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致庸和長栓騎馬一路快跑,不多久就到了祁縣西關外的那座財神廟。
一進門,長栓便嘟囔道:「現在我明白你來幹什麼了。不過這地方也太破了,瞧這灰,怕都多年沒打掃了吧?」
致庸瞪他一眼:「別嘟噥了,把香燭點上!」長栓點點頭,捂住鼻子拂去香案上的灰,點燃香燭,自個兒先合掌禱告起來:「財神爺,今兒是大年三十,我知道我們家二爺心裡高興,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去他想去的地方,見他想見的人,反而到您老這麼個破地方來,您瞧,您老人家這裡也太蕭條了,怕都多年沒人來供奉您香火了,您逮著這麼一回,就好好享用吧!」
致庸又好氣又好笑:「後面站著去!」
長栓退後,仍舊嘟囔道:「人家說的沒錯嘛。您為何家少奶奶高興,就去見人家唄,讓我也見見翠兒。您為人家高興,跑到這個破地方來,燒香也走錯了廟門呀!」
致庸不理他,恭恭敬敬開始上香,合掌含淚道:「財神爺,在下喬致庸又來了,您老人家一定聽到了喬致庸的禱告,不想讓雪瑛妹妹一輩子孤苦伶仃,才給了她一個孩子……致庸知道,這種事人是辦不到的,只有您老人家才能辦得到。您辦成了這件事,致庸胸中這一顆破碎了的心,就不會再每日暗暗作痛了。財神爺,您不但救了雪瑛表妹,您也救了我,救了我喬致庸!我今天來,是想稟告您老人家,您給了我們這麼大的恩典,我要報答您,要為您重修廟宇,再塑金身!」
長栓一聽這話,朝左右一看,只見破廟四處漏風,忍不住玩笑般大聲道:「廟裡有人沒有?呵呵,出來接布施啊!」
他原是玩笑話,不料話音剛落,卻見一個乞丐樣的廟祝從神像後閃了出來。
長栓被他嚇了一大跳,後退一步,哆嗦道:「你,你是從哪裡出來的?」那乞丐模樣的廟祝施禮道:「施主請了。」
致庸大為高興,走上前去道:「你就是本廟的廟祝?」
那廟祝點頭道:「對對,小人云游到此,正想在此處歇下腳來!」
他這麼一說,長栓心中忍不住嘀咕起來。
致庸不以為疑,反而喜道:「好啊,這可是座靈驗的財神廟,也與你有緣啊!」說著他扭頭對長栓道:「去把拴在馬鞍後面的那個銀包拿過來!」
長栓嘟著嘴半天才將那大銀包抱了進來。
致庸抱過沉沉的銀包,恭敬地放到香案上,合掌道:「道長,在下喬家堡喬致庸,這裡有一千兩銀子,我全部布施給本廟,你替我重修這座廟,為財神再塑金身!」
那廟祝簡直難以置信,聲音都抖了起來:「一千兩銀子?」
長栓在後面連拉致庸的衣服,致庸把他的手打開,意猶未盡道:「你把廟修好了,我會來看的,到時候還有賞呢,合著大家有緣,你就好好伺候這座廟吧!」說著他深施一禮,轉身興高采烈地出了門。長栓一跺腳,跟了出去。
那乞丐廟祝掐了自個兒一把,「哎呀」叫出聲來,趕緊追出去:「喬施主,還的什麼願,能告訴貧道嗎?」
致庸笑著道:「當然可以告訴你。你這廟裡的財神爺為我心裡每天想的一個人成了件大事,讓她懷了孕,從此終身有靠。我為財神爺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不只是還願,還要求財神爺保佑這個人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養大成人,將來為她行孝盡義,養老送終!」
說著他在廟門外上馬。長栓也跟著上了馬,埋怨道:「二爺,二爺,您又糊塗了!他根本不是廟祝,他是個窮要飯的!」
致庸不介意:「知道一句話嗎,叫做心到神知!」說著他打馬狂奔起來。
長栓在後面一邊跟著,一邊生氣地自語道:「瞧這樣的爺,趕明兒您對我也糊塗一回,白捨給我千兩銀子,我也有風風光光娶翠兒的錢了!」
致庸縱馬到了祁縣城門口,忽然勒住馬,喜氣洋洋地朝城中張望。
長栓嘟著嘴道:「二爺,您又想幹什麼?今天可是大年三十,一家子人都等著呢!」
致庸笑道:「長栓,今天我特別想找個地方胡鬧一把,走,你陪我!」說著他便撥轉馬頭,向城裡跑去。長栓大驚,在後面喊:「二爺,您站住!」
致庸策馬一路小跑,拐進了城東的年貨市場。這裡原本是這幾天最熱鬧的地方,此時也寂寥下來,只有很少幾處小店和攤子還開著張。
致庸下馬,慢慢逛了起來,長栓陪著他邊走邊嘆道:「二爺,我說了吧,戲園子、茶館、酒店,都關門了,就連窯子……人家也要過年,您去哪裡胡鬧!」
致庸毫不理會,興致勃勃地走到一處賣年畫的攤子前,蹲下看了一會,把所有「麒麟送子」的年畫都挑出來,高興地付了帳。
那賣年畫的一邊收錢一邊好奇地問:「客官,小人多一句嘴,您買這麼多一樣的畫要做什麼用啊?」
