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由於上下打點,致庸這些日子沒再吃什麼苦頭。
茂才來到天牢的時候,他的境遇和身體都有了一定好轉。他一見茂才,立刻撲向柵欄,大喜道:「茂才兄,你到底來了!」
茂才見他受刑後的慘狀還是嚇了一跳,含淚道:「東家,你可受苦了!」
致庸強笑道:「茂才兄,我受點苦沒什麼,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知道,只要你到了,我出去的日子就不遠了!」
茂才不搖頭,也不點頭,席地坐下,從食盒裡取出酒斟上:「東家,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喝酒了,來,咱們喝一杯!」
致庸心情大爽:「好,咱們喝點!我這些日子可饞酒了!」
茂才講了些商量好的解救之法,包括代他執筆寫信給胡大人等,致庸也不說什麼。
茂才飲了一杯,開口道:「東家,你知道今日的禍事從何而起嗎?」
致庸一怔,搖頭。茂才道:「記得東家當初要開票號,茂才曾勸過東家,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東家今日遭遇縲紲之災,其實真的不是因為東家和劉黑七有什麼勾連,皇上和懿貴妃才要殺你,而是因為這些年來,東家你為朝廷和天下萬民辛辛苦苦做的許多好事啊!」
致庸大吃一驚:「我落到這個下場,竟是因為這些年為朝廷和天下萬民做的好事太多了?」
茂才點頭道:「東家這些年,南下武夷山,北去恰克圖,讓萬里茶路上的許多茶民有了飯吃;東家去湖州販絲,去蘇杭二州販綢,讓不少絲民和綢民有了飯吃,有了衣穿。今日天下洶洶,絲茶路不通,所有的巨商大賈都做不成生意,東家橫空出世,一枝獨秀,已經犯了大忌。不過這也罷了,但東家不該人心不足,又要插足票號業,做銀子生意。東家插足票號業也就罷了,又不該立下誓言,要用一生的時間代天下商人實現匯通天下之夢!東家做了這麼多橫空出世之事,不但驚動了天下商人,還驚動了天下的官吏。不但驚動了天下官吏,還驚動了朝廷。只怕東家今日不坐監,明日也要坐監,今日不遭殺頭之禍,明日也要遭殺頭之禍!」
這一席話聽下來,致庸忍不住心中起了反感:「茂才兄,你扯遠了,我這些年做的事,和今日坐監以及皇上要殺我的頭應該沒有關係的!」
茂才道:「東家錯了。如果東家不去江南四省,為朝廷解運回來一千多萬兩官銀,朝廷就不會受到震動,皇上就不會盯上東家,天下人也就不會異口同聲認為喬家富可敵國,以至於讓皇上身邊的懿貴妃開口就建議向東家索要如此高額的贖銀……」
致庸大驚,連忙追問,茂才趕緊住口,目前他並不願意讓致庸知道太多贖銀之事,一來他幫不上忙,二來依他的性格,定然不肯,所以茂才定定神,換了一種口氣道,「東家,贖銀是多少還不得知,但你現在回頭想想,是我錯了,還是東家錯了?」
致庸想了半天,一字一句道:「茂才兄如果真要審問致庸的心,致庸今日就如實相告。茂才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喬致庸這些年的作為,不過是盡了一個匹夫、一個商人應盡的責任罷了,若是這樣就是錯了,那我就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什麼是蠅營狗苟的小人了!」
茂才不為所動,繼續道:「東家,東家,你知道你誤在何處嗎?」
致庸搖頭。茂才盯著他道:「東家,你生錯了時代,這個時代只能讓普普通通的商人安全地活下去,可你偏偏不願,你偏要做一個不同凡響的商人,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商人,一個讓皇上、貴妃、王爺和大臣們都要起妒忌之心的商人,所謂逆時代而行,不知自保,你誤就誤在這裡啊!」
致庸搖頭笑道:「茂才兄,你我自開票號以來,爭執不斷,就在是否自保這一點上大見分歧。我可以再和你說一遍,致庸寧死,也不會委屈自己的心,認可你那些自保的大道理!」
茂才久久地望著他,最後點頭道:「我知道今日說了也無用。東家,不過我再問你一句,若這次真的因此而死,你就一點不後悔?」
致庸長出一口氣,道:「茂才兄,若真像你說的,致庸此次牢獄之災,起因竟是致庸要做匯通天下之事,我怎麼會後悔?茂才兄,沒有匯通天下就沒有貨通天下,沒有貨通天下就沒有天下的大利,我喬致庸為這麼大一件事而死,我有何悔?也許真像你說的,這件大事不是我一個人或者我們一代人能完成的,要完成一定會有人犧牲,那麼這個最先犧牲的人,我願意是我!今兒完不成的事業,我相信後世一定還會有人去接著完成,那時就會有人重新記起我,認可我今天為天下萬民做的一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莊子說,彭祖活了八百歲,不能算是高壽,小孩子剛生下來就死了,也不能算得上夭折。呵呵,人總是要死的,關鍵在於人活著為天下萬民做了些什麼。這次喬致庸如果一定要死,我會哈哈大笑著走上刑場,我會對自己說,咱喬致庸這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天下人,我為自個的夢想而死,為天下人的未來而死,死得其所。茂才兄,我有何悔?」
