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當夜致庸一行再次揚帆起航,由長江入漢水。這次他不敢再大意,依著茂才的吩咐,晝伏夜出,而且增加了前後斥候,三個縱隊依次行進,一路小心翼翼,幾位茶農則沿途觀察尋覓適合種茶的江岸。
一日行至臨江縣,一位茶農上前稟道:「喬東家,到了這個時候別的地方霧都散了,而這一帶山高,山頭上霧一直未散。在此地種茶,必能出好茶。」
致庸聞言大喜,剛想吩咐攏船上岸,卻見前方有大船逼近。致庸等人虛驚一場,卻發覺大船上是左宗棠,他一來在臨江縣巡查當地軍務民政,二來已「順便」為致庸選了一座寶山種茶!
不多會,致庸與茂才應邀上了左宗棠的大船,這番重逢令人歡喜。左宗棠笑道:
「果然英雄所見略同,此處山川壯美,雲遮霧繞,真是種茶的好地方。這幾天我算著你和你的茶船隊應該到了,所以天天派船在江面上迎候,幸好沒有誤了喬東家的大事!」
致庸大為感激,連連稱謝。
茂才當下端起茶杯道:「左先生真乃天生英才,茂才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左宗棠大笑,舉杯謙讓路:「說到天生英才,喬東家才是當仁不讓。胡大帥說的不錯,皇天不會平空生出些英才來,天生英才,一定有它的深意,要他在世間多做利國利民的大事、好事!孫先生如孔明再世,得輔『明主』,當能助喬東家成就一番事業啊!」
致庸、茂才一聽,連稱不敢。一席話下來,真可謂知己相遇,無話不開心,只恨沒有早結識數年。
當日致庸一行便在左宗棠引領下,與臨江縣知縣完成了購買荒山事宜,並且妥善安置了武夷山請來的茶農。左宗棠本來還勸致庸再留兩三天,因為胡大帥就要派其弟胡叔純來臨江募兵,屆時一行人又是一番雅聚。
致庸雖然心中頗為不捨,可還是婉拒了,因為行程已經拖得太久,擔心會誤期。那左宗棠本是名士風範,也不多留,很快便送致庸上了路。
船隊將要抵達襄陽府的時候,致庸和茂才都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襄陽府在朝廷控制之下,過了襄陽府,便可上陸路。當下三個小船隊又匯合一處,晝夜兼行。
船行了大半日,襄陽城遙遙在望,大家忍不住都喜上眉梢。
不料江差錯裡一聲鑼響,殺聲大起,一條條兵船從霧中現出,船上兵丁齊聲吶喊:「抓長毛哇!」
眾兵丁們跳上茶船,不由分說將眾人拿住,致庸大聲抗辯:「錯了錯了,我們不是長毛,我們是南下販茶歸來的山西商人!」
但他們的解釋絲毫沒用,當場就被兵船的徐佐領下令押往了府台衙門。
途中長栓看看致庸,忍不住低聲叫屈:「二爺,都是您說得太早了,什麼一到襄陽府就天下太平,這太平什麼啊!」
襄陽府知府大堂內,相貌堂堂的王知府正一臉威儀地坐著,眾兵丁將致庸等押了進來。
致庸好一陣掙扎,頭被撳到了地下,仍在怒聲大喊:「大人,冤枉!」
王知府還沒有開口,那徐佐領趕緊上前耳語了一番。
王知府咳嗽一聲,用力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大膽長毛,還不速速招來!」
致庸連聲道:「大人,我們確實是南下販茶的山西商人,不是長毛!有從襄陽府僱到的船家可以作證!」
王知府哼了一聲,怒道:「船家能為你們證明什麼!船家我們剛才已經審過了,在武昌城下,你們是不是讓土匪拿住了,後來長毛把你們救了,又放你們北上,是不是?」
致庸一時語塞。
王知府拉長聲音道:「沒辦法兒狡辯了吧?長毛救了你們,又放你們北上,那你們不是長毛,也是通匪!快老實招認,免得皮肉受苦!」
旁邊的高瑞反應快:「老爺,那是長毛不願意濫殺無辜,就,就放了我們!」
茂才也在一邊趕緊道:「老爺,我們東家有胡大帥給的關防,請您過目。這當能證明我們只是販茶的山西商人。」
致庸聞言道:「是啊,是啊,就在我的鞋內,請大人明察,不要冤枉商民!」
那王知府一聽這話,忍不住挑起了眉毛,向旁邊的徐佐領看去,那徐佐領道:「是嗎?快呈上來看看。」
說著使了一個眼色,過來兩個兵丁脫下致庸的鞋,掏出一個蠟丸,小心剝開,取出關文,遞了上去。
徐佐領先接過一看,臉色一變,上前向王知府耳語了幾句。
王知府想了想,驚堂木一拍,道:「退堂,待本官將關防驗明真假後再做定奪。來人,將一干嫌犯暫且收監關押。」
眾人面面相覷,紛紛喊冤,仍舊被拖了出去。
致庸在牢中亂草上坐著,定定神道:「你們想想,這是什麼道理。」
高瑞道:「天啊,莫不是那個昏官看上了咱那一百二十船茶磚吧?!」
致庸還沒有回答,只見一個獄卒兇神惡煞地走進來,大喊道:「不准說話!同案嫌犯不准串供,找打啊!」
眾人嚇了一跳。半晌,那獄卒才罵罵咧咧地走開。
長栓悄聲安慰眾人:「我說也別太緊張了,沒準明天就會放了我們呢,虛驚一場嚇著自己可不划算啊!」
鐵信石冷笑道:「你就這麼相信現在的官?」
