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沒過多久,潞州又來了一封信,看完信大家都沒做聲。
致庸摸著下巴問:「在潞州和我們唱對台戲的那個安徽商家的底細,查清楚了嗎?」
李德齡搖頭道:「沒有。東家,這事也怪了,在京的安徽商人,誰也不認識這家徽商。還有在武夷山上和我們唱對台戲的那家江西商人是什麼來歷,也沒人知道。」
長栓在一旁道:「豈有此理,這家徽商就這麼厲害,非要將我們趕出潞州才罷休嗎? 不行,我們得過去教訓教訓這個不講理的傢伙!」
李德齡也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東家倒是快拿主意,前天回來的齊二掌櫃就說,再這樣下去,我們在潞州將會一敗塗地。」
致庸忽然輕聲一笑。長栓見狀忍不住道:「就這您也笑得出來?擺明了人家是專門衝您來的,還不知什麼後台呢!」
致庸擺擺手:「我想好了,既然這位徽商如此熱心在潞州織綢,我看咱們乾脆從那裡撤出,把生意全部讓給他得了!」
「撤出?」李德齡一驚,叫起來,這邊長栓已經急著擺手:「不行不行,那樣我們就敗了!您怎麼仗還沒打,就認輸呢?哼,只怕家裡的太太也不會幹!」
致庸看看眾人,道:「當初讓高瑞在蘇杭兩州買絲,運回潞州織綢,本就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讓潞州失業的織戶復業,家家都有口飯吃。現在既然有人爭著跟我做這件善事,我們乾脆就讓給他做好了!」
李德齡佩服地向致庸看去,繼而又說:「長栓說的也有道理啊,太太在那裡做了這麼久,我們投進去了那麼多銀子,現在這麼撤出來,太太她能願意嗎?」
長栓見李德齡支持他,忍不住得意地挺了挺腰桿。
致庸看看他,笑道:「這樣好了,我寫兩封信吧,你馬上讓人分別送往祁縣和潞州,我決定了,不和對方鬥氣。」
一聽這話,眾人想了想,都點起頭來,李德齡問:「東家,但那武夷山上的茶貨買賣呢?東家不會也打算拱手讓給那位來歷不明的江西商人吧?」
致庸微笑道:「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武夷山大著呢,誰家也沒辦法把那裡的生意都吞下來。大茶商耿於仁是我的好大哥,只要我寫一封信去,這位江西商人就買不走他那塊的茶!」
當下致庸寫好三封信,李德齡拿起剛要走,又聽致庸搖頭笑道:「這個劉黑七,說什麼一兩年內打進北京,現在想起來,真是大夢一場!」
眾人想起前一陣那場虛驚,都笑起來。
致庸又出了一回神,振作道:「長栓,你準備一下,高瑞有批綢貨要到了。接了這批貨,我們也不在北京待著了,我和你一起去包頭走走!我算著,咱們到了包頭,馬大掌櫃也該從蒙古草原上回來了!」
長栓一聽要出門,大喜,剛要說話,外面的伙伴急急送來一封家信。
致庸拆開,長栓忍不住湊過來看,一邊嘮叨著:「二爺,剛剛齊二掌櫃從祁縣回北京,太太又來了信,什麼急事呀?」
話音未落,只見致庸差點要跳起來,大喜道:「太太生了,太太又給我生了個兒子!」
眾人一聽皆連聲道喜,致庸又得意又高興,對長栓道:「快去收拾一下,連夜就走,長栓,我們先回祁縣轉一轉,然後再去包頭!」
致庸前腳離開,雪瑛後腳就到了京城,聽說致庸離開的消息,心頭大為不快。
胡管家比她早到一個多星期,看她的臉色不對,趕緊向她稟報道:「太太,潞州來了消息,喬家在那裡已讓我們擠得有點撐不住了!」
雪瑛並無高興之色,悶悶道:「是嗎?陸玉菡也有撐不住的時候?她們陸家不是有大把的銀子嗎,於嗎不把銀子全拉到潞州去,跟我爭做一回織綢的霸盤?」
