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第二天一大早,當長栓把馬車停下,茂才撩起簾子一看,忍不住皺眉道:「這怎麼到平遙了?」
致庸在一旁笑道:「本來咱們就是要來平遙呀!」
茂才盯著他看,突然道:「東家,今兒我沒吃早餐,餓了,讓長栓給買兩個火燒去。進平遙之前,你得讓我知道,你今兒讓我跟你幹嘛來了。」
致庸不願說破,先是吩咐長栓去買火燒,然後道:「茂才兄,我們今天是來告訴廣晉源的成大掌櫃,讓他給我們準備銀子。」
茂才哼了一聲:「要是只為這個,東家就用不著茂才了,我也就不跟你進去了。我家正忙著修房子,你還是讓我回去吧。」說著他便要下車。
致庸一把拉住他,笑道:「茂才兄,茂才兄,有些事情我不是還沒想好嗎?沒想好怎麼跟你說?」
茂才把手抄在袖口裡,乾脆閉目不語。
致庸只得道:「好好好,我本來想過了年再跟你說。我是東家,年前就該想好明年的生意怎麼做,這也是規矩呀。」
茂才慢慢睜開眼睛:「今年東家剛和茂才一起開闢了江南到恰克圖的茶路,明年不想再走這條茶路了?」
致庸搖搖頭:「怎麼不想?當然想,而且要往大了做!你忘了,我在恰克圖答應過拉斯普汀先生,讓他成為俄羅斯最大的茶商呢。不過我想,今年我們疏通了茶路,明年別人也去江南販茶,我們再想做獨家生意是不能了!」
茂才有點不耐煩:「東家要有了新的打算就直說,幹嗎繞彎子呢?」
致庸笑道:「茂才兄,今年咱們疏通了茶路,明年我想去湖州疏通絲路,去蘇杭二州疏通綢路……」
茂才拉長聲調道:「是嗎?東家的心可夠大的。天下最大的生意除了糧油,就是絲茶,茶葉東家已經做了,還要繼續做,現在又想去做絲綢生意了。行,這些生意我都支持你做,可我怎麼琢磨著你好像話沒說完呢?」
致庸看著他笑,就是不介面。茂才拿出旱菸袋,嗑了磕,慢悠悠道:「東家,有什麼話,就一塊說出來,不用隱瞞了!」
致庸有點不好意思:「茂才兄,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把心裡想的都說出來?說出來萬一做不成,你不是讓我在你面前沒面子嗎?」
茂才長長地吸了一口菸:「要不要我替你說出來?你心裡那點事,茂才胸中明鏡兒似的!東家,自從我們在恰克圖見到票號,這事就像一隻小兔子,一直在你心裡亂拱,一天也沒有消停過。是不是?」
致庸剛要說話,卻見長栓倒騰著兩個手捧著火燒跑回來,沒好氣地扔給茂才。
茂才也不介意,接過火燒,大口嚼起來,贊道:「好吃!這平遙的火燒,就是好,要是再加上點平遙牛肉,就更好吃了!」
長栓調笑道:「要不要再給你來一碟兒老陳醋,來一壺杏花村的好酒,再來二兩花生米?」
茂才也不動聲色道:「那就更好了!可惜東家不發話,你弄不來!」
致庸也笑,看著茂才,心中卻有點複雜起來。
茂才也不再多說,三下兩下吃掉一個火燒,將另一個揣起來,接著道:「長栓,別愣著,快趕車進城,東家今天是辦大事來了,他想知道人家廣晉源票號是怎麼開的,他這個人,想把天下的好事一下子都收入囊中!」
短短兩年間,致庸已經名聲大噪,廣晉源總號大掌櫃成青崖親自帶二掌櫃、三掌櫃,將他和茂才迎了進去。
成青崖沿著長廊邊走邊說:「敝號早已接到恰克圖分號的專信,喬東家托敝號匯兌的銀子,已經為你準備好了。」
致庸站住恭敬道:「成大掌櫃,致庸今日來到寶號,一是要兌取那筆銀子,二也是想來開開眼。當年姜昇陽老先生在我山西眾商家之中,慧眼獨具,識見精深,又敢為天下先,一手創辦萬川匯票號,開了票號業的先河。成大掌櫃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繼承姜先生的事業,創立廣晉源票號,為不少商人開了便利之門,一些地方只要帶著一張廣晉源的銀票就能暢通無阻。成大掌櫃,這件事可是自古以來從沒有過的大事,功在當代,惠及千秋啊!」說著他深深地作了一揖。
