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 喬家大院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他們回來時一路都沒有再說話。晚餐過後,致庸再也忍不住,拉住茂才便到了書房。

茂才也不客氣,一進門就道:「東家,你要是覺得只要事情有益於天下,別人都會像你一樣一顆熱心,滿腔激情,恨不能馬上就去辦,那就錯了!」

致庸被他兜頭潑了一盆涼水,一時說不出話來。

茂才繼續道:「據我所知,成青崖並不是心胸闊大之人,自從他接管了山西第一票號廣晉源,便把票號業視作自己的禁地,臥榻之旁,不容別人安睡。平遙另外兩家票號的大掌櫃,一個是他的師弟,一個是他的徒弟,同樣為他所不容。你今天對他說那些話,一則對牛彈琴,二則打草驚蛇。」

致庸再也忍不住了,激動地說道:「茂才兄,我也不是一定要進入票號業,我看中的不是其中的利,我看中的是票號業將來會成為大清商業振興的希望!廣晉源已經開了多年,一直畫地為牢,只與大商家做相與。但天下的生意是由天下的商人一起做的,這其中就包括大批中小商人,他們本小利薄,最需要票號業的幫助!你想過沒有,有一天我們真把票號開遍了全國,商人們僅憑一張小小的銀票就可以走遍天涯,那是個什麼氣象!天下的出產都會變成貨物,飛快地流通起來,天下再沒有流動不起來的貨物,也再沒有流動不起來的銀子,這會給天下人帶來多少財富!你想想,真到了那~天,我們這一代商人,我們,你和我,會做出怎樣的成就!無論是前輩還是後人,我們在他們面前都將毫無愧色,後代商人說起我們來,那會是一種什麼語氣!我們一定會說……」

茂才忍不住打斷他:「東家,你別憧憬個沒完了。開票號要大本錢,在全國開票號,需要的不是銀子,那是一座銀山,你到哪裡搬來一座銀山?」

致庸一愣,道:「開票號當然需要銀子,許多許多的銀子,可不一定全用自己的銀子。票號的主營業務是匯兌,但它同時還是錢莊,替別人存銀子,放銀子,用別人存進來的銀子,我們也能做票號生意。當然了,一開始不會有大批銀子存進來,因為你還沒有信譽!」

茂才點頭:「這個不錯,做票號生意和做別的生意一樣,首先要建立信譽,可是……」

他還沒有說完,致庸就搶話道:「這只是一條路。第二條路,我們不但要繼續販茶,還要堅決地去湖州販絲,去蘇杭二州販綢,一點點把開票號要的那座銀山堆起來。第三……」

茂才介面道:「第三,你想借別人的銀子開票號!」

致庸不好意思地笑了:「茂才兄,原來你也想到了!我們能用別人的銀子販茶,就能用別人的銀子辦票號,辦票號既是件天大的好事,那就是天下商人共同的責任,理應天下商人一起做!」

茂才半天不出聲,過了好一會才道:「東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句話我得說出來了!」

致庸點點頭,眼睛熱切地看著他。茂才嘆了口氣道:「無論是在包頭立新店規,給伙伴們頂身股,還是南下販茶,西走恰克圖,你做的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不過我現在就覺得,你過去做的這些所謂大事,和你將要進入票號業相比,都微不足道了!」

致庸神情一震。

茂才道:「你先別高興,過去你做什麼事,我都支持你,包括去老鴉山勸劉黑七下山。可是開票號這件事,我卻不得不說——不!」

致庸震驚地望著他:「茂才兄,這是天大的好事,你為什麼……」

茂才有點煩躁地站起來踱步道:「東家,正因為它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從來沒有過的好事,做成了就將一改天下商人經商的氣象,給天下的商界重立新規,簡直和開天闢地差不多,我才不支持你!」

致庸大為不解,連連追問。茂才坦言道:「因為我擔心不管是你,還是你我加在一起,都既沒有那個實力,更沒有那個心力!」

致庸又是狐疑,又是著急,一時問眼望著茂才,等待著他把話說完。

只見茂才踱了好一陣,終於艱難道:「東家,老子說,魚不可以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辦票號,在天下織成一張信用之網,這就是國之利器,這把刀切下去,天下所有的人,不只是商人,包括官府,朝廷,甚至是我們的皇上,都會感到切膚之痛!這種在中國商界開天闢地的大事,能給天下人帶來大利的事,是國之大利,向來只能由國家來管,朝廷來辦才對!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由一個或者幾個、十幾個山西商人做成呢?由一幫山西商人掌控了國之大利,朝廷怎麼辦?他們會讓一批山西商人掌控這國之大利嗎?」

