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翠兒瘋一樣跑進後花園,雪瑛正抱著孩子在池塘邊看魚,餵魚,興致盎然。
翠兒急奔過來喊道:「太太,太太……」
雪瑛嚇了一大跳,回頭嗔道:「什麼事?」
翠兒哭出聲來:「太太,太太,喬東家……喬東家進了朝廷的天牢了,外頭人人都在說,皇上要殺他的頭呢!」
雪瑛一驚:「是嗎?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翠兒緊緊盯著她,半晌大聲道:「這件事太太果然不知情?」
雪瑛猛地站起,皺眉道:「我知道又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你不覺得他是罪有應得?」
翠兒震駭地睜大眼睛:「太太,你……」
雪瑛哼了一聲:「你想說什麼?」
翠兒又急又慌:「喬東家掩埋劉黑七屍骨的事,是翠兒看見了,回頭告訴太太的,太太您可是答應了我不說出去的!」
雪瑛聞言大怒:「翠兒,你給我住口!你懷疑是我把你的話傳出去的?」
翠兒趕緊搖頭,但忍不住心頭又一陣恐懼掠過。
雪瑛怒道:「當日你能看見,只怕也能有別人看見,何況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自己查不出嗎?」
翠兒待在那裡,半晌點點頭:「我知道不是太太,太太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大家都說是有人告密,害了喬東家的一定是別人……」
但她說著說著,內心卻越來越懷疑事情就是雪瑛做的,聲音越來越低下來。
雪瑛哼一聲,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翠兒一陣恍惚,當夜葬屍的情形又出現在她的眼前……
半晌,翠兒「啊」的慘叫一聲,轉身跑走。
雪瑛回過身來,默默地望著她,招呼一邊的李媽過來,把孩子交到她手中,吩咐道:「她瘋了,找個人看著她,打今兒起,不准她出何宅一步!」
李媽嚇了一跳,抱緊孩子,趕緊離去。
雪瑛出了半天的神,猛一抬頭,發現偌大的花園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心中一慌,喊:「來人,給我再拿點魚食來!」
半晌沒有任何人應她。
雪瑛驚駭起來:「人呢? 快來人啊,為什麼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來人……」
園中依舊靜靜的,連一絲風也沒有。
雪瑛跌跌撞撞地穿過花園長長的走廊,越跑越快,聲音也變得淒涼尖銳:「來人哪……快來人……你們不能把我一個人撇在這裡……」
胡管家匆匆進來的時候,一眼看見雪瑛正靠在榻上抽菸,她還不習慣,吸兩口,咳嗽起來。
胡管家大吃一驚,忍不住勸道:「太太,您怎麼可以……」
雪瑛掩飾道:「啊,我不是抽,這是大夫給我開的藥。」
一邊說著,她一邊吩咐小丫頭將菸具收下去。
胡管家微微皺眉,道:「太太叫我來,有什麼吩咐?」
雪瑛示意他把門關上,問道:「白天我聽翠兒說,朝廷要殺喬致庸的頭,是真的嗎?」
胡管家咬著嘴唇點頭道:「外頭都這麼說。」
雪瑛怫然不悅:「我問的是你,不是外頭的什麼傳言!」
胡管家臉色頗為難看,想了想才道:「喬東家這一次的罪名是通匪,朝廷認定他是長毛在北京城裡的內應,殺頭是肯定的!」
「這麼說,他這顆人頭,是保不住了?」雪瑛問,臉色一變。
胡管家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得道:「現在外頭有幾種傳說,一種是說大德興的李大掌櫃他們找了內閣學士張之洞張大人,張大人向皇上求了情.皇上恩准喬家先交銀子作罰金,交完了銀子再說殺不殺;另一種說法是皇上這回不但要喬家的銀子,還要喬致庸的人頭!」
雪瑛呆立半晌,突然縱聲狂笑:「喬致庸,你把江雪瑛害成這樣,沒想到你也有這一天!哈哈!哈哈!你把江雪瑛送進了一座墳,江雪瑛也把你送進了天牢,咱們一報還一報,這筆生意,你一點虧都沒吃,還賺了呀!哈哈!」
胡管家身子抖了起來。他的猜想現在被證實了。面前這個東家讓他覺得渾身發冷。
他望望雪瑛,低聲道:「太太要是沒事,我就下去了。」
雪瑛盯了他一眼,生氣道:「你……好吧,我知道你們誰都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多待一會,你們走吧,都走!」
胡管家不敢再說什麼,轉身退了下去。
雪瑛一個人怔了半晌,突然將身邊的一件器物摔在地下,大喊:「來人!」
外間的李媽趕緊慌慌地跑進來。
雪瑛頭也不抬道:「去,告訴胡管家,讓他想辦法,我要到天牢裡去見一見喬致庸!我想親眼看看他如今的下場!」說著她突然狂笑起來。
李媽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心頭也一陣驚惶:「太太,那可是天牢!」
雪瑛止住笑,瞪她一眼道:「天牢又怎樣,胡管家不是說他到處都有朋友嗎?多花些銀子,我一定要見見喬致庸!我一定要見他!」
李媽不敢再說什麼,答應一聲,急急離去。
夜裡,雪瑛出門時,空中開始急急地落雨。
雪瑛一直在車中呆呆地坐著,搖搖晃晃的馬車燈光映射在她的臉上,她似乎在出神地想著什麼,腦中又似乎一片空白。車輪碾過一片水塘,髒髒的水花頓時四濺,空氣潮膩得令人煩悶。
致庸遍體鱗傷,在亂草中沉沉地睡著。
老獄卒提著燈,引著臉上蒙著半截黑紗的雪瑛和小丫頭走進來。
雪瑛一眼看見致庸,不覺心神大亂。
那獄卒要喚醒致庸,被雪瑛伸手制止。她要一個人看看他,就這樣看看他。
雪瑛兩手緊握住牢房的隔欄,走近了去。現在她看清他了。
這就是那個她當初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人,而今她恨他,為他有這樣的下場而大感快意!
