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致庸帶著高瑞和長栓攜著那幅《大清皇輿一覽圖》,終於上了去江南的路。
高瑞異常雀躍,滿嘴念叨:「哈,過去聽說過乾隆皇上七下江南,這回我也跟著東家下江南了!」
因為慮及廣州設莊須和官府打交道,致庸臨行前還是寫了一封信給茂才,囑他將茶山之事安頓後,和曹掌櫃一起走西路前往廣州。
隨後他們三人在通州上船,順運河南下,過黃河,入淮水,躲過占領了揚州的太平軍過長江,再轉到江南運河,一路上雖然勞頓,卻始終攪和著新鮮和興奮。
就這樣一路行著,最後終於到達了第一個目的地杭州!
當晚三人先在杭州郊外的小店中暫時安頓下來,第二日高瑞守著行李,致庸和長栓則向店家打聽好了地方,借馬趕往了臨安府薛家村。
只見逃難的人一路絡繹不絕,道路擁堵,致庸和長栓騎一陣,走一陣,中午才到了要去的地方。
長栓下馬說明來意,打聽張家的確切地址,卻見被問的那個中年婦女目瞪口待地看著他們,也不作答,突然轉過身,兩隻小腳跌跌撞撞飛快奔往村頭的一個小院,激動地喊道:「張家娘子!張家娘子!有人從京城裡給你送銀子來了!快開門吧!」
沒一會,只見一個小丫頭扶著一位瞎眼婦女急急奔出。
那瞎眼女子兩手摸索著,連聲問:「北京來的爺在哪裡?你們不是又要騙我吧!」
致庸撇下馬,趕緊上前攙住她道:「張家太太,在下姓喬,你家老爺一個月前托小號往家裡匯二十兩銀子,你瞧,我今天就是給你兌銀子來了!你把匯票拿出來,我們這就給你銀子!」
那張家娘子流著眼淚,從懷裡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張揉搓得厲害的匯票:
「喬,喬先生,真的嗎?是不是它?」
致庸接過一看,立刻吩咐道:「長栓,把銀子給這位太太!」
長栓立刻將一個銀包放到張家娘子手裡。
張家娘子緊緊將銀子抱在懷裡,兩手不停地摸索,喜淚交流,道:「是銀子!真是銀子啊!」
說著她把銀子交給丫頭,跪下道:「恩人哪,喬先生,你是我們張家的恩人!我要給你磕頭,你就是菩薩啊!」
致庸急忙拉住她,道:「太太,在下擔不起,快快請起。」
張家娘子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哭道:「這位先生,你聽我說!我家男人一去京城四年,要不是你們答應幫他送這二十兩銀子回來,我都不敢相信他還活著!就是有人送來了那一張紙……」
圍觀的人雖也唏噓不已,這會卻有好幾個人笑著提醒她道:「張家娘子,那不是紙,那是銀票!」
張家娘子連連點頭:「對對,是銀票。就是有人送來了那張銀票,我還是不敢相信他活著。你們今天送來了銀子,我就不能不信了!喬東家,你今天不是送來了二十兩銀子,你是救了我們一家子的命啊!」
她一說這話,圍觀者都點頭感嘆。
致庸心中一熱,趕緊扶起張家娘子道:「張家太太,你放心,等我回到北京,一定把你們家的平安信捎給張東家,讓他也放心。」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致庸四下看了看,拱手道:「好了,票銀兩清,我們這就告辭了!」說著他便帶著長栓往村外走。
張家娘子原本已經站起,卻又跪了下去,圍觀的人紛紛地讓出一條道。
一位拄杖老者感慨道:「這家商號,真是仁義呀!」
旁邊一個看起來頗有點閱歷的中年人點頭道:「過去我也聽說過票號,杭州城裡原先有一家山西人開的廣晉源,可他們只和大商家做生意,現在戰亂更是關了張。你看這家大德興茶票莊,連二十兩銀子的生意也做,這不是做生意,這是行善呀!」
眾人紛紛感嘆,致庸和長栓心中也頗為感動,一路拱著手,稱謝而去。
一行人到了杭州,出乎致庸的意外,只見商街兩旁人慌馬亂,十有八九的店鋪都下了門板,原來的九街十八衢,無處不是綢緞莊,這會兒卻十停關了七停,有的鋪面門上還醒目地貼了出售或轉讓的啟示。
高瑞嘟囔道:「東家,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咱們到了杭州,應當是到了天堂了,怎麼天堂裡這麼亂呀!」
長栓搶著答道:「你耳朵聾啊,沒聽說長毛軍快打過來了!」
致庸一直皺眉頭不說話,這時突然在一處寫有出售告示的鋪面前停下,仔細看了起來。
當日他就把這處經過精心選擇的店面盤下了,帶住家後院,共計五萬兩白銀,約定賣家帶著大德興的匯票到北京西河沿大德興茶票莊提取現銀。
兩日後經過一番籌備,鋪面前就掛上了大德興茶票莊杭州分號的招牌。
高瑞跑斷了腿才買到一掛炮仗,劈哩啪啦大放了一氣。
長栓忍不住道:「二爺,您是不是又犯了糊塗,長毛軍說話間就要打到杭州了,人們都紛紛地把鋪面出手,帶著銀子離開,您倒要花銀子買它們,要是外人聽說了,不說您是傻子嗎?」