致庸想了想道:「胡大帥目前署理湖廣軍政,見了胡大帥的關防,於法於禮,這位知府大人都不應該置之不理吧!」
他向茂才看去,茂才深深地注視著他,嘆口氣,道:「既來之則安之,明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當下眾人都不說話了。
是夜,不獨致庸等人在千思萬想,王知府與徐佐領也正在犯難。那關防其實用不著多看,就知道是真的了,但正如高瑞說的那樣,兩個人想來想去仍舊捨不下那一百多船茶磚。
徐佐領眼睛烏溜溜地轉著,勸道:「大人,那可是幾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
您就是做幾輩子知府,也掙不到這些銀子!」
王知府轉眼看見那份關防,忍不住心頭打鼓:「別人的關防可以不當真,可,但這胡大帥的關防如何敢不當真?你知道他新近剛得了一個什麼雅號?」
徐佐領一愣,搖搖頭,王知府用手在脖子上一抹:「胡剃頭,懂嗎?就是這意思!」
那徐佐領一哆嗦,轉眼神色又猙獰起來:「那又如何?胡大帥日理萬機,不見得會記得這一伙商人。我們快刀斬亂麻,俐落地把這幫人結果了。即使日後追究起來,我們也可以給他來個一問三不知,說根本就沒見過這批人!」
王知府沉吟半晌,又看了一遍關防,將其擲於桌上,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這個人,向來不怕報應。這關防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認這個帳,看他怎麼辦!」徐佐領大喜:「今天就把這夥人殺了?」
王知府搖頭:「偷偷地殺肯定不行,知道這事的人畢竟不少。我們接著審,逼他們承認通匪,若不承認,板子可以下得重點嘛!」
徐佐領當即醒悟,獰笑道:「明白了,還是大人高明啊!」
第二天清早,王知府甫一升堂,就一拍驚堂木喝道:「大膽喬致庸,不但通匪,而且偽造關防,來人,大刑伺候!」他話音剛落,立刻擁上一幫衙役,對致庸他們動刑。
幾棍之下致庸大聲慘叫起來:「冤枉,冤枉啊!你這大膽狗官,看了胡大帥的關防,為何還不放了我們?」
那徐佐領向執棍的衙役使了個眼色道:「喬致庸抗拒不招,還胡說八道,給我拚了命打!」
立時只見大棍齊下,血肉橫飛,茂才在一旁挨著棍子,一看打致庸的架勢,不覺大為心驚,趕緊向致庸使眼色,一邊喊道:「我們招,我們招了。」
王知府道:「喬致庸,你承認通匪?」
致庸頭上豆大的汗珠落下,趕緊點頭。一衙役拿著供狀,讓致庸在上面畫押。
當夜監室內,他們個個都被上了最大號的腳鐐手銬,面朝下躺著,以減輕臀部的疼痛。
寂靜中高瑞突然道:「這狗貪官哪裡相信我們真是通匪,他就是想把咱們屈打成招,押赴刑場,『喀嚓』一聲抹了脖子,人不知鬼不覺把東家的茶葉變成他的!」
半晌,長栓道:「這回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再出現一個劉黑七救我們一命。」
眾人一時無語,致庸突然激烈道:「不管是在老鴉山上,還是在武昌城內,我一直對劉黑七說,他的路錯了,但這會兒想來,也許是我自己錯了!」
茂才沉沉地看他一眼。
致庸繼續恨恨道:「像這種是官皆貪、冤獄遍地的世道,是該有人反一反、鬧一鬧了,不然非但沒有普天下小民百姓的活路,就連我這樣的實幹商人,也會沒有活路!」
長栓看看致庸,出聲勸道:「東家,小聲點。」
致庸冷笑道:「人到這種時候,還那麼小心幹什麼?有句話我一直不想說,現在我們死到臨頭,說說也無妨了!其實我在武昌城中看到的那些長毛,不過是些被世道逼得無法活命的小民罷了,這些人但凡有一口飯吃,也不會造反!可現在他們反了!」
茂才嘆了一口氣道:「東家,你到底想說什麼?」致庸道:「我想說,這不能怪他們,要怪那些治天下的人!他們身居廟堂,錦衣玉食,卻放任天下的貪官如此荼毒百姓!這次長毛造反,雖然鬧得商路斷絕,天下騷動,可他們這一鬧,至少給朝廷敲了個警鐘!」
茂才道:「真可惜,你這些話像胡大帥這樣的朝廷棟樑是聽不到了!」
致庸恨聲道:「即使胡大帥聽不到,可是上天能夠聽到。古人說得好,天道無私,天無私覆,地無私載,這樣的貪官,是該剷除乾淨!」
茂才道:「東家,人還是活命要緊,當務之急是我們要自救。這個狗知府想殺人滅口,白天我提醒你承認通匪,只是不想讓他們當場打死你!
要緊的是目前必須有個人馬上從牢裡逃出去,給胡大帥送個信,能救我們的人只有他了!」
致庸想了想,扭頭去看鐵信石。很快眾人的目光都落在鐵信石的身上。
鐵信石點頭道:「既然大家信得過我,我現在就試試。」
致庸掙扎著爬過來,沉沉道:「鐵信石,就靠你了,我們這些人的命並不值什麼,可要是我們不能活著出去,就再不會有人相信這條茶路能夠疏通了!」
鐵信石凝視著他,接著點點頭,開始運氣。
#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