成青崖聽著這些話頗為受用,客氣道:「喬東家言重了。老朽雖然孤陋寡聞,卻也聽說祁縣喬家出了一位少年英豪,膽識過人,南下長江北上恰克圖,為天下茶商疏通了茶路,今日一見,喬東家果然氣宇軒昂,風采照人,真應了一句古話,叫做自古英雄出少年。」
致庸哪裡敢受這些話,謙虛了半天,又恭敬道:「致庸去恰克圖之前,雖也聽說過票號,但走包頭、下江南,都無緣與票號業務有什麼關係。直到這次在恰克圖真正見識了票號,大開眼界,此後一直想來貴號總號瞻仰。今日終於有了機會登門,老前輩能讓人帶致庸前後看看嗎?」
成青崖心中已經頗為得意,當下道:「喬東家已經成了小號的相與,看看又有何妨?老朽就帶你們到各處走走!」致庸、茂才連忙站起稱謝。
成青崖領著致庸和茂才一路介紹:「喬東家,這是前櫃,敝號就是在這裡和相與商家辦理匯兌。當然了,要是像喬東家這樣的大主顧來,裡面還有雅室。」
致庸一路看去,頻頻點頭,又請教道:「成老前輩,有件事我想討教一二。譬如致庸今天不取這筆銀子,把銀票留下,銀子存放在貴號,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來取,可以嗎?
或者我以後做生意,也像我們祁縣的水家、元家、邱家在貴號恰克圖的分號那樣,做完了買賣不付給對方現銀,只寫一封信到此地貴號總號,由此地貴號總號將我存在這裡的銀子支付給人家,行不行?」
成青崖笑道:「當然行哇,喬東家,看來你對我們這一行已經有點了解了。」
他解釋道:「我們做的是這種生意,第一敝號可以為相與商家辦理異地匯兌,這是票號的主營業務;其次我們還兼營錢莊,供客商們把銀子換成制錢,或者把制錢換成銀子;再其次,我們吸收各相與商家一時用不了的存銀,存在我這裡安全不說,我還給利息,同時也對相與商家放貸,你做生意沒錢,我可以先放貸給你。喬家在包頭開有復盛公錢莊,後兩宗買賣你一定熟悉。不過加上異地匯兌這一宗買賣,錢莊就變成了票號,這麼說吧,以後喬東家但凡在生意上有和銀子打交道的事項,敝號都可以一體辦理!」
茂才在一旁彷彿很無意地打聽道:「成大掌櫃,這門生意裡頭,有銀子賺嗎?」
成青崖不禁得意道:「生意場上有句話,叫做無利不起早。像喬東家此次從恰克圖將銀子匯到平遙來兌取,我們要收百分之二的匯水,這個你們知道;其次客戶到敝號拿銀子換錢,拿錢換銀子,敝號接收存款和貸款出去,都有固定的收益。這麼說吧,喬東家做的是錢變貨、貨再變錢的生意,我們做的是讓錢變錢的買賣,都是生意,哈哈哈……」
致庸鼓掌笑道:「成大掌櫃,你這拿銀子生銀子的買賣,不該叫票號,該叫銀號。」
成青崖擺擺手:「那可不行,當初我師傅也想過這麼叫它,可是東家說,叫銀號太招搖,還是叫票號,於是成了票號。做這行得低調!」
致庸一面聽著點頭,一面仔細地四下觀察著。
那一直跟著他們的二掌櫃突然起了疑心,不放心地看著致庸,最後終於道:「喬東家,這裡沒什麼好看的,前面請。」
致庸和茂才笑笑,停留了一會才又往前走。
成青崖面上的笑容少了許多,但仍帶著他們繼續參觀:「……這裡是存放款的地方,這邊辦理換錢業務。那一邊,是代眾相與辦理信件郵寄業務的地方。這邊是帳房。裡面還有銀庫和店內掌櫃、伙伴們起居的地方。喬東家,敝號大體上就這些了,裡面請茶吧。」
致庸和茂才走進帳房時,注意到了一幅正楷小字,那幅字端正地貼在帳房先生面前的牆上。
兩人互視一眼,致庸當即朗聲唸出:「實事求是。一意為公。臨機應變。返樸歸真。身體力行。立足不敗。變通增益。以垂長久。」
