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雪瑛這段時間一直在北京住著,除了翠兒和趙媽,她沒帶什麼人過來。
胡管家在京城挑選的住宅,外頭看著不顯山露水,裡面卻別有洞天,雪瑛頗為滿意,已經誇過他好幾次了,這讓胡管家心中非常得意,雖然在他眼裡,這位東家實在太難伺候了。
何家的典當行由雪瑛請來的那位盛掌櫃掌控著,一段時間下來,業務倒也風生水起,頗為紅火。但是除此之外,這位東家的種種舉動都透著瘋狂和古怪。
她先後暗中聘了江西籍和安徽籍的兩位掌櫃,斥給大量的資金,參與武夷山茶業和蘇杭及潞州絲綢業的競爭,以驚人的價格擠壓喬家在當地的生意。這兩位掌櫃就像雪瑛住在北京一樣神秘,對外一直自稱是東家,何家也只有兩三個人知道他們。
這還不算,這幾日喬致庸回到京城,攜著代匯江南四省京餉的業務,聲震全國。雪瑛私下立刻回應,計劃聘一個非山西籍的掌櫃進軍票號,欲與喬家一決高下。
這個決定只能讓胡管家暗中叫苦不迭,因為除了典當業以外,茶葉和絲綢業按這種方式和價格競爭,擺明了要大虧;至於票號,只怕風險更高。但雪瑛似乎卯足了勁要和喬家過不去,鐵了心非要做不可。胡管家向來怕她,只勸了幾句,便閉上了嘴巴。
現在長毛又打過來了,為了何時離京的事,又讓胡管家大為頭痛,再次領教了這位東家的倔強與乖戾。
長毛要打進北京的消息,狂風般旋裹了京城每一個角落,何宅也不例外。
胡管家勸了好幾次,雪瑛卻紋絲不動,只吩咐道:「你派人盯緊大德興茶票莊,只要他們不撤莊,我們也不動!」
胡管家心裡發急,想了想說:「東家您看是不是這樣,我和盛掌櫃留下打點店裡的事情!東家和小少爺先走。」
雪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我自有主張,都先穩一穩,你吩咐盛掌櫃先把當鋪關了,等我做了決定再說。」說著她揮揮手,示意胡管家退下。
胡管家心說這不是變成一個都不走了嗎?但他不敢再說什麼,抹抹腦門的汗,趕緊退下了。
廣晉源裡裡外外一片忙亂,裝好的銀車剛要出發,卻被圍在門前的客戶擋著。眾人手裡拿著銀票,嚷嚷聲此起彼伏:「你們不能走。」
……
「先把我們的銀子兌了!」
場面十分混亂。
田二掌櫃跑進大掌櫃室,對成青崖著急道:「大掌櫃,門口堵著上百的人,咱們的銀車出不去!就是出去了,我也害怕這兵荒馬亂的,遇到了強盜如何是好!」
成青崖頭上貼著膏藥,捂著臉頰直吸冷氣,發火道:「怎麼辦怎麼辦?到了這種時候,我是神仙嗎?還有多少欠帳沒收上來?」
田二掌櫃聲音低了下去:「還有五六十萬兩。」
成青崖又問:「銀庫裡有多少存銀?」「前幾天照您的吩咐拉走了大半,現在還有一百多萬兩。」
成青崖吃了一驚:「怎麼還有這麼多?……你有什麼救急的主意?」
田二掌櫃眼睛骨碌碌轉,接著上來低語了幾句。
成青崖一驚,問道:「你是說把我們的存銀和業務全託付給喬致庸?」
田二掌櫃點頭道:「喬致庸口口聲聲說同業間要相互扶持,大掌櫃就借這個由頭,請他們接收我們的存銀,全權代理我們留下的業務。長毛軍打進來,喬致庸的莊垮了,我們可以在山西找他要銀子,長毛軍打不進來,大家虛驚一場,我們頂多捨棄一些利息給他們!」
成青崖道:「主意是個好主意,只是喬致庸那麼聰明,就看不出我們的金蟬脫殼之計?」
田二掌櫃道:「可是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有別的辦法嗎?……」
成青崖的牙又疼起來,當下道:「死馬當成活馬醫,我也不要這張老臉了,讓人套車,我親自去!」
聽了成青崖的來意,李德齡一邊吩咐齊二掌櫃陪他,一邊將致庸拉進內室,急切道:「東家,千萬別上這個老狐狸的當,成青崖這是想讓我們替他擦屁股,擔風險,他自己一溜了之!」
致庸出了好一會神,卻道:「李大掌櫃,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還是想接下這筆生意!」
李德齡大驚。
致庸解釋道:「北京是國都,皇上坐龍廷的地方!別說長毛軍打不到北京城下,就是能打到,朝廷也會用盡全力保住它!接下廣晉源的生意,對我們有利無害,我幹嘛不幫他這個忙?」
李德齡道:「東家,要是萬一北京城守不住呢?」
致庸怒道:「我說過了沒有萬一!我喬致庸、喬家大德興茶票莊,要與這個國家共存亡!」
