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此去一路風光綺麗,卻沒有再聽見採茶女的歌聲。致庸讚嘆著前行,拐過一個小小山角,忽見前方一處獨居的竹屋,兩旁青山,戶外翠竹,門前則是一條澗溪,清澈明亮。
致庸走來站住,不覺嘆道:「好漂亮的地方!背靠綠山,前臨清溪,遠望有山川景物之美,近觀有竹籬茅舍之幽,三月桃花,六月稻熟,八月魚肥,九月紅葉……我喬致庸平生若有如此佳處,定可令我百事不問,只流連山水,讀書飲茶,此生足矣!」
長栓在旁呵呵笑道:「東家,您要是在這裡住下不走了,貨通天下的事怎麼辦?您不是還要北上大漠南至海,東到極邊西到荒蠻之地嗎?怎麼,不去了?」
致庸道:「你懂什麼?此一時彼一時也,置身銅臭之所,追名逐利之場,我當然想像當年的晉商前輩那樣走遍天下,建不世之功,可是到了這裡,利祿之念頓消,什麼貨通天下,走萬里商路,統統都不想了。莊子說得好,鼴鼠飲河,不過一飽,鷦鷯占巢,不過一枝,二爺到了這裡,不想再做商人,想做神仙了!」
說著,他乘興走上前去敲門,但門扉緊閉。他又喊了兩聲,亦無人應。
長栓吐吐舌頭道:「東家,到了這裡,您又詩興大發了?」
致庸笑道:「此情此景,前人已寫過詩。『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門久不開。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住在這裡的一定是位清雅高古的隱士,喬致庸一身銅臭,自然與這樣的高人無緣了。走吧,回去了!」
他正要走,長栓突然道:「二爺,等一等,您瞧,高人回來了!」
致庸回頭望去,但見前面清溪上,一位小童子划著竹排,順流而至。竹排上立著一位瘦高的中年布衣男子,衣袂飄飄,風度儼然。溪面上三不五時飄過一團白霧,竹排和竹排上的人時隱時現,恍若仙人仙境。
致庸看得呆了,不覺贊道:「好風雅的人!真是神仙一流的品貌!」
長栓也看得發呆,一聽致庸說話,又捂嘴笑道:「二爺,您只怕又要吟詩了吧!」
致庸也不理會,又看了一會,忽然長聲吟道:「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逘乃一聲山水綠。」一時吟畢,忍不住又嘆道:「長栓啊,此等天地山川風景人物,真真要令我喬致庸化入『煙銷日出不見人,逘乃一聲山水綠』的意境裡去了!」
長栓一聽趕緊衝他打拱作揖,道:「二爺,您可不能化進去了,您要是化進去了,我們回去了,太太找我們要人怎麼辦?」
正說著,只見竹排靠岸,那布衣男子攜著童子順石路走了上來。致庸退到路邊恭立。
布衣男子一路走來,長聲吟道:「天下皆濁我獨清,天下皆醉我獨醒。哈哈!哈哈!」
長栓在一旁小聲嘀咕起來:「東家,我以為天下的讀書人只有孫老先兒是個瘋子,您看看他,比孫老先兒瘋得還厲害呢,哪裡是什麼神仙!」
致庸瞪他一眼,長栓趕緊閉了嘴。
那布衣男子旁若無人地走過去,掏出鑰匙正要開柴門,致庸恭謹上前,拱手道:「這位先生請了,山西祁縣商人喬致庸這廂有禮了!」
布衣男子凝神看他,忽然神情開朗地拱手道:「山西商人喬致庸?原來你就是那個不避萬死來我武夷山買茶的出色人物?」
致庸一驚笑道:「先生是誰,如何知道在下?」
布衣男子大笑,復又認真看他:「我是誰對先生不重要,至於我如何知道你的名字,我倒可以告訴你——昨日在寨子裡接待喬東家的耿於仁,那是鄙人的親戚!」
致庸又一驚,笑道:「原來尊駕是耿東家的親戚?那就更好了!先生隱居之處,乃神仙應居之地。在下偶然走到此處.就有脫胎換骨、塵念頓消之感。敢問先生,我能隨你進去,討一杯茶喝嗎?」
布衣男子聞言看他一眼,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致庸甚是歡喜,又拱手施了一禮,便隨他進了屋。竹屋內陳設甚是簡單,不過是幾件竹木家具、幾本書、一套茶具而已,卻顯得極為清幽。
甫一坐定,童子便捧茶上來。
布衣男子笑道:「先生本為討茶而來,那就請吧!」
致庸品了一口,不覺贊道:「真是好茶。在下冒昧地說一句,這茶有點像馳名天下的武夷山雲霧茶,可又不是,比我昨日在耿東家那裡喝的貢品還要甘醇香洌,飲之如酒般頗有後勁,使人有振奮之感,真可謂茶中神品。在下生在商家,自小也喝過不少天下名茶,可從沒有品嚐過先生今天賞賜之茶。敢問先生,這是何種神品?」
布衣男子微微一笑:「稱不上神品,不過是在下待在山裡,偶有興致,將武夷山雲霧茶的枝芽接於四季春茶樹之上,再用新法炒製出的一品新茶而已。因它香氣清揚,如
鮮花一樣芬芳,滋味活潑甘醇,湯色綠中透黃,明亮清澈。一杯人腹,會令壯士激昂,英雄慷慨,才子神采飛揚,隱士拔劍而起,即使凡夫俗子,也會平白生出許多濟世救民之心,為國效死之志。呵呵,因此在下將此茶起名為將軍令。」
致庸心中一震,對他愈加肅然起敬:「將軍令,這個名字起得好!想不到先生身在江湖,仍然心繫天下,在下方才誤將先生認為許由一流隱士,實在是大謬!」
