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一隻像從夢境中穿過般的金色蝴蝶,驅趕著時光從致庸的面前飛過,接著翩然而逝。致庸揉揉有點混濁的眼睛,怔怔地看了半晌。
三年間,陸大可和如玉先後辭世,他則依照對潘為嚴的承諾,正式退出了商場。
目前的他一身農民打扮,背手在田埂間慢慢走著,簡直就是一個標準的普通農民,惟一與當地農民區別的是,他每到田頭,腰間都會掛著那個當年胡大帥送給他的單筒望遠鏡。
三頭黃牛穩噹噹地跟在他身後,三不五時發出「哞」的聲音,這是喬家的老規矩,免費給周圍農戶使用的,一般時問都在喬家大院外拴著,誰要用只管牽去就是,致庸下田時往往便會帶著它們走。
致庸走了不多會兒,陸陸續續便有農民上前借走了牛。惟有借牛的那一瞬間,他才會對鄉人露出難得的一笑。
長栓凝視著致庸屁股上晃蕩著的望遠鏡,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遲疑了半晌,終於開口道:「二爺,有件事,不知二爺想不想聽。」
致庸沒有拒絕,但也沒有介面。
長栓看看他,跺足道:「我聽大德通總號的人說,潘大掌櫃把南方四省的莊全撤了!」
致庸猛地一驚,好半晌才慢慢回頭望著遠方道:「啊,今年麥子長勢不錯。」
長栓心裡憋悶,聲音大起來:「我還聽說,潘大掌櫃喜在官場結交,尤其是京城裡的達官貴人,銀子花得海了去了!」
致庸也不聽,一邊慢慢往家走,一邊喃喃道:「再下場雨,就該種高梁了。」
長栓無奈地看著他.只得作罷。
回家路上路過麥地,致庸彎下腰去查看麥子長勢,忽然淚水盈眶。
長栓見狀心中一陣難過,忍不住暗暗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他們一進家門,見鐵信石正給玉菡行禮。致庸一陣激動:「鐵信石,你回來了?」
鐵信石一見他.也趕緊過來行禮。
致庸顧不得別的,趕緊迫問盛掌櫃的下落。
鐵信石道:「回東家,鐵信石無能,這次奉東家和太太之命南下,走漢水入長江,化裝成災民混入長毛軍占據的蘇杭二州,然後去福建,入廣東,走遍了梅州、潮州、惠州、廣州、端州.能到的地方我都到了,卻一直沒打聽到盛掌櫃的下落。我都已經失望了,可是在端州,我遇上了一位盛掌櫃的遠親,他告訴我,盛掌櫃從北京回來,帶著一筆銀子下了南洋,現在據說在東婆羅洲開橡膠園!」
致庸和玉菡聽得心裡起落升沉,最後致庸失望道:「你……是不是說,你到底還是沒有找見他這個人?」
鐵信石點頭:「對不起東家,鐵信石沒把事情辦好!」
致庸絕望地閉上眼睛。半晌,他轉過臉悲痛道:「恩人啊,你的心機為什麼這麼深?你把盛掌櫃派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喬致庸可就再也沒辦法查到你到底是誰了,只怕從此終身背著這個沉重的債務,日夜不安,永無寧日……恩人,你讓喬致庸活下來,就想讓他這麼活著嗎?」
玉菡忽然流出眼淚,想了想,簡單地吩咐道:「鐵信石,下去歇著吧。」
鐵信石站著沒動,猶豫了半天又道:「我回來的時候,長毛軍已經打下了杭州和蘇州,潘大掌櫃把那裡的莊也撤了!聽說高瑞被堵在杭州城內,不知是死是活!」
玉菡嚇了一跳.趕緊衝他擺手。
鐵信石一驚,慌忙退下。臨出門的那一瞬間,他回頭看致庸,卻見致庸就如傻了一般,久久地站著,一動不動。
夜深人靜,致庸又在恩人的牌位前上香。
玉菡走進來,默默望他,欲言又止。
致庸頭也不回道:「太太.這一陣子我心情不是很好,我想一個人在書房裡睡,你不用往心裡去。」
玉菡心疼地望著他,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就是想過來看看。」
說著她便和明珠一起動手,將被褥添加到了內書房的床上。
