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茂才畢竟是茂才,太后為什麼要點他到京城來主審致庸的案子,他心裡十分明白,他尤其明白自己有可能在替太后殺了致庸之後再被太后殺掉,以搪塞朝廷和民間的非議。
但茂才不會讓太后這麼做,第一,他要把自己的小命保住,為此他發覺不能殺掉致庸,雖然太后希望他這麼做;第二,他也不能輕易放過致庸和喬家。多年以來,雖然遠離喬家,但他一直沒有忘記通過各種渠道打探喬家的生意狀況,他深信民間的一句諺語: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他的一生是從被致庸令人從喬家大院大門裡扔出來為轉折點的,也就是從那一天起,他給自己定下了人生的最大目標:等待時機,以自己能夠使用的最陰毒的手段羞辱喬家,報復喬家,而且,一旦有了機會,仍然要在搞垮喬家後霸占喬家的產業。
想雖然這麼想,但是到底怎麼做,茂才進京時卻沒有什麼成形的主意。
他沒有想到,這件事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個久在刑部衙門、不顯山不露水的下等屬吏就幫他想出了主意。
這個主意是:試圖自己或派人說服喬致庸自己下台階,不再向朝廷要銀子,以此保住喬致庸的命也保住自己的命,那在喬致庸是不可能的;同樣,試圖說服太后老佛爺不殺喬致庸,將二百五十萬兩銀子如數付給他,從而平息這場轟動朝野的官司,那在太后也是不可能的。但即使如此,這位喝多了酒的老吏也還是幫茂才找到了活命之路。
「老爺,這其實也好辦。只要喬致庸不死,您就不會死。」那老吏道。
「可是他不死,我怎麼了結這個案子呢?」
「這更好辦了,」那老吏道:「我的大人,難道真要喬致庸服了軟,大人才知道怎樣回太后的話嗎?」
茂才愣了半晌,一拍腦門道:「明白了!哎呀我怎麼這麼笨!你的意思是說,不管喬致庸服軟不服軟,太后要的都是一樣的回話。天啊,這案子還沒審,已經結了!」
那老吏也高興道:「大人真是聰明,將來必定還會官升三級!」
茂才跟著就得意起來,到京後的煩悶一掃而光。
「這麼說案子就好辦了。只要本官對太后回了話,說喬致庸服了軟,認了罪,不要那二百五十萬兩銀子了,太后也就再沒了話說。我的差事也就交了。」
「大人,事情還沒有完。雖然您不能幫太后殺喬致庸,但這個喬致庸,您還是不能讓他活下去。」
「你這又是什麼意思?」茂才聽得一頭霧水。
「大人,這件事還不好辦嗎?喬致庸要是自己死了,天下人還會認為是大人您殺死的嗎?」那老吏已經喝醉了,奸笑一聲道,「何況喬家是大商家,油水總還是能擠出一點吧!」
茂才怔了許久,心裡浮出了一線惡意,笑道:「你說得都好,可我不能照你說的去辦。告訴你,喬家這會兒已經沒油水了!喬家要是還有油水,喬致庸還至於自個兒頭頂著狀子向朝廷要銀子嗎?你們這些人,不要再從這裡頭打發財的主意!」
這老吏的酒一下就醒了,變色道:「是,大人!小人喝多了,小人退下。」
室內只剩下茂才一個人的時候,茂才捻須,冷笑自語:「太后,慶王爺,你們也夠陰的,想抓一個孫茂才替你們背黑鍋,我才不幹呢,我有對付你們的辦法了;喬致庸,這回我明里不讓你死,暗裡卻不會放過你,你就看孫茂才當官多年後的手段吧!」
第二天,知道了消息的曹掌櫃、潘為嚴、馬荀、高瑞就一起來到了茂才的官衙,在他面前長跪不起。
曹掌櫃道:「雖然當初東家對孫大人多有不敬,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大家還求大人看在過去有過的交情,看在我們幾個人的面上,救東家一命!不然我們就跪死在這裡!」
茂才撮著牙花子道:「這……不好辦哪!」
高瑞道:「孫先生,不,孫大人,您是主審官,難道您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茂才哼了一聲:「要說讓他活命,也不是一點法子沒有,但是你們說,我現在還值得為喬致庸徇私枉法嗎?」
眾人聽出了話外之音,相互對視。
潘為嚴道:「孫大人,聽說東家進了天牢,喬家大太太馬上就趕來了,她也知道大人在朝廷裡辦事多有不易,曾經說過只要大人能救東家一命,喬家傾家蕩產也願意!」