布衣男子大笑:「先生過獎,在下算得上什麼心繫天下,一個無用之人,無用之才罷了!」
致庸連連擺手道:「敢問先生,先生將兩種滋味沖淡平和之茶改造為一種飲之慷慨激昂之茶,其用意何在?」
布衣男子深深看著致庸,道:「古人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茶乃小事,卻可看到天下興亡。」
致庸點頭。布衣男子接著道:「喬東家,你是商人,自古茶路通則天下路通,茶事昌則天下事昌。前幾年茶路不通,在下以為天下事不可為也,惟有藏身山中,讀書飲茶,遁世避禍;今日喬東家冒死來武夷山販茶,茶路復通,在下又以為,天下事還沒有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致庸大笑問:「先生,此話又當怎麼說?」
布衣男子抬眼望著窗外,半晌沉鬱道:「在下雖山野村夫,也早知山西祁縣喬家堡喬家巨商之名。以喬家之富,喬東家不來江南販茶,諒也不至於有饑寒之憂,可是喬東家還是不避生死地來了,此事僅僅用商家重利的本性來解釋是不夠的。長毛橫踞長江,天下茶路可謂不通,但喬東家仍舊上了路,因此這條茶路至少在喬東家心中,一直都是通的。既然茶路在人心中是通的,那天下事就仍有可為。喬東家,在下往日以為自己讀了幾本書,就懂得了天下大勢,其實錯了。今日喬東家來此販茶,令在下看到了天下的人心。喬東家,就這一點,在下也定要謝謝你!」
說著他向致庸深施一禮。
致庸連連擺手,示意不敢當:「先生實在過譽了。其實以致庸看來,先生骨相清奇,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吟詠之間吐納珠玉,眉睫之前卷舒風雲,必非平凡之輩。因此先生今日隱居山林,定然大有深意。」
布衣男子擺了擺手,微微含笑,不再多言,似陷入一種沉思。致庸甚為體諒,當下起身告辭。
布衣男子也不留他,拱手送致庸出門,送至門口時突然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問喬東家。」
「先生儘管開口。」致庸又一拱手,不覺一喜,他自感與這位布衣男子頗為投緣,甚至有景仰之心,頗想與他多談一會。
布衣男子環指青山,悠悠然道:「喬東家是想只做今年這一次茶貨生意呢,還是想年年都做得成今年這樣的茶貨生意,且將風險降到最小?」
「先生這話怎麼說?」致庸心中不禁一動。
布衣男子捻須笑道:「喬東家此次來武夷山買茶頗為艱難,回去路上只怕更為凶險不易,即使成功地過了長毛控制的長江,也應屬僥倖,若想年年這麼幸運,那就難了。喬東家就沒想過用別的辦法,為天下茶民生利?」
致庸聞言大驚,一揖到地,誠懇道:「先生一定腹藏錦囊,心存妙計,請先生一定教我!」
布衣男子並不推託,點點頭指點道:「據在下愚見,以今日朝廷之力,三年五載,仍難以撲滅長毛之亂。而江北漢水流域,許多地方山高多霧,適合武夷山茶生長,喬東家想過到武夷山買茶,為什麼就沒有想過在江北買山種茶?如若可行,還能依託江北茶場為基地中轉,可依照軍情伺機將江南茶葉運出,豈不是一舉兩得?」
致庸聞言如醍醐灌頂,大為激動地躬身道:「先生真是一位曠世奇才,你的一句話,如撥雲見日,令致庸茅塞頓開。先生,大恩不言謝,改日候先生閒暇一定再來請教!」
布衣男子不置可否,仍舊與致庸拱手作別,致庸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帶著在門外守候的長栓快快離去了。
致庸與長栓急奔山中製茶場,一見茂才,立刻把剛才的奇遇告訴了他。
茂才先是難以置信,接著大為激動,連聲跺足嘆道:「既是耿兄的親戚,這位高人難不成就是十五歲鄉試第一、十六歲府試第二、天下聞名的湘陰才子左宗棠左公?」
致庸勃然變色:「什麼?他就是那位二十餘歲就被兩江總督陶澍陶大人視為奇才,三十八歲結識林則徐林大人,林大人相見恨晚,親筆為他寫下一副傳世名聯的左宗棠?」
茂才望著青山,悠悠念起名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以禍福趨避之。」
他看看有點傻眼的高瑞和長栓道:「那是林則徐林大人為了鼓勵左公出山救世,專門為他寫下的。自道光年間到今日,朝廷大員如林則徐、陶澍、胡林翼、賀長齡、郭嵩燾諸人,全是一二品大員,均連篇累牘地向皇上上摺子,舉薦這位左公。咸豐初年,翰林院侍讀學士潘祖蔭曾向皇上上疏,其中有兩句話傳遍天下。」
致庸大嘆:「我知道這兩句話: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季高!」
茂才點點頭,當即與致庸約定,下午兩人再去拜訪。不料未到中午,卻見上午那位執篙童子已經來到他們的住處,恭敬地呈上了一封信。
致庸展開一閱,回頭沉聲對茂才道:「左公走了!他終於出山去湖南投胡沅浦胡大帥了!」
茂才接過信看了看,抬眼望著群山,悠悠道:「早就有人說過,左公出山,天下平安!但願左公此去湖南,有良策獻給胡大帥,令長毛就此勢衰,商路就此暢通,萬民就此脫離水火,再享太平!」