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致庸一行長途勞頓,總算如期到達了京城大德興茶票莊,一到那裡,聽到的各地消息便著實令他振奮不已。
致庸一邊親手在一張新繪的《大清皇輿一覽圖》上插著小旗,一邊高興道:「這次我們在廣州、桂林、南昌、長沙添了四個分號,另外高瑞、太太、馬荀又在杭州、潞州及內外蒙古設了大小七個分號,加上北京、天津、太原的分號和祁縣的總號,兩年內我們大德興已有了一個總號加十四個分號。」
李德齡在一旁連聲恭喜,接著笑道:「另外,曹掌櫃昨天捎信來,說太太在潞州的生意也經營得不錯。東家沒看錯高瑞這小子,去年他不但引領武夷山的茶船過了長江,還在耿東家回來時將這支茶船隊截在了杭州,讓他們回頭幫我們運回了絲綢,現在耿東家的茶船隊,竟成了高瑞手中販運絲綢的船隊。您看這圖,高瑞打發回來的絲船在風陵渡上岸,交給太太派來的騾隊,運回潞州,太太把第一批織好的潞綢已經運往包頭馬大掌櫃處,接著便銷往俄羅斯了!」
長栓看著那一面面小旗,也大為得意:「二爺,照這樣下去,您一年設十個莊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
致庸還未回答,忽聽李德齡道:「哎,東家,我可剛聽說,在京票商以廣晉源為首,近來也紛紛派人去江南各省,要把三年前撤的莊都恢復起來。以後我們在江南的生意,就不會像今天這麼好做了!」
致庸笑道:「這個不用怕!大家都去江南設莊,對匯通天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只要能實現匯通天下,功不一定非由我而立,事不一定非由我而成。孟子日:國無敵國外患,國恆亡。一個國家沒有了對手,就一定要滅亡。做生意也一樣,我們現在有了對手,反而更容易把生意做好!」
正說著,一個伙伴跑進來,呈上一封信局剛送來的信。
致庸打開信看著,漸漸皺起眉頭,接著把信遞給了李德齡,沉吟道:「你也看看吧,近一年多來,一直有人暗中與我們較勁,我們南下販茶,前腳剛離開,他們後腳就到了,出的價錢比我們高出三分之一,鬧得武夷山的茶農心都動了,照這麼看,明年武夷山的茶貨生意就不好做了!」
李德齡一驚,看完信後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太信上還說,有人在潞州也搶我們的生意,和我們一樣從蘇杭二州販絲來潞州織綢,這又是誰?」
致庸道:「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高瑞早些日子來信也提到。」
長栓在一旁忍不住摩拳擦掌:「這是什麼人呢,敢跟我們喬家作對。我要是打聽出來是誰,我……」
致庸瞅他一眼:「你想怎麼樣?你經商,人家也經商,你還能不讓別人和你一樣做生意?」
長栓道:「二爺,可我琢磨著不對,他們出手的招數,明擺著不像是做生意,而是在硬擠我們,跟我們過不去!」
李德齡也說:「東家,商海險惡,如同戰場,我們不能不防。東家打聽到這是哪一家在和我們作對嗎?」
致庸出了一會神道:「打聽是打聽了,在蘇杭二州有意抬高絲價,再運到潞州織綢的據說是一位安徽商人,到武夷山茶山出高價買茶的是一家江西商人!」
長栓撓起腦袋:「這也真奇了怪了,我們喬家剛剛好一點,這江西商人、安徽商人就一伙一伙地上來了。天下的生意那麼多,幹嗎非要和我們過不去?看我們的頭好剃怎麼的?」
李德齡正色道:「東家,長栓話糙理不糙,會不會有人有意要和我們過不去,所以出了這些陰招子?」
致庸出了一會神,突然哈哈一笑,大氣道:「想我喬致庸為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就是做生意,向來也遵循祖宗的教誨,與相與們誠信相待,敬讓有加,自信不會有什麼仇人要使用陰招子和我作對。也許你們把世事想得太可怕了!」
長栓向李大掌櫃看,頗不以為然,剛要開口,致庸已經先發話了:「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我問你,萬一到武夷山抬高價錢買茶的確是一個江西商人,在蘇杭二州出高價買絲織綢的也真是一個安徽商人呢?而他們又確實想花大本錢做這些買賣呢?」
李德齡點點頭:「東家說得也是。進了商場,就不會沒有競爭。」長栓看看兩人,還是嘟囔道: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
他沒說下去,致庸也沉吟起來,半晌道:「萬一?如果有萬一,那也要先從我們這邊找原因。天下沒有無緣之恨,一定是我們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相與,人家才會這麼幹。我們只要深自檢討,不再犯同樣的錯,自然就會風平浪靜了。」
正說著,二掌櫃慌慌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事不好了,外頭都在傳,說長毛軍打過了黃河,占領了保定府,就要打進北京了,這會人人都想著往外逃呢!」
