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半個月之後,大清江碼頭蔚為壯觀,買的茶加上賒的一部分茶,力所能及共裝了一百二十條船,沿江排著,揚帆啟航;幾十戶茶農帶著家眷,攜著茶苗、茶具一起上船,準備到江北拓土種茶。耿於仁為人極是豪爽,他聽說致庸要買茶山,當即就從茶款裡又抽出三十萬兩銀子借給他,且親自帶船隊一直護送致庸一行人了湘江,才與他們依依惜別。
船隊晝夜不停,破浪行進。一夜,致庸正在艙內和衣而眠,前方江面突現幾條大船。眾人大為緊張,長栓跑進艙內急道:「二爺,不好,前面碰上了長毛!」
致庸大驚:「不可能!沒聽說長毛已經打到這裡!」
他快快走上船頭,和茂才一起朝前方張望。前方大船越來越近,眾人不及應對,一群兵丁已經跳上茶船,連拉帶拽地將致庸等人帶上大船。
致庸連聲抗議,但被推倒在地。只聽船頭威聲四起:「抬起頭來!」致庸一抬頭,大吃一驚,只見胡沅浦和胡叔純正在一張手繪的地圖前研判軍情。胡沅浦認出了致庸,趕緊下令眾人放開。
當下致庸與茂才過來向胡大人見禮,當日太原府匆匆一別,不料今日竟然在這種處境下碰面,眾人一時皆感慨不已。
一陣寒暄過後,胡沅浦笑道:「我們四個真是有緣呀。看來古人講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此話不確了!」
眾人皆大笑起來。
胡叔純也道:「前幾天左宗棠告訴過我,說你們有感於茶路阻隔,茶民失業,便以身犯險,想救民於水火,真是令人佩服啊!」
致庸連稱不敢當,接著趕緊問起左宗棠,不料卻被告知他恰巧過江辦理公務去了。
四人又聊了一會,胡沅浦捻須贊道:「喬致庸,本帥得到左宗棠這樣的左膀右臂,說起來還應該謝你呢,他說是你這次南下買茶改變了他一生的選擇,決心下山為朝廷效力!」
致庸連連擺手道:「不不不,大帥,左公言過了,他才是一句話就幫我點破了迷津,盡享江南江北兩地的茶利,解更多茶民之憂!」
胡沅浦哈哈大笑:「喬致庸,不,我這會兒該叫你喬東家了,你不能再走科舉之路,為朝廷效力,我一直覺得可惜,可現在我又不再為你為朝廷那麼惋惜了。就是你做了商人,也沒有忘記濟世救民,仍然是書生本色啊。」
此次與胡沅浦照面,致庸一行大為受益,官兵一直將茶船隊護送到了長江口。
胡沅浦勸道:「喬東家,你這麼大一個船隊,再往前走就要入長江,那裡是長毛的地盤。你要三思,不如先留在我這裡,哪天我打敗了長毛拿下了武昌城,你再走!」致庸婉拒道:
「謝大帥,那可不行,我和相與商家有約在先,要是致庸半年之內不能販茶回到山西祁縣,九個月內不能將這批茶運到外蒙古的恰克圖,我就在眾商家面前失了信,要傾家蕩產的!」胡沅浦盯了他一眼道:「你真的要硬朝前闖?」
致庸笑笑:「大帥,都說長毛的水軍如何厲害,我看也未必。來時我們趁著夜黑,輕輕鬆鬆地就過了江。我觀察過了,江邊那麼多蘆葦叢,到處都有我們的藏身之處,就是萬一撞上了長毛的大船,我們也能避過去!」
胡沅浦點點頭:「喬致庸,我要是不放你走,就成就不了你的一番壯舉。好,我不留你,不過沿途還是要小心,不可大意!真要是走不了,就還回來!」
致庸拱手致謝,就要告辭。
胡沅浦又取出一封蠟丸道:「我為你專門寫了一紙關防,封在裡面,你帶上,沿途要是遇上官軍,拿給他們看,他們就不會難為你了!」
致庸接過,自是千恩萬謝。
胡家弟兄當下與他們拱手告別。
致庸又道:「二位大人,致庸告辭之前,想向二位大人討一樣東西!」
胡沅浦一愣,卻見致庸指著他胸前掛著的單筒望遠鏡。
胡沅浦想了想,笑道:「這可是德意志國產的東西。罷了,看在你我有緣的份上,本帥就送給你了!」
致庸喜不自勝接過,這才正式告別起錨離去。
胡沅浦望著這支遠去的船隊對胡叔純道:「我真想把這個人留在軍中!」
胡叔純笑道:「大哥為何沒這麼做?」
胡沅浦一時不語。胡叔純看看他道:「大哥不是說,皇天生人非常吝嗇,凡是天降英才,一個都不該讓他閒著,都要讓他為朝廷出力?」
胡沅浦點點頭:「這個喬致庸,目前就在為朝廷出力。他對穩定天下民心起的作用,不比我們小。」
胡叔純笑了笑,有點不以為然。胡沅浦看他一眼道:「左宗棠都會因為這個喬致庸放棄隱居!這個喬致庸,可能連他自個兒也沒想到,他南下買茶的舉動,會讓一路上所有遇到他的人覺得,大清國還不會亡!……像喬致庸這樣的人,朝廷對他有何恩典?可到了此時,他還敢冒死來江南販茶,這說明什麼?」胡叔純不禁沉思起來。
胡沅浦望著滔滔江面,慨然道:「這說明我大清萬民心中,還藏著勃勃的生氣!朝廷裡的那幫庸人,總以為大清國的根基建在他們所謂的國家重臣身上,錯了,大清國的根基建立在民心之上。有民心如此,大清朝如何會敗,長毛又如何能勝?」胡叔純頓時醒悟。
胡沅浦繼續道:「喬致庸這個人是個人才,目前留在民間,對國家有利無害。此人這次若能活著回去,日後朝廷裡有了機會,還是會用的,而且是重用!」說著他往江面望去,但見致庸的船隊浩浩蕩蕩,漸行漸遠。
進入長江以後,致庸將船隊化整為零,一分為三,由他和茂才、鐵信石各帶一隊,隊與隊之間皆相隔兩里之遙,船和船之間也保持一定距離。船隊白天隱在江邊蘆葦叢中,夜間開船,同時以船尾火光為號。火光熄滅,就是平安無事,繼續前行;船尾亮起漁火,就是前面發現了長毛的巡江船,趕快藏進蘆葦叢中去,同時向後面的船告警!