致庸看著她們忙活,也不說話,只慢慢解下脖子上的護身符,一邊遞還給玉菡一邊道:「太太,這是你的護身符,我在家也用不著了,你好生收著吧,以後可以給孩子戴。」
玉菡心中再次受到撞擊,卻只能無言地接過來。
好半晌致庸突然喃喃地將心裡話說了,出來:「福州的莊撤了,包頭馬大掌櫃為了湊夠去年繳付朝廷的銀子,將外蒙古那塊的四個莊也押出去了!加上今天長栓和鐵信石說的,你算算,我們還剩幾個莊了?」
玉菡也不回答,只盯著他看,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致庸明白她的意思,長嘆道:「太太,算我剛才什麼也沒說!……我現在只要管好我自己就行!管好我自己的心就行!對不對?太太,你知道嗎?今年的麥子長勢不錯,看樣子,今年不會再鬧饑荒了!」
玉菡低頭,悄悄拭去臉上的淚。
只聽致庸又喃喃問道:「你知道孫茂才去哪裡了嗎?」
這段時間,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好幾遍了。
玉菡心中難過,看看他,小心道:「不是去了廣州哈芬哈大人那裡了嗎?」
致庸無語,往炕上一躺,不再睜眼,並且很快就睡熟了。
玉菡怔怔地瞧著他,眼淚慢慢地爬了一臉。
第二天一大清早,鐵信石照常在馬廄院內刷馬,玉菡默默走了過來,輕聲問道:「鐵信石,告訴我,你真的沒找見盛掌櫃,更沒打聽到究竟是誰救了二爺和喬家?」
鐵信石心平氣和道:「太太,鐵信石說過了,鐵信石無能,沒有把東家和太太交代的事情辦好。」
玉菡久久地望著他,半晌不做聲。
鐵信石也不管,依舊神態平靜,自顧自地刷著馬。
玉菡無奈,放下手中的兩件衣服:「天要寒了,這是明珠給你縫的兩件袷衣。」
鐵信石臉微微一紅,連忙口中稱謝,接了過來。
玉菡看看他,微微一笑道:「信石,你娶了這個幫你做衣服的人好不好?我來做大媒!」
鐵信石吃了一驚,忍不住朝外一看,正巧看見明珠紅著臉的身影一閃而逝。
鐵信石微微嘆了一口氣,當下跪倒:「謝太太,鐵信石沒有福分,不能接受!」
「為什麼?」玉菡一怔。只聽鐵信石柔聲回答:「因為信石已經心有所屬,雖然此生無望,但能偶爾見到,就很滿足了。」
玉菡聞言,不再多勸,轉身便欲離去。
鐵信石久久望著她,突然叫了一聲:「太太……」
玉菡心頭一震,回頭道:「你還有事?」
鐵信石欲言又止,半晌道:「東家有東家的心思,可太太為什麼也一定要找到那個救了東家命的人?」
玉菡突然情緒激烈,道:「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
鐵信石看著她,極為心疼,道:「鐵信石是個粗人,太太,您就從來沒有想過,這回置東家於死地的人和救了東家的人,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玉菡大驚,身子晃了一下,沒有再說話,轉身離去,只是走得異常艱難。
她走出馬廄院,一抬頭,迎面看到了明珠流滿眼淚的面孔。
對玉菡而言,這是一個必須做出抉擇的艱難時節。
明珠雖是個丫頭,卻是個內心極明白的人,她甚至比許多足夠唱一部大戲的痴男怨女、公子小姐們有著更多的清醒。
她是喜歡鐵信石的,這喜歡像每一件她曾經為鐵信石縫製過的衣服一般,一針一線,細細綿綿。
然而她同樣是清醒的,在鐵信石拒絕她以後,明珠沒有太多的等待和糾纏,就嫁給了東村一個小康殷實農家的兒子,那個農家的兒子在一個極偶然的場合見到明珠後,便央他的父親來求親。
這個婚姻雖是玉菡做的主,卻是明珠自己選擇並最終拿的主意,她沒有考慮太多,就告訴玉菡她要嫁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好好過日子。
於是在明珠心平氣和,甚至是快快樂樂地嫁過去的時候,玉菡除卻祝福與傷感,不知怎麼競還有了一些羨慕。
