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當夜晚的燭影如蝴蝶般在牆壁上振振欲飛的時候,致庸常會長久地凝視著它,臉上掛著一絲蒼白而茫然的微笑。
那年雪瑛在吩咐胡管家借給喬家五十萬兩銀子之後,就帶著孩子離開了何宅,誰也不知道她去哪裡了。這種情形下玉菡也沒有再回到喬家,她曾經流著眼淚這樣向致庸解釋——「為了雪瑛表妹待你的一顆心!也為了雪瑛表妹待我的一顆心!」
此言一出,致庸只能完全放棄要她回來的念頭。有那麼一段時間,玉菡和曹氏曾經提議讓他再娶,但他決絕地回絕了,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咸豐九年,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的景泰在外得了傷寒,最後歿於恰克圖。
這個打擊對喬家幾乎是致命的,致庸原本計劃在景泰再年長一些的時候,將生意完全託付給他。當這個噩耗從萬里外傳來的時候,一切設想都成了泡影,他再次大病了一場。
曹氏更不待言,一夜間頭髮全都白了,但她確是個極其堅強的女子,在難以言語的傷痛過後,她仍舊熬了過來。
那暈黃的燈光,空空地填補著這間既是書房又兼臥室的房間。
一夜一夜,致庸從狂躁變為平靜,又從平靜變為狂躁。
斗轉星移,在旁人眼裡,致庸終於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雙黑亮眸子中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變成無可無不可的茫然。
惟有某些夜晚,當他心平氣和地面對黑暗時,眸子裡才會重新跳躍起不屈的光焰來。
同治三年的一個午後,像平常一樣,已徹底是一副中年地主模樣的致庸,正坐在地頭樹下和農民喝茶。
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越來越響亮。
致庸舉起單筒望遠鏡望去,嘟噥道:「哪裡來的快馬?」
然後放下望遠鏡,用土坷垃劃出一個棋盤,對旁邊的一個農民笑道:「張柱子,來……下棋!」
那張柱子也不推辭,笑嘻嘻地與致庸擺開了戰局。
卻見長栓搖著手一路喊叫著向致庸奔來。
致庸嚇一大跳,趕緊站起,問發生了什麼事。
長栓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過來,喊道:「二爺,官兵打下了江寧府,長毛軍滅啦,滅啦!」
致庸一把撒掉手中的土坷垃,一躍而起,混沌了多年的眼睛驟然像年輕時一樣明亮,急聲問道:「你說什麼?長毛軍終於滅了?」
長栓一邊喘氣,一邊點頭。致庸呆呆地站著,瘋一樣地大笑,接著流出了淚水。長栓眼睛也濕潤起來。
一進喬家大院,曹掌櫃就迎上來,將一封潘為嚴的急件遞過來,致庸展開一看不禁大喜,連聲道:「十年了,到底把長毛軍滅了!長毛軍一滅,朝廷加在我頭上的緊箍咒也該摘去了,致庸又可以和諸位一起走遍天下,幹咱們想幹的大事了!」
他說得喜形於色,曹掌櫃卻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致庸剛要開口詢問,卻聽長栓問:「曹爺,不是有兩封信嗎?」
曹掌櫃臉色微變,趕緊道:「啊,那封是專門給我的,說些……說些生意上的事情,沒……沒什麼重要的。」
致庸心裡「咯噔」了一下,卻聽曹掌櫃補充道:「二爺,潘大掌櫃在信上說了,他幾日後就會趕到祁縣,親自與您商議,您先別急!」
致庸心中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但他沒有追問,返身回到書房,點燃一支香,在那個無名恩公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恩人,致庸多年困守家中,只盼滅了長毛軍後,致庸能重新出山,再做一番事業,還您的銀子,當面叩謝報答您的大恩!」