胡管家看看她,不敢多說,敷衍道:「太太一路上累了,還是早點歇息吧。」
雪瑛哼了一聲,接過翠兒遞過來的茶碗,道:「我不累,你就這麼一點事情告訴我啊?武夷山那邊怎麼樣了?」
胡管家猶豫了半晌,低聲道:「太太,武夷山那邊的情況不太好,聽我們派去的劉大掌櫃講,原先已經和一些茶農說好,等明年茶貨下來,高價賣給我們,不想當地一個叫耿於仁的人,把事情給弄壞了,目前有些茶農又不敢答應我們了,所以我們沒辦法像原計劃收購那麼多!」
雪瑛勃然大怒:「為什麼?這個姓耿的是什麼人?」
胡管家看看她,趕緊道:「劉大掌櫃說,姓耿的是當地茶農的領袖,和喬東家是結拜的兄弟!」
「喬致庸,又是喬致庸!」雪瑛「啪」一聲把手中茶碗摔在地下。
胡管家嚇了一跳,道:「太太要是沒事,我就退下了。」
雪瑛不回答,依然怒容滿面。胡管家也不說話,拱拱手,趕緊躲了開去。
一個小丫頭剛想趕過來收拾碎碗片,雪瑛立時大怒:「你幹什麼,誰讓你收拾的? 給我走!」
小丫頭害怕地離開。雪瑛哼了一聲,將房中陳設的瓷器一件件拿起摔到地下。
翠兒在旁邊皺眉站著,見她毫無罷手的樣子,突然轉身,也要離去。
雪瑛越來越生氣,回頭喊道:「站住!」
翠兒站住了,可並不回頭。
雪瑛喘氣怒道:「我讓她們走,讓你走了嗎?你給我待在這裡,哪也別去。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想躲開我,去找你的長栓。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別做這個夢……」
翠兒猛地轉過身,冷冷向她看來。
雪瑛突然清醒過來,背過身子坐下,流出淚水。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翠兒生起病來,一個人躺在床上,又是咳嗽,又是流淚。
雪瑛聞訊帶丫頭匆匆趕來,坐在床邊,一迭聲地問:「翠兒,你怎麼了?」
翠兒咳嗽著,抹眼淚:「沒……沒怎麼,太太不要……擔心。」
雪瑛越來越焦急:「這是怎麼了?來人,翠姑娘病成這樣,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傳我的話,給翠姑娘去請大夫,請京城最好的大夫!」
「太太,沒事,您不用……」
雪瑛著急道:「你病成這樣,怎麼能說沒事?」
「真的沒事,我躺一兩天就會好的。」說著,翠兒還是哽咽起來。
雪瑛道:「翠兒,好妹妹,你到底怎麼了,你……你可不能病了,你病了我可怎麼辦?」
胡管家匆匆趕來,雪瑛一見他便站起發怒道:「你們都是死人嗎?翠姑娘病成這樣,你們沒一個人想到她,改日我若是病了,還不知怎麼待我呢!」
胡管家趕緊道:「太太,我一直忙外頭的事,真不知道,我馬上就請大夫!」說著他轉身就往外走。
雪瑛恨恨地回頭坐下,握著翠兒的手:「好妹妹,你不要難過,我陪著你……」
大夫很快就到了,給翠兒診脈後對雪瑛道:「小姐就是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發散發散,就會好的。」
雪瑛當下心寬了不少:「謝大夫。胡管家,外頭奉茶。」
一個小丫頭捂嘴笑了起來,多嘴道:「大夫,她不是小姐,只是我們太太陪嫁的丫頭。」
大夫一怔,走了出去。
雪瑛回頭瞪著小丫頭道:「你說什麼?」
小丫頭一見她的臉色,害怕地立刻後退了兩步,囁嚅道:「太太……」
當下雪瑛厲聲道:「你們都給我記好了,翠姑娘是我的丫頭不錯,可在這個家裡,跟你們比,她就是小姐!」
眾人害怕地點頭。