眾人一驚,皆向大門外看去,只見市面上已經亂作一團,店鋪紛紛上起門板。
致庸向李德齡使了一個眼色,李德齡會意,立刻打發了幾個人四下探問去了。
幾個時辰後,各種消息接踵而至,有的說太平軍剛過黃河,有的說已經打到了保定府,更有甚者說快到廊坊了!短短半天內,街上各種逃難的車馬都已經出動,紛紛向城外擁去。
致庸一直臉色鐵青地坐著不說話。李德齡勸道:「東家,您不用生氣,這種時候大伙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也是有的。不過長毛軍要打進北京,這消息應該不假,他們真的打過來了,勢如破竹,官軍根本擋不住!東家您得趕緊拿個主意,廣晉源他們要撤莊回山西,咱們要是撤,也得快!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
店中的伙伴雖不敢進來,可大多堵在門口,屏息等候致庸的決斷。
只見致庸閉目良久,終於開口冷冷道:「我們不撤!」
「不撤?!」李德齡頓時臉色蒼白。致庸振衣而起,大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如今國都要亡了,我一個大清的臣民還能走到哪去?你們要走就走,我不走,我要留下來保衛京城!」
門忽然「哐」地一下被門口的伙伴們擠開,為首的幾個差點跌進屋內,看了致庸一眼,又慌忙退了回去。
李德齡上前把門關好,勸道:「東家,我們只是些生意人。為了打長毛,我們年年納捐,月月納捐,可是長毛軍沒有被剿滅不說,他們還要打到北京來了!要是大清國不保,那是朝廷和王公大臣們無能,不干我們的事!」
致庸雙目圓瞪,大叫起來:「錯了!若是大清國亡了,你還開什麼茶票莊,做什麼生意!對了,打聽過沒有,北上的到底是哪一路長毛軍?」
他話音剛落,門外二掌櫃探進一個腦袋:「東家,我剛剛聽說,是長毛軍的北伐部隊,領頭的是個挺有名的大將,竟然是你們山西人,叫什麼劉黑七!」
致庸大驚,盯著二掌櫃問:「真的是他?」
二掌櫃有點怕他的目光,趕緊點頭。長栓想說什麼又忍住,只是緊張地盯著致庸。
致庸忽然仰天大笑,半晌,自語道:「若是這個人來,我更不能撤了!我和這個人有約!」
李德齡臉一下白了,小聲問:「東家,您說什麼呢,您沒喝酒吧?」
致庸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我喝什麼酒?這個劉黑七,我和他真的有約在先!他要是真能打進北京城,我得請他喝酒!」
李德齡大驚失色,對二掌櫃使一個眼色。二掌櫃嚇得一哆嗦,回頭把門外的眾伙伴轟走。
這邊李德齡顫聲道:「東家』網0才的話您可不要亂說。您什麼時候認識這個大匪首的?要是叫官府的人聽到了……」
致庸很不以為然:「聽到了怎麼樣?我就是認識他,還是老相識呢。」
他大致說了一下和劉黑七的交往,接著道:「前年去江南販茶,茶船北返的路上,我、孫先生、長栓在武昌城下被一群土匪劫了,差一點沒砍頭。正是這傢伙及時趕到,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讓他跟我走,他不但不肯,還和我打了賭,說他們一兩年內準能打進北京。我說不能,他們說能,沒想到他還真打過來了!氣死我了!」「東家,原來您真認識這個劉黑七?還和他打過賭?」
二掌櫃有點害怕了,說著話,人還往後躲了躲。
致庸大笑道:「你不用怕,我根本就不信長毛軍真能打進北京!我當時對他說,他要是真能打進北京城,我就服了他,請他喝酒!」
屋裡的人都白著臉不說話。
致庸待了一會,神情慢慢沉重起來:「當初只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這個人還真帶兵殺向北京來了!」
李德齡嘆口氣:「東家,劉黑七殺進北京,一定玉石俱焚。我們不走,您就不怕他們殺了您,搶鋪子?」
致庸慨然道:「李大掌櫃,你就忘了一句古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長毛軍真的打進北京,我一個小小的茶票莊豈會不完?房子能帶走嗎?目前到處都是亂兵暴民,你拉著銀車又能走多遠?反過來說,要是長毛軍打不進北京,大清國無恙,咱們的茶票莊自然也無恙。一動不如一靜。」
說著他朝外望望,下定決心地亢聲道:「是的,我不走,更何況我和劉黑七打過賭,即便為了守信,我也要留下!」
李德齡終於絕望道:「東家真要留下?」
致庸看看他,一笑道:「李大掌櫃,你出去告訴眾人,願意走的,今天就可以讓他們離號,事情過後,若大德興茶票莊還在,他們可以照常回號;不願走的,就跟我一起留下!」
李德齡道:「東家,無論是鋪子還是銀子,說到底都是身外之物,您不可惜這些東西,也不可惜您自個兒的一條命嗎?」
致庸盯著他看:「李爺,到了這會兒,我仍舊不相信他劉黑七真能打進北京!」
一聽這話,李德齡和二掌櫃不再勸說,對看一眼,嘆口氣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