書房外的長栓和曹掌櫃都微微紅了眼圈。
曹掌櫃長嘆一聲,剛要離去,又突然回頭道:「二爺,還有一個消息,江南平定了,各地急需官吏,那孫茂才倒是時來運轉,這麼些年了,哈芬哈大人總算給他保了一個出身,他自己又託人在吏部使些銀子,聽說要去江蘇吳縣做知縣了!」
致庸愣了一下,許久才喃喃道:「好啊,只盼他在仕途上也能有一番成就……」
曹掌櫃沒有做聲就離去了,反倒是長栓聽了這話,老大不以為然,忍不住搖頭哼了一聲:
「就孫老先那樣的人也配……」致庸像沒有聽到一樣,只顧自己出神。
潘為嚴是個守信之人,他五日後如約而至到了祁縣。但他先去了大德興茶票莊總號,與曹掌櫃進行一番細細商議後,方才來到喬家大院面見致庸。
致庸見到潘為嚴,握著他的手頗為激動。
潘為嚴卻神色平靜,一番寒暄過後,他要求和致庸單獨談談。
致庸知道他的脾氣,笑著應允,和潘為嚴一起到了內書房。
潘為嚴一進門便問道:「天下平定,朝廷對東家的圈禁令就要失效,想來東家一定準備東山再起吧?」
致庸不知怎麼想起那日曹掌櫃的神色,點頭道:「潘大掌櫃,可我還想聽聽你的高見,我喬致庸明天的路該怎麼走!」
潘為嚴沒料到他這般回答,想了想道:「為嚴來前請高人為東家卜了一卦……」
致庸一愣:「你為我卜了個什麼卦?」
「泰卦!」
「泰卦?」
潘為嚴看著神色陰晴不定的致庸解釋道:「卦是好卦,所謂否極泰來,東家轉運的日子到了。可在解卦的人看來,這一卦其實凶險,人在否極泰來之時,就會放鬆警覺,盲目樂觀,以為天下事不足慮也。東家,有否極泰來之時,自然也有物極必反之日。所以東家一定要警惕,不可妄動!」
致庸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明白了潘為嚴的意思,顫聲問:「潘大掌櫃,難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仍像過去那些年一樣,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潘為嚴沒有直接回答,卻換了一個話頭:「東家,這些日子,我一直在京城等待朝廷下達為東家解除圈禁的旨意,為了這件事,也曾托門子見了慶親王,請他去太后也就是當年的懿貴妃那裡活動,可是一天天過去了,沒有結果。恰好前些日子胡大帥到了京城,他功成身退,這次到京城是要求告老還鄉的,不過他仍舊沒有忘了東家,因為他向太后請求的最後一個恩典,就是要朝廷下旨,為喬東家解禁!」
致庸心中大為感動:「真的?!……大帥身邊多少大事,他竟還能記得我喬致庸,唉,我喬致庸何以為報啊!」
潘為嚴點頭一笑:「東家是多年來晉商中少見的俊彥,不單是胡大帥,其實記得東家的人多著呢。胡沅浦是中興名臣,太后自然不好駁他的面子,所以當場便允諾解了東家的圈禁令。此外大帥之弟胡叔純,也到了山西就任山西巡撫,大概不久東家就能見到這一位胡大人了!」
致庸不禁頗喜,心頭又慢慢燃起希望,剛要說話,卻聽潘為嚴道:「但這次見面只怕不是什麼好事,太后並沒忘記東家每年上繳的那筆銀子,我聽說她老人家近日下旨給胡叔純胡大人,讓他帶聖旨來見東家,要東家今年繼續拿出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把當年沒捐的那個官捐了!」
致庸愣在那裡:「……什麼?……天下未平,朝廷不得已讓商人買官,以助軍費,這勉強還說得過去。現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朝廷居然還要賣官鬻爵,聚斂錢財?」