致庸瞪他一眼:「住口!你懂得什麼?要不是到處喊長毛要打過來,五萬兩銀子你想買這麼大一個鋪面,還有後面的宅院?」
高瑞看著致庸和長栓,也不說話,竊笑不已。
致庸坐了一會,站起對長栓和跟來的票號伙伴道:「你們沿街去發布大德興茶票莊杭州分號開業的消息,以及主營的業務,高瑞,你跟我去絲市和綢市!」
長栓不高興了:「二爺,憑什麼帶他不帶我,我是您的長隨,他不是!」
致庸笑了,道:「好,你願去就跟著去!」
三人去了絲市和綢市,吃中飯時才轉了回來,號內已經熱鬧起來,聽說大德興茶票莊這時還可以幫他們辦理匯兌,不讓他們帶著銀子逃難,眾多商家都找上門來。
長栓有些吃驚:「沒想到還真有生意!」轉而又擔憂道:「他們不敢帶銀子離開杭州,將銀子交給我們,我們收了他們的銀子又怎麼辦?」
高瑞為致庸端上一盅茶,笑著道:「東家,我想在杭州留下來,我不走了!」
致庸一怔,看看他沒說話。長栓哼一聲道:「怎麼,莫不是看見東家在杭州設了個莊,你就想留下來做大掌櫃?」
高瑞點點頭,又搖搖頭笑道:「東家怎麼會讓我做大掌櫃?東家,我只是想留下來。」
致庸笑著打量他,問:「這是為何?」高瑞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東家,您覺得長毛軍這次能不能打下湖州?」
致庸想了想道:「照現在的氣勢,他們能。」
高瑞點頭:「那麼他們打完了湖州,還會不會打蘇州、杭州?」
致庸道:「蘇杭二州是天下聞名的富庶之地。要是官軍擋不住他們,他們自然會來取這兩州。」
高瑞拍手道:「著哇!您想,長毛軍要打湖州,絲市上就有這麼多湖州的絲商急著拋售自己的存貨,回去和家人一起逃難,絲價一天內落了一大半!一旦長毛軍來取蘇杭,那時又會有多少蘇杭的綢商要拋售存貨?」
致庸眼睛一亮,道:「有道理,說下去!」
高瑞看看他,終於鼓足勇氣道:「東家您看,我們剛剛在這裡設了一個莊,就有不少人把銀子交來讓我們幫忙匯兌。這個莊開下去,用不了多久,風聲一吃緊,一定會有更多的人讓我們匯銀子。您想想,那時我們將在這裡收下多少銀子?我都想過了,我們就用這些銀子低價買絲,想辦法用船走運河運到開封,入黃河西上,從風陵渡上岸,然後運往潞州,把那些失業的織戶們組織起來,織成綢緞,再運往口外和京津。第一可以讓潞州織戶恢復舊業,找到飯吃;第二我們兩頭也都可以得利,有大筆的銀子賺!」
致庸又高興又驚奇,笑道:「好小子,簡直與我不謀而合嘛,若是長毛軍接著打蘇杭二州,我們正好用杭州商人的銀子買下杭州商人的綢貨,然後運往北方,是不是?」
長栓見他們說得起勁,忍不住在旁邊哼一聲,譏諷道:「你們想得倒妙,萬一長毛軍來得快,我們收了絲貨,又收了綢貨,卻運不出去,那該怎麼辦?」
致庸點點頭,又朝高瑞看去。
高瑞想了想笑道:「東家,這就看您的運氣了。反正現在是個大商機,運氣好咱們就大賺,運氣不好東家就要大賠!」
致庸聞言大笑:「你這小子這是把我架到火上烤!……」
他想了想道:「我當初把你從野店裡弄出來沒有做錯!行,我就把你留下來,將茶票莊交給你,你一邊收銀子,一邊用這裡的銀子買絲買綢,你買了絲,就僱船往回運,由運河入黃河,我讓太太派人在風陵渡等著接貨,然後運到潞州,找織戶織綢。你買了綢,就由運河一直北上,運往北京和天津,我讓李大掌櫃和侯大掌櫃接貨,那邊的事情由他們管,至於杭州這邊的事,我全都交給你。」
他打量著高瑞,道:「不過,這麼大的事,你這小子真敢幹?」
高瑞挺直胸膛,豪言道:「只要東家放心,高瑞就敢幹,大不了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銀子連同絲貨綢貨一同讓長毛軍劫了,身無分文哭著回去找東家!」
致庸一聽笑了,道:「行!這種兵荒馬亂的年代,咱們拿不下這條絲路和綢路也不算丟醜,拿下來了,生意可就做大了!天下商人都會羨慕我們!這個險我冒了!」
高瑞聞言大喜:「東家,說幹就幹,我這就去東大門絲市接洽絲貨!」
致庸用力向他點了點頭。高瑞不再多言,立刻就往外跑去。
長栓大急:「二爺,您真的要讓高瑞留在這裡當大掌櫃?」
致庸收回目光,笑問:「怎麼,不行?」
長栓又酸又妒道:「他一個十幾歲的人,能幹成這麼大的事?您也太輕信他了!」
致庸看他一眼,索性道:「那我把你留下來怎麼樣?我還要南下武夷山,從福建去廣州,這裡總要留下一個人!」
長栓一驚:「我?不行不行!我不逞那個強!』』
致庸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長栓跟上來:「哎,二爺,您是不是心裡也想過讓我去哪裡當個大掌櫃?