致庸樂呵呵道:「啊,我當然有用。這大過年的,有那些新結了親的人家,急著想要一個兒子,有那已經結親的,盼著來年抱個大孫子……我把這些畫買了,我我,我送給大家,一人一張,就是送個吉利!」
說著他抱起年畫,一張一張開始硬塞進過路人懷裡:「來來來,一人一張,麒麟送子,大吉大利,來年家家添一個大胖小子!」
路人雖奇怪於他的舉動,但都笑著接下了。長栓看了一陣,百般無奈,只得走上前幫他發起來。
除夕之夜,何家大餐廳內燈火輝煌。一張巨大的餐桌上,擺滿了各式菜餚。
雪瑛孤獨一人端坐著,望著滿桌的菜餚,眼神陌生而茫然。外面響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與餐廳內的冷清形成了巨大反差。
翠兒悄沒聲地走過來,看著她心疼道:「小姐,這是年夜飯,您多少吃一點吧。」
雪瑛眼睛直直地望著遠方:「翠兒你聽,家家都在過年。」
翠兒趕緊安慰她:「是的小姐,家家都在過年,可我們家也在過年呀。」
雪瑛不接她的口,自個哀怨道:「喬家一定也在過年。」
翠兒忍不住看她一眼,也不敢吱聲。
雪瑛繼續哀哀切切自顧自說道:「喬致庸這兩年多好,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圖,賺了一大筆銀子,陸玉菡又給他生了兩個兒子,這會兒他們家一定也在吃年夜飯。他們家有大人,有孩子,老的少的,年夜飯一定熱鬧,其樂融融!」
翠兒心中也難過,長栓的樣子模模糊糊地在她面前升起,鼻子一酸,趕緊忍住:「小姐,他們家的年夜飯熱鬧,那是他們家的。喬家有喬家的日子,我們家有我們家的日子,小姐,快吃一點吧,這是年夜飯,不能不吃的!」
雪瑛依舊沒動,半天聲音空洞道:「翠兒,咱們來到何家,有多久了?」
翠兒還沒來得及回答,雪瑛自顧自地說下去:「翠兒,如果死去的大少爺是個和別人一樣的男人,一個和別人一樣的丈夫,我這會兒恐怕也有孩子了,今年我們家的年夜飯,一定也像別人家那麼熱鬧!我也會像陸玉菡一樣,身邊圍著丈夫,懷裡抱著自己的孩子!我們也會是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子……」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
翠兒看一眼她的肚子,馬上調轉頭去,道:「小姐也會有孩子的,明年的今天,何家一定也會其樂融融!」
雪瑛搖搖頭:「不,翠兒,傻妹妹,你錯了,我就更錯了,我以為喬致庸拒絕帶我遠走高飛,何家大少爺離開我去了,我就沒了別的路走,就只有接受我們家老太爺的安排,我還認為那對我來說是最好的,可是今天……也就是今天,我知道錯的就是錯的,不但今年、明年、後年,我這一輩子,每年的年夜飯我都會這樣過,沒有丈夫,沒有親人,沒有孩子,只有我自己……」翠兒心中難過,趕緊又勸道:「小姐,咱們不說那些事情了,菜都涼了……再說了,過兩日,我們回江家,見著老爺、太太,也能好好熱鬧一陣呢!」
雪瑛像沒有聽到一樣。「翠兒,你說,我現在算個什麼人?我江雪瑛今天姑娘不是姑娘,媳婦不是媳婦,將來母親也不是母親。我是個女人,也想要世上任何一個普通女人過的日子,可我自從答應老爺留在這個家裡,我就是想做個女人也不成了。我這一輩子算是徹底完了。」
翠兒再也說不出話來。卻聽雪瑛道:「翠兒,你坐下陪我吃,你陪我,我就吃。」
翠兒一愣:「小姐,這可不行,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大年夜裡這頓飯,我怎麼能和主人同吃!」
雪瑛道:「我今天不把你看成丫鬟,我把你看成姐妹,看成我在世間最後一個親人,就這樣你也不願意陪我吃這頓飯嗎?」
翠兒左右為難,跪下道:「小姐,不是翠兒不願意,是翠兒不能壞了規矩。小姐,您還是自己吃吧!」
雪瑛失望地看她,大怒:「好了,去吧,就連你,也不會一生一世陪我這麼活下去。這就是我的命!你下去吧,我一個人吃!」
翠兒站起,心中一痛,想了想含淚道:「小姐,翠兒還是留下來服侍您。」
雪瑛目光又直了起來,呆呆地搖搖頭:「不,這會兒我的心思又變了,剛才我羨慕別人家的熱鬧,這會兒我只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吃這頓年夜飯!」
翠兒看看她,只好起身退下了。
雪瑛很認真地坐著,很認真地吃飯,吃飯這會對她成了一種莊嚴的儀式,雖然味同嚼蠟。
外面又一陣爆竹聲響起,連帶著大人小孩的歡呼聲遠遠地傳來,雪瑛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