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盛掌櫃將與喬家簽訂的契約交給雪瑛,雪瑛只簡單地看一眼就撇到了一邊,對胡管家道:「北京我住膩了,今天就回山西。」說完轉身走進內宅。
胡管家呆呆地站著,有點摸不著頭腦,自語道:「把喬致庸送進天牢裡去的是她,現在救了喬致庸命的也是她。不知東家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一旁的趙媽嘆口氣道:「老胡,你就沒看出來,她從一開頭就沒打算讓喬致庸死。她想做的是讓他傾家蕩產。她想讓他活下去,為自己當初撇下她娶了陸家的小姐後悔,讓他為失去了全部產業心疼到死!」
當日雪瑛便帶著胡管家和翠兒啟程,一路上幾乎沒說過什麼話。眾人誰也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出了太原府,行走在通往祁縣的官道,雪瑛突然吩咐停車,接著她下了車,向前方不遠處的一座財神廟走去。
胡管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急忙吩咐翠兒跟上去。
這就是當年致庸赴太原府鄉試,和雪瑛一起來過的那座財神廟,他們曾在這裡海誓山盟,其後卻各分東西。以後每當雪瑛走過這裡,都禁不住要遠遠地望上一眼,一時不免百感交集。
今日她本沒打算在這裡下車,之所以突然決定下車,是在發現這座昔日破敗不堪的財神廟不知何時變得金碧輝煌了以後。
一位衣著光鮮的廟祝,恭恭敬敬地迎上來。
雪瑛在香案前上香,默禱了一番,然後放下幾塊銀子,在廟裡隨便看了起來。廟祝一直在旁邊陪著。
離開的時候,她一腳走出門外,隨口向廟祝問了一句:「這廟修得不錯。誰出銀子修的?」
廟祝道:「回太太話,一個東家。」
雪瑛並不在意,一邊走一邊又問了一句:「他為什麼要出銀子替你重修這座小廟?」
廟祝道:「太太有所不知。這是前年的事了,這位東家所以要出銀子重修這座廟,據說是為了他想見卻不能去見的一個人。」
雪瑛聽了這話,不禁心中一動。她並不回頭,又問道:「想見卻又不能去見的人? 想見怎麼不能去見,這人也夠逗的!你還知道什麼?」
廟祝微笑道:「這位東家後來告訴我,他所以出重金重修這座小廟,一是因為我們這裡的財神爺聽了他的禱告,顯了靈,讓他心中每日想念卻不能相見的這位女施主懷了孕;二是要請我們這位財神爺保佑那位女施主平安地生下孩子,養大成人,給這位女施主行孝盡義,養老送終。」
雪瑛猛地停了下來,心頭一陣震顫,她怔怔地站了一會,仍不回頭,突然大步向前走去。廟祝仍舊跟著相送。
雪瑛走了幾步,突然站住,問道:「你說的這位東家是不是姓喬?」
廟祝吃了一驚,急忙點頭:「正是祁縣喬家堡的喬東家,施主怎麼知道?」
雪瑛久久地站著,一時心腸大變,眼淚奪眶而出。
突然,她快步向官道上的馬車走去,越走越快。
翠兒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
上了馬車,雪瑛對車下的胡管家吩咐道:「不回榆次了,咱們回北京!」
「回北京?」胡管家一時沒聽明白,又問了一句。
雪瑛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財神廟,重重地說道:「對,回北京!晚了就來不及了!」
雪瑛一行趕到京城,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半夜,她立刻召見盛掌櫃,問道:「盛掌櫃,你的家人是不是都在南洋?」
盛掌櫃深夜被召,不知道這個神經質的東家又有何事,聽她冷不防一問,心中一怔,答道:「謝東家,東家居然記得小人的家人都在南洋!」
雪瑛點點頭:「盛掌櫃,我想請你在南洋幫我開一家膠園,你去當大掌櫃。這樣你就能和家人朝夕團聚了,如何?」
盛掌櫃吃了一驚:「哎呀東家,這種事情我做夢都想啊! 您的話當真?」
不但盛掌櫃,連一旁的胡管家和翠兒都吃了一驚。
雪瑛也不理會他們的驚訝,道:「你要是願意,今晚上就可以帶上銀子走!」
盛掌櫃左右看看,囁嚅道:「東家,這不合適吧。我還沒替東家把喬家的生意接下來呢……」
雪瑛有點不耐煩了:「這件事你不用再管,我找別人。」
盛掌櫃不敢多說,有點尷尬地點了點頭,將那張與喬家的契約交了出來。
雪瑛鬆了口氣,又道:「聽著,什麼也不用問,我今天夜裡就給你銀子,你帶上這筆銀子天一亮就離開北京,從此把我讓你頂喬家生意的事全忘了,以後無論誰問到你,你都只能說不知道!」
盛掌櫃似乎有點明白過來了,不覺大駭:「東家,三百萬兩銀子……」
雪瑛哼了一聲道:「你把風透出去也行,你就是透出去,我也不承認你幫我頂過喬家的生意!」
盛掌櫃想了想,趕緊點頭:「東家,您放心,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東家讓我去南洋開橡膠園,是想讓我遠走高飛。小人這會兒應該都明白了。」
雪瑛不再多說,回頭吩咐胡管家道:「胡管家,付十萬兩銀子的銀票給盛掌櫃!」
胡管家越來越吃驚,看看她道:「東家,這……」
雪瑛道:「我剛才說過了,什麼也不用問!」
胡管家遲疑了一下,剛要走出,雪瑛突然又喊住他:「辦完了這件事,我們就走。」
胡管家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寒意:「那喬家的生意呢?」
雪瑛長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道:「從這會兒起,我沒有出銀子頂過喬家的生意!」