可是突然間,令她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是,她竟然為這個血肉模糊的人流出淚來。
她無聲地張了張嘴,一時間全身癱軟,只好用力靠在隔欄上。
致庸在草堆上全然不知,死沉沉地睡著,突然夢囈道:「蝴蝶,好大個的金蝴蝶呀,你看,你看……」接著他翻過一個身,半天再也沒有聲息。
雪瑛心中又痛又恨,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幾乎要讓她燃燒起來,半晌,她轉身快快地離去了。
就在這時,致庸突然醒過來,翻身坐起,自語道:「莫非我真要死了,平日裡想念的人,今夜都一一在夢中見到了?!」
那老獄卒顫巍巍地提燈走過來:「喬東家,你一個人在這裡念叨什麼呢?」
「老人家,剛才我夢見有人來看我……我是做夢嗎?還是真有人來過?」
老獄卒一旺,想了想,打了個哈欠道:「今夜是我當班,沒見人來。喬東家一定是想念什麼人了……好好睡吧,天快亮了。」說著他便要離去。
致庸大急,含淚喊道:「老人家留步,聽在下說一句話!喬致庸這話,今晚上一定要說出來,找個沒關係的人來聽,老人家,你就幫個忙,聽幾句再走吧!」
老獄卒心中一陣憐憫,當下站住點了點頭。
致庸深吸一口氣,道:「老人家,剛才我夢見的那個人,是我日日夜夜都想見的一個人,是我一生一世想起來心就疼得流血的一個人,也是我一生中最對不起的一個人! 老人家,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想到底是誰告密將我送進了天牢,不知怎的,我想到了她!可是……我不願意相信是她!相反,我還是天天地想念她,想見她,就算到了這會兒,她還是我死前最想見的人!」
老獄卒嘆了口氣,顫顫巍巍道:「喬東家,你也不要多想了,人生際遇,生死情仇,只要大限來臨,再多的怨恨也解脫了,你還是再睡一會吧!」
說著他便慢慢轉身離去,一邊走,一邊搖頭感慨:「唉,可憐見的,人死到臨頭都這樣……」
致庸完全清醒了,怔怔地望著雪瑛離去的方向,突然大聲喊道:「雪瑛!剛才是你來過了嗎?是你嗎?雪瑛,雪瑛……」
他喚了好幾聲,一時間滿眼是淚,一種特別的思念簡直無法忍受……
雪瑛恍惚中聽到了致庸的喊叫,猛然站住,但一時間似乎又什麼都沒有了。她用力地晃晃頭,讓自己清醒,趕緊又匆匆向外走出。
外面雷鳴電閃,胡管家招呼她們趕緊上車。
雪瑛越走越慢,最後索性呆呆地在雨中站住了。那個喊聲是真的嗎?她雖然恨他,可還想聽到那個喊聲!
小丫頭一邊拉她,一邊怯怯地問:「太太,剛才那人就是喬東家?皇上真要殺他?」
雪瑛猛然一驚,一個閃電打過來,正照著她的臉,那一刻她的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
小丫頭大駭,手上的傘掉在地上,大聲尖叫:「胡管家,我怕!」
雪瑛來不及說話,雷聲、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天空如同要裂開一般。
雪瑛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啊」地一聲叫起來,跌跌撞撞地奔向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