潘為嚴嘆口氣,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致庸又驚又怒:「我所以不願意捐官,原因你是知道的!官職爵位乃是國家重器,怎麼能夠隨意買賣!這個官,致庸當年不捐,今天仍然不會捐!」
潘為嚴道:「我也贊成東家不捐,東家今年捐了,太后明年還會記住喬家的銀子。長此下去,喬家豈不是永遠無解脫之日?」
致庸想了想,不禁焦急問:「潘大掌櫃,既是決定不捐,那又該如何回絕才沒有後患呢?」
潘為嚴看看他,沉靜道:「這就是潘為嚴急著回來見東家的原因。多年前我勸東家韜光養晦,給朝廷一個一蹶不振的印象,再也不管喬家的生意,也不提什麼匯通天下、貨通天下,東家咬著牙這麼做了,以至於讓天下商人,皆以為喬家完了,喬致庸完了。只有潘為嚴知道,東家沒有完,東家是在忍辱含垢,臥薪嘗膽,期望有朝一日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致庸向潘為嚴看去,淚幾乎要落下,強笑道:「……知我者潘大掌櫃也!」
潘為嚴也紅了眼圈,半晌終於道:「東家有一顆鯤鵬之心,潘為嚴知道。可光是潘為嚴知道就行了,如果讓天下人,甚至讓當今太后也知道的話,就大大不妙了!這些年來,東家一次也沒有跟潘為嚴再提過匯通天下、貨通天下,可潘為嚴知道,東家心中一天也沒有忘掉過它們!不只東家沒有忘記,朝廷也沒有忘記,很多人都沒有忘!東家圈禁的時間雖然很長,可東家說討,為了實現匯通天下、貨通天下。東家還可以花去二十年,甚至一生,這話東家忘了嗎?為嚴是沒有忘,因此今天為嚴仍要勸東家繼續像……像過去被圈禁的那些年一樣低調隱居!」
致庸對這些話雖然心中已有預感,但聽潘為嚴明白說出來,仍像受了重重一擊,五雷轟頂,心亂如麻。潘為嚴心中難過,上前扶住致庸,哽咽道:「為嚴深知十年來東家一直都盼著重新出山,做成兩件事,一是重走天下的商路,掙出一大筆銀子,還給當年從天牢裡將您救出的那位恩人。第二件要做的大事仍然是匯通天下。就是為了實現這兩大夙願,我也定要勸東家您像過去一樣,待在鄉間,韜光養晦,什麼也不做。只有讓天下人、讓朝廷知道東家再沒有當年的雄心,喬家也再沒有當年那麼多銀子,東家和喬家才是安全的,也只有喬家安全了,東家的兩大心願才可能完成。天下初定,但朝廷的面孔卻一向多變,無論是東家還是我,都只有待時而動啊……」
……
不知過了多久,致庸終於艱難且痛苦地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點頭。沒有人知道後來他們又談了些什麼,致庸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這次談話。
只是當日下午潘為嚴上了馬車,駛出喬家大院之後,致庸呆呆地望著一直守著他的曹掌櫃,突然頭一歪倒了下去。
曹掌櫃大驚:「東家,你怎麼啦?快來人!」
家人慌忙將致庸抬起放到床上,大家亂成一團。
曹氏也匆匆趕來:「二弟你怎麼了!快叫醫生!」
致庸微微睜開眼睛,向曹掌櫃望去,嘴唇輕輕動了動。
曹掌櫃忽然醒悟:「長栓,快,快去追潘大掌櫃,讓他進京後設法稟告慶親王,就說東家得了風癱之疾,起不了床,已經是個廢人了!」
長栓沒弄明白,曹掌櫃趕緊向他附耳低聲說了幾句,長栓點頭去了。
圍著致庸的人互相看了看,似乎也明白了些什麼。
只見致庸別轉頭,呆呆地盯著帳子,許久許久,一行淚終於從他眼角慢慢流了下來。
一個多月以後,新任山西巡撫胡叔純果然到了喬家,他宣讀的聖旨除了解除對致庸的圈禁外,同時還要求他一百萬兩銀子捐官。
致庸「重病」在床,根本就「沒辦法」接旨。
胡叔純心領神會,回去後便用「風癱臥床」這個藉口,一紙奏摺幫致庸把官捐推掉了,總算將此事告一個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