胡管家怔怔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雪瑛揮揮手:「你們去吧,盛爺一路順風!」
胡管家和盛掌櫃都不再問什麼,轉身一起快步走出。
翠兒一直坐在那裡,突然激動地抽泣起來。
雪瑛頭也不抬,道:「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把喬致庸送進了天牢。現在你都看到了,我又為他做了什麼……」
翠兒拭淚道:「太太,我能問一句話嗎?」
雪瑛點頭。「太太三百萬兩銀子頂下喬家的生意,就準備這麼不辭而別?」
雪瑛抬頭:「你想說什麼?」
翠兒索性直接問道:「太太,您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
雪瑛站起道:「不為什麼!」
翠兒道:「不,太太當初把喬東家送進天牢,接著又用三百萬兩銀子頂下喬家全部的生意,讓喬家傾家蕩產,雖然手段狠了點,翠兒還都能理解。可是今天,太太費盡心機頂下喬家的生意卻又不要了,還那麼乾脆地把喬家人閃在那裡,到底為什麼,翠兒不懂!」
雪瑛突然回頭,淚水盈眶卻又強詞奪理道:「你怎麼會懂,你為什麼要懂?我……我把喬家的產業留給喬致庸,是不想讓他死。喬致庸沒了產業,他會心疼而死的。他要是為喬家的產業心疼而死,就不能為他對我做過的事心疼而死了!讓他為喬家的產業心疼而死,我不願意,他這輩子只該為我心疼而死!」
翠兒無語。雪瑛回身道:「記住,你現在什麼都知道,可你不該知道。打這會兒起,你就該把你這些日子裡看到、聽到、知道的一切全都忘掉。聽清楚了嗎?」
翠兒看著她那張突然兇蠻的面孔,趕緊點點頭,接著卻冷不防又冒出一句話:「太太,我總算明白了,您恨他,可您還是愛他!」
雪瑛聞言,不禁身子一顫,痛聲道:「不,我這會兒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恨他了!」
不說雪瑛帶人離開北京,再說大德興茶票莊內,致庸終於知道了今天就要發生的事情。
致庸顫聲道:「你們……你們瞞著我做的好事!你們竟然把喬家的生意全頂出去了,包括南方諸省的票號……」
曹掌櫃抑制著心頭的難過,勸道:「東家,朝廷已經下旨,自此再也不准票號匯兌各省的官銀,我們就是留下江南諸省的票號,也沒用了!」
致庸置若罔聞,半晌仰天長嘯道:「沒有了喬家的生意,沒有了票號,我喬致庸還活著幹什麼?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救下我這條命?為什麼不讓朝廷把我殺了……」
他話沒說完,一手抓住前胸,搖晃起來,幾欲跌倒。眾人大驚,七手八腳將他扶上床去。
就在這時,李德齡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呀呀,真真出了稀奇的事了!」
眾人一齊回頭來看他。曹氏上前一步急道:「又出什麼稀罕事了?」
李德齡舌頭打結道:「照先前曹掌櫃和茂昌利典當行盛掌櫃的約定,我今天去找盛掌櫃,準備先商量一下交接的事情,以便明日正式交辦北京的生意,可是……可是……」
曹掌櫃聲音大起來:「到底怎麼回事,你快說!是不是皇上和懿貴妃又想起東家來了?東家,要是這樣,您和太太還是先走,您離開了北京,讓他們忘了您,就……」
李德齡搖頭道:「曹掌櫃,你錯了,這回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致庸從床上直起身子,瘋魔般道:「什麼天大的好消息?我這會兒還會有什麼天大的好消息!」
李德齡看他那樣,跺足道:「東家,孫先生,曹掌櫃,這會兒我也糊塗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到了東花市,忽然找不到茂昌利典當行了,這家字號連同盛掌櫃,都從人間消失了!」
眾人大驚,連同致庸一時也待在那裡,茂才定定神:「李大掌櫃,你在說什麼?不是在做夢吧!」
李德齡被他一問,忍不住也掐掐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夢。喂,你們說我現在是不是在做夢?」
玉菡站起急道:「李大掌櫃,快說說到底怎麼啦!」
李德齡直拍自己的腦袋,接著掏出那張契約向致庸遞過去:「你們說稀奇不稀奇,我到了地方,茂昌利典當行關著門。我正納悶,一個伙伴從邊上轉出來,看看我,問我是不是大德興的掌櫃,我點點頭,他遞給我一個信封就走了。我打開一看,就是這張要命的契約,三百萬兩銀子的契約就這麼白白地還到我手上,我當時真是嚇呆了,趕緊找那人,那人卻連影子也沒有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反應不過來,好半天,曹掌櫃首先如夢初醒道:「這就是說,拿出三百萬兩銀子頂下我們全部生意的人,一下從人間蒸發了?」
李德齡連連點頭,又用手指那張契約。
茂才還是不相信:「你是說他們不想要我們的生意了?」
李德齡遲疑一下,又點頭。
曹氏問道:「這是為什麼?」
李德齡咧咧嘴:「大太太,我要知道為什麼,還會這麼不停地掐自己嗎?」
眾人都低著頭,突然紛紛回頭去看致庸。
致庸抖著手看那張契約,臉上白一陣,青一陣。
他突然心中一動,猛然站了起來:「是她!沒錯,只有她!」
說著他深深向玉菡看去,玉菡也正在看他,見他火燒一般的目光掃過來,心頭不禁大亂,半晌方膽怯地問道:「誰?!……」
#第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