要說我也不是干不下來。」
致庸聞言站住,道:「真的假的?你要有這麼大出息,我就在別處設一個莊,讓你當大掌櫃!」
長栓大為高興:「您說話可要算數!」
致庸點點頭,道:「好吧,這一趟回去,我就讓你進鋪子學生意,然後帶你去蘇州設莊,如何?」
長栓想了想卻搖頭:「還是算了,進鋪子當學徒,第一件事就要給掌櫃的倒尿壺,這我可幹不了。」
致庸大笑,長栓撓撓頭,也跟著呵呵笑起來。
不幾日安頓妥當,高瑞正式當起了大德興茶票莊杭州分號的大掌櫃,致庸則帶著長栓上了路,風塵僕僕趕往武夷山。
到達當日耿於仁親自帶人迎接致庸,一見面就握著致庸的手感嘆道:「兄弟,你真是個守信義的人。不瞞你說,這些日子我可是望眼欲穿地等著你。你要是不來,我在眾茶農面前,可就失了信了!」
「大哥,你看,我這不是來了嗎?」久別相逢,致庸也自是感慨。
長栓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耿東家,您知道這一趟我和二爺是怎麼來的?去年我們走西路回去,差點讓匪徒砍了腦袋,今年我們走的是東路,長毛軍一直打到泰州,我們是沿著河汊子摸到長江口的,差一點都見不著您了!」
耿於仁大為動容,致庸擺手道:「耿大哥,不用聽他胡說。所以來晚了幾天,是因為還要趕到福州去給你提銀子,提了銀子又要雇鏢車。還好,最後幾天路挺好走的!」
耿於仁道:「不晚不晚,一點也不晚。別說你現在就到了,就是大年三十到,只要到了,就不算晚。」
致庸忽然想起什麼:「哎,耿大哥,來前我聽說,我們祁縣的大茶商水家、元家,還有邱家今年都派人來武夷山販茶,你見到他們了嗎?」
耿於仁大笑:「啊,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呢。他們倒是來了幾個人,不過沒有買走我們的茶。」
致庸一怔。
耿於仁道:「除了水家的王大掌櫃親自帶人到了我們這裡,其他像元家的葛大掌櫃,他根本就沒敢過長江,從山西走到襄陽府就停下了,派了幾個伙伴來,怎麼能買得回去?達盛昌邱家的崔大掌櫃也是這樣,走到武昌府,見了長毛軍,又給嚇回去了,只有水家的王大掌櫃買回去了十幾船茶,可他說不敢多帶,所以剩下的茶,我都給你留著呢!」
不幾日茶貨備齊。由於致庸急於趕往廣州,一番商議之後,耿於仁慨然應允,親自幫致庸將茶運往北方,考慮到當時的戰局,這次不走西路,改走東路,先到杭州,再順運河往北。
致庸再三囑咐耿於仁到杭州後去大德興茶票莊找高瑞,讓高瑞幫忙找人引領茶船,到了長江口見機行事,若是揚州水路暢通,就走運河北上;若是不通,就讓高瑞請那位原來帶致庸過江的老船家,領他們從致庸來時走過的射陽湖北上,此路雖然曲折,但能用小船將茶貨運至淮安府,再僱船運往京城外的通州碼頭。
雙方都是豪爽磊落的男兒,商議妥當,三大碗酒助興互相送行,當即各自上路。
致庸的去路更為凶險,因為要直接通過太平軍的控制區,所以再三考慮後,他們決定走水路,從烏溪入連江,翻過大庾嶺,接著僱船入韓江,由韓江再入東江,最後到達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