他笑著回頭看著二掌櫃道:「請教二掌櫃,這幅小字是何意思?」
二掌櫃看看他,敷衍道:「啊,這是店訓。喬東家,裡面請。」
致庸不再多言,隨他走了進去,茂才卻又回頭朝那幅小字上多盯了幾眼。
幾人終於進了雅室。致庸取出匯票:「成大掌櫃,這裡是致庸的匯票,請成掌櫃過目。」
成青崖略略驗看了幾眼便道:「這個不會有錯的。喬東家方才說要將貴號的銀子存在敝號,喬東家用時再來支取,是否當真?」
致庸點點頭。
於是成青崖將匯票交與二掌櫃,吩咐道:「讓櫃上辦去。喬東家一定很忙,儘快辦完了好讓喬東家辦自己的事情。」
二掌櫃會意,轉身走出,一進帳房便悄悄地道:「大掌櫃讓快點給他辦,辦完了讓他趕緊走,這個喬致庸今天來好像有別的意思。」
帳房先生點頭:「明白,馬上就得。」
雅室內,致庸正在和成青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雖然致庸還是很想聊聊票號,但成青崖已經基本上不介面了,只說些閒話。
不多久,二掌櫃便進門遞過一張銀票。成青崖接過那張銀票,交給致庸:「喬東家,剛才你交給老朽的是一張匯票,這裡是我廣晉源的一張銀票,喬東家透過敝號從恰克圖匯來的銀子,除了若干匯水,已全部轉為敝號的存款,你拿上這張銀票,何時來支銀子自用,或者支銀子給相與商家都行。」
他說著起身,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老朽近日有點難言之疾,就不奉陪了!」
致庸也不得不站起:「謝成大掌櫃。不過成大掌櫃,致庸今日來,還有幾句話想對老前輩講!」
一陣不耐煩的表情掠過成青崖的臉,但他想了想還是道:「喬東家還有話?
就請講吧。」但他不坐下,並且做出一種隨時準備送客的架勢,於是致庸和茂才也只好站著。
致庸仍舊笑著道:「成大掌櫃,自打在恰克圖見識貴號的分號,致庸心中一直都藏著一句話,想到廣晉源票號對大掌櫃說出來!成大掌櫃,致庸不才,認為廣晉源票號已為我商家做了一件改天換地的好事,可惜目前這件好事的局面還不夠大,能夠從這件好事中獲益的商人還太少,致庸為此深感惋惜!」
成青崖有點聽不入耳了,哼一聲道:「敝號地面侷促,成青崖人老德薄,做的事自然不入喬東家的法眼。」
致庸連忙擺手:「晚輩不是這個意思。據晚輩所知,春秋時期我們山西商人的老祖宗計然就說過,錢幣的流通應當像行雲流水,不能停滯,它流動得越快,天下的貨物就流動得越快,為天下人生利就越多。可是幾千年過去了,一直沒人能想出一個讓錢幣流動得快的辦法,廣晉源首辦票號,正是替天下商人想出了一個讓銀子快速流動、快速生利的辦法!」
成青崖沒做聲,但頗有點自滿地捻著鬍鬚。致庸愈加恭敬道:「成老前輩,致庸自從在恰克圖領略到了票號業的好處,就一直在思考,覺得票號好是好,只是參與這一行業的人太少。據我所知,現而今全中國的票號加起來,也只有五家,三家都在你們平遙,另外兩家是徽商開的。」成青崖欲言又止。致庸繼續道:「票商太少這是致庸的遺憾之一;這麼少的票商,開辦的分號就更少,分號最多的就是廣晉源,也只有北京、天津、杭州、福州、恰克圖五個分號。分號這麼少,自然不可能為更多的商家辦理匯兌業務。就比如我,到包頭下江南去恰克圖,銀子都得自己來回帶,又費力又操心,路上風險也大啊。,,成青崖仍舊不說話,但面上卻明顯有了不悅之色。
茂才在一旁直向致庸遞眼色,致庸沒有注意到,繼續道:「致庸還有一個最大的遺憾,那就是廣晉源今天只與晉商中有名的大商家做相與。僅這一條規矩,就將無數中小商家排除在了票號能帶來的方便之外。」