沒過多久,當長栓和從何家逃出來的翠兒在柴房裡被人堵住的時候,玉菡內心再一次感受到了震動。
張媽告訴她,堵住他們的人曾在柴房內聽到翠兒對長栓哭哭啼啼地說出一番極剛烈的話——「你們男人對我們女人總是始亂終棄,我既是來了,就願意做你的人,可我要告你一句,你要是也那樣對我,我就死,我才不會像我們家小姐那樣要死要活的,結果還是嫁了人,我說死,就一定會死!」
玉菡想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吩咐張媽把鬧著要上吊的翠兒帶進來。
哭腫眼睛的翠兒進門時,張媽喝道:「沒臉的東西,見了太太還不磕頭?」
玉菡看了一眼張媽,打發她先下去了,接著和顏悅色道:「翠兒,今上午的事,我不怪你,也不怪長栓,要怪就怪我和二爺,是我們該給你和長栓賠不是。」
翠兒跪在那裡,聞言一驚:「太太這麼說話,我和長栓怎麼擔待得起?」
玉菡輕嘆道:「當然是我們的錯,我們早知道你和長栓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而且你們都這麼大了,二爺這幾年大不順,沒能為你們操心,這事本該我來操心,我也動過心思,可何家那裡……翠兒,你若要怪罪,就怪罪我!」
翠兒聽她說到這些事,心中更是難過起來,當下磕頭道:「太太要這麼說話,翠兒就更無地自容了!」
玉菡攙她起來,道:「二爺剛剛特地打發人來關照過了,我打算明天就去榆次何家,親自為你和長栓向雪瑛妹妹求親,你瞧,我連禮都備好了!」說著她讓翠兒看身邊桌上的禮盒。
翠兒大為感動,又趴下去磕頭。
玉菡連忙攙她:「好姑娘,為了自己的心上人,有膽量跑出來,我佩服你!你放心,這次雪瑛表妹她是點頭也得點頭,不點頭也得點頭,因為你人已經在我們喬家了!」
翠兒哭道:「太太這麼做,就是救了翠兒,今生今世,翠兒甘願為太太當牛做馬!」
玉菡一點點地幫她拭淚:「好姑娘,別哭,打今兒起,你要笑,好好地笑!對了,笑一下給我看!」
翠兒不由得破涕為笑。
玉菡見狀嘆道:「瞧,你笑起來多好看。」
玉菡第二天就去了榆次何府,她料得雪瑛不肯輕易讓翠兒出嫁,但沒想到見面一談,雪瑛竟然比她想像的還要固執,這固執已經遠遠出乎常理,數次讓玉菡腦中閃過「另有隱情」四個大字。此念一起,玉菡不禁心慌,忍不住和心頭埋藏的一些疑惑,一些不敢去想的猜疑聯繫到了一起。
雪瑛在主位坐著,臉色陰晴不定,而客位玉菡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兩人都心頭翻滾.半晌雪瑛又酸酸道:「表嫂說的話自然是對的,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倫的大道理。要翠兒嫁給長栓,不是雪瑛執意不肯,只是有一件事表嫂還不知遭。翠兒這兩天不見了,她好像是瞞著我這個主人,偷偷地逃匿了,我剛剛讓管家把呈子遞到縣衙裡去,要捕快在我們周圍幾個縣緝拿呢。表嫂不用著急,等衙門裡把人找到,連同私自藏匿逃失人口的窩主一塊逮起來判了罪,咱們再說翠兒和長栓的婚事好了!」
玉菡想了想,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妹妹,翠兒並沒有走失,她昨兒到了喬家,現在就在喬家住著。陸氏今天來,一是來為她和長栓求親,二也是代翠兒向妹妹求情,求妹妹看陸氏的臉面,饒了翠兒偷逃之罪。」
雪瑛沒想到她竟然坦言直承,當下猛地站起,也不看她,壓著怒氣冷冷道:「好!很好!表嫂出身大商家,規矩比雪瑛懂得多,那我正好要請教了。表嫂,若是你們家的丫頭瞞著主家私逃後被抓到了,你會給她一個什麼下場?還有,如果找到和這丫頭私自串通,將她勾引出去又藏匿起來的窩主,你們家會怎麼辦?」