致庸有點明白了,囁嚅道:「這個……我只想到它對天下商人的好處,並沒有想到……」

茂才點頭:「對,東家你今天看到的只是它對天下商人的好處,別人看到的就可能僅僅是其中之利。東家要做的是惠及天下的大事、好事,但這種大事、好事辦起來,本身就不會十分順利。東家你要從今天起記住茂才的話,如果你執意進入票號業,那你必將嘗盡世間的甘苦,喬家則有可能一敗塗地,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他嚴肅地直視著致庸,沒料到致庸一聽這話反而笑了:「茂才兄,事情還沒做,你就這麼嚇唬我?」

茂才跺足道:「我不是嚇唬你。東家,我這會兒才覺得,我和你其實是兩種人。你以為自己讀了一本《莊子》,就栩栩然蝴蝶也,以為自己成了老莊之徒;我和你不同,以為自己自幼苦讀四書五經,就成了孔門弟子。不是,東家,我發現現在正好打了個顛倒,你不是老莊之徒,反倒更像個孔孟之徒,身在草野,心憂天下,而我這個所謂的孔孟之徒,事事想的卻是韜光養晦,獨善其身。而在我看來,做商人首要的就是獨善自保,隱藏鋒芒,這樣才能做大,長久。東家,我這會兒勸你還不晚,廣晉源早在多年前便創立,可他們一貫低調行事,就是因為要自保啊,他們也有『匯通天下』的大匾,可一直都藏在後院,從來不拿出來示人。哼哼,天下人應當由廟堂上衣錦食肉的那些官員去關心,那是他們的責任,你和我現在只是商人,我們只要像現在這樣,今年去南方販茶,明年去湖州和蘇杭二州販絲販綢,為自己也為天下的茶民、絲民、綢民掙回大筆銀子,就盡了商人的責任。這將票號開遍天下的抱負,不僅宏大遙遠,而且深不可測,凶多吉少。我勸你還是丟棄了這個念頭罷,免得有一天大禍臨頭,後悔不及!」

也許他的話說得太重了,致庸不再介面,只是皺著眉頭深深看他,半晌道:「茂才兄,你剛才說我不是老莊之徒便錯了,鯤鵬雖然受到了燕雀的嘲笑,可它知道,它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揚名立萬,是它自己覺得應當這樣,它覺得只有這樣飛翔,才是快活的,只有這樣的日子才值得去過……茂才兄,你覺得一味獨善自保的生活有味道嗎?」

茂才沒有做聲,但神色問頗不以為然。

致庸心中失望,仍然笑道:「哎,茂才兄,我幼時聽過一匹小馬過河的故事,說小馬不知水的深淺,它就去問河邊的田鼠,田鼠說哎呀河水深得很,你會淹死的;小馬又去問一頭老牛,老牛說,河水很淺,還沒膝蓋深呢,隨便就過去了。等小馬下了河,才發現河水既不像田鼠說的那麼深,也不像老牛說的那麼淺!」

茂才皺著眉頭看看他,卻不再介面,將杯中的冷茶一飲而盡,站起便朝外走。

致庸追上去道:「茂才兄,大丈夫立於世間,無非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件事,我輩立德的事做不到,立言的事更不必枉談,身為一個商人,能做的也就是為天下人做些大事,立些功勳。能做而不做,見機而不起,那是懦夫!」

茂才哼了一聲:「東家,讓我怎麼說你呢。我現在就可以料定,你這一輩子,一定是以卵擊石的一輩子,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一輩子,被撞得頭破血流的一輩子!」

致庸一點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想了想,反而激將道:「茂才兄,你說錯了,我知道不會這樣的,因為我身邊有你這個再世的諸葛!我要是真的那樣了,不是我無能,是你無能!」

茂才看著他那年輕的黑亮眸子,又好氣又好笑。致庸見狀,繼續如念白般鼓動道: 「尤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茂才搖搖頭,瞅著他好一會,才無奈道:「好吧好吧,你也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你一定要走上這條不歸路,我也沒辦法,反正我勸過你了。你打算怎麼辦?你是東家,你說了算。」