茂才哼了一聲道:「我當然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可是曹掌櫃,你們知道我孫茂才的胃口嗎?自從喬東家帶我北上大漠南到海,縱橫萬里做大筆大筆的生意後,孫茂才就喜歡上了銀子,大筆大筆的銀子。可是這次不一樣,讓我救喬致庸一命也容易,但你們要答應我的條件卻很難,因為我不但要銀子,我還要人!」
眾人大驚:「人?」
茂才道:「對。你們都還記得當初喬致庸是為了誰把我從喬家扔了出來嗎?正是喬家的那位大太太。」
眾人不覺大駭,互相看了一眼。
茂才仰天大笑:「喬致庸不是把他大嫂看成母親嗎?告訴你們,本官我當初確實看上了曹氏,孫茂才今日仍然沒有家室,我這回要娶曹氏做我的正妻!讓她帶著喬家的全部家產和生意做陪嫁!」
曹掌櫃叫出聲來:「這個……」
茂才不笑了,冷冷望著他們:「我的話說完了。喬家若能答應我的條件,喬致庸就能活;喬家不答應,你們就等著為喬致庸收屍吧!」
他說完了,拂袖走入後堂。
眾人色變,曹掌櫃掩面仰天長嘆:「天啊!他怎麼成了這麼一個人!」
眾人走出茂才官衙,高瑞放聲大哭。曹掌櫃和馬荀也跟著落淚。
高瑞哭道:「東家這回死定了!」
馬荀也哭,恨道:「孫茂才這個王八蛋,他還是個人嗎?!曹掌櫃,潘大掌櫃,我馬上回包頭,雇一個頂尖的蒙古武師,進京殺了這個壞種!他不讓東家活,我們也不讓他活!」
潘為嚴比他們冷靜,道:「各位都別哭!就是殺了孫茂才,東家也還是要死。有句話不知道大家忘了沒有,叫做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回去,把事情稟告大太太,讓她拿個主意!」
大德通票號的內室裡,曹氏久久地坐著,幾位大掌櫃在門外恭立。
剛才是大家公推曹掌櫃向曹氏說了去見茂才的經過,以及茂才的回話。從那以後,曹氏就一直這樣坐著,她已經坐了漫長的三個時辰了。
曹掌櫃和潘為嚴、高瑞、馬荀站在門外,不敢離去。
曹掌櫃這會兒已經後悔了,說出那些話時他還沒有多想什麼,一經說完就馬上意識到,茂才的話已將致庸的生死和曹氏嫁與不嫁聯繫在了一起
天已過午。曹氏慢慢站立起來,對門外眾人道:「曹掌櫃,潘大掌櫃,馬大掌櫃,高瑞,我嫁!」
眾人一起奔進門去,大駭:「大太太……」
曹氏流淚道:「諸位爺,想我曹氏,無德無行,自嫁到喬家,先是丈夫中年天亡,接著一子又死,當初又是因為我,讓致庸與孫茂才結了不共戴天之仇,為二弟引來了今天的殺身之禍,給喬家引來了滅頂之災……自從……自從讓孫茂才這個該死的摸過手,我的品行已虧……喬家祖訓,不准休妻,二太太為了救致庸,救喬家,寧可自休,現在想起來,應該自休的是我!……曹掌櫃,你們去告訴孫茂才,曹氏答應嫁他,並帶上全部所有,作為我的嫁妝!」
高瑞哭起來:「大太太,您不能……」
曹氏冷冷一笑道:「我不能?到了這種時候,曹氏還有什麼不能?喬家已經敗了,我將帶走全部家產,嫁給孫茂才。曹氏自小生在巨商之家,十幾歲時我曹家敗了,嫁入喬家,現在喬家又敗了,我快六十歲的人,還有人娶我,做堂堂五品官的正妻,我一生的福氣不淺哪!」
眾人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以為她瘋了。
曹氏又道:「諸位爺,告訴孫茂才,我今天答應嫁給他,他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曹氏出嫁之日,也就是二爺出獄之時。看不見致庸出獄,我就不發嫁!」
眾人仍舊一動不動。
曹氏怒道:「你們為什麼不動?你們快去幫我辦事,這一回,我曹氏要體體面面地嫁人,風風光光地嫁人!」
眾人還是不動。
曹氏怒喝:「快去,你們為什麼不去?你們還要讓我這個女人,自己走到衙門裡,去對孫茂才說嗎?」
仍然沒有人動。所有人都望著白髮飄飄的曹掌櫃。
曹掌櫃深深地看著曹氏,久久地望著她,突然跪下來,悲愴道:「太太,我替東家謝您!曹某給您跪下了!」
說話間眾人一起跪下,哭道:「謝太太!」
曹氏的眼淚滾落下來。
當天下午曹掌櫃和潘為嚴就到了茂才官衙,給了他曹氏的回話。