如此一路行去,幾次與太平軍的大船相遇,都有驚無險地躲過了。夜色漸淡,天際又露出了一線白,船隊重新避入蘆葦叢中。致庸站在船頭,望著北岸,一時神情嚴峻。
長栓提一條活蹦亂跳的魚進艙,笑道:「二爺,看,江裡魚真多呀,這條魚竟然自個兒蹦到了船上!我讓船家熬魚湯給咱們喝!在江上走了這麼些天,沒有吃肉,真饞死我了!」
致庸頭也不回,望著江北,沉聲道:「我們已經在江上走了好幾夜,再往前走,就是武昌城了,那裡什麼情況咱們一點也不知道。你把魚放下,和鐵信石一起去岸上打聽打聽,馬上回來!」
「您也該讓我把魚湯喝了再走!」長栓撅嘴,致庸掏出一塊銀子扔給他:「到岸上多買點肉食,要解饞大伙一塊解,就你饞?」
長栓笑著放下魚,從相鄰的船跳躍過去,招呼上鐵信石一起上了岸。
兩人去了一個多時辰,致庸等得發起急來,兩人回船後卻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武昌城已讓官軍收復了。
致庸一聽大為激動,連連追問,茂才聞言也對著鐵信石和長栓發問:「此話當真?」
長栓見他倆還半信半疑,當下不樂意道:「我們倆親耳從當地百姓嘴裡聽到的,還會有假?」
致庸興奮道:「太好了!長毛這麼一敗,攔在南北茶路上的障礙就消除了,不但這次我們不用再擔心長毛的兵船,就是明年、後年,也不用擔心茶路不通了!」眾人一時都雀躍起來。致庸突然又想起了劉黑七,扭頭望著北岸,又悶悶不樂起來。
茂才默默看著他,想勸什麼又忍住了,轉了一個話題道:「武昌乃軍事要地,官兵和長毛互有攻守,只怕要幾易其手,什麼明年、後年都是沒譜的事,我們還是小心一點。」
眾人都一團高興,致庸則在發呆,一時問誰也沒把茂才的話放在心上,長栓還不解地問致庸道:「二爺,武昌的長毛都被打敗了,我們再往前走,就什麼麻煩也沒有了,您怎麼還不高興?您還真想會會他們呀?」
致庸回頭看茂才,道:「茂才兄,你說劉寨主他們這會兒在哪裡?是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武昌的長毛敗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
長栓插話道:「二爺,您也太那個了!是劉黑七騙了我們,半道上把我們甩了,不是我們故意不讓他們跟著我們去武夷山販茶,他們是死是活,都跟我們沒關係,活該!」
致庸瞪他一眼,接著對茂才道:「茂才兄,既然前頭沒有長毛的巡江船,我們就白天走,馬上走,不用再等到天黑!」
茂才深深看他:「東家,你還想去武昌城把劉黑七他們找回來?」
致庸一時淚花閃爍:「對!人是我帶來的,不管死活,我都得找到他們,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怎麼對得起他們的父母親人!」
長栓在一旁跺腳:「東家,您又糊塗了不是,劉黑七這樣的人,哪裡有什麼父母親人!」
致庸大怒:「找不到是找不到,萬一可以找到我沒有去找,沒有把他們引向正路,讓他們又跟著長毛跑了,我會恨自個兒一輩子的!開船!」
茶船第一次大白天浩浩蕩蕩地於江上行駛起來,很快就到了武昌江面。
茂才透過霧氣觀察著岸上的情景,嘆一口氣再三勸阻道:「東家,雖說武昌城被官軍拿下了,可目前那裡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再說劉寨主若是真投了長毛軍,這會兒不是死,就是跟吃了敗仗的長毛軍走了,你就是能進得了城,武昌城這麼大,想找到他們,也像是大海撈針,可能性很小!」
致庸不高興地打斷他的話:「茂才兄,別說了!致庸決心已定!你帶茶船停在江心,我帶長栓、高瑞上岸。我須得努力找過才能心安理得!你們一直猜測他們投了長毛,可萬一沒有,只是上次過江時和我們失散了呢?萬一他們上次真是放下屠刀,改惡從善,並不想投奔長毛,只是被長毛拿住了,才人了伙呢?現在我要是不去尋他們,救他們,我喬致庸成什麼人了?」
茂才嘆了口氣,無奈道:「東家一定要去,茂才也不好阻攔,只是東家去了,千萬小心!找到找不到,都要儘快回來!」
致庸點頭,隨後帶著長栓、高瑞上了一條小劃子,駛向武昌城。
霧氣漸散。長栓突然大叫:「東家,您看,那是什麼?」
幾條匪船從大霧中向茶船隊駛來。
高瑞臉色劇變:「不好,東家,原來武昌城不在官軍手中!」
致庸猛回頭,要拿望遠鏡已經來不及,大喊:「長栓,鐵信石,你們誤了我的大事!」
#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