茂才道:「東家,若是天下人都不這麼想,他們不說你死得無辜,只說你糊塗,你會作何感想?」
「茂才兄,天下人會這麼說我?不,只有那些只顧自己身家性命,置天下蒼生於不顧的俗商,才會這麼說我。哼哼,其實就我看,若像他們那樣活一世,才真正是糊塗呢!」致庸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茂才再說也無益,收拾了酒具就走。
不過走了兩步,他又突然回頭:「東家,想沒想到害你的仇人到底是誰?」
致庸笑聲驟落,半晌搖搖頭。
茂才深深看他,拱手快步離去。
大德興票莊內,曹掌櫃、李德齡、馬荀等人皆齊齊地望著從天牢返回的茂才。
茂才則在房中反覆兜著圈子,沉吟半晌後終於開口,擲地有聲道:「把喬家的生意全部頂出去換銀子!」
眾人心中一顫,很快互相看了看點頭。
曹掌櫃道:「事到如今,什麼也不用說了,大家分頭去找買主吧!」
茂才看著大家,沉聲道:「動作要快!」
眾人都離去後,長栓猶豫著看茂才問道:「老先,你一向料事如神,你覺得東家到底能不能逃過這場災?」
茂才不回答。
長栓大叫:「老先,你不用嚇我!」
茂才嘆口氣,半晌道:「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我琢磨著,皇上這回就是得了銀子,也還是會殺了東家!這話我不敢告訴曹掌櫃和李大掌櫃,我怕我一說這話,他們的氣一洩,就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了。」
長栓又哭起來,著急道:「既是如此,還不快派人去催太太,她來遲就見不到二爺了!」
五日後,玉菡終於到了,讓大家吃驚的是,病中的陸大可也一同到了京城。
玉菡垂淚解釋道:「爹怎麼都放心不下,所以,所以稍稍好了一點,便跟我一起上了路……」
眾人皆唏噓不已,一邊安排玉菡儘快探監,一邊將陸大可安頓下來。
陸大可嘆道:「說來說去,這次致庸是讓朝廷盯上了他的錢,所以最後能救他的也只有錢……」
那曹氏本要陪玉菡一起去探監,但上次她去過一次以後,回來大哭不已,茶飯難咽,竟也生起病來。
茂才常常主動過去寬她的心。這次一見她想陪著去,趕緊勸阻,扯謊說是獄中只放一個人進去,曹氏這才作罷。
玉菡進了天牢,一見致庸,便撲了過去,抱住致庸,淚如泉湧,半天方說出話來:「致庸……他們打你了?……痛嗎?」
致庸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事。男人活一輩子,免不了要進一進監牢,就像一匹馬,身上免不了要挨幾鞭子!」
玉菡見他還在說笑話寬慰自己,忍不住更多的淚湧出來。
致庸趕緊岔開話題:「孩子們都好嗎?元楚在家讀書怎麼樣?劉先生喜歡他嗎?」
玉菡點點頭,哽咽道:「孩子們都好。元楚在家讀書也好,劉先生越來越喜歡他,說他將來一定能成大器。只是三姐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
致庸嘆口氣,半晌道:「元楚將來一定比我有出息,我一生做不成的事,他一定能做成!」
玉菡望他,忍不住又哭起來道:「二爺,孫先生他們一直在外頭想辦法,無論如何,你都不要灰心!」
致庸點頭:「太太,我不灰心。就是他們真殺了我,我也不會灰心。灰心的人往往是那些覺得自個把事情做錯的人,我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灰心?」
玉菡努力展顏一笑:「孫先生還說,現在最好的消息就是胡大人馬上就要進京。只要胡大人在皇上和懿貴妃面前說句話,二爺應該就能出獄!」
致庸點點頭,剛要說話,卻見獄卒匆匆奔過來道:「喬太太,你快走吧,今兒不巧,我們的頭提前來查號子了!」
致庸揮手讓玉菡快走。
玉菡突然心如刀割,大哭道:「二爺……」
致庸跺腳道:「太太快走,萬一事情有個閃失,致庸就將喬家的事,匯通天下、貨通天下的事,都留給太太了!太太比我強,我做不成的事,太太可一定要接著做,替我做到!」
玉菡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痛楚道:「不,我什麼也不會替二爺做!陸玉菡現在只做一件事,就是等二爺平安出獄!二爺無論還要受多少苦,多少艱難,心裡頭都要撐住……二爺就是不願為玉菡撐住,也要為孩子們撐住,為喬家撐住,為貨通天下、匯通天下撐住……」
致庸一直不願轉身,過了好一會,終於忍不住回頭望著玉菡遠去的背影,眼淚滾滾而下。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