茂才開始不相信:「真的?曹氏親口答應帶著喬家全部家產嫁給我?」
曹掌櫃道:「對,我們家大太太親口對我們說的,為了救東家,她願意帶著全部家產嫁到孫大人府上來。但是……」
茂才道:「我就知道不會沒有條件,說吧,怎麼做這筆生意?」
潘為嚴道:「大人,大太太說,她嫁人大人府上之日,就是我們東家平安出獄之時。不見到東家出獄,她不發嫁。」
茂才想了想道:「這個本官早就想到了,她不這麼想倒不對頭了。哎,不過有件事我要個證據,曹氏怎麼能保證她會帶著喬家的全部家產嫁過來?」
潘為嚴道:「這個我們也為大人想到了,大人,這裡有大太太自己具結的一紙婚書,上面寫明她身為喬家的長門長媳,在沒有將家產當著族人的面轉移給二弟喬致庸之前,仍是喬家全部家產的實際所有人,到了那時,她將帶著這些家產出嫁!」
茂才看了看婚書,放了心,道:「好。真沒想到這個女人,這回辦事如此乾脆俐落。行,婚書我收下了,既是這樣,我也沒什麼說的了,咱們的生意成交!」
曹掌櫃顫聲問:「那……大人什麼時候娶親?」
茂才道:「曹掌櫃,你怎麼也學會給我彎彎繞了?你是想問,喬致庸什麼時候能活著走出天牢。我告訴你,我這就去見慶王爺,幫你們活動喬致庸出獄的事。只要太后那邊一點頭,我就要辦喜事,你們也就能到天牢門口接你們東家了!」
曹掌櫃和潘為嚴相視一眼,拱手道:「孫大人,咱們一言為定,我們告退!」
當晚,慶親王府內,茂才俯伏在地,正向前者稟報:「王爺,經微臣一番開導,喬致庸幡然悔悟,痛哭流涕,決心撤回狀子,痛改前非。」
慶親王看一眼李蓮英:「李公公,你覺得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李蓮英問茂才:「銀子呢?他還要嗎?」
茂才趕緊道:「回公公,喬致庸說,他那二百五十萬兩銀子,實是喬家傾家蕩產,為朝廷墊支的,為表明對太后老佛爺的一片忠心,他也不打算要了!」
慶親王喜道:「孫茂才,你的差事辦得不錯。既是這樣,念喬致庸一向糊塗,聽說又有風癱之疾,想太后老佛爺也不會嚴加懲處了。不過,你要代喬致庸寫個條陳,講一講他的悔過之意,在朝會上替他讀一讀,才好讓他回鄉,閉門思過!我這就進宮,請太后老佛爺的示下!你等著!」
茂才答應了一聲,爬起來,看著他們走出去。
慶親王果然去了坤寧宮,一個人在宮門外恭候良久,才見李蓮英托著一套官服走出來。
慶親王道:「李蓮英,你讓本王等了這麼久,太后老佛爺怎麼說的?」
李蓮英道:「王爺,太后老佛爺說,喬致庸的事,聽憑王爺發落,不過目前還不能就這麼把喬致庸放回家,這樣放回家,天下人還是會說朝廷欠著喬家的銀子!」
慶親王一驚:「那……太后的意思是?」
李蓮英道:「太后說,念喬致庸一片忠誠之心,願用此次這二百五十萬兩軍費銀捐一個官,皇上答應了,因此讓吏部特授他一個同山西省布政司布政使的職銜,雖不是實職,可也是個從二品。這套官服,讓王爺派人交給喬致庸。對了,別忘了告訴他,朝廷和他的帳,從此兩清了!太后還說,要吏部布告天下,讓萬民皆知!」他一邊說,一邊將官服交給慶親王。
慶親王看了看李蓮英,二人放聲大笑。
慶親王道:「太后聖明!太后到底比我們都有辦法!」
這套官服當夜就送到了喬家大德通票號,由曹掌櫃躬身呈交給曹氏。
曹氏拿過官服來看,道:「官服不錯。是蘇州的繡工繡的,我喬家用兩百五十萬兩銀子買的這套官服,到底不是假貨!」說著,她「哇」地一聲吐出血來。
杏兒急忙上前扶住。
曹氏讓自己平靜下來,道:「收起來吧。趕明兒二爺出了獄,留給他穿。」
杏兒將官服收起。
曹氏背身而立,問:「曹掌櫃,孫大人那邊,定下日子沒有?我可是有點等不及了!」
曹掌櫃吃了一驚道:「回太太,孫家那邊已選好了黃道吉日,就是明天!」
曹氏又問:「明天什麼時辰?」
「吉時定在午時三刻。」
「二爺什麼時辰出獄?」
「東家比大太太吉時早一刻鐘,午時二刻。」
曹氏道:「好。這樣明天我就不能再見二爺了。今天夜裡我要親手做幾個菜,去天牢裡見見二爺,我們叔嫂一場,有些話要說。」
潘為嚴流淚道:「知道了太太,我這就去準備,等會讓長栓陪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