玉菡一愣,還未作答,卻聽雪瑛已經對著外面喊話吩咐道:「胡管家,翠兒這該死的丫頭的下落找到了,她就藏在喬家,喬家太太這會坦承是窩主,你快拿上我的帖子去縣衙,讓他們去喬家拿人!」
在外間伺候的胡管家應聲跑進,看看她,又看看玉菡,十分為難。
玉菡一見雪瑛這個做派,當下也不客氣了,站起亢聲道:「且慢!妹妹一定要捉拿藏匿翠兒的窩主,那也不用到別處去,我就是那個窩主,翠兒逃到喬家去的事,也是我勾引的,和別人一概無干。胡管家,你們太太一定要拿人,你就不要愣著,快去榆次縣衙,讓他們就到這裡拿我!」
說完玉菡又穩穩坐下,神情平靜。
雪瑛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
胡管家趕緊打圓場道:「太太,喬太太,咱們兩家是至親,我們太太剛才說要衙門去喬家拿人,那是一時被翠兒這丫頭氣壞了,也就是那麼說說!喬太太剛才說自己是窩主,也是氣話……哎,兩位太太,咱們都是自己人,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咱們手肘打斷了往袖子裡揣,自己把自己的事私了算了。太太,翠兒跑到喬家去,那是她小孩子一時糊塗,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只要喬家平平安安地把她送回來,事情就過去了。等她回來了,您怎麼責罰她都行;喬太太,我們這邊這麼答應了,你們那邊也辦得漂亮點吧,今天您回去,就打發人把翠兒送回我們府上來,路上千萬別再出了什麼差錯……兩位太太,我這個主意行不行?」
不料他話音未落,玉菡已經斬釘截鐵道:「不行!」
雪瑛一驚,回頭怒道:「胡管家,你少跟她廢話!你那個辦法,別說她說不行,我也不答應!我定要追究到底……」
一聽這話,玉菡也站起來,哼一聲道:「好啊,我看你如何追究到底。翠兒現在已經在喬家了,我今天來見雪瑛妹妹,說是替長栓和翠兒求親,不過是給你一個面子。既然妹妹你不想要這個面子,那我也沒什麼說的了。我回去了,明天就給長栓和翠兒辦喜事!」說著她起身就要走。
胡管家眼見說僵了,但在一旁只能乾著急,對玉菡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雪瑛怒道:「陸玉菡,你……你也太欺侮人了!你給我站住!」
玉菡停住腳步,回頭不卑不亢道:「怎麼,妹妹還有話說?」
雪瑛心裡迅速盤算著,換了個念頭道:「既然表嫂說要給雪瑛一個面子,雪瑛也就要了這個面子。不過表嫂索性把這個好人做到底吧,翠兒在我心裡,不是一個平常的丫頭,她從小服侍我,沒爹沒媽的,就是要嫁人,也不能這樣嫁,表嫂今天既是來為長栓求親,就該知道求親的禮數,問名、納吉、納徵、納彩,一樣都不能少。而且出嫁以前,她一定得回到何家來,讓我體體面面地打發她出嫁!表嫂若是這麼做了,那就說明你們喬家確有誠意,拿翠兒出嫁當一回事,這才是給了我們何家,給了我面子。哼哼,若要是像表嫂剛才講的那樣,讓她就那樣和長栓成了親,江雪瑛是死活不會答應的!如果表嫂一定要那樣一意孤行,到時候就別怪雪瑛不客氣,直接讓衙門去喬家拿人了! 我再說一遍,我說到就能做到!」
玉菡聞言久久地望著她:「妹妹說話算數?」
雪瑛點點頭,冷冷地直視著她。
玉菡於是點頭道:「既然這樣說,妹妹就算已經當著我和胡管家的面許下了這門親事。那麼妹妹願意現在就由胡管家做個中人,為我們兩家寫出一紙媒約,保證日後不再反悔嗎?」
雪瑛深深看著玉菡,半晌終於道:「以往總聽說表嫂為人精明,做事滴水不漏,今天雪瑛見識了。」
她扭頭吩咐:「好吧,胡管家,你就做個中人,為我們兩家寫上一紙婚書,但要寫明,翠兒一定要從何家出嫁!」
那胡管家抹了一把汗,趕緊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