成青崖不再急著送走他,乾脆坐下來,哼一聲道:「喬東家,照你看來,我們這票號業該怎麼辦才能讓你少些遺憾呢?」
致庸一點也不介意他語氣中的嘲諷,熱烈道:「這也正是致庸今日到貴號來見成大掌櫃的目的之一。致庸是這麼想的,廣晉源首創票號業,第一次讓商人們利用自己的信用而不是現銀,使走遍天下做生意成了一種可能。這是我們商界開天闢地的事情!若能把這件事辦大辦強,讓更多的商家進入票號業,在全天下由眾多的票商織成一個廣大無邊的信用之網,讓大中小商家皆能以這個網為依託,憑信用做生意,我們就能實現晉商前輩一直夢寐以求的貨通天下的理想,做成天下從來沒有過的大生意……」
茂才拽了拽致庸的袍角,示意他打住。這邊成青崖已猛然拂袖站起,背身而立。
致庸將茂才的手撥拉開,追上去急道:「成老前輩,咱們平遙的晉商老前輩王協王老先生,為了實現晉商貨通天下的理想,一生北上大漠,南到南海,東到極邊,西到荒蠻之地,但他到底沒有做成天下那麼大的生意,因為那時沒有票號。現在這個機會由廣晉源為天下商人創造了出來,我們這一代晉商既然已經看到了這個機會,就不應當再放棄。只要有了票號業這張巨大的信用之網,我們就能做成王老先生想做而做不成的事,實現貨通天下,造福萬民!」
成青崖再也忍不住,轉過身來,逼視致庸道:「喬東家對我們票號業的事有如此多的興趣,不是也想做這行生意吧?」
致庸毫不迴避地點點頭,誠懇道:「成老前輩,致庸現在覺得,票號業的興衰將決定中國商業的興衰,致庸一是敬慕前輩,二是深感作為晉商的一員也有責任追隨老前輩,將票號這一新的行業發揚光大!」
成青崖瞪了他半晌,終於冷笑道:「我明白了。喬東家今天競不是來兌銀子的,而是來讓老朽知道,喬東家要進入票號業與廣晉源分庭抗禮,是這樣嗎?」
致庸沒料到,他熱切地說了半天,成青崖竟然這麼回答他,當下有點尷尬,急忙強笑著誠懇道:「老前輩不要誤會。廣晉源是天下票號業的創立者,老先生又是今日我山西票商的領軍之人,致庸即使真的進入票號業,也只是想追隨老先生,譬如廣晉源是那張遍及天下信用之網的綱,喬家大德興就是那網路上的一個小目。」
成青崖冷冷地哼一聲,臉色極為陰沉。茂才趕緊在一旁打圓場道:「成老前輩,請允許在下插一句話。鄙東家的意思是,要將票號業辦好,實現貨通天下、匯通天下的夢想,需要許多票商一起努力,鄙東家非常想跟在老前輩身後,成為這許多磕家中的一員。」
成青崖沉沉地看著他們,突然哈哈大笑:「喬東家,還有這位孫先生,今天你們真是抬舉老朽,什麼將票號開遍天下,讓天下所有的商家都變成票商的相與……」
他神色一變,笑容頓落,道:「喬東家的心胸,不可謂不遠大,老朽佩服。不過這可不是老朽的師傅當初辦票號的初衷。老朽的師傅當初辦票號,只是為了減少相與商家來往使用銀_子的麻煩,同時自己也掙點銀子,並沒想過什麼貨通天下、匯通天下。老朽也老了,你今天說的這些事情,我就是想做,也是力不從心。對不起,我讓兩位失望了!二掌櫃,送客!」說著他背轉過身,不再理睬致庸和茂才。
致庸看看茂才,面呈失望之色。
茂才趕緊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於是致庸也不再多說,拱手告辭。
長栓甩了一個響鞭,駕車前行。車內致庸與茂才對視片刻,忍不住道:「怎麼?今天我又說錯什麼了嗎?」
茂才搖了搖頭,開口道:「不過你今天好像有點對牛彈琴。」致庸臉色微變:「茂才兄,你的意思……」
茂才看看他,卻不再說話,徑直點起了旱菸。致庸也不再開口,車內的空氣好像一下子冷了起來。長栓忍不住回頭看了他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