李德齡見他這般堅持,當下也不再勸,發了一會呆,突然道:「東家要真的不走,我們就真還有不少生意可做!」
致庸吃一驚:「你也不走了?」李德齡嘆道:「東家都不走,我一個大掌櫃,更不該走,大德興茶票莊是我和東家一起創建的,我也要和它共存亡!」
致庸高興地一笑,叫了聲:「好!」
李德齡也不客氣,道:「目前有不少商家,要走又帶不走銀子,問能不能存放到我們這裡,還有些商家要走沒有盤川,想找我們借銀子。更有一些商家,要把鋪子低價頂出去,問我們要不要。這些生意,只要我們打定了主意不走,都可以做!」
致庸點頭:「對呀!廣晉源要我們接下他們的一百多萬兩存銀,我們就用這筆銀子借貸,頂鋪子!我們要做天下那麼大的生意,在北京城裡只有這麼一個茶票莊怎麼行? 這些生意,我們做!」
李德齡道:「那我今天就讓人去收銀子,借銀子,頂鋪子!」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東家,要是真應了您的話.長毛軍打不進北京,我們這一筆財,就發大了!」
「誰說不是呢!」致庸笑道。
何宅裡胡管家已經急得團團亂轉,對一旁的盛掌櫃道:「風聲又緊了,東家這會兒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盛掌櫃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怎麼就不願意走呢?」
胡管家欲言又止,半晌嘆口氣解釋道:「先備車吧,萬一這姑奶奶轉了主意,只要說一聲走,我們馬上就能上路!」
盛掌櫃點頭。
內室中,雪瑛和翠兒正給小少爺餵飯。
雪瑛三不五時努力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皺眉道:「翠兒,你打發一個人,看喬致庸還在不在北京,是不是像胡管家說的那樣他要等著長毛攻進北京。」
翠兒應聲出去,剛要開口喚人,想了想,卻吩咐套車,自己親自出了門。
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已空無一人,秋風捲著落葉,滿地亂滾。接著一隊官兵齊齊地跑過。
快到西河沿大德興茶票莊的時候,翠兒吩咐停車,她下來躲在一棵大樹後面,遠遠地張望過去。
這大德興茶票莊只怕是京城目前最後一家還開著的店鋪,生意異常火爆,存銀取銀的絡繹不絕。翠兒張望的時候,人已經少多了。
店裡閒著的男人們紛紛尋覓傢伙,如致庸號召的那樣,只等著和長毛幹仗。長栓拿著桿紅纓槍,舞得風火輪一般……
翠兒遠遠看著,忍不住捂嘴笑,緊跟著眼淚卻落下來,她痴痴地望了好一陣,心中雖有百般不捨,卻還是悄悄地上車走了。
一進何宅,翠兒便迎面撞上胡、盛兩位掌櫃。
「翠姑娘,怎麼樣?」兩人急得連聲地問。
翠兒低低道:「喬致庸,他真的還……還沒走!」
胡管家急得一跺腳:「翠姑娘,我可告訴你,我們得趕快讓東家走,再晚就怕走不掉了!」
翠兒剛要說話,雪瑛走了出來,看看翠兒問:「你怎麼自個跑了出去?那……喬致庸走了嗎?」
翠兒突然道:「太太,喬家的人走了,大德興茶票莊也關張了,我們也快走吧!」
雪瑛一愣,不相信地拿眼看著翠兒。已相當練達的翠兒不露聲色地回望著她。
雪瑛冷冷笑道:「真沒想到他也走了!我還以為他是條漢子,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眨眨眼呢,這會兒看來他也不過就是個賣茶葉做票號的商人罷了!胡管家,我們也走!」
眾人心中大喜,略略收拾了一下,很快便擁著雪瑛上了路。
一路上關於長毛的謠言依舊四起,逃難的人到處都是。
雪瑛原本極少與人往來,但這次倉皇回到榆次,江家與何家的不少親戚都上門來,一是探望,二是詢問京城的情形,同時交換著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
這一日雪瑛送走一個本家表嫂,怒沖沖回到內室,喚來翠兒問:「告訴我,當初是誰說喬致庸已經離開了北京城?」
翠兒低頭不語。雪瑛盯了她半晌,突然道:「我要是查到誰出的主意,絕不輕饒!」
不料翠兒一抬頭,靜靜道:「太太,是我的主意。」
雪瑛勃然變色:「你?」翠兒硬著心腸點點頭。