致庸正一正神色道:「有你這句話就成。事情說辦就辦,明天咱們就著手合計辦票號的事!過完年,你我就一家家登門,去借銀子!」

茂才長嘆一口氣,不再理他,快快地離去。致庸又喊了幾聲,見他頭也不回,也只得作罷。

月光照射下,窗前樹影婆娑。下半夜了,原本睡熟的茂才突然睜眼,大叫一聲,起身便向書房跑去。

一直沒有合眼的致庸聽到動靜,已經把門打開:「茂才兄,你怎麼了?」

茂才看他:「我想起了一件事,但這會兒又不想對你說了。」

致庸一把把他拉進屋,笑道:「一定是辦票號的事,快說快說!」

茂才仍掙扎著要走:「算了算了,我兩個時辰前還反對你插足票號業,這會兒又要幫你出主意,豈不是出爾反爾,自相矛盾了嗎?我怎麼成了那種人了我?」

致庸按著他坐下:「我的好茂才兄,想起什麼大事來了,快說!」

茂才擺架子道:「不行,要茶!沒茶我說不出來!讓長栓起來弄壺好茶!」

致庸笑了,馬上從身邊端出在暖巢裡捂著的一壺茶:「茶給你準備好了,我一直準備著呢!」

茂才喝茶,道:「想到的事情我可以說出來,但這決不表明我改變了初衷,支持你辦票號!」

致庸點頭,一雙年輕的眼睛熱烈地看著他。茂才道:「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頭忽然明白過來,那張貼在廣晉源帳房裡的店訓,裡頭大有文章!」

致庸大為興奮,一迭聲道:「你喝茶,快點說!」

茂才道:「東家,店訓若是為約束號內眾人而寫,就不該貼在帳房內,而應貼在公眾會聚之所;將店訓貼在帳房內,字又寫得那麼小,只能和帳房先生有關!」

致庸一挑大拇指:「有道理,說下去!,,

茂才拿他沒辦法,只得瞪了他一眼繼續道:「剛才我在夢中,把他們那張店訓記起來了。我說,你寫!」

致庸趕緊執筆在手,茂才沉聲念道:「實事求是。一意為公。臨機應變。返樸歸真。身體力行。立足不敗。變通增益。以垂長久。」

致庸一一寫完,拿在手上左右端詳,卻聽茂才道:「不用看了,東家,快把廣晉源的銀票取出來!」

致庸略有所悟,當下從靴筒中掏出銀票,擺在桌上。

兩人將廣晉源的店訓和銀票上面的字好一陣對照,半晌,致庸拍案大笑道:「茂才兄,我看出來了,這幅店訓,就是他們加在銀票上的密字!」

茂才讚賞地點點頭:「不錯!我也這麼想!」

致庸笑道:「來來來,我們對對,看銀票上的字和店訓上的字有什麼聯繫。」

茂才撫著銀票沉吟道:「要破譯人家的密字,先得明白人家最想用密字證實什麼。」

致庸立刻道:「銀票上的銀子數!」

「還應當有寫票的日期。」茂才添了一句。

致庸趕緊念道:「這張銀票上有銀子二百二十萬兩,日期是九月二十日。要說前面是數字,一字就該對實事求是的實字,二字應當對事字……這不對。」說著他在地下轉起圈子,好一陣冥思苦想。

茂才拿著兩張紙看,嘴裡念叨道:「東家,我這會覺得咱們快找到門徑了,只差那麼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這一點點過去了,咱們就……」

一語未畢,他一掌擊在案上。

致庸嚇了一大跳,卻聽茂才笑道:「雕蟲小技!雕蟲小技!東家,你橫著看這張店訓,是不是就看明白了?」

致庸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一躍而起,大叫道:「是啊,不但要橫著念,還要從左向右念,我們念書念習慣了,連想事情都是從上往下,從右向左。你看,這麼反著一念,就對上了,最上面從左到右,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共十三個字!」

茂才點點頭,也興奮道:「接下來是一年的十二個月,再加上月日兩個字,共十四個字,下面還有一個字,是什麼?再查查!」

致庸狡黠地一笑:「不用查了,最後一個字是兩,銀兩的兩,正好,一共二十四個字,正合店訓上的二十四字。」

茂才一怔,兩人相對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茂才笑容一斂,默默看了看致庸,扭頭往已經露白的窗外看去,輕輕嘆了一口氣。

致庸毫不覺察,將銀票收起,抓起店訓和剛才寫下的字紙,一起放在燭火上燒掉,道:「這可是別人的大秘密,留它不得啊!」

#第二十八章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