翠兒大為不安:「太太,您別……」
雪瑛回過頭溫存道:「妹妹,快說,這會兒想吃什麼,只要是北京城裡有的,我讓他們給你買去!」
翠兒心頭一陣難過,有氣無力道:「太太,您千萬別這樣,您要是這樣,翠兒心裡倒要不安了。」
雪瑛見她仍舊與自己這般生分,心也冷下來,半晌慢慢站起離開了。翠兒眼睜睜地看著,半晌又哭了起來。
雪瑛不再過來。
翠兒病了好幾天,有一日見午後陽光溫暖,撐起身子走出房間。
她病後頗為虛弱,在廊中走了許久,慢慢到了後花園。
遠遠看見雪瑛一個人在偌大的花園裡踽踽獨行。
翠兒怔怔地瞧著她,心疼雪瑛,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般落下來。
她抹去眼淚,叫了一聲:「太太……」
雪瑛猛一回頭,先是一怔,接著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道:「翠兒,你好了?」
「太太,我好了。」翠兒忍不住又要落淚,可趕緊硬生生地止住了。
雪瑛高興地走到翠兒面前,笑著看她半晌,突然拉起她的手:「走走,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翠兒見她高興,便點了點頭。
兩個人牽著手來到雪瑛屋中,雪瑛打開箱子,拿出一個精緻的盒子,接著取出一個小包,裡三層外三層地打開,一個和當年致庸送給雪瑛一樣的鴛鴦玉環露了出來。
翠兒大驚:「太太,這是……」
雪瑛拉翠兒坐下.眼中忽然湧出淚花:「認出它來了?」
翠兒點頭,仍舊驚訝不已:「太太.這是哪裡來的?」
雪瑛搖頭:「你想錯了,這隻鴛鴦玉環不是喬致庸當年送給我的那隻.這隻是我前幾天讓胡管家照著樣子請玉工做的。你仔細看看,和當年那個,是不是一模一樣?」
翠兒不覺熱淚盈眶:「太太,沒想到過了這些年,玉環的樣子您還記得這麼清楚。」
雪瑛眼睛一熱,反覆撫摩玉環:「是呀,怎麼能不清楚呢,他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男人,這是他送給我定情的信物,當年我可是把它當作命一樣藏著,護著,天天看它,親它,自然把它上面的每一條細紋都記在了心上。」
翠兒想著當年的種種往事,也頗為難過,當下勸道:「太太,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就不要再想它了,這東西,快收起來吧,看著只能讓人難過!」
雪瑛卻不鬆手,捏著玉環哆嗦道:「我們女人,以為男人給了我們這個東西,就終身有靠了,可我們錯了。來,妹妹,伸出手來。」
說著雪瑛拉過翠兒的手,將玉環給她戴上:「翠兒,我把這隻玉環送給你。」
翠兒大驚,趕緊褪下來,急道:「太太,這麼貴重的東西.萬萬不可……」
雪瑛按住她的手道:「好妹妹,你害病的這些日子,可嚇住我了!你瞧瞧我現在過的日子。我待在山西,那麼大一個家,雖然僕傭眾多,可我整天一個人,孤單得受不了;我搬到北京來住,以為到了這裡可以熱鬧些,但這裡也是這麼大一座院子,這麼大一個花園子,還是我一個人,每天孤零零地走來走去,就像一個活死人,一個遊魂……一想到我一輩子的日子都可能要這麼過,我就害怕!妹妹,我現在身邊只有你,你可要救救我!」
翠兒心中大悲,一把摟住她,哭道:「太太……」
雪瑛淚流滿面道:「翠兒,好妹妹,你答應我,就是天下所有的人都離開我走了,你也不會,是不是?你是我從娘家帶出來的,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你都不會離開我,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撇下不管。對嗎?」說著她仰臉向翠兒看去。