雪瑛再也忍不住,氣急敗壞道:「果然是你,你……」她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翠兒看著她,道:「太太留在北京不走,是因為喬二爺不走,這個翠兒自然明白,可太太和喬二爺不一樣,太太不但是個女流,還帶著小少爺呢,為了太太和小少爺早點離開,所以我就扯了個謊!」
雪瑛看著翠兒,兩行淚直淌下來:「翠兒……真沒想到,連你也在騙我!這都二十多天了,要是長毛軍打進了北京城,他和長栓就得死……」
翠兒一聽這話,眼淚呼啦啦地掉了下來,她一把抹去,端過一杯茶,平靜地遞給雪瑛:「太太,您先喝茶。」
雪瑛一把將茶杯打落:「你……走開!連你也騙我!我身邊真是沒有人了!來人,叫他們套車,我要去北京!」
在門口聽了半天的趙媽趕緊跑進來。翠兒看看她,耳語了幾句讓她離去。
雪瑛大怒,剛要發作,聽翠兒靜靜道:「太太,喬致庸是您的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好了,太太就不用每日每時想著他,恨著他了!」
「你……」雪瑛又驚又怒,說不出話來。
翠兒激烈道:「自從太太在何家接管了家事,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喬家較勁。太太心裡一定恨死了喬東家,有一日非要將喬家置於死地不成。既然這樣,若喬致庸今天死在北京城,太太為何還要難過?這應該是大好事,劉黑七的長毛軍替太太報了仇,以後世上就沒有喬致庸這號人了。喬致庸一死,喬家倒了頂樑柱,也就完了,太太以後也就省了心.不用每天琢磨怎麼擠垮喬家的生意了。太太,喬致庸死了好!死了……」
雪瑛再也忍不住,劈臉給了她一個耳光。
翠兒捂著臉,淚水淌下來,依舊繼續說:「這喬致庸不死,只怕太太早晚都得發瘋,太太到了今日這一步,全是他喬致庸害的,就是劉黑七抓住他,將他千刀萬剮,也是他活該!太太……」
雪瑛再也受不了,捂住耳朵狂叫一聲,撲到翠兒懷裡大哭。
翠兒撫著她的背,淚也流了一臉,只盼雪瑛能稍有醒悟。
李媽慌慌地跑進來,說胡管家到了前廳,帶來了京城的確切消息。
雪瑛和翠兒聞言皆大驚,因為各自心有所牽,草草拭了一把淚,趕緊奔往前廳。
一進門,就見胡管家喜形於色道:「太太,剛剛得了准信兒,長毛軍根本就沒打進北京!」
胡管家又看翠兒一眼,說:「啊,當初喬東家並沒有離開北京,是我們打聽錯了!可昨天喬家北京大德興茶票莊的齊二掌櫃特地從北京回來報平安信,說喬東家沒事!」
一陣巨大的喜悅瞬時湧上雪瑛心頭,接著淚光便在眼眶中浮現。
胡管家看看兩人,嘆道:「喬家的兩位太太都急病了,趕著打發曹掌櫃進京。不過喬東家這一陣子在北京可是發了一筆不小的財。這次人人都要離開北京,銀子帶不走,都往他那裡存,連廣晉源也這麼做,他用這些銀子買生意,置房產,當初人都覺得他瘋了。喬東家真是個神人,他算準了長毛軍進不了北京,這長毛軍就真的沒進!一來一回,他賺了個溝滿壑平。這喬東家,真是個奇人……」
雪瑛慢慢平靜下來,一種逆反心理又開始像螞蟻般咬嚙她的心。
她突然恨恨地打斷胡管家的話,道:「我讓你說這個了嗎?對了,上次我跟你說過,喬家到處開票號,我們也開,你謀劃得如何了?」
一聽這話,翠兒頭一抬,失望地向她看去。
胡管家囁嚅了半晌:「太太,別的事情都好辦,只是這開票號的事,我還真是有點打怵!」
雪瑛越來越生氣:「怎麼,是怕我不給你銀子?」
胡管家頭一低,趕緊道:「那倒不是,辦票號需要人才,一時半會我們也找不到這麼多人才呀。」
雪瑛哼了一聲:「原來是因為這個。這個好辦,你去問問,喬家開票號雇的那些掌櫃,一年撐死了能拿到多少銀子,我們給他翻番。一個一個,你想辦法全給他們挖過來,幫我們做!」
「太太,這個不太好吧,這麼幹就壞了規矩!」胡管家一邊說著,一邊求助般向一旁的翠兒看去,翠兒卻轉身離開了房間。
雪瑛心中一動,放緩聲音道:「你把事情做得細密一點,不就行了嗎?」
胡管家雖然為難,但還是點了點頭。雪瑛當下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房中只留下了她一個人,雪瑛背過臉站著,她雖然強忍著,但淚水還是痛快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