家書房裡,致庸忽然在舊抽屜裡亂翻起來,叫道:「我的帳,我的帳在哪裡?誰動我的帳了?」
映霞聞聲跑進來:「爺爺,您的什麼帳?您就沒管過帳啊!」
致庸不講理道:「誰說我沒管過帳?我管過!去把二十年以前的那些舊帳,都給我找出來,我要算帳!」
映霞生氣道:「爺爺,二十年前的舊帳,您這會兒還算什麼呀?人家欠咱的,咱欠人家的,早就清帳了!」
致庸瞪著眼:「不,我要再算算,萬一我還欠了人家的帳,或者人家欠了我的,不算清怎麼辦?我一輩子的舊帳,要是算不清,我怎麼死?」
映霞看了他半晌,道:「好,我給您找去。」
沒過多久,致庸面前就堆滿了二十年前的舊帳簿。
他顫抖著手翻了半天,道:「映霞,你找幾個記帳先生來,這些舊帳中的相與,一個一個,我都欠他們的銀子!」
映霞大驚:「爺爺……」
致庸繼續道:「這些相與,都是當年和我做生意的人,這些帳都算錯了,我們家至少得五倍還人家的銀子!」
映霞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爺爺,您是不是糊塗了,這些帳都清過了,怎麼還欠他們銀子?五倍地還他們,那咱們一下得還給他們多少啊?」
致庸絲毫不理會,蠻橫道:「還多少都得還!這個家,今兒還是我說了算!……」
映霞倒吸一口涼氣,說不出話來了。
映霞無奈,自個兒在心裡嘀咕半天,只能到玉菡處求救了。喬家當年的那些舊帳,都在奶奶陸玉菡心裡呢。
不料玉菡聽完映霞的話,默默看了他半晌,耐心道:「映霞,好孩子,聽你爺爺的,他要怎麼辦,你就怎麼辦!」
映霞沒料到她竟會這樣說,忍不住衝口而出:「奶奶,您怎麼和爺爺一樣糊塗了……」
玉菡嘆口氣道:「孩子,你爺爺這輩子,掙了上千萬的銀子,身上卻從來不帶一兩銀子。別人都以為他做生意是為了掙銀子,可是你們喬家人應當知道,他從來就不是為了掙銀子而做生意,一輩子都不是!」
映霞有點不服氣:「奶奶,那您告訴我,爺爺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玉菡道:「你這麼聰明,十九歲就掌管了家事,像你爺爺當年一樣,你能猜得出來!猜不出來就回去猜,哪天猜出來了,再回來告訴奶奶!」
映霞離開太谷,回祁縣來,走到半途,突然大叫道:「奶奶,我知道爺爺這麼做是為什麼了!爺爺一定是覺得中國的銀子流到外國去的太多了,他這些天是在找理由,想讓這些銀子重新散到民間去,他想為中國人留住這些銀子,讓它們在民間流動,為天下人生利!」
他調轉車頭趕回去,向玉菡跪下道:「奶奶,我懂了,我這就回去,照爺爺的吩咐辦!」
又是一天,喬家在中堂內,致庸原地不動地坐著,目光呆滯。小栓害怕地站在他身邊。
映霞匆匆趕來,有點擔心道:「爺爺,您又怎麼了?」
致庸突然激動道:「你昨天說了一句話,你再把那話說一遍我聽聽!」
映霞賠笑道:「爺爺,我昨天說了那麼多話,您要我把哪句話再說一遍?」
致庸拐杖搗著地道:「就是那一句什麼,『爺爺一生北上大漠南到海,東到極邊西到蠻荒之地,可世道要變,他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能夠留存下去的!』你說過這話沒有?」
映霞吃了一驚道:「爺爺,我那是胡說,您饒了我吧!」
致庸堅持道:「不,你不是胡說,你說的是真心話,你以為你們這一代人心裡想的是什麼,我都不清楚?」
映霞不由得笑了:「爺爺,我們想什麼,您說說?」
「你們這一代人,認為大清國要亡,我們這些人一生中做的事情,一件也留不住!」致庸叫道。
映霞臉上的笑容落了:「爺爺,大清國照這樣下去,如果不亡,再無天理!」
「不行,……」致庸的聲音哆嗦起來,「我一輩子……我這一輩子不能白活,我想救國,救民,我一輩子就想做這一件事……可我就是救不了國,救不了民,也一定要在世上留下點牢靠的東西,我非要留下一件牢靠的東西不行!映霞,把咱家的銀子拿出來,我要蓋房子!」
「爺爺,您要蓋房子?」映霞遲疑了一下問。
「這個國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讓我管,我就用我的銀子蓋房子!映霞,你現在就去!把周圍還剩下的一些空地全買下來,人家要多少銀子,咱給他多少銀子!買下了這些空地,你給我去請天下最好的匠人,好好地蓋一座喬家大院!」
映霞激動起來:「爺爺,我們家新添的人口不少,都擠在一起住,是不方便。只是不知道爺爺打算花多少銀子!」
致庸哼了一聲:「能花多少銀子花多少銀子!告訴那些匠人,不要著急,房子要慢慢蓋,用最好的石料,最好的磚,砌牆的時候,要用江米汁攪和白灰、蜂蜜,再加上糖稀,用天下最黏的東西給我抹縫,所有的樑柱都給我用豬血泡,泡完了再給我塗上桐油,保證它們二百年內不受蟲蝕!」
映霞伸伸舌頭,開玩笑道:「爺爺,您要是年輕,能把人家這一行的飯碗也奪了!」
致庸又道:「還有石匠和木匠,你要給我請來全山西最好的,告訴他們,房子蓋好後,我要看到天下最好的石雕、木雕和磚雕,要把那些一蔓千枝、和合二仙、三星高照、四季花卉、五福捧壽、六合通順、七巧回紋、八駿九獅、葡萄百子等等我們這個年月的好東西都給我刻上,留下來……」
說著不知怎的他又哭了起來:「國家的事我做不了什麼主,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救不了多少,這個院子的事我還做不得主嗎!辦去!」
半年過後,一座全新的喬家大院落成了。這一天,映霞又陪致庸去銀庫看,這時銀庫裡的銀子已經去了三分之二。
致庸慢慢地走著,心中突然一動,猛地站住,臉色蒼白,低聲叫道:「我把想了一輩子的大事忘了!我怎麼了?真是糊塗了嗎?」
映霞緊張問:「爺爺,怎麼了?」
「映霞,咱們家裡還有多少銀子?」
映霞一愣:「還有六百二十萬兩!」
致庸心中一寬,流淚道:「好,好,你給我寫兩張銀票,一張三百萬兩,一張三百二十萬兩,我要還債!」
映霞大驚,哭腔道:「爺爺,您還要還債?」
致庸點頭,神情蒼涼而悠遠:「當然要還!爺爺一生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當然要講誠信,欠債就要還!我快死了,不能欠著這兩個人的債走啊!」
映霞心疼道:「爺爺,把這些銀子還了,咱們家就一兩銀子也沒有了!」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爺爺接管家事的時候,不但沒有銀子,還欠了人家許多債呢!」
映霞聽他說得悲涼傷感,一時間也不好多問,點點頭去了,轉眼拿回了兩張銀票。
致庸接過來,一張一張看仔細了,塞進靴筒。他對映霞說:「明天給我套車,我要去兩個地方見兩個人,我一輩子欠她們的債,該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