翠兒心頭大痛,趕緊點了點頭。
雪瑛卻勃然變色道:「不,你騙我呢,你也不會!」
翠兒見她這般反覆無常,忍不住大急:「太太,您,您為什麼要這樣?」
雪瑛拭淚,和顏悅色道:「翠兒,別叫太太,還是叫小姐吧!」
翠兒已經不習慣了,半天別彆扭扭地叫了一聲:「小姐……」
雪瑛點點頭,發了一會呆,半響突然開口道:「我問你,你真能捨得下長栓嗎?」
「我……」翠兒被她冷不防一問,心情又大痛起來.手上擺弄著玉環,半天說不出話。
雪瑛嘆口氣,要幫翠兒將鴛鴦玉環重新戴上,翠兒一驚,再次推辭起來。
雪瑛按住她的手道:「咱們倆中間,只有你有資格戴它了。至少這世間的男人還有一個想著你,只可惜他沒有這麼一隻玉環送給你!」
「小姐……」一聽這話,翠兒心頭又翻滾起來。
雪瑛看看她,話裡帶話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就是有一隻這樣的玉環送給你,也不一定會娶你;就是他娶了你,你和他也不一定能白頭偕老!」
翠兒見她說出這般刺心的話,當下淚花湧出,低頭不語!
雪瑛又換了一種口氣.指著玉環道:「好妹妹,你要是真的願意留下來陪我一輩子,不讓我孤單一個人活到死,你就留下它吧。」
一聽這話,翠兒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顫聲道:「太太,我……」
雪瑛道:「強扭的瓜不甜,你要是不願意,你就走……」
翠兒將玉環摘下來,想了想,又戴上去,又摘下又戴上……半晌大哭道:「太太,我會留下來陪您一輩子……」
一聽這話,雪瑛抱住她.哭道:「好妹妹,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你把長栓忘了,我也把喬致庸忘了,就我們兩個在一起活,誰也不離開誰,說好了?」
翠兒點點頭,心頭大痛,更多的眼淚瀑布般湧出。
雪瑛又鬆開她:「但我還是擔心,你不會真的忘了長栓! 你能嗎?」
翠兒見她這般反反覆覆,推開她轉身跑走,又回頭哭道:「太太,您不要老這樣逼我……」
雪瑛變色。
這時,一個小丫頭進來說胡管家求見,雪瑛只得作罷,示意請胡管家進來。
胡管家一進門就道:「太太,潞州那邊出大事了!」
雪瑛皺皺眉,不耐煩道:「什麼大事,你慌成這樣?」
胡管家壓低嗓子,道:「喬家突然把他們在潞州的生意都撤了!他們不做買絲織綢的生意了!」
雪瑛聞言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你是說喬致庸認輸了,把潞州織綢的生意乖乖地讓給我了?」
胡管家點點頭:「應該是這樣,可是太太……」
雪瑛笑容驟落:「你想說什麼?」
胡管家遲疑道:「太太.不管怎樣,他們撤了,那我們在潞州買絲織綢的生意,還接著做嗎?」
雪瑛愣了愣,一種巨大的失落,一種被對手輕鬆甩掉的痛苦湧上心頭:「喬致庸走了,喬致庸敗了。可沒了喬致庸,我們還做什麼?喬致庸,他不是敗了,他這是輕輕地就把我給閃了,自己毫髮無傷!……這個喬致庸,他簡直氣死我了!」
胡管家任由她發洩,半晌又問:「太太,那潞州的生意……」
雪瑛失態地叫道:「喬致庸不做,我們也不做,不賺錢的生意我們還做,傻嗎?撤! 用撤出來的銀子開票號.他在哪裡開票號,我們也在哪裡開票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